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剛剛好,遇見最美好

1

緊張刺激的考試周結束,方戀戀長出了一口氣。考前考後拜遍各路考試大神,她要求不高,但求低空飛過不掛科。

寒假來臨,方戀戀接的活兒還沒幹完,從宿舍搬進了方槍槍的公寓。變成一貧如洗的窮光蛋,隻能依附哥哥當寄居蟹。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兒,她沒好意思告訴方槍槍。以他的個性,少不了一頓臭罵;以她的個性,少不了一頓回嘴。萬一一言不合被趕出公寓,大不了回家找爸爸媽媽,如果她不差那張動車票錢的話。

方戀戀住進公寓的隔天,周頌也搬了進來。學校公寓兩頭跑,他不嫌折騰,方槍槍也嫌浪費時間。《盲童看世界》的樣片進入中間幀動畫製作階段,方槍槍力爭節前全部完成,送去各家動畫公司求合作。順利的話,開年談細節簽合同,資金一落實,就可以大刀闊斧地幹起來。

每逢年底,培訓學校繁雜事務多,方槍槍的公務應酬也多。該打點的,該關照的,該維係的,請吃請喝不能少。有些場合逃不掉,又不湊巧集中在一個時間段,縱使方槍槍酒量再好也扛不住,三天兩頭喝醉,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唯一的好處是,方槍槍不撒酒瘋隻會倒頭大睡,周頌挨罵的次數驟減。

這天,兩人一起回來,方槍槍又醉得不省人事,方戀戀和周頌一左一右架著他回房間。哥哥平時都是晚上才醉,今天為什麽中午就光榮倒下?方戀戀納悶,叫住準備工作的周頌。

周頌也喝了點酒,半杯啤酒就上頭,一張臉紅得像轉發求好運的錦鯉,更像年輕體瘦版關公。

公寓裏有方戀戀買的蜂蜜柚子醬,解酒專用,她衝了濃濃一杯。兩個人坐進沙發,周頌不知怎的,喝著喝著,眼泛淚光。

瞧著周頌哭,方戀戀走了神,想起那天和魏無疆的擁抱。

她舍不得撒手抱了好久,感覺到魏無疆收攏雙臂圈住她,心潮澎湃再度落淚,有喜有悲,又抱了好久。直到魏無疆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手。他吃泡麵,方戀戀就眼睛一眨不眨地守著他吃,臉上掛著眼饞的笑。

不饞泡麵,隻饞眼前人。

後來,魏無疆實在受不了方戀戀的“深情凝視”,找出一根泡麵伴侶玉米腸。眼饞暫時解不了,方戀戀隻能解解嘴饞。再後來,她陪魏無疆加班,安安靜靜沒有閑聊,不知何時就趴在旁邊睡著了。醒來,身上披著魏無疆的外套,有他溫暖的味道。她趴著沒動,眯著眼睛偷看忙碌工作的魏無疆,一顆心像煮沸的巧克力醬,冒出一個個濃稠醇香的小泡。

窗上冰花如刻,鬥室卻如春,方戀戀如飲美酒微醺著,踏實又幸福。

時隔幾天再回想,依舊心甜如蜜。方戀戀麵對悲切神傷的周頌,差一點沒繃住,傻笑出聲。

弄不清楚他為什麽難過,方戀戀收回心神,調侃道:“有段日子沒哭,你欠的啊?”

周頌搖頭。

方戀戀再猜:“想媽媽了?”

他還是搖頭。

“不喜歡我泡的蜂蜜柚子水,難喝到哭?”方戀戀沒思路,開始自由發揮,“太喜歡我泡的蜂蜜柚子水,好喝到哭?我泡的蜂蜜柚子水無功無過,普普通通到哭?”

