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F盤裏的“想他”

1

“畢業即分手”是校園情侶的宿命,同樣的,“畢業即解散”也是校園樂隊的宿命。

“山嘯”貝斯手兼主唱歐陽,早有出國留學的打算,大三便拿下雅思7.5的高分,攻破語言關。成績優異平均績點3.32,申請材料質量也高,如今隻等海外高校的offer。

樂隊麵臨解散,革命友情不能散。拍一支原創曲《嘯音》的MV和辦一場校園專場,成了“山嘯”四子現階段最宏大的目標。

拍MV成本不高,可以就地取材,發動周圍朋友共襄盛舉;辦專場需要的才是大錢,隻能發動學校周邊店家共襄盛舉。僅有的業餘時間,四個大男孩沒幹別的,分頭行動出去拉讚助。

頂風冒雪,跑斷腿磨破嘴,忙活倆禮拜,一通讚助也沒拉到。

倒是有一家養生足浴店願意慷慨相助,唯一訴求—演出期間,要進行現場足療體驗。“山嘯”四子試想了一下那個畫麵—他們站在台上憤怒嘶吼,高唱搖滾萬歲,下麵一排觀眾安安靜靜在泡腳,空氣中嗅不到一絲躁動的荷爾蒙氣息,全是中藥味……

讓四個搖滾青年情何以堪?隻能忍痛拒絕。

專場要辦,錢不能少,四子一合計,決定改變策略,由分頭行動改成集體行動,為壯大聲勢,還叫上了十幾個男同學。

令人欣喜的是,新策略成效顯著,不到半小時就成功拉到四家讚助。更有一家西點店被大學生的音樂熱情所打動,直接拿出收銀機裏的全部現金,哭著喊著非要孩子們收下。

隔天,A大保安大隊接到舉報,有該校大學生集結黑惡勢力,沿街索要保護費。

錢還沒焐熱,“山嘯”四子灰頭土臉地出了校門,挨家挨戶賠禮道歉。

挫折接連不斷,但搖滾之心不死。痛定思痛再一合計,蘭胖子想起了富二代發小林靳,霍西洲想起了大股東方戀戀。為顯誠意,肯定要做東設宴請他們小聚小敘,吃喝一頓。窮兮兮的“山嘯”四子想想這錢不能省,咬牙跺腳一致決定,把盛宴地點定在北門外的……肯德基。

肯德基怎麽了,他們隻有現場演出發揮好的時候,才舍得點一次全家桶。

方戀戀接到霍西洲電話的時候,正和宿舍姐們兒在學三食堂吃飯。霍西洲要來找她,她條件反射地認為八成沒好事。與其等待不如就此錯過,方戀戀割愛“以形補形”的鹵雞爪,手動四倍速加快吃飯進度。

不湊巧,方戀戀剛走出食堂大門,敵人霍西洲同時抵達戰場,還沒吃飯,牽著她就往裏走。聽見“疼疼疼”的呻吟,毫不知情的霍西洲拉著方戀戀燙傷的左手,還一個勁緊張兮兮地上下打量她,暈頭轉向,搞不清楚她到底哪裏疼。

疼到發飆,方戀戀掄起右手的筆記本電腦給了他一下。

她不疼了,改霍西洲抱頭痛號:“方戀戀,我不找你借錢!”

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提到“錢”字,方戀戀智商噌噌往上漲:“我沒錢!有錢也不借給你,霍老賴!”

“還、還、還,我肯定還!”

抱頭聞到一股子薄荷藥膏味,霍西洲發現來自自己的手指,一推敲,這才留意到方戀戀左手背的燙傷。問怎麽回事,她不肯說,霍西洲主動幫忙提筆記本電腦,滿臉堆笑地恭請方戀戀屈駕,陪他吃頓晚飯。

“我隻有半個小時。”方戀戀勉為其難地找個空位坐下,“你吃麵吧。”

又不請客怎麽還給安排上了,霍西洲不解:“為啥,我想吃飯。”

方戀戀玩手機,頭也不抬:“吃麵快。”

背著書包帶著筆記本,霍西洲推測她待會兒要去上自習,酸溜溜地問:“和魏無疆有約?”

“對。”方戀戀抬頭看他,沒好口氣地催促,“請你動作快點。”

話太多自找虐受,霍西洲頓時胃口全無,聽從安排買了一碗酸辣粉。

連湯帶粉幾口吸溜幹淨,隻花掉五分鍾。剩餘的時間,霍西洲先是聲情並茂地講述了坎坷波折的拉讚助之路,然後切入“肯德基盛宴”主題,問方戀戀願不願意以“唯一大股東”的身份蒞臨出席,共同商討校園專場大計。

得知林靳會去,方戀戀打了退堂鼓,直言不諱:“我對林靳沒好感,不去。”

霍西洲早有預料,挑著眉毛神秘一笑:“不想知道魏無疆和杜心雨分得徹不徹底,有沒有完全死心?”

“你什麽意思?”方戀戀放下手機,奇怪地看向他,“霍西洲,你又想和什麽稀泥?”

霍西洲換坐到她身旁,分享秘密似的耳語道:“我這是在給你創造機會試探魏無疆。林靳帶著杜心雨,你叫上他,一張桌子吃飯,有沒有貓膩,隻要你留心觀察,肯定看得出來。沒有最好,你追他不會有後顧之憂,萬一有……”

方戀戀被帶入語境,順著他的思路便問:“萬一有怎麽辦?”

