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他懸在我心上,做我的太陽和月亮。”

1)

校車緩緩駛出市中心。

雖然路程不算遠,但折騰了一天的大家都頗為疲倦,不少人已經昏昏沉沉快要睡過去。齊卿卿和阿寧一起整理著待會兒要用到的資料,阿寧在收好資料之後叮囑她:“晚餐我們和溫教授同桌吃飯,帶隊教授交代了,一定要安排妥當,溫大教授可是半分都怠慢不得。”

齊卿卿聽後八卦地挑了挑眉:“他這麽大牌的嗎?”

“不是他大牌,是咱們有求於人,必須得方方麵麵都照顧周全了,不然帶隊教授就白跑這一趟研學營了。”

齊卿卿更好奇了:“求他什麽?莫不是他手中掌握了最高機密,一個人的力量頂得上十個師?”

阿寧差點又賞她一個栗暴:“就你嘴貧。”

“那到底是為什麽?”

“小孩子家家的問那麽多幹嗎?你服從安排就好了嘛。”

“那我倒是有一個討好溫行止的絕佳辦法。”

阿寧信以為真:“什麽?”

齊卿卿沒好意思理直氣壯地說出來,神秘兮兮地湊到阿寧耳邊,耳語道:“你們把我打包了,給他送過去。”

阿寧靜默三秒,真誠地發問:“國家怎麽沒拿你的臉皮去研究防彈衣呢?”

惡作劇得逞的齊卿卿險些笑翻。

抵達天文台附近的旅館時,天空剛剛變成青藍色,晚風夾雜著青草的味道,仔細嗅來好像還能聞到來自遠方的濕氣,像是要下雨了。

齊卿卿到附近的中餐廳去預訂晚餐,發現餐廳的環境以及食物都遠沒有預想中的好,但周圍已經是人跡罕至的郊區,他們別無選擇。

齊卿卿和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中餐廳老板再三確認好菜單之後,走出店門時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夜幕完全降臨,天空中一片窒人的黑,看來今夜無緣觀星了。往回走時路過一家巴掌大的連鎖便利店,她進去買了幾包即食水果胡蘿卜,揣進口袋裏以備不時之需。

還沒走回旅館,就在半道上遇見了因為挨不住餓而提前出來覓食的營員們。她被拉著一同折返,坐在主桌前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溫行止和帶隊教授。意料之中的是,溫行止的臉色從他走進餐廳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緩和過,他被眾人擁簇著走到桌前,卻繞開主座拉開齊卿卿右手邊的座椅:“我坐這兒,你介意嗎?”

齊卿卿愣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帶隊教授:“可是……”

“我坐這兒有安全感。”

齊卿卿理解不了溫行止話裏的意思,但看了一圈桌上的人,好像隻有自己算是經常和他搭話的。她點頭同意後,他坐下。

上菜時,齊卿卿不知所措地看著帶隊教授熱情地給溫行止夾菜,而他一直神色僵硬地推托最近腸胃不好,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動筷。

成年人的耐心總是非常有限,特別是來自人情社會的成年人,唯麵子論的調調無論去到哪裏都很難自我擺脫。在屢次被拒絕之後,帶隊教授的笑容漸漸有些掛不住了。齊卿卿確定溫行止這硬骨頭確實沒藏著什麽應對的招兒後,瞅準機會把打在手機屏幕上的字給溫行止看。

兩人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溫行止心領神會地眉頭一皺,捂著肚子喊起疼來。整桌人頓時亂起來,倒水的倒水、叫服務員的叫服務員,齊卿卿在一片亂忙之中喊了一聲“我帶他去洗手間”,順道就把溫行止拐了出來。

雨還在下著,密密麻麻地飄進來,落在皮膚上有些難忍。齊卿卿和溫行止站在屋簷下躲雨,她把剛才順手端出來的一杯熱水遞給他,他仍然搖頭表示拒絕。

這一晚上光搖頭了,他難道是車載娃娃嗎?熱水都不喝,車載娃娃都沒他這麽挑。

齊卿卿鬱悶地喝了一口熱水,又被燙得齜牙咧嘴。餘光瞥到溫行止在偷笑,她微囧地望著覆蓋下來的雨幕,轉移話題道:“這天氣真是一會兒一個樣。”

他適時地接過話茬:“波士頓的夏日天氣本來就變化無常。”

“你知道今晚會下雨嗎?”

他不答反問:“我為什麽會知道?”

“你不是天文學家嗎?”