周頌連搖三次腦袋,就是不開口。方戀戀幹著急,想拿他泡水。

“你不說算了。”

方戀戀要走,周頌終於開了金口:“槍槍哥帶我去和他朋友聚會,有個朋友在一家美國動畫公司做策劃,聊起來國內外行業現狀。”

“然後呢?”方戀戀又坐了回去。

“現在美國、日本的動畫公司,有百分之八十的外包業務是交給咱們國內的動畫公司在做。有些東西交出去水平之高,連美國人也會豎大拇指。”本該感到驕傲,周頌卻越顯低落,聲音裏都沒了底氣,“他朋友常年在國外,不明白為什麽我們自己做不出能征服世界的優質動畫。”

方戀戀:“我哥怎麽說的?”

“國內市場太浮躁,觀眾浮躁,投資方也浮躁,隻想著掙快錢,等不及動畫人精雕細琢好作品。《僵屍新娘》拍了十年,換在國內,主創人員早餓死了。不接外包專心打磨原創作品,餓死;就算做出了好作品,營銷宣傳跟不上,東西不出圈,沒有後續資源跟進,一樣餓死。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掙紮在溫飽線上,首先要考慮的當然是掙錢吃飯,活下去。”

方槍槍說的每一個字,周頌能準確無誤地轉述,卻模仿不了他說話時的表情,太複雜了。有無奈,有悲哀,也有自嘲的笑,以及對現狀無能為力的苦悶。

沒有人勸酒,方槍槍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方戀戀不了解動畫行業現狀,但清晰地記得,哥哥曾帶她去看過一部動畫電影《大世界》。多線敘事的犯罪題材作品,故事是個好故事,但從畫麵到配音無不粗糙簡陋。方戀戀不明白哥哥的用意,最後進字幕的時候她才驚訝地發現,身為獨立動畫人的劉健,幾乎包攬了全部技術工作,製片、導演、編劇、剪輯、藝術指導、美術指導……

這部曾獲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殊榮的作品,能拿到龍標在國內院線上映實屬不易,可惜最終票房慘淡。方槍槍找遍了全城的影院,僅一家偏僻的郊區影院有少量排片。他和方戀戀一大早趕去影院,那一場他們也是僅有的兩位觀眾。寒冬臘月的,影院甚至沒舍得開空調,他們哆哆嗦嗦看完整部電影。

片尾字幕還沒走完,保潔阿姨已經提著笤帚進場打掃。

方槍槍久久坐著不肯離去,保潔阿姨再三催促,他才邁著沉重腳步走下台階。沒有離場,而是駐足於巨幅銀幕前陷入深思,十分嚴肅,十分鄭重。

做動畫難,做獨立動畫人更難,不但要意誌堅定,還要耐得住寂寞,更要懂得苦中作樂。

不知該如何安慰周頌,方戀戀像哥哥以前對待她一樣,用力地拍他的後背。

發心不難勇銳,難持久。

“打起精神來,小夥子!”她麵帶笑容,字字擲地有聲,“堅持就是勝利!”

小夥子不經拍,疼得縮脖子,愁眉苦臉反手去撫自己的後背。方戀戀高舉右手想跟他擊掌,他也不敢接招,胡亂抹把臉勉強振作,低著頭進了工作間。

有天賦不代表一定適合,想在這行走得更遠,周頌就必須築起銅牆鐵壁,包裹住他那顆敏感、真摯、柔軟的玻璃心。

2

方槍槍睡覺,周頌工作,方戀戀負責後勤保障,洗完兩人的衣服,化好妝漂漂亮亮地出了門。

雖然方槍槍和關梓萌的戀愛告吹,但她和方戀戀的友誼仍在繼續。自從單獨吃過一頓飯,性情相投的兩個女孩兒關係又更近了一些,平時有微信互動,偶爾周末也會約著吃飯逛街。

有天相約逛宜家,方戀戀看中一個帶腳輪的置物櫃,覺得特別適合魏無疆師兄那間亂糟糟的設計工作室,由此展開話題閑聊幾句。關梓萌好奇心大發,借著陪方戀戀送置物櫃,順便參觀直男們奇葩的工作環境。兩個女孩兒合力抬著巨沉的包裝箱來到工作室,隻有師兄一個人在。

