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周一重新投入到緊張的課程中,慕斯懶洋洋地從校門往教室挪過去。

遠遠瞧見兩個同班同學站在小吃攤上談笑,她趕緊跑過去。

“嗨,這麽早,說什麽呢?”

同學抬手在唇邊比個“噓”,指了指對麵馬路。

慕斯轉頭看過去,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路邊,舒流已經下車靠在門邊,低頭似乎正在和駕駛座的人說些什麽,然後抬頭笑了笑,很自然地走到後座拉開了車門。一個高挑的女生從座位上下來,雪肌紅唇,發尾高梳,似乎一臉不悅。

朝瑰?

議論紛紛的同學也同時屏息:“哇,他們居然一起來學校?”

“開學第一天就有人見舒流主動找朝瑰了,幫她搬桌子、拿教材。”

中午,慕斯皺眉看著趴在桌上一動不動的舒流,想到早上那一幕,又轉頭看看空空如也的朝瑰的座位。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喏,你的申請已經審批下來了。”沒想到人家半隻眼微睜了睜瞧她一眼,轉了個方向枕著胳膊繼續睡得香甜。

慕斯看著他毛茸茸的發旋,努力克製著沒撕了手裏這薄薄一張脆弱的申請書,深呼吸保持好脾氣,將紙揉了揉塞進舒流的課桌裏,轉身去一班找簡悠一起回家。

宜中沒有雙休的概念,每周隻有周六短短一個下午的假期,還得趕在晚上六點回來上晚自習,班主任親自坐鎮清點人數。

有一個下午能夠正大光明走出牢籠,呼吸煙火塵世的清新空氣,慕斯激動不已,奔向一班的腳步都是雀躍的。

哼著小曲兒蹦到一班,安靜的教室簡直和鬧騰的走廊是冰火兩重天,走廊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教室裏的人們跟被隔離了似的,埋頭刷題,旁若無人。

慕斯向坐在中間第二排的簡悠招了招手,可惜對方沉迷題海渾然忘我,毫無回應。

最後還是靠窗邊坐的同學發現了落在草稿本上的活躍陰影,抬頭隻見,憑窗而立的好一個清麗的姑娘!

慕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埋頭的簡悠。

靠窗同學心領神會,怡然自得地領下佳人的請求,起身走到高冷的簡學霸邊上打了個招呼。

簡悠愣愣被打斷,轉頭看見站在走廊的慕斯,趕緊收了書包悄步走出去,還沒忘了輕輕帶上門,維持著兩重天的平衡。

“哇,你們班的人放假都不回去的啊!”慕斯感歎。

簡悠也注意到了這微妙的兩重天:“他們有的家長就在附近租房陪讀,有的是附近鄉鎮上來的,長假才能回家一趟。”

“唉,一班就是一班啊,果然學霸雲集啊!”慕斯歎了口氣。

簡悠笑了笑:“這不是還沒分班嗎,每個班水平應該都是均衡的。”

慕斯搖頭慨歎:“均衡的是我們這些普羅大眾,你們班從重點中學上來的最多了,二班還有個文理雙優陸狀元,還有三班四班都是大神雲集……”

“行了行了……”簡悠柔聲打斷她,抬腕指了指表,“不是要逛街嗎,晚自習倒計時還有五個小時三十二分……”

慕斯趕緊拉上她奔赴自由之校門。

宜市最熱鬧的吃喝玩樂地都聚集在古樓街,飾物小食,飄香十裏。

簡悠拎著章魚小丸子、麻辣燙、炸雞、奧利奧聖代、青梅果茶,還有圍巾手套、毛絨帽……

她突然發現逛街是一件心身俱疲的事:“慕大小姐,你還要買什麽啊?”

慕斯在收銀台付完款,笑嘻嘻拎著新衣服過來。

“現在就買冬天的帽子圍巾會不會太早了?”簡悠不解地問。

“怎麽會!”慕斯呼吸著校外的自由空氣,容光煥發,欣喜不已,“馬上就十一月了,入冬再買不是就晚了嗎,這叫未雨綢繆!”

