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了

世界杯的日子如約而至。安靜他們提前三天飛到了C國,調整時差作息。

本來安靜作為替補是單獨一間房,邵琳和趙夢雲兩個人一間房,但因為邵琳的圈外男友也跟著悄悄來了,所以安靜很自覺地把房間讓給了這對小情侶。

國家隊對隊員談戀愛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要拿到世界冠軍。而對於邵琳這樣金牌拿到手軟,年紀也不算小的隊員,大家都是由衷地為她感到開心的。

邵琳和趙夢雲霸占世界排名前兩位,作為種子選手可以直接參加八分之一決賽。開幕式前一天小組賽結束,抽簽的結果公布出來,楊英把他們聚在她房間裏開會,分析一下明日對陣的選手。

“明天的賽程有八分之一決賽和四分之一決賽。你倆按照正常水平發揮就沒什麽問題,但也不能太輕敵,我還是按慣例介紹一下對手。”

楊英從手機裏翻出照片給她們看。

“邵琳,對陣F國選手路易斯,你的老熟人了,打法你應該比我清楚。她目前的世界排名是第十,曾經拿過一次世乒賽季軍,歐洲杯亞軍。呃……其他能拿得出手的獎項就沒有了。咳咳,以落點刁鑽著稱。反正你認真打就行。

“趙夢雲,對陣R國選手高雨。她目前世界排名第十二,是近兩年的後起之秀,各大賽的季軍得過不少,擅長橫板快攻結合弧圈打法,攻勢狠厲。但你的打法恰好可以克她,她攻你守,等到她開始急了,漏洞就會很多。值得一提的是,這個選手本來是我們隊裏的,但兩年前被開了,就加入了R國國家隊。”

這種情況其實很普遍。中國人太多,乒乓球競爭又激烈,有的選手待在國內可能一輩子也上不了大賽賽場,所以轉去別的國家尋找更多的機會。但說到底,體育也是一種國家軟實力的表現,不能為國爭光反而投入敵營,雖能理解,但心裏還是不太能接受。

邵琳和趙夢雲都心照不宣地點點頭,起身要走。

“對了,邵琳,”楊英突然站起來,罕見地頓了頓,“克製點。”

秦揚在旁邊賤兮兮地笑:“聽到沒?這幾天少運動。”

安靜本來在一旁出神,聞言一愣,這才明白過來“克製”是什麽意思,小臉驀地漲紅了。

邵琳剜了秦揚一眼,用眼神傳遞出了“老娘參加過上百次比賽了,這種事情還要你費事兒提醒嗎”的殺意,然後恨恨地摟著趙夢雲走了。

安靜沒跟她們一起走,而是跟在秦揚屁股後麵,隨他走到房間門前。

秦揚停下來刷門卡,扭頭問她:“還有事?”

安靜下意識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秦揚覺得她支支吾吾的樣子可愛又好笑,他推開門讓她進來,在床邊拍了拍:“坐下說。”

潔白的床單被秦揚拍得起了些輕微的褶子。安靜聽話地過去坐到他旁邊,心跳又不自覺地加速,說話更結巴了。

“我……我就安靜她賽前還會問這個問題,猶豫了下,還是實話實說:“基本上不可能。你不用急,世界杯一年一次,多的是機會。”

“我不是急。”安靜連忙擺擺手解釋,“我隻是不想去現場,我不想見到那個人。”

那個……她討厭的人。

秦揚了然。

他就職後向厲霆打聽過安靜當初退隊的原因。厲霆最初還是用“打架”兩個字解釋,但架不住秦揚盤問,最後還是妥協了。

“安靜她打架是因為她父親。”

厲霆把當時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秦揚,秦揚心情複雜了三天。

而和她打架的那個人,就是高雨。

高雨也正是因為和安靜打架被中國國家隊開除,這才加入了R國國家隊。

“你的事情……”秦揚頓了頓,“我知道。”

其實倒也沒多複雜,隻是讓他很心疼。離隊的那兩年,她究竟是怎麽過的?

