第二十八章 為入鹹陽獻策,殺降卒韓信再諫議

韓信在楚軍服務期間,經常閱讀楚軍司令部的戰報,這種戰報刻在竹簡上,隻供高級軍官內部參考,但韓信可以從楚左尹項伯手中借到這種內參。內參報上寫得太簡單了,讓讀者摸不著頭腦,但韓信經過多方麵打聽,找偵察兵了解情況,才弄清楚沛公軍隊的近期作戰詳情。原來,秦南陽郡守呂觭在陽城攔截劉邦,失敗後退守宛城,沛公準備撂下宛城,繼續西進。張良及時指出:前有秦軍據險把守,後有宛城未下,如果貿然西進,將遭前後夾攻;必須先下宛城,才無後顧之憂。沛公聽從此計,連夜偃旗息鼓,繞道回師,於天明之前把宛城圍了三層,勢在必下。呂綺眼見堅守無望,要拔劍自殺,他的侍從人員陳恢連忙勸阻,表示有法解救危局。陳恢出城來見劉邦,說是南陽郡所屬幾十個縣的吏民怕投降後被殺,所以登城堅守,劉邦攻城也要遭到傷亡,不如與守城官吏相約,降者給以封賞,並讓他們繼續留任,然後引兵而西,所過各城一定會開門迎降,西進就能通行無阻了。劉邦感到這番話很有道理,當即接受呂觭投降,並封他為殷侯,又封陳恢千戶。

韓信了解到以上最新戰況,心中甚有感觸。便再次通過書麵向項羽獻計獻策。他在上書中寫道:

我軍和沛公軍都奔向鹹陽,據懷王約,誰先到就可在關中做秦王。我軍走的是直線,沛公走的迂迥曲線,可沛公進展神速,**,現已接近武關。相對而言,我軍進展緩慢,現在離函穀關甚遠,看來沛公很可能搶先進入關中。我軍實力較強,為什麽前進速度反而落後於沛公呢?這一方麵是由於我們經過的地區都有重兵駐紮,我們打的都是硬仗,而沛公卻能避實擊虛。但另一方麵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裹脅各種散兵遊勇、諸侯雜牌軍隊,再加上俘虜兵二十萬,總數達到五六十萬人,隊伍龐大,所費糧秣數量驚人,沿途驚擾百姓,百姓苦於供應,不擁護我軍,甚至集眾與我們相抗。而沛公軍隻有兩三萬人,兵精糧足,不驚擾百姓,故能暢行無阻。為今之計,唯有遣散各類雜牌軍和俘虜兵,組織一支機動靈活的精悍隊伍,爭取在極短時間內進入鹹陽,不讓沛公捷足先登。

項羽見到這份上書,扔到一邊,看也不看。說道:“懷王的約言算得了什麽,誰有實力,誰就可稱王。”

秦二世三年八月,劉邦軍攻占武關,進人關中,秦廷震動。子嬰立為秦王,力圖挽救頹勢,派遣重兵守衛蜣關(今陝西省藍田縣東南),但劉邦用張良計策,廣設疑兵,張大聲勢,攻下曉關和藍田(今陝西省藍田縣西),取得了進軍關中最後一戰的勝利。

十月,劉邦軍進抵灞上(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秦王子嬰降,沛公兵不血刃進入鹹陽,秦朝滅亡。

這個消息迅速傳到項羽軍中,全軍震動,可項羽這支大軍至今仍逗留在三川郡(今河南省西北部),由於背著二十萬秦軍俘虜這個大包袱,既要花很多兵力進行監視,又要供應俘虜兵的食糧,全軍進展十分緩慢。

項羽升帳議事,韓信仍執戟帳外,但是帳內的動靜他看得一清二楚。範增說道:“現在這批降軍成了我們的毒瘤,不早日除去,遲早我們全軍都會毒發身亡!明天我們就會到達新安,過了新安,再向前就接近秦地,可能不要等到達函穀關,秦軍就會倒戈相向,針對著我們。我們必須在這裏就將問題解決掉。至於如何解決,還請在座各位提供意見。”

項伯先發言:“我建議將秦軍化整為零編人各軍中去。”

範增苦笑了笑說:“要改編和消化這麽多異己力量,現在時間上不許可。我們要爭取時間入關。”