“這個嘛,”霍西洲深思熟慮,眉頭擰成麻花,“我可以和你解除父女關係。”

方戀戀懶得搭理他,沉默片刻,堅定不移地道:“你少打餿主意,魏無疆親口說了,他已經處理好了和杜心雨的關係。”

“他處理好了,杜心雨呢?你能保證她也一樣?你我都知道,林靳一開始追她是抱著遊戲心態,換成你,你敢百分百交出真心?是個人,都喜歡拿現任和前任做比較,杜心雨一比,沒準就覺得和魏無疆談戀愛更踏實,更有安全感。”

霍西洲像個極富耐性的獵人,循序漸進地放下誘餌,吸引對方落入圈套。

方戀戀捧著低垂的腦袋想到頭疼,承認自己動搖了。她不熟悉不了解杜心雨,猜不透杜心雨的心思,隻能換位思考。如果在林靳和魏無疆之間做選擇,她肯定義無反顧地選擇後者。

杜心雨會後悔嗎?會做何選擇呢?她想知道。

2

A大圖書館作為學生自習首選地,網速快環境好,采用自助預約選座係統,超時不簽到,記違約一次,累積三次,一個月不能選座。方戀戀好不容易才和魏無疆預約到相鄰的座位,趕著時間去圖書館,沒給霍西洲準信,匆匆離開。

掐著點出現,魏無疆已經到了,沒開電腦也沒看書,雙眼注視全黑的手機屏幕,指腹輕點著外緣,似乎在專心思考什麽。方戀戀輕手輕腳地拖動椅子,椅子腳摩擦地麵發出細微聲響,魏無疆聞聲抬眼,朝她溫和一笑。

“我來吧。”魏無疆站起身拉開椅子再沒坐下,拿起手機小聲交代一句,“我出去打個電話。”

一通電話打得有點久,方戀戀努力集中精力看了五頁課件,收到霍西洲陰魂不散的微信。杜心雨已經同意赴約,到底要不要約魏無疆,全在方戀戀一念之間。

找不到人商量,隻能參考曆史先例。魏無疆和杜心雨既然能在醫院和平共處,一起吃頓飯應該也不成問題。懂得把問題簡單化,說明方戀戀是個簡單的人。長期和方槍槍鬥智鬥勇,肚子裏那點僅有的花花腸子,也全用來憋著勁使壞,沒多少富餘。

況且一頓飯時間長不長短不短,就算方戀戀留一百個心察言觀色,隻要杜心雨善於掩飾,她一個完全沒有男女經驗的新手,該蒙照樣蒙。

霍西洲指望方戀戀火眼金睛,真是高看她了。

魏無疆打完電話回來,方戀戀也考慮得七七八八,正在想怎麽開口,忽然發現他臉色似乎不太好看。方戀戀沒見過他發脾氣,但她想,大概就是現在這樣。

沉默不語,轉著一支鉛筆,眼角眉梢發緊,盯視著指間飛旋的筆尖,目不轉睛—他在克製忍耐,在逼自己冷靜,周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距離感。

方戀戀的呼吸輕了許多,明知不該仍忍不住,像不怕碰釘子似的,用筆在紙上委婉寫出:你不高興?

鉛筆一定,魏無疆點點頭。

關掉PPT課件頁麵,方戀戀低聲道:“我有個法子可能會讓你開心一點,要不要試試?”想了下,又說,“咱們去教室吧?”

興致不高的魏無疆沒有駁她好意,點點頭,收起桌麵上的手機和課本。

兩個人換到離圖書館最近的教學樓,運氣不錯,找到一間僅剩兩個空位子的教室。

教室裏,方戀戀把筆記本推至兩人中間,魏無疆接過她遞來的耳機,隻將一邊塞進耳朵。

方戀戀給他看的,是一段流行於B站流行的踩點混剪視頻,素材選自漫威電影裏的《超級英雄》。這樣的視頻在B站有很多,方戀戀這段視頻最大的特點在於,選取的背景音樂不是最常用的強節奏感的英美流行樂,而是二手玫瑰樂隊的山炮土搖《命運》。

日子一天天不會總是陽光燦爛

歲月一年年收獲的比醋還酸

幸福像在天上磨磨嘰嘰不下凡

花花綠綠的危險時刻就在你身邊

標準的二人轉唱腔,歌詞直白,富有幽默感。

整首歌散發著濃濃的鄉土風味,和高燃高能的超級英雄們搭在一起卻絲毫不顯違和。踩點精準,鏡頭切換流暢自然,風格有趣又詼諧,帶著些對拯救世界的英雄們的調侃。

第一次在魏無疆麵前展示自己的作品,方戀戀很緊張,手心裏攥出細汗,視線全程緊鎖屏幕。怕他不感興趣不喜歡,更怕適得其反,連給師傅交作業,她都沒如此緊張過。

直到視頻結束,她才提起勇氣,用眼尾忐忑的餘光,偷偷看他的表情。

魏無疆的目光仍停留在播放器上,俊臉之上無波無瀾,辨不出任何情緒。方戀戀心裏直敲邊鼓,等不到回應,一瞬沒了底。她手忙腳亂收回筆記本,隻想立刻跳過這令人尷尬的一段,假裝無事發生。