安靜父母離異。她的爸爸是一名貨車司機,有一次超載出了車禍,把一個路人撞成了重傷,自己也成了殘疾。那時候安靜因為這件事請假回去了半個月。高雨是她同鄉,不知道從哪兒得知了這個消息,又天生嘴碎,當著一堆人的麵大講特講,說這種司機就是為禍人間的垃圾,眉飛色舞的樣子正好被提前回來的安靜撞見。

別看安靜平常軟綿綿的,遇到這種事情脾氣比誰都硬。偏偏高雨又是個不肯低頭的,兩個人一來二去,就動起了手。

打架的後果倒不嚴重,旁邊的隊友很快勸下來了。安靜揍人也揍得很有分寸,高雨身上連皮都沒破。但隊裏的處罰不可謂不嚴重。

高雨比安靜大了好幾歲,沒有她蟄伏兩年等全運會再歸隊的資本,一氣之下跑去了R國。

但不論怎麽說,兩人這梁子是結下了。

安靜聽得秦揚的意思,心裏一沉。

他會覺得很失望吧?自己裝得這麽乖順,竟然也會打架。

秦揚見她垂下頭,以為她是又想起之前的不愉快,在她頭上揉了一把:“那人不就是嘴皮子欠嗎?這都兩年了,還記恨著呢?萬一你們賽場相見,還要再打一次?”

他的語氣柔柔的,像軟和的棉花。安靜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不敢抬頭。

“以前就覺得你是隻會咬人的兔子,沒想到裏子這麽硬,還記仇……”秦揚回憶起初次見到安靜時她在賽場上的那股狠勁兒,嘴角不自覺地勾了勾,聲音弱了些,像是喃喃自語,“挺好,我喜歡。”

安靜渾身一抖,驀地抬起頭。

他說什麽?

但秦揚好像什麽也沒說似的,仿佛是安靜的錯覺。

他拍拍她的頭,給她灌心靈雞湯:“小朋友,你未來的路還很長,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就葬送大好前途,實在遇到不爽的人,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在賽場上把她打趴下。”

安靜怔怔地和他四目相對。

那一刻,秦揚的眼睛在發光。

而她心裏小鹿亂撞。

誰知道秦揚一語成讖。

在他對安靜進行了一番思想教導後,兩人順理成章地一起吃了晚飯。而安靜房間原本訂的兩份餐有一大半都進了趙夢雲的肚子。

趙夢雲不是吃撐了,而是吃壞了。

半夜的時候,安靜被趙夢雲叫醒,趙夢雲已經在**蜷成一團,嘴唇抖抖索索,白得嚇人。

安靜嚇壞了,連忙先打電話給隊醫,然後打電話給秦揚,秦揚又打電話叫醒了楊英。

狹小的房間裏驟然堆了許多人,一陣兵荒馬亂。

趙夢雲痛得直冒冷汗,在**翻來覆去半天,床單都被浸濕了大半。

隊醫的眉頭蹙成了小山包,說要立刻送醫。

楊英倒是冷靜,讓隊醫扶著趙夢雲坐電梯下樓,又讓秦揚去車庫借了一輛組委會的車,把趙夢雲帶到醫院去。

安靜在一旁幫不上忙,手足無措。她也想跟著去醫院,卻被秦揚勒令回房間睡覺。

他臨走時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睡覺,備戰。”

安靜聽懂了他話裏的深意,更是七上八下,強製性躺在被窩裏閉目養神了三個小時,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強睡著。

第二天開幕式之前,隻有秦揚趕回來了。

“怎麽樣了?”

秦揚搖搖頭,遞給她一張選手證:“急性闌尾炎,上不了了。”

安靜看著那張寫著她名字的塑料牌發怔了好一會兒,沒接。

秦揚鉤住繩子,借著身高優勢輕輕鬆鬆地把選手證掛在了她脖子上。

“別任性,這個證還是我們覥著臉求來的。”

賽前更換參賽選手本來就不容易,更何況趙夢雲還是直接跳過了小組賽的種子選手。安靜想象不出來秦揚是怎麽說服組委會的,更不敢去想他要怎麽安撫趙夢雲的粉絲。

有多少球迷千裏迢迢趕到這裏來看他們的偶像,最後卻注定失望而歸。

“開幕式快開始了,振作點。”秦揚扯了扯她的臉,故意誇張地笑道,“不然,你要糖嗎?草莓味的?”