“天文學家又不是氣象學家。”

“不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看天看雲看星星嗎?”

溫行止啼笑皆非,知道齊卿卿是故意耍寶逗自己,但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傍晚時,我確實看到了魚鱗狀的卷積雲。但這次項目的重點在於天文研究所的相關科普,觀星隻是保留節目,無足輕重。至於天文學家的日常……”他頓了頓,做沉思狀,“除了看天看數據之外,偶爾也會看看電視劇什麽的。”

齊卿卿被溫行止逗笑,從口袋裏摸出藏著的水果蘿卜,遞給他說:“先填填肚子吧,天文學家。”

溫行止有些訝異地接過,眼神裏有些暖色顯露出來,雖然看起來還是平日裏那個溫和毫不張揚的溫教授,但柔沉下來的聲音裏已經顯露他在麵對親近朋友時才有的誠懇,還透出一派江南水鄉般的溫軟綿密。他說:“謝謝。幸好你把我撈出來了。”

齊卿卿有些不好意思了,擺擺手說:“我也不是多會應酬的人,隻是上有張良計,下有過牆梯嘛。”

“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吧。”

已經習慣被溫行止智商碾壓的齊卿卿已經鍛造出了不一般的承受能力了:“哈哈哈哈哈,我們搞藝術的就是沒你們搞理工的嚴謹。”

溫行止聽後也是笑,難得地願意主動說話:“一直以來,我都是孤身一人,並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如果放到國內的人情網裏,肯定會非常格格不入。”

齊卿卿突然想起論文指導課上老師說過的一句話:學者總是很孤獨的。孤獨地做實驗,孤獨地思考,孤獨地演講,他們的一生中其實很少能夠遇到被理解的時刻。

溫行止對帶隊教授的熱情一直表現出很直白的抗拒,但在這樣的場麵裏,抗拒完全失效,每一個表情和字眼都能被人用無數種方式解讀。拒絕被看作不識趣,不禮貌的長者反而成了受害者,所謂的人情交際總是如此荒謬可笑。

齊卿卿無厘頭地答了一句,當作安慰:“因為我們是猛獸啊。”

溫行止眼神裏露出疑惑,她解釋道:“魯迅先生說:‘猛獸總是獨行,牛羊才成群結隊。’我也不喜歡一大堆人聚在一起,我也從來不希望每個人都能懂我喜歡我。要是每個人都能明白我在想什麽,那我得多平庸啊?”

溫行止莞爾,真是想不明白齊卿卿到底哪裏來的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借著店裏透出的光去看她,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裏似乎有清冽的泉,一圈圈地**著漣漪。

“可是,為什麽旁人都無法了解,你卻知道我想逃呢?”

齊卿卿受不了溫行止這種眼神,心律忽然就紊亂了起來,雖然大腦自動彈出答案,她卻手忙腳亂地捂住臉,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底氣十足地說出口。

——因為喜歡你呀。

所以眼睛裏全都是你,看得到你的每一個表情,設身處地地去想象你的每一分情緒,所有的智商都用來思考關於你的事。才終於在一個你無措的盲區,稍微窺探到一點點你的世界。

然後,更加喜歡你了呢。

後來一直到營員們用餐完畢,溫行止都沒有再回餐廳裏,寧願冒著雨先帶著一批學生爬坡到天文台去,都不想再進去和帶隊教授大眼瞪小眼了。

齊卿卿留下來等阿寧結賬,兩個人幾乎是最後抵達天文台的。阿寧在大廳點完人數之後發現還少了一個物理學院的學生,讓齊卿卿去會議室找帶隊教授問問。

齊卿卿摸索著跑向會議室,路過一排辦公室時不經意看到了溫行止的名牌。黑底金字的長方形金屬牌就掛在棕色的房門上,寫著:Professor.Wen Xingzhi(教授溫行止)。

會議室的門虛掩著,齊卿卿還沒開始敲,門就滑開了一道縫。她剛準備出聲喊人,眼角餘光就瞟見辦公桌後邊,一個穿淺紫色研學營T恤的年輕姑娘趴在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懷裏,兩隻胳膊環著對方的脖子。那個穿白襯衫的男人數小時前還和她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堆著尷尬的笑容不停地勸溫行止吃菜。

齊卿卿萬沒有想到還能撞上這麽一出戲碼,驚悚了半秒後慌忙地轉身,抬頭看見溫行止辦公室的門開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朝他的方向跑過去,把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溫行止再度推回辦公室內,慌慌張張地關上了門。

辦公室裏一片漆黑,驚魂未定的齊卿卿喘著氣說:“教授……開……開燈。”

溫行止他抬手按開關,光線盈盈地灑下來。他問:“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我撞見了不該看見的事情了……這燈好暗,能再開亮點兒嗎?”