師兄姓鄭,單名穆,為人不苟言笑,典型的工科男,不講究穿衣打扮。工作室裏熱,他上身隻穿了件洗褪色的短袖T恤,左胸印有某知名互聯網公司的LOGO。他不認識關梓萌,忙著工作,沒拿正眼瞧她。關梓萌主動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知是生性傲嬌,還是“社恐”。

兩個女孩兒在外麵過道安裝置物櫃,照著圖紙討論半天又比畫半天,一事無成。方戀戀不得不把鄭師兄喊出來幫忙。

男生或許天生就擅長這些,鄭師兄連圖紙也不用看,圍著滿地板零件轉了一圈,直接動手開始組裝。

鄭師兄裝了多久,關梓萌就靠著牆壁看了多久。置物櫃裝好,她也喜歡上了鄭師兄。正應了王菲唱過的一首歌—愛情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

關梓萌是個大馬金刀的行動派,當著方戀戀的麵,向鄭師兄表白。鄭師兄人有點愣,不太懂得給女生留麵子,一句“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也沒空交女朋友”,無情拒絕。關梓萌坦然接受。方戀戀以為她知難而退,誰料隔天傍晚,她再次出現在工作室。

這女孩兒不認生,也不見外,手腳麻利,兩個小時不到,就把所有衛生死角打掃得幹幹淨淨,混亂堆放的雜物也被規整得井井有條。原本的狗窩煥然一新,自成立以來,終於有了點公司的樣子。關梓萌還抽空打聽了幾個加班狗的喜好,幫他們點了合胃口的外賣。

天降“田螺姑娘”,鄭師兄被關梓萌弄暈了頭。大眼瞪小眼和她對看好久,他很不解風景地問一句,你要多少錢。關梓萌沒指望一個工科男口中能講出什麽中聽的話,不惱反笑。她大方表明態度,決定來工作室做兼職行政,一分錢工資不要。

這一幕發生的時候,方戀戀不在場,等她再去工作室找魏無疆,關梓萌已經和鄭師兄出雙入對,被所有人親切地稱呼為“老板娘”。關梓萌更是辭掉了既有前途又有“錢途”的證券公司工作,毅然決然加入工作室,正式成為其中一員。

從陌生人變創業情侶,前前後後加起來不到十天時間,方戀戀佩服關梓萌的果敢與魄力。

和魏無疆一同下樓吃飯,又聊起這閃電般的戀愛過程,方戀戀還有點難以置信:“我才說鄭師兄缺個女朋友,關梓萌就對他一見鍾情,火力全開追求他,好神奇。”

晚飯時間,四層進來七八個有說有笑的西裝男,電梯塞得滿滿當當。兩個人退至角落,魏無疆有意護著方戀戀,與她麵對麵,沒站穩,後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為免碰到麵前的方戀戀,他及時用手撐住轎廂壁,位置正好在她腦後。

他一低頭,女孩兒已經羞紅了耳朵根。

周圍人聲嘈雜,魏無疆不方便解釋,默默收回手。

方戀戀深埋著腦袋,露出一截白皙細嫩的後脖頸,看在男孩兒眼裏,像瑩潤泛光的瓷瓶,線條優美。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站著,誰也沒再說話。

出了寫字樓,走在積雪的路上,腳底吱吱作響,方戀戀過快的心跳尚未平複,就遇到親昵挽著鄭師兄的關梓萌。她好生羨慕,頻頻回頭。同樣是女追男,為什麽關梓萌進展神速,而她卻好像止步不前?

停下腳步,方戀戀很認真地問:“魏無疆,你們工作室還缺人嗎?我可以去當打雜小妹,不要工資。”

魏無疆失笑,抱歉搖頭:“不缺。”

隔空指向他心髒的位置,方戀戀厚著臉皮又問:“那你心裏缺人嗎?我想進去坐坐,保證不給你添麻煩。”

她的表白仿佛信手拈來,自然到不會令人尷尬。

魏無疆思索片刻,輕按著心口,懇切道:“可以讓它再多空一會兒嗎?”