“等等。”魏無疆仿佛如夢方醒,忽地出聲阻止,伸手擋了一下,含笑道,“戀戀,你真厲害。”

兩人第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出於待人禮節,也說過同樣的話。但這一次,方戀戀能準確無誤地聽出來,他不是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的讚美。

方戀戀欣喜若狂,高高翹起的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還謙虛:“也沒多厲害。我偷了個懶,為保持色調統一,把全部素材都調成了黑白色,隻保留了最熱血的紅色。”

“這種視頻難做嗎?”魏無疆摘下耳機,好奇地問。

“不難,做這種卡節奏的混剪,要非常熟悉原素材,知道哪些鏡頭適合用來踩節奏點。製作的時候,先根據選取的音樂,抓重拍抓大節奏,想好大致的剪輯思路,然後再動手剪。鏡頭轉接的效果,網上都有現成的插件可以用,有些我想要的效果沒有現成的,隻能硬剪。”

剪輯技術玩得得心應手,方戀戀自然滔滔不絕,拉動進度條精準定在某一剪輯點的位置,詳細說明道:“這裏有個往裏推進再退出的效果,就是硬剪。同一個片段剪成兩段,前一段做了個兩倍加速,後一段再放回原速,放回原速的同時,選取一個點做關鍵幀,調節原畫大小,前兩幀放大……”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方戀戀意識到自己像在賣弄,難為情地抿了抿唇,忙懷著歉意解釋:“不好意思啊,我講起剪輯,容易沒完沒了控製不住我自己,其實沒什麽難度,就是過程煩瑣,講起來像長篇大論一樣,挺無聊的。”

魏無疆回以微笑,搖了搖頭。

隔行如隔山,他確實聽不懂,但不覺得無聊。因為方戀戀侃侃而談時,眼睛有璀璨光亮,一張小臉也神采奕奕,哪怕一個字聽不懂,也會被她散發出的自信光彩所吸引。

不管是方戀戀剪輯的視頻,還是她這個人,都有一種使人快速放鬆的神奇力量。魏無疆忘記了剛才那通不愉快的電話,側身麵向方戀戀,手背輕墊在下顎,眉目舒展笑意清淺,卻是由內而發,整個人很鬆弛且身心自在。

“你繼續,我想多聽聽。”他鼓勵道。

方戀戀沒見過這麽隨意的魏無疆,姿勢慵散,表情愜意,似乎很享受聆聽她的長篇大論。愛人難覓,知音更難覓,距離仿佛一下被拉近,她開心極了,滿心滿眼都是麵前的魏無疆,輕薄底妝下的臉蛋漸漸從三月櫻紅成了十月楓。

“我講兩件有趣的事吧。”她也學著魏無疆的樣子,單手托腮,目光炯炯地與他對視,音量不高,講故事一般繪聲繪色地道,“我以前節奏感不好,總抓不準節拍重音。為了鍛煉節奏感,每次‘山嘯’排練,我都去地下室當聽眾。那個時候他們樂隊水平真的不太行,尤其是霍西洲,慢歌穩不住節奏,快歌又跟不上節奏,我慢慢都能聽出來他節奏有問題,他還死要麵子不承認,經常拿鼓棒敲我頭。你猜我怎麽報複他的?”

沒來由地,魏無疆完全沒有興趣猜謎,徑直道:“不知道。”

方戀戀興致正高,狡黠一笑:“我用手機錄下他好多排練出錯被成員罵的小視頻,做了個混剪當生日禮物送給他。當時看完,他大罵髒話,臉都氣……”

“戀戀。”魏無疆不自覺斂了笑容生硬打斷,驀地意識到自己太不禮貌,隨即又放柔語調,“說說另一件有趣的事吧。”

方戀戀納悶了兩三秒,沒多想,再度樂樂嗬嗬開口:“我以前做了很多影視劇混剪視頻,投稿到B站反響不錯,我以為自己特牛掰。拜師的時候,我特意精挑細選選出剛才給你看的那段視頻發給師傅,想借機展示自己的剪輯能力。結果,師傅把我臭罵了一頓,差點不肯收我。”

“為什麽?”魏無疆奇道,盎然興致的悄聲回歸,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

“我師傅是學影視剪輯科班出身的,非常反對玩混剪,說會破壞人正常的敘事思維和對故事的整體把控能力。”

正說著話,有兩個女生從前麵經過,轉頭看了他們好幾眼。方戀戀以為自己聲音太大,壓低音量的同時,下意識地向魏無疆靠近些,肩膀幾乎碰在了一起。

魏無疆不在意,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也沒留意:“師傅說,電影是聲光電的整體藝術,不是單個鏡頭畫麵的藝術,混剪玩得再厲害,也隻是單鏡頭的堆砌,對學習故事表達沒有任何幫助。所以,我已經光榮退出B站混剪圈啦。”

“原來如此。”魏無疆覺得很有意思,更加好奇地問,“你現在一般剪什麽?”