壓力大的時候,她就喜歡吃糖。這好像成了他對她為數不多的喜好認知。

安靜依然垂著頭不敢答話。

秦揚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兜,竟然真的從衣兜裏摸出一顆亮晶晶的草莓糖。

“喏,破例。”他朝她伸手。

安靜抬眸,杏眼裏全是愣怔。

這是……他沒收的那顆糖?

明明都過去好久了,他穿的衣服也不是之前那一件,難不成他一直帶在身上嗎?

“喲,臉怎麽這麽紅?”秦揚挑眉,“我下手這麽重?”

安靜連忙搖搖頭。

當然不是他捏紅的,明明是她自己……

“我……我不吃……”安靜又低下頭,兩根手指把選手證的繩索絞過來絞過去,“我聽你的,不亂吃東西。”

“這樣啊……”秦揚嘀咕了聲,把糖揣回兜裏,“那存我這兒吧,我還你別的。”

別的?

安靜還沒反應過來,隻見他猝不及防地逼近了一步,然後自己背上蝴蝶骨的位置被他輕輕拍了兩下。

他抱住了她,像個流氓一樣不講道理,又明擺著是個紳士,仗著自己手臂長,連和她肩膀的接觸都避開了。

他隻是想拍拍她的背,告訴她,別怕。

那股清冽的味道鑽進安靜的鼻子,又瞬間抽離。安靜這回聞出來,是橙花的香氣。

從前習慣了遠遠地看他光芒萬丈,如今驟然相擁,仿佛墜入夢境。

太不真實了……

“以後換個方式。”趁安靜還在發呆,秦揚吹了聲流氓哨,擺擺手走遠了。

“手術做完了?”邵琳見秦揚來了,連忙問道。

秦揚點點頭,麵色凝重得可怕,一點兒不見方才安慰安靜的輕鬆。

邵琳歎口氣道:“這事兒沒這麽簡單吧?”

秦揚不答。

他把趙夢雲當天動過的那兩份飯都送去了醫院檢查,結果是其中一份裏被人下了東西。

那一份本來是為了邵琳訂的,也隻有邵琳的威脅能大到讓人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能查得出是誰嗎?”邵琳又問。

秦揚搖搖頭:“很難說。國外注重隱私,酒店的監控也不像國內那麽密,很容易被人鑽空子。你別多想了,待會兒你也要上場呢。”

邵琳忍住了想罵人的衝動:“嘁,老娘打球二十年了,什麽惡心玩意兒沒遇到過?你現在怎麽這麽婆婆媽媽?”

雖然最大的懷疑對象就是她今天的對手,但也不排除有人一開始就打算讓她上不了場的可能。畢竟比賽名單才出來沒多久,等到那時候才開始布置這一切,不一定來得及。

雖說邵琳平日裏看起來狂傲,但經曆過這麽多比賽,她心裏門兒清。知世故而不世故,這一點,她和秦揚很相似。

“你還是好好去給安靜做工作吧,我不需要心理輔導。”邵琳煩躁地攆人。

“做過了,但效果怎麽樣……不好說。”秦揚摸了摸下巴。

不僅僅是代替趙夢雲上場這件事可能影響她的發揮,還有……那個高雨。

安靜性子內向,也就在他逼問的時候肯說實話,但她自己心裏到底怎麽想,秦揚還不敢確定。

秦揚憂心忡忡,卻抵不過開幕式已經開始,他們得進場了。

開幕式開始之前,國乒的官博已經說明了安靜替補趙夢雲上場這件事,給出的原因是趙夢雲身體不適,但究竟怎麽個不適法,官博沒解釋。趙夢雲的粉絲自然吵翻了天,甚至還有腦洞大開的粉絲給出了陰謀論,說是為了給新人讓路故意做戲,說總局內部欺負趙夢雲利用她雲雲。

如果安靜沒打好,後果可想而知。

如果安靜打好了,後果也可想而知。

反正替補是原罪,到底是別人的名額,粉絲心裏有氣也正常。

在走完開幕式的形式後,八分之一決賽開始。安靜在第二組,邵琳第三組。秦揚帶著安靜偷溜到看台最後一排觀賽,他胡謅了個借口把安靜的手機收了。

“賽前采訪被我推了,等你打完再采訪。”秦揚邊說邊把她的手機揣進衣兜裏,“這一組實力差距有點大,耗不了多久,你要盡早做好準備。”