早前曾在會議室門口和帶隊教授說話的溫行止已經猜到了七八分,還沒來得及回應齊卿卿,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

齊卿卿被嚇得差點叫出聲,好在溫行止眼疾手快地在她出聲之前捂住了她的嘴。她順著溫行止的力道往後靠著木門,暫時充當了頂門柱,露出求救的眼神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開門。

溫行止會意,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壓著聲音問門外的人:“誰?”

帶隊教授的聲音就響在門後:“溫教授,是我。”

“有事?”

“想問問,你剛才是出來了嗎?”

居然被看見了!齊卿卿暗叫不妙,溫行止確定她已經控製住情緒之後鬆開手,從口袋裏掏出開了封的水果胡蘿卜,示意她躲好後半拉開了門:“您說什麽,我剛才沒聽清楚。”

“你在吃東西?”

“有點餓了。”

帶隊教授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原來如此。對了,關於聘書的事……”

“我正在考慮。”

“行,那你好好考慮。”

溫行止點點頭,然後一臉從容不迫地把門關上。

他的目光對上縮在角落裏的齊卿卿,隻見她紅著雙眼像隻受驚的小白兔。她有點慌亂地問:“能把燈調亮點兒嗎?”他的辦公室太暗了,和剛才在她腦海裏不斷播放著的各種驚悚片攪和在一起,簡直恐怖至極,人心真是比惡鬼更難揣測。

溫行止抬手把智能照明燈的亮度調到最大,解釋道:“我不喜歡太亮,所以……”

齊卿卿猛然發覺自己隻能看到他嘴唇微動,卻聽不到一絲聲音,耳膜像是脹成了一隻巨大的氣球,把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外。她突然就慌了,下意識地去抓溫行止的手,聲音慌亂而無助:“你在說什麽?靠近一點,我聽不……”

話還沒說完,溫行止就俯身靠了過來。掠過鼻尖的灼熱氣息還帶著一絲甜味,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感覺到一個人的聲音,就響在她萬籟寂靜的耳中,柔和而清晰。他說:“我說,我不喜歡太亮,所以一般隻開一半的亮度。齊卿卿,你以後要聽話一點。”

聽到了。

齊卿卿的一顆心終於落下來,她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我一直……都很聽你的話啊。”

溫行止細想,不置可否。

齊卿卿以為他是不相信,反問:“不是嗎?”

他沒忍住輕笑:“是。”

這個認知讓他覺得滿意,像是馴服了一隻又靚又烈的小野貓,它隻在自己麵前露出柔軟的肚皮。他嘴角微彎,但幾乎和他側臉相貼的齊卿卿卻沒有看見。他仍然附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我隻是有點擔心……如果再遇到什麽奇怪的情況,我不在的話,你要怎麽辦呢?”

這句話讓齊卿卿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後知後覺地笑道:“我還真的從來沒有人想過我要怎麽辦。”

五歲開始學大提琴,小小的手指因為按弦握弓而起泡長繭的時候,沒有人想過她要怎麽辦;一個人背著巨大的琴盒上課下課,艱難地擠著地鐵的時候,沒有人想過她要怎麽辦;十七歲在一片雪白的病房裏醒來,耳朵聽不見任何一絲聲響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人想過她要怎麽辦。這麽多年來她習慣了在人群裏扮演獨立的角色,她其實能夠獨自應對很多尷尬或狼狽的局麵,可是人潮洶湧,億萬人互相招呼之後冷漠地走過,隻有眼前這個人真切地為她著想。他為她想,如果她一個人的話要怎麽辦?

溫行止安靜地望著齊卿卿,一雙秋水一般溫潤清澈的眸子裏含著淺淺的疼惜。他沒有唐突地追問深究,隻是簡單地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所以,你要怎麽辦呢?”