“在韓地或魏地建立俘虜營,將他們圈禁起來。”鍾離昧說。

項羽笑道:“這也不可能,您想過沒有?二十萬大軍要多大的地方才能供養?要多少人來管理?假若他們殺死看守,衝出俘虜營,從背後襲擊我們,我們腹背受敵,連個退路都沒有。”

“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幹脆把他們都坑了!”蒲將軍賭氣說道。

大家沉默了良久。

“蒲將軍的建議可以考慮。”範增打破沉默說。

大家的眼睛都緊盯著項羽,項羽帶著痛苦掙紮的口氣徐徐說道:“我們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可供選擇,二十萬人必須全部予以坑殺活埋,留下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隨同我們入秦。請亞父擬定周密的執行計劃。”

韓信站在大帳外,聽清了上述全部談話,當項羽宣布坑殺二十萬人的決定時,他也不管自己身份卑微,立刻跑到項羽麵前,陳述自己反對殺俘虜的意見。

他莊嚴地說:“大王,此去關中,還有不少關卡,都有秦兵守衛著,殺降之事一旦傳出,秦兵就會寧願戰死,也不投降。這樣的話,我們的進軍速度就會遠遠比沛公軍緩慢,因為沛公對降者一概不殺,故而所到之處,皆望風歸降。”

“各方麵的利害我都考慮到了,”項羽緩緩地開口說,“但是,二十萬秦兵,目前成了我的大包袱,不殺他們我的軍隊就寸步難行。”

“大王,殺了他們,將後患無窮,第一,函穀關將極難攻破,如果沛公軍不先入關中,安撫百姓,關中的軍隊都會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起來阻擋六國的軍隊,將永遠進不了關中。第二,大王從此與關中民眾結下了不解的冤仇,大王的楚軍即使進人了關中,也很難長久占領這塊地方,更談不上以這個地區為根據地統治全國了,可關中沃野千裏,天府之土,占了它就可得天下。第三,大王英武蓋世,帶領六國之兵,一舉摧毀暴秦,全國百姓視你為大救星,可如果和白起一樣,大批殺降,大王一世的英名,將從此斷送,前功盡棄。百姓將視你為暴君、屠夫和狂主。第四,大王今後如果與其他什麽人爭天下,假設這個人是劉邦吧,您就很難戰勝他,再假設劉邦能以關中為根據地,與您抗衡,您必定失敗無疑。因為關中子弟將奮勇作戰,前仆後繼,誓死捍衛劉邦所守衛的城堡,不讓您的軍隊前進一步,他們愛憎分明,視劉邦為保護神,視您為屠殺他們父兄的不共戴天的死敵。他們寧可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也不讓您重新進人關中,劉邦以關中為後援,必定奪取天下。”

韓信雖然極力陳述利弊,但項羽仍堅持殺降的決定不改,他認為,這是一件使秦兵喪膽的舉動,從此秦兵將聞風而逃,不敢抵抗,這是一種威懾心理戰術,當年秦國大將白起,就在長平坑殺降卒四十萬人,並無不良後果,六國軍隊從此喪膽,再也無抵抗的士氣,不久,秦國就滅了六國。

韓信反駁說:“大王,白起坑殺降卒,在曆史上永遠留下了汙名,他自己後來也受到了報應。義軍如果行不義之事,就會轉化為不義的軍隊,大王,為挽救大楚義軍的名聲,我不管自己職位卑微,我願請命,懇請大王許臣佐領這二十萬降卒,我要改造、感化他們,使他們成為大王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你的職位離領兵很遠啊!韓信,耐心點,去吧!”項羽無動於衷地說。項伯把韓信拉開,免得他多言惹禍上身。

這是一個月黑風高,陰雲密布,滴水成冰的寒夜,大地沉睡了,隻有寒風在放肆咆哮。幽靈般的森林裏發出魔鬼似的獸嚎,令聞者心悸。精怪鬼魅都出動了,猛獸都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吃活人,還有各種毒蛇都從洞裏爬出來臥在道旁。在這樣的夜晚,即使最剛強的勇士,也畏懼獨自夜行。