“最近師傅接活多,我打打下手,有時候也當好學生做師傅布置的作業,比如給電影剪預告片,要麽把二三十集的電視劇剪成兩小時的電影。”方戀戀一邊講,一邊轉向筆記本,順手點開F盤的文件夾,“以前玩混剪的時候,我收集了好多素材和背景音樂。喏,你看,這全是我分門別類整理出來的音樂庫。”

魏無疆聞言轉投視線,二十幾個文件夾豎直排列,分別用不同的情緒短語命名。

悲傷到落淚,抒情會寫詩,滑稽笑完去睡覺,歡快轉圈圈,激昂大氣踢正步,緊張心跳一百二,酷炫沒朋友,優雅做淑女……

文件名取得好玩有趣,魏無疆聲音帶笑,一一逐字輕輕念出。一路下來到最後一個文件名,他驀地定住,收住話音噤聲不語。

那上麵隻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想他”。

顯而易見,“想他”的文件夾裏每一段旋律都代表愛情,每一個音符裏都藏著方戀戀的少女心事。

“啪!”

筆記本電腦忽然被重重合上,慌張失措的方戀戀抱著胳膊一下子趴在了上麵,整張臉嚴嚴實實地埋進臂彎,像一隻鑽沙地裏避險的鴕鳥。秘密意外曝光,她快懊惱死了,在心裏痛罵自己,哭都哭不出來,想咬舌又不至於尋死。像她這樣病入膏肓的癡情程度,應該會使人感到不適,覺得她很變態吧。

“戀戀。”

頭頂上方傳來魏無疆低沉而輕柔的呼喚,方戀戀保持鴕鳥心態裝死,甚至騰出一隻手尋尋覓覓抓起身後的羽絨服,囫圇罩住自己。

“戀戀,起來吧,沒必要害羞。”

身上的重量消失,感覺他低沉的聲音近在耳邊,似乎蘊含著隱隱笑意,方戀戀心如鼓擂,一動不敢動。

“你捂這麽嚴實不準我看,那個文件夾不會是空的吧?”

“才不是空的!”方戀戀像觸電一般,霍地彈起。

拔高的音量驚動了四周自習的同學,她腦子不靈光,當羽絨服是隱形鬥篷似的,又抓起來想擋自己的臉。這一次魏無疆動作比她快,半路截下,順勢搭上椅背,疊在自己的羽絨服上麵。

一白一黑,仿佛戀人相互依偎。

魏無疆很想看一看那個文件夾,顧及女孩兒感受沒有說,隻目光灼灼凝視著方戀戀,俊臉上的笑清朗而溫柔。

方戀戀知道,他性情和善不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此刻的笑,好像又有些不同。她詞匯貧乏難以形容,隻覺熟悉,似乎在有關於他的夢裏見過。當笑顏成真,就變成了映入夢中的燈盞,照亮她縹緲幻境裏的滄海桑田,日月山川。

夢裏如癡,夢外如醉,夢裏夢外魂牽情繞,她愛他,隻為他一笑。

3

“山嘯”四子的“肯德基盛宴”定在周六下午五點,林靳和杜心雨手牽手如約而至。方戀戀剪片子太投入忘記時間,定了手機鬧鍾居然沒聽見,破天荒遲到十五分鍾,緊趕慢趕還是最後一個到。

方戀戀單獨出現,霍西洲朝她身後東張西望半天,好似大失所望,詢問魏無疆人呢。

“他不來。”方戀戀利落應聲。

六個人圍坐兩張小桌,隻有杜心雨身旁空著,方戀戀挨個兒打完招呼,落落大方坐過去。霍西洲擠開低頭傻笑、忙著發微信的符浪,悄聲問她為什麽,方戀戀沒說話。剪片子沒吃飯肚子咕咕叫,方戀戀從全家桶裏拿一根粟米棒,歡樂地啃起來。

方戀戀不但沒有邀請魏無疆,今天的聚會的事也隻字未提。隻因魏無疆的一個笑,她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愛他,不在乎一切紛紛擾擾,癡癡纏纏,哪怕杜心雨真的後悔,對魏無疆餘情未了,她也願意身披鎧甲,佩劍而戰,誓死守護她的愛情城池。

整天隻會出餿主意的霍西洲可能不會懂,所以方戀戀沒有浪費口舌解釋。歐陽和蘭胖子一唱一和,正在講述組建校園樂隊的艱辛與不易,什麽餓肚子也要省錢買樂器,什麽唱紅白喜事被轟下台,什麽找其他樂隊茬琴不成反變茬架……唯有林靳和杜心雨在聽,因為新鮮,沒近距離接觸過校園樂隊。

陪著“山嘯”一路走來的方戀戀算半個親曆者,換成她來講,肯定更加聲情並茂,還能錦上添花,免費送一段被坑蒙拐騙變成“大股東”的血淚史。首要任務是填飽肚子,方戀戀啃著奧爾良烤翅,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旁邊霍西洲忽地用胳膊肘撞她,讓她看自己手機。

微信界麵一條沒發送的信息:你和杜心雨鬧矛盾了?