齊卿卿被問倒,耍賴道:“不知道哇,總不能賴在你這兒不走吧。”

他沒搭話,隻是垂下眼眸,笑意清淺地泛開。

那一刻齊卿卿想,這個世界亂糟糟的,唯獨這個人幹幹淨淨,可以懸在她心上,做她的太陽和月亮。

2)

傳說這座天文研究所是距離宇宙奧秘最近的地方。

它是美國第一座大型天文台,第一張月球細部照片就是人類在這裏拍攝到的。它輔助無數科學家揭開了無數的宇宙奧秘,研究範圍從宇宙大爆炸到追蹤圍繞行星的星體、研究比鄰星B的宜居可能等,難以計數,科研實力獲評全美最強之一。

閉館時間過後來訪者稀少,留值的工作人員也不多,氛圍相對輕鬆愉悅。天文台的開放區域有一間擁有五十萬張玻璃底片照的儲藏室,名叫普拉斯塔克,在溫教授的指導下,齊卿卿嚐試著把一張已經有一百年曆史的底片放在電燈台下,用自己挑的一個放大鏡仔細看著當年的天文學家們聚在一塊做數據分析時的模樣。

“他們手裏拿的卡片是什麽?”齊卿卿問站在她右側,此時正在指導另一個學生的溫教授。

他瞟了一眼底片,答:“大概率是光譜。”

“光譜幹什麽用的?”聽起來就覺得很複雜。

“天文學意義上的光譜,例如恒星光譜,指的是反應構成恒星的原子中的光子被吸收或者釋放的能量圖譜,天文學家可以通過它準確地鑒認每一種元素。”

從小就沒有理科思維的音樂生齊卿卿開始犯暈,念叨道:“我隻看過總譜、分譜、簡譜、五線譜、六線譜、和弦譜……”

“看光譜倒是很簡單。”溫行止一邊說一邊摸出手機,隨意點開相冊裏存著的一張光譜,展示給齊卿卿看,“如果光源遠離我們運動,光譜的譜線就會向紅色也就是能量減弱的那一端偏移;反之,則會向藍色也就是能量強的一段偏移。”

“就這麽簡單?”

“你想學難的自然也有,但首先得把化學元素周期表背一遍給我聽。”

“打擾了,我這就滾……”

溫行止收起手機,好整以暇地看著齊卿卿,似乎真的在等她滾一樣。

齊卿卿才不願意幹這麽傻的事兒呢,麵子什麽的她早就不想要了。在安靜地和溫行止對視了三秒之後,她蹦起來跳到他身側,為了能保持住平衡手指還下意識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能量超強,我變藍了!”

溫行止看著眼前才長到他肩膀處的小姑娘,甩著馬尾笑得陽光璀璨,是幹淨清爽的,屬於夏天的元氣少女。

雖然他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但一直想忍著笑意,卻在三秒之內就破功了。

她是在說——他是她的光源。

溫行止上課非常注重實用性,針對研學營裏不同層次的學生設計了不同的教學環節,把他那句“項目的重點在於天文研究所的相關科普”踐行得非常徹底。眾人逛完研究所的開放區域,已經把各類天文儀器認識得差不多了,雨仍沒有停。在溫教授遺憾地宣布觀星環節不得不取消後,幾個吃準了溫行止會心軟的學生不依不饒地說想上觀星台,大有一種就算用不了那些價值連城的世界級先進望遠鏡,摸一摸過過癮也好的心態。

溫行止無奈地笑道:“和一般天文館的望遠鏡陳列不同,我們的望遠設備是由專員管理保養的,在觀測室用電腦終端進行操作使用,一般來說是摸不到的。不但用不了、摸不到,連看都看不著。現在穹頂已經關閉了,在這種天氣裏望遠鏡是絕不可能啟用的——讓它探出個腦袋來都不行。”

學生們紛紛沮喪地歎氣,溫教授暗笑,忽然又話鋒一轉,說:“但是……想上觀星台還是可以的。雖然看不到星空,但過把癮也未嚐不可。”

而後一群人各自躲在傘下,擁擠著上了觀星台。原本還零星灑落的雨滴,正巧就在齊卿卿鑽出來後停了。溫行止聽不到雨滴濺落在傘麵上的聲音後回頭看向根本不用打開傘的齊卿卿,笑問:“你難道是晴天娃娃嗎?”

齊卿卿因他的笑恍了神,一時之間忘了回答。觀星台上沒有亮燈,眼睛在適應了黑暗之後朝遠方望去,能見到在穹頂之下散發出熒熒夜光的城市。

學生們四散開來,拍照的拍照、看風景的看風景,各自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裏找尋著能夠留下痕跡的方式。齊卿卿哪裏也沒去,就安安靜靜地跟在溫行止身後,和他一起仰望著這片被他仰望過無數次的夜空。

他像自言自語,又像還在上課,說:“即使今晚沒有積雲,但在波士頓散發出的強光影響下,我們還是見不到多少星星的——大城市的光汙染使得亮度低的天體已經很難觀測到。雖說肉眼觀星的年代早已經過去,但黑夜被趕盡殺絕,總歸是件令人悲傷的事。”

齊卿卿想起在溫行止辦公室裏讓他把燈調亮點兒的事,脫口而出地問:“所以你才不喜歡亮光嗎?”