可是,就在這個恐怖的夜晚,在距函穀關不遠的新安縣城裏,卻像節日一樣十分熱鬧,往常緊閉的城南的城門忽然大開。被驚醒的小百姓們感到十分斃異,不知又會發生什麽亂事,老百姓都畏兵如虎,不管大兵幹的事多麽血腥,他們都不敢過問,現在他們都躲在屋內,隻敢從窗眼裏向外探視。隻見從城門中湧出千萬隻熊熊的火把,火焰熊熊,浸透了植物油的鬆枝和木片在寒風中被燃燒得呼呼作響,匯成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可怕的嘯聲,似萬馬奔騰,似駭浪驚濤,似鬼哭狼嚎,在地獄中發出令人膽戰心驚的獰笑。

火光將城門四周照耀得明如白晝,這裏隻聽得見兩種聲音:一種是令大地震動的沉重的雜遝的腳步聲,另一種是凶神惡煞般的解押者發出的威嚴無情、無比凶惡、催命似的嗬斥聲。這天夜晚,這二十萬秦軍的降卒,由於沒有吃飽,都互相偎依著早早入睡了。可他們的思鄉夢來不及做完,這天深夜子時,他們在熟睡中被驚醒了。這一隊隊羊羔似的降卒,在刺眼的火把的照映下,在刀劍的威逼下,一步步向荒原深處走去,逐步進人了一個深到難以見底、四麵皆山、毒蛇出沒、惡臭潮濕的可怕的峽穀。四周幹燥的山坡上,燃燒著一堆堆篝火,焰火直上雲霄,篝火旁圍滿了重重楚軍,一個個全是刀出鞘、弓上弦,虎視眈眈,殺氣騰騰。一些士兵正忙著在成捆的樹枝上澆淋植物油,以製造火球,準備投向峽穀。他們要用刀砍,用火燒,用土壓埋,用各種可怕的自然力消滅這些生龍活虎般的秦國士兵。

人被逼到決路,總要反抗,突然,在離進入峽穀口不遠的地方,猛然間被驅趕的秦卒騷亂起來,吼聲四起,有如洪水潰堤、火山噴發、山崩海嘯,好似一個潛藏的炸藥桶忽然爆炸。隻見成群舉著火把的楚軍從四麵八方朝騷亂點狂奔過去,與妄圖掙紮逃命的降卒扭打成了一團。困獸猶鬥,秦卒一個個都是困獸。楚軍手裏雖有武器,但也有因此而受傷甚至犧牲的。隻見那裏的團團火把在快速地移動著,亂成一團。

英布看見暴亂發生,立刻派使者向四周的楚軍傳出緊急命令,已完成活埋工作的趕快用工具將土夯結實,免得埋在土中的秦卒從鬆土中爬出來,奪取武器又與楚兵拚命,未完成活埋工作的一律停止前進,就地擊殺!就地掩埋,不留一個活口。然後又派出一支精悍騎兵四方巡邏,襲擊、追趕和射殺逃亡者。當然,在混亂中,楚兵也互相錯殺,一些走散了的楚軍兵士在黑暗中也被同伍殺了。

東方出現了魚肚白,天快明了。山頂上擂起了收兵的戰鼓,屠殺者已經殺得精疲力倦,心滿意足地齊整隊伍,撤離了這個可怕的屠場,他們留下的一堆堆篝火,也快燃盡了。火光映照著荒原上一片狼藉的秦軍降卒和被錯殺的楚軍的殘缺不全的屍體,楚國的大兵懶得掩埋這些殘骸,讓它們成為烏鴉、野狗和老鷹的食物吧。

項羽坑殺降卒後,急速帶領四十萬大軍西進。不消很久,大軍進抵函穀關下。項羽看見關門緊閉,城頭上的守軍都是劉邦所屬的楚兵服色,空中獵獵飛舞著“劉”字帥旗。他知道此關已由劉邦派人堅守,便驅馬直到關前,喊道:

“我乃諸侯聯軍上將軍項羽是也,你們趕快開關,讓我軍進人。還有,速派使者召喚沛公來見我。”

守軍在城頭上喊道:“奉沛公將令,無論何軍,一律不準放人!”