看台的椅子間隔很近,安靜從來沒有和秦揚坐得這麽近過,此刻腦子裏已是一團糨糊,隻能胡亂地點點頭,裝作安心看比賽的樣子,實則餘光一直黏在他身上。

也不知道秦揚有沒有察覺,他痞裏痞氣地蹺起二郎腿,長長的手臂攬在她椅背上。

安靜的脊梁骨都繃緊了,她坐得筆直,小手一直在椅子上摳摳摳。

“別緊張,你會贏的。”秦揚把目光投向賽場,似乎是自言自語,“安靜,你是天才。”

安靜心中一震,眼眶倏地紅了。

正如秦揚所預料的,第一組很快結束,安靜上了場。

觀眾席上的中國粉絲很多,幾乎占了三分之二,但隻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高雨正用手在球台上習慣性地摩挲,見安靜拿著球拍走近,她若有似無地笑了笑。

賽前慣例,握手。

兩個人默契地沒有其他交流。

比賽開始。

乒乒乓乓的聲音時急時緩,兩個人都憋著股勁兒,揮拍的力道大得驚人。安靜穿著黑色的短袖,左手臂隱隱可見虯結的青筋。

秦揚坐在教練席,眉頭卻越皺越緊——太激進了,兩個人都在瘋狂失誤。

但在後半局不知高雨是哪根神經突然搭上了,忽然冷靜下來開始陰人。安靜的破綻被她拿捏在手,一次次成功“趁火打劫”。

第一局結束,比分6∶11,安靜敗北。

觀眾席一片嘩然,有個別觀眾已經開始喝倒彩。

本來輸一局也很正常,即使強如中國隊,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全勝。但安靜這次臨危受命,發揮得明顯不盡如人意,也怪不得有人遷怒。

兩局比賽之間的休息時間很短,安靜走過來的時候,秦揚看到她的嘴唇在抖。

“她說什麽了?”秦揚問。

這局結束的時候,高雨曾經走到安靜跟前張嘴做了兩個口型,看起來不明顯,觀眾和裁判都沒發現,鏡頭也沒給到她,但秦揚作為大滿貫選手目力過人,敏銳地注意到了。

安靜不自然地眨眨眼,抬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秦揚把毛巾遞給她:“安靜,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麽。”

他最討厭……討厭一切虛假和偽裝。

安靜用毛巾隨意地擦了擦,上齒咬著下嘴唇:“她說——垃圾。”

兩年前,高雨也是用這種輕蔑的口氣說她的父親,說這種超載的司機是為禍人間的垃圾。

安靜不知道如何反駁。她知道是父親做得不對,但她也深知那一行有多艱難。如果不是為了養家糊口,又有誰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秦揚的太陽穴突突狂跳。他把她手裏的毛巾扯過來放在一邊:“她說你垃圾,你就垃圾了?我還說你肯定贏呢!狼神一字千金知不知道?”

安靜抬起頭。

秦揚憤慨的語氣瞬間又軟了些:“你別氣啊,教她做人啊!讓她看看到底誰是垃圾!”

安靜被他義憤填膺的樣子逗笑了。

裁判已經開始吹哨了,下一局馬上開始。

“聽到沒?”秦揚被她笑得心猿意馬,佯裝發怒。

安靜抿了抿唇,點點頭,拿起球拍走向球台。不過兩三步,她又嗒嗒嗒跑回他跟前。

“還有事?”秦揚見她鼓著腮幫子憋了好半天也沒說出話,忍不住問。

“嗯。”安靜點點頭,又搖搖頭,又點點頭,“就是,那個……嗯……我緊張了。”

“?”