他像是沒想到齊卿卿能這麽順利地就猜到自己的習慣,側臉看她,聲音仍然淡淡的:“我隻是不那麽需要亮光而已。”

可我恰恰相反,齊卿卿想。正是因為我那麽向往亮光,所以才會喜歡像神明一樣慷慨地將光灑向我的你。黑夜瘋狂腐敗,你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幸好明天就要走了,不然繼續待在溫行止身邊的話,不知道會喜歡他喜歡成什麽樣子。

這樣想完,齊卿卿如夢初醒地望向夜空,像是從很久遠的夢裏驚醒過來——明天,她就要走了。

3)

很早就在旅館的單人**驚醒,齊卿卿猛地坐起身,看到正坐在化妝台前抹口紅的阿寧。

今天就要走了,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溫行止了。

這個認知讓她瞬間泄氣。

阿寧看齊卿卿一副蔫透了的模樣,隨口問:“怎麽了?”

齊卿卿細聲嘟囔:“不想走。”

“舍不得小情郎?”

“要是成了小情郎倒還好說。”

“瞧你那點兒出息,一副沒了他活不下去的樣子。”阿寧毫不留情地吐槽,“你走了就讓他跟著你回去唄。”

“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啊?”

“所以,我早說了,這種級別的男人很難追的嘛。”

齊卿卿撇嘴,再次往**一癱,沮喪道:“我今天不給你打雜了,我再也不會快樂了。”

阿寧看準時機在齊卿卿腰上一掐,齊卿卿立馬癢得滿床打滾,阿寧趁機坐起身,對這個動不動就用罷工威脅人的小東西恨得牙癢癢,但還是沒忘了安慰她,說:“溫行止會回國的。他在這兒的合約快滿了,國內好幾家頂尖大學現在都希望能聘請他回國入職,不然你以為咱們教授為什麽特地遠渡重洋跑過來巴結他?”

齊卿卿聞言,眼睛裏終於有了光:“真的?那溫行止會答應嗎?”

“誰知道呢?但如果他真的對你有意思的話……”阿寧的笑容漸漸狡黠,一臉意味深長地朝齊卿卿挑眉,“完全沒理由拒絕的啊,對吧?”

齊卿卿這才覺得又看到了希望,一骨碌爬起身,心情大好地去換衣服,仿佛剛才趴在**裝死頹喪的是另一個人一樣。

研學營的閉幕式按例在校區內舉行,相關領導和老師全部出席,隻是因為趕飛機的原因刪去了很多發言流程,草草地就準備照大合照,然後直奔機場了。

合照時齊卿卿站在第二排最右邊,遠遠地就看著帶隊教授親昵地把溫行止也拉到第一排的中間,瞬間心生歹念地也想站到溫行止身後和他一起拍大合照。於是,趁著溫行止還側著臉和教授說話的空當,齊卿卿憋著一股勁兒拚命地往對列中間挪。眼看就要成功了,攝影師突然高喊一句:“準備拍了!”

還差四個人就挪到溫行止身後的齊卿卿猛地刹住車,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她看了看溫行止身後的那個女生,也顧不得什麽麵子了,直接開口問:“你介意和我換個位置嗎?”

那個女生看了齊卿卿一眼,又看了看聽到她聲音立馬回過頭來的溫行止,紅著臉搖了搖頭。齊卿卿沮喪地撇嘴,掃了一眼溫行止的後腦勺——他倒是一副什麽都不曉得的樣子,真是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齊卿卿正不高興著呢,帶隊教授終於放過了溫行止,轉過臉去和另一個外國教授說話。溫行止得了空,散步一般直接出列往右挪,輕輕鬆鬆地站到了齊卿卿前麵,整個過程不動聲色,連頭都沒回過。

在溫行止站到她麵前時,齊卿卿感覺心裏像是有束煙花,“嘭”地就炸開了,散出漫天的火樹銀花。然後,在本年度研學營的結業合照上,第一排靠右側的溫教授一身西裝眉目清雋,他身後站著一個紮著高馬尾的少女,噙著大大的笑容在他腦袋後麵用手比了兩隻兔耳朵。

“正好你喜歡吃胡蘿卜嘛。”她後來一臉壞笑地解釋道。

而後學生們便四散了,拖著行李箱排隊準備上車去機場,齊卿卿摸空往溫行止身邊蹭。他在廣場旁的一棵桉樹下被幾個K大文學院的女學生攔住,陽光從樹葉的間隙間落到他身上,亮晶晶的,特別好看。

那幾個女學生非常大膽,問的是齊卿卿從兩人第一次見麵就想問溫行止的那個問題:“溫教授,能不能留個您的聯係方式呀?”