“可以,可以。”方戀戀表示尊重,仍不由得失落地撇了撇嘴,悉心叮囑,“你記得把門關好,不要隨便打開。我也會在外麵幫你守著,不讓壞人接近。”

魏無疆:“比如?”

“比如那些想利用你的善良搞事情的人。”方戀戀記仇,怎麽也無法釋懷杜心雨的自私自利,也不怕被他聽出自己意有所指,昂首挺胸,“對,我指的就是杜心雨。背後道人是非不好,我隻說這一次,以後不說了。”

魏無疆沒接話,神色如常,朝她淡淡地笑笑,繼續往前走。

方戀戀站著沒動,想了會兒,快步追上,大眼睛熠熠生輝:“你衝她發脾氣,真的是為了我嗎?”

“剛剛不是說好不提了嗎?”魏無疆側過頭反問。

“你是不是害羞,不好意思承認?”方戀戀一下跳到他麵前,雙手背在身後,笑容如花兒璀璨綻放,“你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我了,不好意思承認?”

“方戀戀。”魏無疆似怒非怒地垮下臉,沉聲警告,“你逼我逼太緊,小心我,我……”

他語塞,好像也不能怎樣。

“小心你什麽?”方戀戀勇氣爆棚,故意跟他杠上一樣,追著攆著發問,“小心你發脾氣?還是小心你也喜歡上我嗎?”

不等他開口,她又斬釘截鐵地道:“魏無疆,假如你真的喜歡上我,也永遠不會比我喜歡你更多的。”說完一把抓住魏無疆的外套前襟,踮起腳,飛快輕啄一下他涼涼的側臉。

然後她得意揚揚笑著跑遠,像一隻快活的雲雀。

魏無疆愣在原地,目光追著她的身影,很快也不自覺地上揚嘴角,會心一笑。

他好像真的對這個時而害羞愛哭,時而又膽大妄為的女孩兒,沒有什麽抵抗力。

工作室附近的購物廣場地下一層有一條美食街,步行過去約十分鍾。周邊寫字樓林立,一到飯點,每家店都人滿為患,需要排隊等位。方戀戀和魏無疆商量著吃過橋米線,店門旁邊是泡泡瑪特機器人店。

不知何時,收集Molly娃娃的風潮在身邊同學中悄然興起。方槍槍的玻璃展示櫃裏擺滿了各式精致手辦,方戀戀見得多,對大眼嘟嘴的Molly娃娃興趣不大。不過,她偶爾也會買買盲盒試試手氣,享受拆禮物帶來的小期待和驚喜。

排隊無聊,方戀戀根據自己的幸運數字,選中第五排第五個盲盒。歐氣滿滿,居然抽中國際象棋隱藏款,正好可以送給熱衷於收集Molly的宿舍老四。

魏無疆接了通家裏的電話再回來,看見她正舉著Molly拍照,很自然地問:“你喜歡?”

方戀戀忙著發照片給宿舍老四,脫口而出:“不喜歡,我喜歡你做的人偶。”

做賊心虛的人容易敏感,方戀戀立刻意識到,這話很可能會引起魏無疆的懷疑。為掩飾不安,她胡亂敲著手機假裝打字,與此同時大腦飛轉,想法子轉移話題。

不等她想到,魏無疆先開了口:“戀戀,把人偶還給我吧?”

“咚”的一聲,Molly掉在地上。

“不。”方戀戀條件反射一樣果斷拒絕,眼睛卻死死盯著打出的一串亂碼,沒有勇氣看他。

“戀戀。”魏無疆撿起腳邊的娃娃,像很多年前主動給她講解幾何題一樣,聲音低柔且有耐心,“它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了,你不還我,就幫我扔掉可以嗎?你喜歡,我做其他的送你,好不好?”