秦揚足足愣了半分鍾也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意思。

安靜都快要把嘴皮咬破了:“就是……我,我現在不吃糖了……氣沒打夠……那你……”

秦揚聽明白了。

換種方式,減壓,打氣。

他略微上前一步,把安靜圈進懷裏,在她耳邊沉沉低語:“加油。”

第二局,11∶0,安靜剃了高雨“光頭”,沒給她一點兒掙紮的機會。

休息的時候,安靜朝高雨無辜地道歉:“抱歉啊,我沒什麽大賽經驗,忘記抬一手了。”

第三局,11∶1,安靜開場發球時一個癲癇式手抖,錯失一分。

安靜朝高雨歉意地笑了笑,高雨白她一眼。

第四局,11∶1,安靜把球發得離譜,被判犯規,再次痛失一分。

第五局,11∶1,安靜對徑直往自己臉上飛的球視若無睹,在保全了友邦的最後一絲體麵之後幹脆利落地結束戰鬥。

4-1。安靜勝。

就一個字,爽。

她沒把“垃圾”二字原封不動地送還回去,假模假式地握完手,就奔向了秦揚,留下高雨一個人在那兒臉紅脖子粗。

秦揚大笑著往她腦門上一指禪:“你就不能多給點兒麵子!”

直截了當,睚眥必報。

有他的風範。

安靜默默地把球拍收起來,心裏暗道,沒削她四次“光頭”已經仁至義盡了。

秦揚雖然嘴上說著安靜不懂事,實際上沒有半分責怪她的意思。他幫她拿過厚厚的羽絨服外套:“走了,采訪。”

場外的媒體被“鴿”了小半天,本來滿心的怨氣,連怎麽極盡刁難都已經想好了。這會兒收到裏麵傳來的比賽信息,被安靜的操作劈頭蓋臉秀了一番,猶豫著要不要改提問稿的重點。

“安靜,第一次出征世界賽就以如此亮眼的成績挺進四強,對此有什麽想法嗎?”

安靜在采訪席上正襟危坐,乖巧得像個正在上課的小學生。

“就很開心啊。”

就是說出的話不怎麽乖巧。

“你和高雨以前是隊友,這次有沒有手下留情呢?”

“顯然沒有啊。”

記者聊不下去,直接上了重頭戲:“安靜,可以解釋一下你代替趙夢雲上場的原因嗎?趙夢雲是什麽情況?”

安靜早知道有此一問,答得中規中矩:“夢雲姐身體不適,去醫院了。”

“是出什麽事了嗎?怎麽會賽前突然身體不適呢?”有一個記者不依不饒。

安靜看了眼旁邊的秦揚,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後答道:“急性闌尾炎。”

“咳!”秦揚適時出來打官腔,“事出突然,趙夢雲身體不適的第一時間安靜就通知了我,並且立刻送醫進行了救治。目前趙夢雲選手已經沒有大礙,希望各位不要擔心,也不要妄加揣測。至於比賽,我和教練組都相信安靜,她是一個很有素養也很有能力的選手,她會替趙夢雲打好。”

秦揚的麵子大,很多記者聽出他話裏話外的維護之意,選擇偃旗息鼓。哪知道方才那個記者緊咬著不放,提出了更過分的問題:“據我所知安靜選手尚無世界賽經驗,現在臨危受命,不會影響發揮嗎?剛才第一局失敗之後,您抱了一下安靜選手,是為了幫她調整心態嗎?”

第一局她的狀態不對,任誰都看得出來。

其實大賽上狀態不穩是常有的事,但這個記者故意在秦揚表明態度之後揪著第一局說事,就是想讓他自己打自己的臉。

教練和選手擁抱也不奇怪,但放在秦揚維護安靜之後拎出來一品,就很容易引人誤會。

——秦揚過於護短了。

安靜不是傻瓜,見台下靜了一瞬也明白過來這是挖著坑等著秦揚跳。

平常她開口無忌,不過是懶得與媒體虛與委蛇,她也不在乎別人說三道四。但現在涉及秦揚,如果她說錯了什麽還會連累他。安靜有些無措地向秦揚投去求助的目光。

秦揚給了她一個眼神。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她莫名地放下心。

好像隻要他在,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秦揚略微調了調跟前的話筒,清嗓:“這位記者,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這次比賽打了五局,雖然第一局惜敗,但後四局裏安靜的表現很出彩。希望大家對運動員多一些寬容和理解,畢竟沒有一個人能從頭贏到尾。安靜的經驗確實欠缺了些,趁此機會鍛煉一下,也是好事。”

言下之意是,別小肚雞腸,更不要無事生非。

記者被他暗懟得麵紅耳赤下不來台,最後冷笑一聲,壓低了聲音吐槽:“狼神還能這麽護犢子真是讓人開眼界了,嗬嗬。”