簡悠瞥到慕斯手腕上的新衣服:“那為什麽還要買這種薄紗的裙子?”

慕斯語塞,有些心虛:“呃……這是為了抓住夏秋的尾巴。”

“你這個邏輯,還真是……渾然一體,讓我無力反駁。”簡悠搖頭笑了笑。

慕斯拉著她撒嬌,叉起一塊炸雞喂進嘴裏:“哎呀……女孩子嘛……欸!那邊賣的是什麽?好像挺有意思的!我們去看看!”

“簡苦力”仰天長嘯,提步跟上。

那是一間非常少女的飾品店,布置成暖調的米黃色,一應小飾物置於玻璃雕花托盤裏,自天花板垂下透明氣泡形的燈,氣泡魚線虛浮,頗為浪漫。銀飾晶飾閃耀交輝,蕾絲和綢緞暗裏流光,簡悠能聽見慕斯心底暗暗的洶湧。

商之道,在於把握市場脈搏,精準定位,一打一個準。

簡悠興趣寥寥,隨手拿起一條墨綠色發帶一瞧,喲,也就貴了三倍吧。

慕斯捏著幾個亮閃閃的發卡,滿眼希冀地問簡悠哪個好看,簡悠凝神仔細瞧了瞧做工,挑出一個在慕斯鬢邊比了比。

“這個。”她說得斬釘截鐵。

慕斯被她這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哈哈哈,挑個發卡拿出做解析證明題一樣的認真!”說完,笑著蹦躂去付款。

簡悠原地抬首望著半空中顆顆夢幻的氣泡,光影交錯,映出一個個恍惚的影子,像被凝固的時光。

公交車一路從繁華古樓開往靜謐校園,慕斯眼角眉梢餘興未褪,大開的窗戶灌進清爽的風,發絲飛揚,青春無敵。

“欸,悠悠,你們班學習壓力那麽大,你這樣和我跑出來會不會耽誤你啊?”慕斯突然想起那僻靜莊嚴的一班教室。

簡悠迎風一笑,拂開吹到耳前的發:“沒事兒,勞逸結合嘛。”她很享受這樣親密的友情,顯露出幾分本性和玩心,神情頗為欠揍地說,“何況,超過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哎喲喲!”慕斯調笑,“大家快來看哪,這個人尾巴要翹上天啦,哈哈哈……”兩人打鬧在一起,“說真的悠悠,你挺讓我意外的,小時候你可不是一般的懶,對學習啊成績啊都滿不在意似的,天天搶白雲飛作業抄,現在居然這麽用功!”

簡悠低頭一笑:“長大了嘛,肩負的責任越來越多,每個人都會成為獨立的個體,哪有人可以給你抄一輩子作業呢?”

慕斯聞言有些感慨:“隻怕是現在有人願意給你抄,你也不再需要了吧。”笑意訕訕,“別老是讓自己那麽孤獨,你都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時候,看見你一個人埋頭做題,專注到超然物外,四周的空氣都是高冷的。”她拉起簡悠的手暖在掌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可能有人已經做好了要給你抄一輩子作業的準備呢?”

公交車抵站,她們的車窗正好靠在站旁的梧桐旁,大片陽光般的金黃樹葉溢進來。

“喏,送你。”慕斯掏出一個精致的淺黃色絲絨袋子,按在簡悠掌心,抬著下巴笑得像隻驕傲漂亮的孔雀。

“雲飛抱怨說你忘了過往、易了脾性,但是,悠悠,我覺得你還是那個穿著蓬蓬紗裙賴在座位上怎麽也不走的倔強愛哭鬼!他們男生知道個屁,我們女生才最懂女生呢。”

晚自習時,涼風習習,穿堂入室,白熾燈像是被切成一段段的寬麵條,不悲不喜地晃**在頭頂。相信每一個沉溺題海的疲憊學子都怨懟過臆想過,來一場停電、地震、火災,什麽意外都好,房屋轟塌,電燈砸下,一了百了地結束這一切。