“你們入校前發放的手冊上,印有物理學院的辦公電話。”

“那能找到您的嗎?要不還是留個電話號碼或者社交賬號什麽的吧?”

“抱歉,這個不方便。”

“教授您別擔心,我們就是想著如果有什麽問題的話,請教您比較方便。”

“我理解,但是聯係老師的話,辦公電話已經足夠了。”

他態度很堅決,幾個女生見沒戲了,隻得悻悻地離開。

見齊卿卿來了,溫行止意料之中地一笑。她裝出一副看風景的樣子逛到他身邊,像電影裏間諜接頭那樣想靠近卻又不敢,老遠就視線飄忽地問:“那個……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溫行止笑吟吟地反問:“以後指的是什麽時候?從相對論看來,現在也可以是從前的以後。”

“我的意思是,從現在開始,往後算的以後……”

“十二歲那年,我根據全身體檢報告單,我預測我大概能活到八十五歲,然後我進行了人生的第一次全麵規劃,具體到每月目標。你想聽哪個月?”

這個男人是魔鬼嗎……

“你一直都在執行這個規劃?”

“當然。”

“規劃的目標……都實現了?”

“除了四年前被NASA駁回的一次觀測申請之外,至今沒出現過什麽意料之外的轉變。”

“所以——你十二歲時就決定要來這裏當教授了?”

“沒有規劃到職位那麽仔細,隻是定了一個初步的方向而已。”

那也沒多大差別吧?果然夢想這種東西,隻有對天生自律聰慧的人來說才是用來實現的,對她這等平庸凡人而言,夢想就是用來破滅的。

不敢再往下問了,營員們差不多都已經上了車了,齊卿卿趕緊摸出手機問溫行止:“回國之後打物理學院的辦公電話要不要加區號什麽的呀?你什麽時候會在?我得算一算時差才能……”

手機突然被溫行止拿去,齊卿卿呆愣地看著他在屏幕上輕點,再還回來時手機上顯示的是好幾串不同的號碼。

溫行止淡定地給出解釋:“第一個是我在美國的手機號碼,第二個是我在國內的手機號碼,第三個是我現在公寓的固定電話,第四個是我的私人郵箱。不出意外的話,近十年內你都能通過這四個號碼聯係到我。”

齊卿卿的腎上腺素一下子飆了上去,她不知作何表情才能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受寵若驚,用力握拳都忍不住心裏的雀躍。她畢竟是個什麽都藏不住的人,最終還是顧不上什麽矜持了,一臉掩藏不住的期待表情望向他,脫口而出問道:“那你會來K大當老師嗎?”

他垂著眼睫,風輕雲淡的表情,像是根本沒有多想這句話裏麵藏著的是她怎樣熱切的期盼和憧憬,隻是非常理智地給出答案:“我已經回絕了K大的邀請。”

一顆心像瞬間被扔進冰冷的湖中,氣氛猛地一僵,齊卿卿意識到似乎一直以來都隻是自己在不停地幻想。

大巴準備發車了,阿寧遠遠地在廣場上叫齊卿卿的名字。齊卿卿回頭去看,聽到溫行止一句淡淡的再見。她回頭看他,試圖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什麽不同尋常來,但奈何他始終是那副鎮定自若的君子模樣。

她又委屈又鬱悶,沒控製住地嗆了他一句:“誰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

他不知道為什麽非常篤定,答道:“很快。”

齊卿卿不敢再亂想了,紅著一雙眼睛幽幽怨怨地看著他,撇嘴道:“騙人。”

難得看她鬧小脾氣,溫行止暗笑,抿住唇才藏住笑聲,又認真地重複了一句:“再見。”

齊卿卿又急又氣,這邊對溫行止的冷靜束手無策,那邊的阿寧又在拚命催她,她實在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了,就隻能一跺腳,氣勢洶洶地望著他道:“你不明白也沒事兒,但是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長大了。”

到時候,我親手來摘你這顆星星。

說罷,她不等溫行止回答,一溜煙兒地往廣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