一根筋的方戀戀無論如何舍不得,決定縱容一次自己無賴般的任性。

她揚起嚴肅小臉,深深望著他的眼睛,緩慢而堅定地說:“我不,我隻喜歡那一對。我覺得有意義,想留作紀念,不在乎它曾經屬於過誰。”

就如同麵前的你一樣,曾經是別人的男朋友,遙遠得仿佛天上星。我那麽渺小而普通,又那麽執迷不悟,但從未有一天放棄過尋找,尋找一條通往星星的路。

仿佛讀到了方戀戀此刻的心聲,魏無疆的心髒狠狠地抽了一下,不忍強迫她。沒再多說什麽,他遞出手中的Molly。方戀戀也把手伸向他,卻沒有接,而是抓起他的另一隻手,直接放在自己的頭頂。

“魏無疆,那年高考,我特意每科都提前十分鍾交卷,然後用最快速度跑去你的考場外麵守著,想在第一時間知道你考完的反應,發揮得好不好。你一直表現得特別平靜,我什麽也沒看出來,但我發現你每考完一科,就會去杜心雨的考場外等她。她如果沒考好,你會像現在這樣,摸摸她的頭。”方戀戀太喜歡魏無疆,怕自己的任性惹他不高興,忍不住就往最壞處想,“我親過你,也抱過你,現在也被你摸過頭了,曾經幻想過的全都實現了。人偶我是留定了,要殺要剮隨便你吧。”

挺直腰杆昂起頭,方戀戀決絕閉上雙眼,像個革命誌士,一臉的“視死如歸”。

魏無疆哭笑不得,發現不把話說清楚,她太容易胡思亂想。手掌移至後腦勺,方戀戀感覺不對勁一睜眼,魏無疆便加大手上力道,將她帶至自己跟前。

他沒鬆手,俯身與她平視,將眼底的笑意清清楚楚傳遞過去:“你既然喜歡,要留就留,我隻有一個條件。”

方戀戀收緊下巴,眨眨眼:“什麽條件?”

“不要再提我和杜心雨的過去。”魏無疆不覺得有什麽可隱瞞的,毫無保留地對她道,“我們和平分手,我對這段感情沒有遺憾,因為我已經盡我所能做到我該做的,我可以做到的。戀戀,想聽聽我們分手的原因嗎?”

方戀戀按捺住急切用心思考,稍後問:“因為你言而無信?”

分手沒有對與錯,但該承擔的責任,魏無疆不推脫。

他點點頭:“我們早在讀大學前,已經約定好要一起出國留學,然後工作定居。我後來改變主意,希望她能陪我留在國內。她不同意,我也不願妥協。”說著話,牽她走回店門口,“長時間的冷戰是對感情最大的消耗,到最後依然誰也不肯讓步,注定隻能分手。”

方戀戀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麽杜心雨會突然問她有沒有出國留學的打算。

錯過叫號隻能再多等等,兩個人還有話講,似乎都感覺不到餓,坐進了店外的等位區。

“你為什麽會改變主意?”方戀戀問。

魏無疆沉思良久:“可能因為爺爺的過世對我打擊太大,我不想生活在一個離他太遠的地方。”

真正的原因,其實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更有可能是為了彌補當初犯下的錯誤,不應該為了陪杜心雨複讀,而草率地答應父親放棄自己所熱愛的泥塑。魏無疆對成為泥塑師仍抱有幻想,覺得離開泥塑的土壤,就再也沒有可能實現他渺茫的願望。

“魏無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方戀戀最不願見他被心事所累,故意沒心沒肺地笑著轉移他的注意力,擲地有聲地道,“我一定不會出國!”

魏無疆挑眉:“你要讀研?”