簡悠摘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從包裏掏出那個軟軟的絲絨袋子,輕輕拈出那一條墨綠色發帶,細膩綢緞的材質,輕盈簡約,邊上細細密密鑲著銀線,盡頭行雲流水刺著品牌的英文,覆在蔥白的手指上如一彎青水,川流綿延。

眼似秋波橫,眉如青山黛。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逼著自己長大,逼著自己丟掉小女孩的愛好,忘卻幼稚的歡喜和青澀的惦念,逼著自己褪掉那層脫胎換骨的繭,挨過揠苗助長的生理痛,本以為世事瞬變,世人涼薄,是誰用細細的絲絨小心地將你揉進心裏,天地之大,懷抱溫暖。

小心將發帶疊好收入絨袋時,簡悠隱隱感受到旁桌的女生微燙的目光,嘴角微揚,慕斯說得對,女生才最懂女生。

期中考的晝夜複習讓大家丟了半條命,成績大榜是另外半條命。

宜中是市重點,各校英雄雲集,每每考試,排名大榜橫跨十米,好看得很。

慕斯和白雲飛並肩站在一榜前,呆愣愣。

“呃……我知道悠悠很用功,沒想到……”慕斯小聲開口。

“走了。”白雲飛低著頭移開目光,腳步有些頹喪,自顧自走到樓頂的五樓走廊盡頭無人處吹涼風。

五樓是兩個藝術班、兩個體育班,走廊樓梯間來來往往很多他熟悉的麵孔,以前同在藝術學校學習,晚自習同在藝術樓練琴,很多還出自同位名師門下,考試成績同在一張大榜臨近的左右上下,以後可能還會有相似的去向和人生。

白雲飛靠在窗邊,看著穿戴時髦的藝術生們嬉笑打鬧,臉上笑得燦爛,和適才大榜前很多成績不理想的垂頭喪氣的文化生大相徑庭。

他從暮色西沉站到華燈初上,從五樓的高度俯瞰校內外,對麵高三樓一層層一條條蒼白冰冷的白熾燈,給埋頭苦讀的學子照亮寒窗。校外是繁華熱鬧的洋洋大道,車水馬龍,霓虹絢爛,不用上晚自習的國際生和藝術生常常成群結隊地去打遊戲吃夜宵,大肆揮霍著青春。

一邊是囊螢映雪的“壓力山大”,一邊是光亮璀璨的明媚年華。

他們明明在同一所學校,卻又仿佛相隔在兩個世界。

五樓的教室人走茶涼,或去藝術樓訓練,或逃出學校的牢籠。走廊的光忽明忽暗,白雲飛一級級慢慢走下來,大榜的神秘隨著公開而消失殆盡,同學們或喜或悲都回到那一方小小課桌前,被埋葬在如山堆砌的功課裏。在這裏,在這樣的年紀,沒有不可超越的對手,也沒有不可動搖的位置,未來還那麽長。

第一行金光閃閃的排名裏,簡悠的名字格外燙眼。

他心中莫名堵得慌,從小到大,無論是以前功課還是後來學琴,他從未屈於人後,但凡是他在意的,都會拚盡全力。他一直以為可以當武功在身、拔刀相助的楊大俠,但是此刻……

他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楊過打不過襄兒了,該怎麽辦?

“考得如何?”簡悠走過來輕輕地問。

一班老師格外關注成績,排名早已印成名冊人手一張發下來,她隻是出來上廁所順路瞅一眼大榜,沒想到看見白雲飛愣愣站在這兒,僵得像尊雕像。

白雲飛轉頭望她,抬起修長的手臂,白皙的手指指著第一張大榜的榜首。

“你在這兒。”鮮紅的大榜印著金色的名字,光榮驕傲。他轉身看著她,一步一步後退,嘴角帶著自嘲的笑,“我在這裏。”