鬼鬼祟祟像小學生傳字條一樣,方戀戀看完信息又奇怪地看一眼霍西洲,叼著雞翅搖頭。

霍西洲似乎不信,打字飛快:她一直來來回回瞄你,好像有妒意。根據我的判斷,肯定不是嫉妒你長得漂亮。

今晚的方戀戀的確很漂亮,難得化了個A爆全場的歐美妝。

宿舍老大是個美妝博主,下午突發奇想要拍個“給閨蜜變換妝容”的主題。臨近期末,宿舍老三老四都去上自習了,隻有老二方戀戀抱著棉被在呼呼大睡。趁著A大周五周六不熄燈,方戀戀通宵剪片子,睡得正香被老大抓起來洗漱,錄視頻。她長相水靈可人,平時喜歡化清新自然的日韓係妝,不過經老大一雙巧手雕琢,加上歐美妝的她自有另一番別樣風情。

眼影深邃,眼線嫵媚,姨媽色霧麵唇釉將唇形勾勒得飽滿而豐盈。

真正的美人在骨不在皮,任何妝麵都能掌控得住。

杜心雨今天同樣略施粉黛,透著江南雲光水色一般的柔美韻致。兩人坐在一起各有各的美,不分伯仲。

方戀戀吃東西專心,渾然未覺,經霍西洲提醒,嘴裏包著雞肉,下意識地就轉過頭。目光碰上杜心雨的,方戀戀立刻停止咀嚼,抿著唇對她客氣地笑了笑。

“外麵有賣糖炒栗子的,你想吃嗎,我們一起去買。”杜心雨說著,不等方戀戀表態,已將手中隻咬過一小口的漢堡遞給了林靳。

“外邊冷,我去買吧。”熱心腸的蘭胖子站起來。

拐彎抹角是女孩子最擅長的表達方式,翻譯成直男能聽懂的語言,就是杜心雨有話想找方戀戀單獨聊。但凡有點戀愛經驗,都不會理解成字麵意思。蘭胖子聽不懂情有可原,歐陽和林靳一人按一邊肩膀,把他按回原位。杜心雨和方戀戀一同離座走出肯德基,他還納罕,這兩人關係變這麽親近,不合理啊。

女人心,海底針,搞不懂,搞不懂。

鐵砂炒製出的板栗熱氣騰騰,個個顆粒飽滿,綻裂出黃燦燦的果仁。

方戀戀眼饞買了一斤,知道杜心雨有話要說,便沒走遠,就近坐在路旁的花壇邊,慢悠悠剝著栗子,等杜心雨開口。剛出鍋的栗子燙手,剝兩下就要捏捏冰涼的耳垂降溫,方戀戀剝出一粒完整栗仁,先遞向杜心雨。

“你嚐嚐,應該又糯又甜。”她笑盈盈地道。

小時候,爸爸沒少在方槍槍耳邊嘮叨“要學會分享”,方戀戀聽多了也養成習慣。她樂於分享美食,並不為故意討好杜心雨。因為魏無疆,兩個人恐怕做不成朋友,但方戀戀對杜心雨沒有敵意。畢竟在暗戀魏無疆的那些歲月裏,她曾對杜心雨懷有難以言表的複雜情感,有喜歡羨慕,也有畏懼嫉妒。

“謝謝。”杜心雨吃相秀氣,輕咬一小口,“嗯,很甜。”

“我也嚐嚐。”方戀戀趁熱乎,整顆扔進嘴裏,甜彎了眼角。

杜心雨手捏半顆栗仁,挨著她坐下,神色如常道:“林靳最初追我是為了和朋友打賭,你應該知道吧?”

方戀戀摳著顆沒裂口的栗子,點點頭。

“我想你也應該明白,和他談戀愛,我會有顧慮,不確定他到底有多喜歡我。”似乎有點難以啟齒,杜心雨用笑容掩飾自己的微訕。

果然被霍西洲料中了,方戀戀暗暗想。

杜心雨又輕咬下栗仁,抿化在唇齒間:“知道樂隊請吃飯你也會來,我可能鬼迷心竅吧,給魏無疆打了個電話。”

心頭躥升一股不祥預感,方戀戀抬眼追問:“為什麽給他打電話?”

“找他陪我在林靳麵前演場戲。”話說開了,杜心雨愈加坦誠,“我想知道如果我和他玩下曖昧,林靳會不會吃醋生氣。”

方戀戀的腦子玩玩剪輯技巧還行,玩女孩子的心機花樣真不在行,有種跨越學科領域的無知茫然。

她目瞪口呆好半天,發自肺腑評價了一句:“杜心雨,你好作啊!”

真話不中聽,杜心雨冷下臉。

“魏無疆絕對不會同意的。”方戀戀也不是看人下菜碟的人。

“他衝我發了脾氣。”杜心雨看著方戀戀,麵色似怒似怨晦暗不明,一字一句地道,“我們談了五年戀愛,他從來沒有對我發過脾氣。即使在分手前,我們關係最緊張的時候,他也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扯得有點遠,方戀戀半懂不懂,就事論事:“你的要求確實過分。”

杜心雨沒有否認:“我一開始想不通,我的要求過分,他拒絕就好,發脾氣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今天見到你,我想通了。”

“想通什麽?”方戀戀沒跟上她東繞西繞的思路,蒙了圈。

不願明講還非逼她點透,杜心雨不悅,加快語速:“我如果和他逢場作戲,林靳會誤會,你也會誤會。他衝我發火,是因為他……”

在乎你的感受。

後半截話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想到曾經她才是魏無疆最在乎的人,杜心雨就無法安之若素地接受已經時過境遷的現實。驕傲和虛榮心作祟,她祝福魏無疆的同時,又希望他不要太快放下與她的舊日戀情。最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方戀戀不像杜心雨一樣心思跌宕百轉千回,花了幾秒鍾猜到杜心雨的未盡之意,登時把不安與忐忑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

“你想和魏無疆複合?”她緊張兮兮地問。

“不想。”杜心雨語氣果斷,下意識地端起前女友的身份,用挑剔的目光審視方戀戀,“你喜歡魏無疆什麽?長得帥?溫柔體貼?”