“不,我要掙好多好多錢當富婆!”方戀戀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像高傲的女王指點江山一般,比畫了一個大圈,“我要買棟帶花園的大別墅送你,你可以天天在後院挖泥巴,想捏什麽就捏什麽。”

金屋藏嬌。魏無疆一下想到這四個字,樂了,也不說話,隻看著她笑。

方戀戀受到鼓舞,指向不遠處的泡泡瑪特機器人店,盡情發揮想象力展望未來:“你也可以設計一款獨一無二的泥塑娃娃,開實體店開機器人店,每年出不同的係列,紀念版,特別版,隱藏版,聯名版……”

美好未來暢想到一半,方戀戀捏在手裏的手機響了。霍西洲來電。

3

“山嘯”四子除歐陽外,全是本地人。兜裏揣著方戀戀十二萬的全部家當,他們也像背負起了十二萬分的責任,一致決定寒假不回家,專心準備下學期的專場,每天在吉他社地下室排練十幾個小時。

樂隊成立一年多,大大小小的困難也沒少經曆,心想著這回總該順順利利走到頭,可惜好景不長,一首歌還沒排練完整,又出了岔子。

這一次惹事主角不是霍西洲,而是符浪。平時悶聲不響挺低調的一個人,不知怎麽就把吉他社社長的女朋友迷得神魂顛倒,女孩子堅決要和社長分手。戀愛談了三年多,一夕被踹,社長勃然大怒,不但把“山嘯”轟出了地下室,還跟A大周邊各大琴行的朋友打了招呼,不準將排練室租借給他們。

人生啊,果然是起起落落——落落……

電話裏長籲短歎,唯一股東兼讚助商的方戀戀顧不上吃飯,和魏無疆一起匆匆趕回學校。

“山嘯”四子的其中三子正坐在校門口喝西北風,身後堆滿了樂器設備線材,很搖滾,也很落魄。符浪則孤零零地坐在遠處,掛了彩,衣衫不整,一副倒黴相。

“有話好好說,他們怎麽能動手呢!”方戀戀講義氣,一臉的刀光劍影,衝三子揚聲道,“走!找他們算賬去!”

霍西洲有氣無力地掀起眼皮,斜著眼睛先看見魏無疆,再淡淡地瞥向方戀戀:“算什麽賬,是我們的傑作。好的不學學壞的,告訴他不要招惹那藝術團的小妞,他不聽,說什麽不轟轟烈烈不叫初戀。”

“他算是轟烈了,我們也陪著壯烈了。”將專場視作大學畢業禮的歐陽沮喪道,“沒地方排練,開個屁的專場。戀戀,要不我把你那十二……”

“別灰心啊!咱們一起想辦法。”方戀戀不想她的瘋狂事跡盡人皆知,急忙打斷他的話,轉問身旁的魏無疆,“你知不知道有什麽地方適合排練?”

魏無疆是個音樂門外漢,仔細詢問:“對排練場所有要求嗎?”

“不需要多大地方。”蘭胖子朝身後一堆家夥什努了努嘴,“隻要擺得下器材,隔音效果好,不擾民就行。”

要求不多,但確實不好找,魏無疆想了想,隻能抱歉搖頭:“學校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嗎?”

歐陽無奈歎氣:“平時還能找地方湊合,現在放假了,好多地方都鎖了,不好找。”

“租個離學校遠點的琴行教室吧。”符浪怕再犯眾怒挨揍,站得不近不遠,大聲插進話,“這次是我不對,我出錢,算我給哥兒幾個賠禮道歉。”

“滾滾滾,頓頓吃泡麵,你能有幾個錢?”霍西洲煩他,口氣惡劣,“就你初戀可歌可泣,老子初戀心裏一天到晚惦記著別人,還跟老子玩父女情深,老子說什麽了嗎?”

他眼睛沒看方戀戀,每一個字卻明確指向方戀戀,譏諷的口吻,話裏帶刺。

“霍西洲!閉嘴!”方戀戀來氣,使勁踢他小腿。

“老子不閉!”霍西洲炸了,受不了她的過度反應。

他噌地站起身,本來心情就差,索性撕破臉皮,咬牙切齒道:“方戀戀,你的初戀是初戀,老子的初戀就不是初戀了嗎?你以為老子想喜歡你啊,老子不想!老子為忘了你,逼著自己交女朋友,但凡有點用,老子早跟你劃清界限了!老子正大光明喜歡你,你少遮遮掩掩的,好像老子犯了什麽滔天大罪似的!”