十張鮮紅的大榜,他在第七張,她在第一張,他們之間,隔著洶湧的人潮,和是非分明的陌路。

白雲飛的眼睛很紅,不是被鹹鹹淚水淹泡過的漲紅,是一個少年人烈烈燃燒的自尊心。

簡悠迎著他的目光走過去,走到第十張榜前,轉身對上他的目光。

“大概是三年之前吧,哦不,應該要從離開木水之後算起。”她指著第十張紅榜,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名字,像是被判下死刑的公告。

“我一直在這個位置,在這個位置獨自待了很久很久,那個時候,成績好的學生看不起我,成績差的學生力爭上遊不願理我,我自己也覺得,不如就這樣吧,反正我已經無可救藥回天乏術了吧。”

簡悠笑著說,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雲淡風輕,無關緊要。

“後來有一位老師很看重我,一直鼓勵我,你知道一條瀕臨擱淺準備沉淪的魚最害怕什麽嗎?”簡悠低了低頭,淡淡一笑,“最害怕別人的期待,害怕自己做不到滿足不了,會讓人失望。可是內心最渴望的,也是別人的期待,抱著懸崖最後一棵樹不放手,也不過是期待出現一個人,哪怕救不了你也好,哪怕善意謊言也好……仍有人對你滿懷期待,就是最值得努力的事情了。”

“你對我有期待嗎?”白雲飛自嘲地一笑。

你若是有期待,又怎會忘了我?

“沒有。”簡悠抬頭望著他,走到白雲飛麵前,正視著他的眼睛,“我相信白大俠,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我相信你,遠遠超出了我的期待不是嗎?”

慕斯成了孤家寡人。

她先奔到了一班找簡悠,好的,期末考分班分流要備考啃麵包可以理解;然後奔到二班找白雲飛,什麽?期末考分班分流要備考文A班?

“等等,你說什麽?”白雲飛開口,“你說簡悠在啃麵包?”

“你要考文A班?”慕斯驚訝出聲。

白雲飛放下筆從包裏翻出媽媽塞的便當盒:“把這個給她送去,再給我捎個麵包回來。”

“你要考文A班!”慕斯驚歎,隻覺莫名其妙。

“先去送啦。”白雲飛不耐煩地皺眉,想把這個麻煩精打發走。

“你先說!”慕斯把便當盒一放,“你鋼琴學得那麽好,藝術班、國際班哪兒不好?跑去文A班補文化課沒必要吧?你知道文A班才收幾個人嗎?”

白雲飛揉著太陽穴歎氣:“年輕人要勇於向自我挑戰啊,開學典禮校長怎麽說的來著,人要學會走出舒適圈……”

“你別給我整這一堆有的沒的。”慕斯一掌按在便當盒上,突然醒悟過來,“白雲飛你想想清楚,道不同者不相為謀,你就算現在上了文A班,以後呢?畢業呢?康莊大道錦繡前程都不要了?”

白雲飛聞言一笑,想到當初在老教堂裏大放厥詞的時光,撇嘴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們就道不同?”他十指相握,底氣十足似的,“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我都要。”

他們已經分開太多年,錯過太多了。

慕斯送完便當去給白雲飛捎麵包,感覺自己前世應當是累死在仙山的月老樹,被世俗凡人的紅綢生生悶死的那種。

“斯斯?”

慕斯聞聲回頭,隻見一個騎在小電動車上綁著高馬尾的女孩,發尾燙得浪漫肆意,幾分相熟幾分陌生。

“樂彤?”她皺著眉試探地問。

“是啊,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呢,你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你在哪個班呢?”

女孩聲音清脆,眉梢靈動,慕斯有些陌生。

“沒有,怎麽會呢,我在五班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為何,這個小時候最親密的玩伴此時卻讓她熱絡不起來。“你變化倒是挺大,漂亮又……成熟?”她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

“哪有啊,我聽說你們五班有個校花級別的大美女,一定就是你吧?真好啊,從小到大都是班花加班長!”

慕斯目光暗了暗,垂了眸語聲輕微:“沒有。”

“都是姐妹有什麽好謙虛的呀。”樂彤看見慕斯懷裏還抱著麵包,“欸,你減肥嗎,就吃這個啊?”