“我喜歡他的全部。”方戀戀不假思索。

杜心雨輕笑:“他言而無信,你也喜歡?”

“什麽?”方戀戀訝異。

“你還不知道我們分手的原因?”杜心雨比她更訝異。

“不知道。”方戀戀忙問,“為什麽?”

“你去問他吧。”

怎麽又是這句!

杜心雨說完她想說的話,自顧自走了,獨留方戀戀抱著一袋糖炒栗子,坐在原地鬱悶歎氣。

4

一句“言而無信”不像騙人,方戀戀左思右想毫無頭緒,凍得打戰隻能先行放棄,拎著栗子回到肯德基。她屁股還沒坐穩,歐陽便站起身振臂呼籲,辦專場缺錢,急需各路愛心人士讚助。

“我出兩萬,隻有一個要求。”林靳口氣很大,親熱地攬過杜心雨的肩,“唱一首歌送給心雨。”

“沒問題。”歐陽爽快應下,雖然有悖於搖滾精神,但比起現場泡腳,林靳的要求明顯合理多了。不變不通,一變則通。

“唱什麽?”霍西洲沒那麽容易妥協,板著臉孔道,“我們可不唱口水流行歌,跌份兒!”

“心雨定。”林靳擁著杜心雨,溫聲細語地問,“你想聽什麽?”

杜心雨嫣然一笑:“我想……”

“我出五萬。”方戀戀突兀地打斷,聲音不高卻堅定,平靜地對向歐陽,“沒有要求,你們想唱什麽唱什麽。”

“我出八萬,唱三首。”林靳淡瞥她,嘴角噙笑,仿佛漫不經心,隻刻意加重了語氣。

方戀戀視若無睹,從從容容再度開口:“我出十萬,沒要求。”

半生不熟的兩個人突然開戰,針鋒相對,火藥味漸濃。

方戀戀的舉動令所有人困惑—愚蠢,魯莽,沒有自知之明,為什麽非要和富二代比闊?

“方戀戀!”霍西洲坐不住急眼了,跳起來罵,“你較什麽勁啊,你有那麽多錢嗎?”

“有沒有,我自己清楚。”方戀戀八風不動,忽略所有人的驚詫,隻平靜看向林靳,“你還加嗎?”

林靳沒有立即回答,鬆開扯他衣袖的杜心雨,像坐在一張談判桌上與方戀戀直直對視,眼光裏透著探究與興味。

“有點意思。”他一身富家子弟盛氣淩人的傲慢,笑著問,“方戀戀,你故意和我爭,是在為魏無疆打抱不平嗎?”

“這你不用管。”桌下的雙手已經攥成拳頭,方戀戀憋著口氣目光銳利,鏗鏘道,“你不加,我要加,十二萬。”

“十二萬!”霍西洲要瘋,怒目相向,額角青筋直跳,喉嚨裏像卡了什麽東西一樣,再講不出一字半字。

蘭胖子也被巨款嚇出滿頭虛汗:“戀戀,我們一定會省著用,用不完的退你。”

“提點要求吧,你掌握話語權可以為所欲為,讓我們跳四小天鵝都成。”一直沒怎麽開口的符浪也湊上來,誠心誠意地提建議。

“千萬不要跳,我怕做噩夢。”方戀戀還有心情開玩笑,環視一圈表情各異的“山嘯”四子,揚聲道,“你們不準偷懶,好好排練啊,到時候一定要鉚足力氣唱過癮,迷倒台下所有人。”

歐陽拍胸脯:“包在我們身上。”

其餘三子怔怔然沒反應,隻有歐陽最沉得住氣,看出方戀戀是鐵了心要充大頭。扭臉見霍西洲和林靳幾乎同時張嘴想說話,他反應靈敏,像拍賣會上一錘定音的拍賣師一樣,重重拍響桌子—

“就這麽定了!”

一分鍾之前,方戀戀確實不差錢。給方槍槍打工有工資,給師傅打下手有報酬,空餘時間,她還會接剪網站平台宣傳片之類的零活掙外快;一分鍾之後,手機銀行轉賬成功,方戀戀的卡裏就隻剩可憐巴巴的三位數,連下個月生活費也沒了著落。

和林靳較勁有沒有意義,又值不值得花十二萬較這個勁,方戀戀壓根兒不去想。她隻知道,杜心雨惹魏無疆生氣,她很不高興—那麽無理刻薄的要求也好意思講出口,簡直是在故意欺負魏無疆,欺負他善良,欺負他寬厚。

全世界最好的魏無疆受欺負,她方戀戀頭一個不答應。

隻要能爭口氣,方戀戀不後悔。

至於這口氣是為自己爭的,還是為魏無疆爭的,她分不清,似乎也沒有差別。

一擲千金之癮過得痛快,雄赳赳氣昂昂出了肯德基,蕭瑟寒風一吹,方戀戀清醒不少。十二萬,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她不分晝夜熬出痘痘辛苦掙來的,每一筆進賬她都能開心半天,眨眼就沒了,好心痛啊。