韓信作為項羽的貼身警衛,騎馬離項羽不遠,他望見此關的高大險峻,不禁在心中驚歎中原西部山河的雄偉,名關究竟景象不同,同時他心中暗想,沛公這一招做錯了,他兵微將寡,怎樣也擋不住項羽四十萬大軍入關,派軍守關,無異於螳臂當車,不但守不住,反而讓項羽找到了與他開戰的口實。

劉邦為何出此下策呢?原來,秦地百姓聽說項羽率領各國聯軍逼近函穀關,心中很是不安,因為項羽在新安坑殺二十萬降卒之舉,天下震驚。百姓很怕項羽進關後也進行血洗,於是推舉一位叫解生的謀士,主動向劉邦獻策說:“秦地之富,十倍於天下,地形又極其險要,如今聽說章邯投降項羽以後,項羽封他為雍王,許諾他在關中為王。這樣一來,沛公恐怕當不成秦王了,請沛公趕快派兵把守函穀關,不讓各國諸侯軍隊進關。”

劉邦聽了抨然心動,關中這麽富庶,百姓又擁戴自己為王,懷王又立約在先,因此他發兵守關,不準各諸侯有一兵一卒入關。

當下,項羽召英布近前,命他帶兵攻關。當時城頭上插的將軍旗,竟有七八麵之多,通常每員戰將都在一萬以上三萬以下,若照旗幟計算,守關兵力應在十萬左右。因此英布說他要領軍十萬,費時五天才能攻下此關。

項羽正和英布、範增等商量攻關之事,忽然聽得身後幾聲竊笑,一個信心十足的聲音發話了:

“英布將軍把敵情誇大了,我們不能為劉邦虛張聲勢所迷惑。”

項羽等三人回頭一看,發現說話的正是韓信,他雜處在眾多隨從中,佩著幹將寶劍,顯得鶴立雞群,一雙眼睛閃爍著智慧之光。

“韓信,不得多嘴,這裏哪有你說話的餘地!”項羽斥責道。

“這樣說,你有好的破關的辦法了?”範增忍不住好奇地問。

“當然,可說不費吹灰之力!”韓信傲然地說,他一向韜光養晦,但這是入關最後一戰,他忍不住要露一手。

範增委婉地向項羽說:

“讓他說出來大家聽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偶思或有所得,也許他看到了我們沒有看到的。”

韓信說:“劉邦的兵力總共才有十萬,他決不會把所有的軍隊都駐紮在函穀關,他的主力必須駐在灞上,以防止秦王複辟。我估計,駐紮此關的兵力不到一萬,而且多是老弱。多插旗幟是守關者的疑兵之計。隻需派五千精兵,最多半日,就可以攻下此關。”

範增采納了韓信的獻策,命英布隻帶少數精銳攻關,果然,一發動攻擊,沒費多大力氣就進入了函穀關,殺了守關將領,其他守關兵卒紛紛逃回灞上,向劉邦報告去了。

過關後,範增找個機會,對項羽說:

“主公,韓信雖然官卑職小,但對用兵方麵有許多精辟見解,說明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一直隻讓他當執戟郎中,是否大材小用了?”

“亞父有所不知。韓信這人就喜歡多嘴,操心他不該操心的事情,可就是不安心本職工作,擔任執戟郎中,輪值常找不到,卻一個人躲在那裏讀兵法,寫策論,或者和別人談天說地,這種不負責任、不盡忠職守的人怎麽能提拔呢?”項羽說。

“你對他不夠了解,”範增說,“我通過長期觀察,發現他能見人之不能見,言人之不敢言,的確是一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善於領兵作戰的人才,正因為他非常人,不能以常理來衡量他。良驥負軛不如駑馬,韓信乃大將之才,不顧細行,也許是他懷才不遇發牢騷的一種方式。孔子終身不用,退著《春秋》來發泄鬱悶;屈原流放,乃有《離騷》、《天問》之作;韓信年輕,一再向主公獻策,不受重視,放浪形骸也許正是他排解內心痛苦之道,你應該找他來談一談,提拔他。”

“身為軍人,必須冒死衝鋒,建立汗馬功勞,才能升級,怎能因幾句話說得中聽一點,就將一個人放置在眾人之上,這樣做眾人會不服的。”項羽說。

“文王遇薑尚,商湯用伊尹,靠的全是一番論談。李斯因寫了一篇《諫逐客疏》,就受到秦始皇重用。在非常時期,用人也要以非常規的辦法。我軍號稱戰將如雲,但都隻是些衝鋒陷陣之輩,缺乏胸有謀略、通曉兵法、能統領千軍萬馬的大將之才。老朽老矣,不能再追隨主公多久,韓信乃後起之秀,我想薦韓信以自代……”範增說。

“韓信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怎能取代亞父?他原是個市井無賴,與劉邦屬一類人。這件事待我們到鹹陽後再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