“噢,不是,給白雲飛捎的。”

“他也在宜中嗎?天哪,宜中的好朋友真是太多了!”樂彤趕緊從小電動車上下來,拉著慕斯笑顏如花。

慕斯聞言也很高興:“是啊,悠悠也在宜中的!”

“悠悠?哪個悠悠?”樂彤蹙了蹙眉。

“你忘了!”慕斯瞪圓了眼,“就是以前轉學來木水,後來你們一起轉來了宜市。”

“噢……”樂彤笑了笑,挽著慕斯,“這都多少年了,你還記得呀,我和她後來去的不同的初中。”

慕斯頓步:“彤彤,為什麽我覺得……你們提到彼此都特別生疏?”

樂彤噘了噘嘴:“哎呀,都這麽多年了嘛。”

慕斯苦笑了一聲:“是啊,都這麽多年了,你也隻回來看過我一回,倒是簡悠還給我打過幾次電話。”

“哎呀,斯斯,我媽給我報了好多課外班嘛,又是練舞又是考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樂彤拉著慕斯不放,語聲綿柔。

慕斯看著樂彤熟稔的撒嬌軟語,突然有些不習慣:“彤彤,下次大家一起聚聚吧。”

上課預備鈴響,慕斯腳步飛快,耳畔的風呼呼地刮,風幹了眼裏的熱,追趕過去的時光。

趁著上課前最後一分鍾,慕斯從窗口扔入麵包,香軟的麵包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白雲飛抬手接住,給慕斯比了一個“OK”。

行雲流水,入口還是喜愛的口味。

倘若他日再見,此去經年,我該如何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分班考在聖誕節前夕,前一晚是平安夜,寒風凜冽,重霜無雪,大考在即,幾乎沒有一點點節日的氣氛。

窗戶上結了濃濃的霧氣,澄淨的窗子凝成了蒼涼的白,簡悠坐在窗邊,隻開一點點縫隙,虛無縹緲的寒氣催人清醒,她的手指凍得有些僵,有些握不住筆,落紙的筆跡也越加淩亂。

不知道是哪戶人家在漆黑夜空中點起煙花,前桌的同學聞聲興奮地拉開窗戶,簡悠抬頭瞥見樹枝寥落間點點光彩,稍縱即逝,美如夢境。

煙火落盡,簡悠這側的窗戶被輕輕敲響,第一聲她以為是煙火的回響,第二聲以為自己幻聽,第三聲才徐徐拉開窗戶。唯有空曠的草坪和濃霧彌漫的上空,她抬頭望了望,無星無月,剛想要拉上窗,被一隻手突然截住。

簡悠嚇得站起來,那隻手一把推開玻璃,穿黑色羽絨服的白雲飛從底下探出頭來,哈著白氣。

“喏,給你的。”教室在一樓,窗戶離地僅兩米左右,他扒拉著窗台,遞上一個蘋果綠的小禮袋,哈著白氣笑得傻氣,“要平安哦。”