方戀戀是個錢串子,曾半真不假地對方槍槍說,這是我存的棺材本,剪輯不是人幹的,誰知道哪天就過勞猝死了呢。

此番人生感慨發表在得知魏無疆失戀的前幾天。備感愛情無望的方戀戀,覺得人生了無生趣,也不過如此。一天酷似一天地過著,像照鏡子,長此以往活到七老八十太沒勁,三十歲就夠了。

被方槍槍氣急敗壞地教訓,警告她收起這種消極厭世的想法,她嘴上說好好好,心裏照舊故我。活到三十歲還放不下魏無疆,愛不上某某某,豈不是太可悲了?所以她要拚命賺錢,隻有錢能給她無望的生活帶來一點點安全感。而此時此刻的方戀戀,連唯一的安全感也似雲煙,化為烏有。

轉身拐進旁邊小巷,方戀戀越想越覺悲傷,自己和卡裏三位數一樣可憐,無著無落。為爭氣好像耗盡體力,腦子不會轉,混混沌沌,她憑著本能,撥通魏無疆的電話。

“魏無疆,你在哪裏?我可不可以去找你?”強忍鼻腔酸澀,好想見他。

話尾一絲顫音,輕而入骨。

那頭魏無疆頓了半秒,急切道:“我在加班。你發個定位,站在原地不要動,我叫輛車去接你。”

“好。”

冬天太陽落山早,出於對方戀戀安全的考量,一路上魏無疆一直在跟她發微信。不問她出了什麽事,隻東拉西扯閑聊,其間還發了幾張搞笑的表情包。方戀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像病得不輕,被司機師傅瞄了好幾眼。到地方下車,半舊的寫字樓毗鄰一家快捷酒店,司機師傅想偏了實在沒忍住,規勸一句—

“姑娘,你還年輕,前途無量,自重自愛啊!”

方戀戀抽噎著抬手往寫字樓一指,想也不想便道:“師傅你誤會了,我來找我男朋友。他最愛我了。”

我也最愛他了。

5

魏無疆師兄初創業,萬事以節約成本為先,工作室租在這棟倒閉酒店改建的寫字樓裏。通道式的結構,一條南北向貫穿的過道狹長逼仄,兩邊分布著五花八門的小公司。

工作室位於五層盡頭,門臉不大,裏麵也隻有十來平米。創業狗的地盤也像狗窩,四張辦公桌擠在中間,周圍高高低低堆滿雜物,衛生死角落滿灰塵。螺螄殼裏做道場,就這點有限空間,除了辦公,牆邊還硬塞進一張行軍床,薄被揉成一團堆在床尾。

哪兒哪兒都亂到無從下腳,就是賊來了也要先收拾收拾,才能踅摸點值錢東西。

方戀戀立在門口望不見人,一時半會兒也不敢貿然往裏進,輕輕地喊:“魏無疆。”

話音未落,他從滿室狼藉中站了起來,戴著眼鏡。

空調開得足,他隻穿了件藏青色毛衣,袖子挽至手肘,露出白淨精瘦的小臂。方戀戀眼前一亮,有他在,髒亂差的工作室也沒那麽不堪入目了。

不等魏無疆過來接她,她就像涉水過江一般,雙手平舉踮起腳,見縫插針落下腳步。彎彎繞繞躲開雜物,隻餘一步之遙,她停下來綻放燦爛笑容,羚羊似的輕盈一躍,跳至魏無疆麵前。

魏無疆也一直麵帶微笑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人近了,笑容瞬時凝固:“戀戀,你哭過。”

“沒有呀。”方戀戀習慣性否認。

“又撒謊。”魏無疆轉過椅子,按她坐下,自己倚著桌沿兒,“妝花了,知道嗎?”

方戀戀抹了抹下眼瞼,一手指的眼影和睫毛膏碎屑。想起來宿舍老大經常拍視頻,圖卸妝省事,拍攝時不愛用防水化妝品。

“我現在醜嗎?”她心有戚戚地問。

方戀戀站起來,想起什麽,問:“裏麵有卸妝水,或者卸妝膏嗎?”

魏無疆明顯愣了下:“有洗手液。”

醜總比爛臉強,她又坐了回去:“我想喝水。”

“好。”

魏無疆順手拿起自己的馬克杯,走去飲水機接了杯溫水。回到工位,方戀戀正湊近他泡的方便麵,哈巴狗似的吸鼻子。

“怎麽一點也不香啊,過期了嗎?”她奇怪地問。

“是你鼻子不通氣。”魏無疆好笑道,遞出杯子,從隔壁拖把椅子麵對她坐下,“還沒泡好,待會兒再吃。”

哭到口幹舌燥,方戀戀一氣喝掉半杯水,捧著杯子環顧四周,不滿地抱怨:“讓你一個人加班,又不給你買加班飯,你師兄太過分了。”

“師兄已經連熬了兩個通宵。”魏無疆指指牆邊的行軍床,“他本來打算將就睡一晚,被我趕回去了。快一周沒洗澡,身上有味兒。”

他嫌棄地皺鼻子,她也跟著照做:“你師兄一定沒有女朋友。”