一口一個“老子”,明擺著找架吵。

“霍西洲,你喜歡就喜歡唄,嚷嚷什麽。”方戀戀也是有脾氣的人,針尖對麥芒一點不怵,“你喜歡我沒有錯,我不喜歡你就有錯了嗎?你不要衝我發牢騷,我不欠你什麽。讀大學這幾年,我真心當你是朋友,哪次對你不是有求必應?你這些話如果換個場合換個方式說,我絕對不會是現在這種態度。我不是遮遮掩掩,是不接受你心情不好的借題發揮。”

“得了吧,不管老子怎麽說,你隻會裝傻充愣。你不要以為老子不敢追你,老子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霍西洲推開方戀戀,殺氣騰騰地對向魏無疆,“我決定從現在開始追求方戀戀。還是那句話,你要對她沒意思,趁早把話講明,少欲拒還迎,不上不下地吊著她玩。”

魏無疆麵色冷峻,還未開口,方戀戀像護犢子一樣,擋在他身前。

“誰告訴你他吊著我玩了?”方戀戀覺得霍西洲簡直不可理喻,撂狠話誰不會,“你再和稀泥添亂,咱倆也別做朋友了,你的事我從今以後也不會再管了!”

一言既出,方戀戀雷厲風行,拉著魏無疆轉身就走。

“方戀戀!”

霍西洲這下子被徹底激怒,撕心裂肺喊的是喜歡的女孩兒名字,卻像發瘋的獅子一樣,揮拳衝向女孩兒喜歡的人。魏無疆仿佛早有預料,閃身躲開從後而來的淩厲拳風。當另一隻拳頭緊接著襲來之時,他伸手一抓一帶,側肩一頂,再次成功化解。霍西洲胸口吃痛,踉蹌著倒退幾步,惱羞成怒大喝一聲,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兩個大男孩當街大打出手,氣急敗壞的霍西洲明顯處於劣勢。樂隊小夥伴沒一個上前幫忙,單挑有單挑的規矩,幫忙等於侮辱霍西洲。他們還擔心方戀戀過去勸架,結果,她比他們更淡定,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走到遠處背對所有人打起了電話。

方槍槍以前就教育過方戀戀,男孩兒如果為了女孩兒打架,女孩兒千萬不能上前勸,更不能嗷嗷哭,越勸越添亂,越哭越添堵。

從小沒少打架,方戀戀看得出是不是動真格的。他們打他們的,她的當務之急是幫樂隊找排練場地。剛才撂的狠話也是一句氣話,她深知專場對四個搖滾青年的重要性,不然霍西洲也不會衝動上火,口不擇言。

培訓學校應該有合適的地方,方戀戀一通電話打給方槍槍。三言兩語說清楚,方槍槍同意找輛車來接他們去學校。

棘手問題解決,那二位還沒打完,方戀戀又慢悠悠地走進學校,投幣買了兩瓶冰鎮礦泉水。再出來,男人們的戰鬥終於告一段落。

霍西洲現在的造型和符浪一樣,狼狽鬱悶,抱著腦袋坐在路邊,不理不睬圍著他的好哥們兒。

方戀戀走過去,拋出一瓶礦泉水:“接著。”

打架打到腦缺氧,霍西洲遲鈍地抬起臉,像靶子一樣,被礦泉水結結實實砸中腦門。

人差點沒厥過去。霍西洲捂著腦門齜牙咧嘴:“方戀戀,你也想和我打一架?”