簡悠“撲哧”笑出來,捂著嘴怕吵到身旁自習的同學,熱氣入眼,眸子氤氳。

“明天加油,白大俠。”簡悠從白色羽絨服的狐狸毛領中抻長脖子湊近窗邊,臉頰凍得微紅,映著乳白的絨毛,嫣然一笑,豔若桃李。

兩人湊得太近,白雲飛覺得她的睫毛幾乎掃到自己的鼻尖,呆得一愣,手滑從窗台掉下去。

簡悠忙探出去,白雲飛雙手撐地趕緊爬起來,臉頰紅到耳根燙到頭頂,揚了揚手崴了腳還一瘸一拐跑了。

簡悠忍著笑,輕輕合上窗戶。

蘋果綠的小紙袋裝點精致,絲帶掛繩配著米黃鏤花,簡直不敢想象是白大俠的手筆。

裏頭鋪了一層五顏六色的糖,放著個圓潤飽滿的蘋果,裏麵還有一小罐溫熱的牛奶,握在手心,僵硬的手指一點點回暖。

冬天很冷,但是總有一些東西,能讓寒氣四退,冷硬消散。

複習和準備是漫長的,考試卻是迅速的。

大考結束的這晚,各班都在放電影,班級投影儀是很神奇的東西,不管多無趣的電影,和幾十個人一起放下繁重的功課,停下無盡的紛爭,純粹昂首以待看一個故事。

簡悠悄悄從後門溜出來散步,草坪一片荒蕪結霜,明月高懸,空氣因冰冷而分外清新,月色流光溢彩,皎潔無雙。

她很喜歡這樣的感覺,盡全力,知天命,塵埃落定。

白雲飛在五樓的走廊踱步,雙手凍得沒有知覺,也不揣進口袋。他低頭看見站在一樓走廊的簡悠,大力地朝她揮手,笑得眉眼彎彎。

他們並肩走在中央廣場上,蟲林俱息,一片寂靜,昏黃路燈落下兩個影子,緩緩同行。

“怎麽不在教室看電影啊,這種享受在高中可不多得。”白雲飛笑著看她。

“之前看過了,台詞都能背下來了。”簡悠低頭看著影子。

“喲,這麽厲害啊,正巧,本大俠也看過了!”白雲飛語聲清朗,“It’s just I need to speak to someone.Not someone,but you.(我隻是需要和人說說話,不是其他人,隻是你。) ”

簡悠微微一笑接上:“I love you, Dexter ,so much ,I just don’t like you.I’m sorry.( 迪特,我很愛很愛你,隻是不再喜歡你了,我很抱歉。)”

“In fact ,if I close my eyes,I can still see you there just standing in the dawn light.(隻要我閉上眼睛,就仿佛還能看到你站在那裏,沐浴著黎明的曙光。)”

寒夜漫漫,月華如水,簡悠聲音極輕:“I thought I got rid of you.(我還以為忘掉你了。)”

白雲飛心一沉,頓步在她麵前:“NO.”涼風中他鼻音很重,語調深沉,“Remember me until I forget you.(你要記得我,直到我忘記你。)”

簡悠低下頭,一笑:“這可不公平。”她漫步向前,轉移話題,“你英文很好啊。”

白大俠陡然被誇,迎頭接上:“彼此彼此啊。”

“慕斯說,你之後打算出國留學?”

“還沒有確定,不過有這個想法。”白雲飛狡黠一笑,看著她說,“我的鋼琴老師曾經留學歐洲,能夠幫忙向維也納的教授寫推薦信。”

簡悠低著頭淡淡一笑:“那很好。”

白雲飛見她毫無反應,有些失望地窮追不舍:“你呢,小提琴學得如何了?有沒有勤加練習?不會還是和以前一樣懶吧?”

簡悠歎了口氣,頓步抬頭看他。

十點,學校的路燈熄滅,放學了。

黑暗中,簡悠輕輕開口:“回去吧。”

轉身,黑暗中踽踽獨行,她走得娉婷而灑脫。

大考是全年級的一場劫數,老師們上上下下批改登機排名忙得腳不沾地,學生們一顆心七上八下對答案估分默算,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簡悠幾乎是掐著時間點進的辦公室,掐了掐僵硬的臉帶著笑進去。

“老師,我想問問分班的情況。”

語聲放得輕柔而小心,如此在人仰馬翻的辦公室裏才不被討厭,當然,資優生自帶討喜光環。

“哎呀,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你一向是最穩當的了。”老師笑眯眯地說。

簡悠低頭牽了牽嘴角,不好意思地將垂落眼前的頭發綰到耳後,負手低頭,一副乖巧做派。

“好啦好啦,你也是來得巧,反正早晚都要公布的,給你看看也好安下心,回去可不能懈怠啊!”