“又當老板又做員工,太忙,沒時間交女朋友。”魏無疆又指向飲水機旁的簡陋隔斷,“工作室剛成立的時候,東西還沒這麽多,師兄在那裏麵安了個煤油爐,每天自己做飯。為節省時間,有什麽煮什麽,煮一大鍋吃三頓。”

有個白手起家的哥哥,方戀戀大概能體會創業的艱苦。但她沒繼續往下聊,而是笑嘻嘻地又把話題扯了回去:“我哥創業的時候也忙到腳不沾地,可是一點沒耽誤他交女朋友。你師兄如果有女朋友,就不會一周不洗澡了。”

魏無疆聽得一樂,迅速反駁:“我沒女朋友,也沒一周不洗澡啊。”

“我聞聞。”方戀戀臉都湊過去了,才意識到自己有點沒羞沒臊,忙又轉開腦袋,假裝被他的電腦吸引。臉頰發燙死盯著屏幕,好像她能看得懂全英文的Origami Studio工作界麵似的。

哭花了妝痕跡斑斑,魏無疆看不出她小臉充血,卻留意到她的耳朵在一點點變紅。

有一瞬的衝動想捏捏她肉嘟嘟的耳垂,聽老人家說,耳垂飽滿有福氣。

魏無疆搭在膝蓋的手指動了動,方戀戀忽然轉過頭,問:“你是在做和林靳爸爸公司合作的那個項目嗎?”

手指一鬆,魏無疆心念收得快,道:“對。”

方戀戀皺起眉頭:“林靳故意找碴兒,刁難你們?”

魏無疆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掀開杯麵的紙蓋,一股熱氣嫋嫋升騰。塑料餐叉遞給方戀戀,他想了想,輕描淡寫地道:“開會提了些意見,給的修改時間有點緊。”

“甲方爸爸最難伺候了。”

方戀戀手舉餐叉,像舉著三叉戟,深有同感,憤憤不平。簡單一句話不足以平複心中積怨,她又揮舞餐叉比了個“斬立決”的動作,一定睛,好像才看見手裏的東西,她忙還給魏無疆:“我吃過了,你趕緊吃吧。”

方戀戀是個情緒流動性很強的人,享受和魏無疆獨處的寶貴時光,幾乎已經忘了自己現在是個窮光蛋。他冷不丁開口一問,她仿佛失憶,呆了好幾秒鍾,然後就像開閘泄洪,還不給預警一樣,眼淚珠子嘩嘩往下墜。

她邊傷心地哭,邊顛三倒四講起來龍去脈:“杜心雨告訴我了,她給你打電話,讓你陪她演親熱戲。她臉咋那麽大呢,又不給錢,為什麽要陪她演戲!給錢也不能演,太傷自尊了。你發脾氣沒有錯,不管是不是因為我,我都好感動。魏無疆,魏無疆……”

方戀戀嚶嚶喚著,被口水嗆到打了個嗝,又哭哭啼啼繼續:“我真的好喜歡你啊,萬一我追不到你,可怎麽辦……孤孤單單死在三十歲,也不是不可以,可我攢的棺材本全沒了呀……我,我現在又不是很想英年早逝了,我想活得久一點兒,追你追得久一點兒……你千萬等等我啊,不要被外麵的妖豔賤貨搶走,我,我會努力的!”

她哭得帶勁,口齒不清,鼻音濃重,斷斷續續。魏無疆很用心在聽,也隻聽清了一些聳人聽聞的詞語,諸如“孤孤單單死”“棺材本”“英年早逝”……

本就不太能招架方戀戀掉眼淚,又被她的哭訴弄得雲山霧罩,魏無疆頓時腦子“嗡”的一聲,方寸大亂。到處找不到該死的紙巾,他定神頓了下,突然俯身靠近方戀戀,伸手摸進她的羽絨服口袋,沒摸到,又改摸另一邊口袋,像在搜身找什麽重要東西。

突如其來的“上下其手”,唬得方戀戀緊急製動刹住眼淚,大氣不敢喘,動也不敢動,噙著眼淚直愣愣地盯住他。

“你……你幹嗎呢?”她怯怯地問。

“找口紅。”魏無疆記得,上次她哭,是靠塗口紅止住的眼淚。

邋遢淚痕還掛在臉上,方戀戀已忍不住破涕為笑:“你別找了,我著急出門,沒有帶。我今天已經醜出天際了,抹口紅不管用。”

魏無疆坐回原位,似乎有些難為情,來不及收斂眸中的慌亂,匆匆別開眼神。須臾,他也無聲笑了,終於發現近在咫尺的抽紙,因為太著急像中了它的障眼法,剛才死活找不到。

“要怎麽樣你才會不哭,告訴我。”拿起整盒抽紙,魏無疆轉回視線,認真看向方戀戀,坦誠道,“你一哭,我特別慌,不知道該怎麽辦。”

“能讓我抱抱你嗎?”方戀戀揚起期期艾艾的小眼神。

魏無疆沒吭聲,片刻後默默站起身,張開了雙臂。

方戀戀是跳著撲進他懷裏的,莽撞又冒失,緊緊箍住他的腰,雙手像打了結一樣,在他腰後用力交握。

似乎四年來的苦苦暗戀,隻為這一刻。

她才不要隻活到三十歲,要活得長長久久,愛他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