方戀戀沒忍住,笑了:“排練的地方我已經找好了,我哥培訓學校的雜物間可以借給你們。我哥一會兒開車來接咱們。你收斂點,小心我哥收拾你。”

“有哥哥了不起啊!”沒打贏架還被威脅,霍西洲特窩囊,悶聲抱怨。

方戀戀徑直朝魏無疆走去,頭也不回:“有哥哥就是了不起。”

魏無疆站得遠,也打出一身汗,外套脫了搭在手臂上。這場架來得突然,很久沒動過拳腳,打完才覺渾身鈍痛,指骨也擦傷了。他低著頭正在活動指關節,方戀戀一聲不吭地走近,輕拉過他的手,把冰涼的礦泉水橫著按在微微紅腫的指關節上。

目光落在她緊擰的眉心,魏無疆說:“謝謝。”

方戀戀心疼是真的,虛榮的心喜也是真的,全都明白表現出來:“你以前為女生打過架嗎?”

“第一次。”方戀戀問得太直接,魏無疆有點不好意思,訕訕笑了下。

“你終於有個‘第一次’是屬於我的了。”方戀戀俏皮地吐吐舌頭,“嘿嘿,我好壞。”

冰礦泉水凍手,魏無疆接過來自己按緊:“還有第一次被女孩兒追。”

“霍西洲的話,你別往心裏去。”接下來想說的才是關鍵,方戀戀斂笑,取而代之的是認真表情,“我雖然喜歡一條道走到黑,但也知道感情的事強求不來。你沒有吊著我,我感覺得出你是喜歡我的,隻是還不夠多,沒有喜歡到可以讓我做你的女朋友。”

女孩兒心思玲瓏,把話講得太通透,魏無疆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不喜歡霍西洲,和你沒關係,他不是我的菜。”方戀戀一秒恢複古靈精怪的小模樣,像盤算什麽,賊溜溜地笑,“如果我遇到一個比你更帥,比你更溫柔的男生,又不用我追的話,沒準我就倒戈了。所以啊,你要珍惜我追求你的日子,不過也別太有壓力。哪天你煩了,記得明確拒絕,我也要麵子,不會對你死纏爛打。”

她考慮得很周全,魏無疆思考半天,嘴變得特別笨,隻說出兩個字:“不煩。”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追你再追得緊一點也沒有關係?”方戀戀眼眸中閃過一抹慧黠光芒,故意把他往馬路牙子上擠。

魏無疆被嚇到似的趕緊往旁邊躲:“感覺你還有很多大招沒有放。”

“也沒有啦。”方戀戀哈哈大笑,自己跳上馬路牙子,剛好與一米八六的他眉眼齊平,“招不在多,在於管用。你第一次被女生追,我也是第一次倒追男生。追得不好,歡迎你多多批評指正。”

魏無疆可一點不覺得,和她相處太鬆弛,想也不想便問:“如果你遇到比我更帥更溫柔的男生,他不追你,你還會倒追嗎?”

方戀戀痛快點頭:“會呀,一回生二回熟嘛。”

“我才為了你打架,你就這麽說。”魏無疆幽幽端詳起自己的手背,蓋棺定論,“過河拆橋的方戀戀。”

“沒有,沒有。”方戀戀討好似的一把抱過他的外套,然後騰出一隻手,摸摸他冰涼的手背,低下頭悄聲嘟噥,“能不能遇到更好的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已經遇到了自己最喜歡的男生。”

魏無疆聽不清,側過臉俯下身:“你說什麽?”

“你讀過張曼娟的散文嗎?”方戀戀揚起滿麵笑容,顧左右而言他。

“沒有。”魏無疆不解,“怎麽了?”

方戀戀隻笑不答,搖了搖頭。

在很早以前,文筆不佳的方戀戀曾動過給魏無疆寫情書的念頭,怕露怯,臨時抱佛腳,讀了大量女作家的散文集。到底沒有一顆文藝女青年的心,如今早已忘得七七八八。氣氛使然,竟在當下倏忽想起張曼娟某本散文集封麵上的文字—

我的世界有點小,卻是剛剛好。

剛剛好,遇見最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