“不敢。”簡悠接過名單,從下往上掃視,目光謹慎,十指微顫。

“唉,你這孩子,太過謹小慎微啦,要放輕鬆,這考試就是靠平時積累還有考場狀態,沒有一個好的心態怎麽能行……”老師好幾天都被關起來默默批卷,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簡悠找到名字,會心一笑,耐心聽完老師的長篇大論,不時點頭表示認可接受,虛心聽講,直到老師心滿意足,拍拍肩讓她回去。

簡悠慢慢帶上門開始在走廊狂奔,室內的老師看著她笑著搖了搖頭,這孩子啊……

簡悠到了二班才被告知白雲飛已經去藝術樓訓練了。走之前簡悠看到白雲飛課桌上滿滿當當壘著的練習冊,翻開的草稿本密密麻麻,想到他挑燈夜戰的樣子,暖流暗湧。

藝術樓單獨一棟,同心圓結構的環形三層小樓,中央草坪裏種了一棵高大的桂花樹,應季時芳香滿園。繞著中央花園一圈圈都是一間間的隔音練習室,按藝術種類區分,一樓是舞蹈類,二樓是美術類,三樓是音樂類。

簡悠走到樓梯口,一個高挑的麗影從樓上下來,女子容貌綺麗,明眸皓齒,高昂著頭驕傲非凡,蹁躚路過她的身旁,簡悠愣愣地回頭遙望。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她想,所謂驚鴻照影,也不過如此了。

待到美人走遠,她回過神來,兩步一個台階爬到三樓,一間間聽過去。

肖邦、莫紮特、舒伯特……

她在第六間門口停下,靠在牆邊,靜靜聽他彈完。

不知過了多久,樹影從傾斜至湮沒,白雲飛打開門,錯愕地看著簡悠。

“什麽時候來的?”

“大概……《C大調幻想曲》的第三章吧。”

簡悠牽了牽嘴角,想到適才樓梯口的“豔遇”:“欸,我剛才遇見一個大美人!”

“剛剛?”白雲飛皺眉,“噢,你說朝瑰!”

“朝瑰?”簡悠輕輕念著這個芬芳的名字,眼珠一轉壞笑著推了推白雲飛,“挺熟啊!”

白雲飛有心逗她,眨眨眼說:“是啊,她剛剛從我這兒走的。”

“從你這兒?找你幹嗎?”簡悠狐疑地看著他。

“那你又來找我幹嗎呀?”白雲飛嗤笑,“怎麽,有好消息?”

“別妄想轉移話題。說,美人找你幹嗎呢?”簡悠指著他。

白雲飛歎氣認輸:“好啦好啦,我坦白從寬,來問舒流的,行了吧。”他負手靠在門邊,笑意盈盈,“說吧,分班考的好消息。”

簡悠見他這雲淡風輕的模樣,歹心突起:“沒有,壞消息,安慰你來的。”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去文B班也好,你一定能成為……嗯……文科生裏鋼琴彈得最好的!”

白雲飛牽嘴一笑:“不可能,除非文A班取消了,不然本大俠絕對萬無一失!”

簡悠挑眉:“這麽有自信?”

“不是你說的嗎,相信我戰無不勝。”

“我現在相信啊……沒人比你臉皮更厚啦。”

白雲飛雙手拍上她的臉,像小時候一樣將眼睛嘴巴揉成一樣圓的“O”形:“哈哈哈,來都來了,合奏一曲啊?”

簡悠奮力掙紮,有些心虛:“我不要,我那兩首練習曲才不要在你這個專業的麵前丟份兒呢!”

“沒事兒啊,都到藝術樓了,我去隔壁給你借把小提琴有什麽難的!等著啊!”

簡悠趕緊拉住白雲飛的胳膊:“呃,算了吧,我……我不習慣用別人的琴……”

白雲飛聞言一笑:“嘿,我說簡女俠,你怎麽冒出這麽多毛病,以前沒這麽挑剔啊!”

“大了嘛,有追求了,不行啊!”

“行行行!來來來!”白雲飛拖著簡悠往琴房拽,“我看看這麽有追求的簡女俠有沒有長進。”

簡悠從他胳膊底下鑽出來:“那什麽,天晚了,我得回去上晚自習了。”

白雲飛攔住她:“都考完了,你上哪門子的晚自習啊!”

“這是我的追求,學習使我快樂,你們這些臨時抱佛腳的不會明白的。”

言罷一溜煙跑了。

白雲飛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轉身挪步走到鋼琴旁,有些落寞,單手慢慢彈奏一首練習曲,指尖起伏,往日沉浮。

全年級剛從分班考的浩劫中走出來,元旦會演的陰雲又猝不及防飄來。

“有才藝的同學要主動積極報名!咱們高一年級這回是第一次和高二、高三兩個年級一起同台,絕對不能跌份兒!”班主任對於年級主任的指示進行上傳下達,原屬年級主任的七分霸氣到了班主任這兒,隻剩三分怨氣,材料念完,班主任清了清嗓子。

“同學們,元旦以後還會有的,活動以後也會有的,但是高考人生中隻有一次,千萬要把握住了!分班雖然結束了,但是戰鬥沒有結束,咱們就不能懈怠了!行了,繼續自習吧。”

簡悠聽見四周壓低的歎息和抱怨聲,無甚感受,她早已習慣遠離這些活動,一則小學時流言蜚語多來源於此,二則入實驗初中時基礎太差根本無暇參與。

她習慣站在台下當一個不用付出的觀眾,而畏懼萬眾矚目的舞台,她也早已自願放棄了舞台。

諾不輕許,亦不輕棄。

簡悠這廂剛由內而外貫徹了“老班”的思想,把一顆心穩下去,那廂白雲飛幾乎是馬不停蹄跑來,一把將簡悠拎了出來。

簡悠看他這副欣喜若狂的模樣,一顆心瞬間提起來,久違了麻痹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們合奏吧!”白雲飛眸子閃亮如星,“就和小時候一樣,就在這次元旦會演!”他語速很快,掩不住的亢奮。

簡悠抬頭能看見他俱是笑意的眼角眉梢,甚至在嘴角牽出小小的酒窩。她隻覺喉間苦澀,舌頭麻木,明明已是時過境遷,慢慢淡忘掉的痛苦,竟是這麽難開口。

“雲飛。”她低著頭,語聲很輕。

“讓我想想我們該選什麽曲子呢?現在的我可是百家曲庫了,炫技的、古典的都沒問題,還有那首《童年》你記得嗎?我改編過好多的版本,還有……”白雲飛樂著說個不停,他幾乎已經將整場合奏在腦子裏排演了一遍。

“白雲飛。”簡悠抬頭看著他,心中酸澀,眼眶紅潤,咬著牙關強忍。

白雲飛傻傻回神,雙手搭上她的肩膀:“你說什麽曲子好?”

簡悠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扯了個笑:“我已經不拉琴了。”

她努力說得雲淡風輕無所謂,就像在說中午吃過什麽、喝過什麽,就像當初她上完最後一節課背著琴回到家中,也是懶洋洋不在意地向父母宣告。

“你說什麽?”

簡悠抿著嘴搖了搖頭:“我已經不學小提琴了,很久了……”

她抬頭用力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將眼淚憋回去,笑了笑說:“這很正常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始終如一學到最後的,誰還沒幾個半途而廢的愛好呢。何況樂器這東西太要天賦了,我……我不喜歡了,就不學了。”

“不喜歡了?”白雲飛冷笑著質問,“那維也納呢?”

簡悠能感受到肩膀上手掌的力量不斷收緊,骨肉被捏得生疼,她笑著抬頭看他:“不過是個兒時的笑話,怎能當真?”

“好!”白雲飛放下雙手,“真好,小時候多好啊,話隨便說,人隨便信,說過的轉身就忘,做過的一把推翻,簡女俠真是好樣的!”他一拳重重砸在窗台瓷磚上,嘶吼中已有泣聲,“是你說過的!是你說要合奏,你說要去維也納,你說……你說過的啊!”

他在失笑中抬起頭,眼眶通紅,青筋畢露:“什麽‘人不如舊’,什麽‘相思相見知何日’,簡女俠,簡悠!你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絕情,不過如此寡義,不過被歲月打磨成一般無二的平庸。

不過如此,何難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