“我就護她了,不服?”秦揚不僅目力過人,耳力也不一般。他有些惱了,凜冽的眉間多了幾分慍色,“如果後四局逆風翻盤的內容還不夠你寫稿,那你就別寫了。運動員是為國爭光的,不是你用來惡意揣度的。”

秦揚平常總是吊兒郎當的,頂多也就訓練的時候假正經。在安靜的認知裏,他一向是溫柔的、體貼的、細心的,生氣不過三秒。就連當時她訓練時打假球,他也沒發過這樣大的火,更遑論這還是當著一眾媒體的麵。安靜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衣角,無聲地提醒他。

秦揚漫不經心地瞟了眼手表,然後從座位上站起來,連帶拽著他衣角的安靜。

“第三組比賽快開始了,采訪先到這兒吧,辛苦各位。”

說完,秦揚闊步走出采訪區,身後還拴了個亦步亦趨的小屁孩兒,隻留下一眾蒙了的媒體記者。

秦揚腿長,走路也快,安靜小跑著跟在他後麵,固執地拽著他衣角不放:“秦指導,您這樣說……”

走進一個狹長昏暗的廊道,秦揚突然停下來。

安靜沒來得及刹車,和他寬實的後背撞了個結實,小巧的鼻梁正好戳到他硬邦邦的肌肉上,“啊”地叫出聲來。

秦揚轉過身來,見她捂著自己的鼻子,眼角紅紅的,頓時又愧疚又好笑。

“撞疼了?”

安靜瞪著一雙大眼睛,眨巴兩下。

秦揚彎下腰,把她的手挪開,湊上前去,在她鼻尖輕輕吹了口氣。

她感覺絲絲縷縷的熱氣掠過鼻尖,拂過臉頰,蔓延到四肢百骸,還帶著熟悉的橙花味道。

這回安靜的眼睛不紅了,耳朵卻紅得厲害。

“還疼嗎?”秦揚問。

安靜點點頭,又連忙搖搖頭。

她其實貪心地想讓他再吹吹,但好像不是時候。

好在秦揚沒注意到這麽多,他接起安靜之前被打斷的話頭:“我這樣說怎麽了?擔心我說得太過了?”

安靜沒想好措辭:“雖然這樣說很解氣,但是……”

“沒有但是,他們沒機會發出去的。”秦揚無所謂地聳聳肩,“你當總局是吃幹飯的?我有分寸,事情還在可控範圍內,為什麽不解氣?”

安靜“撲哧”笑開。

這一點,倒是與她之前對記者的直言不諱不謀而合。

也是,國家隊的新聞稿一定都會經過多次審核,這些事情秦揚應付了這麽多年,他比她有經驗。

這時,一陣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冷風灌進長廊,安靜打了個寒噤。

“啊,羽絨服忘拿了。”她忽然想起來,方才秦揚和她走得急,她的羽絨服外套被落在了采訪區的椅子上,照現在這個狀況,顯然是不可能打道回府的。

雖然場館內都有空調,但人少的地方溫度仍然很低,運動一停下來,身體自然覺得冷。

秦揚見安靜身上僅僅穿著比賽時的T恤和短褲,暗罵自己發脾氣上了頭,連忙脫下身上的運動服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到她肩上:“你先穿著,我裏麵是長袖,不冷。”

比賽期間,運動員最大。安靜沒有矯情地推托,但真正把自己塞進那件寬大的外套之後,還是挺害臊的。

她沒有穿過男生的衣服,更何況是她喜歡的人。那股清冽的橙花香時刻縈繞在側,熏得安靜恍惚。

“愣著做什麽呢?走了!”秦揚按住她的後腦往前一帶,走到休息室門口,“你就在這兒等我,不許亂跑,我先過去了。”

安靜輕輕應了聲,推開門,卻沒想到裏麵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厲指導?您怎麽來了?”

厲霆正坐在沙發上,像個複刻的思考者雕塑,聞聲抬起頭來:“安靜?秦揚呢?”

“他……”安靜往門外望了一眼,長廊卻已經空空****不見人影,“他去看邵琳姐比賽了。”

“渾小子!”厲霆氣得吹胡子瞪眼,“就知道躲我!”

安靜見勢不妙,偷摸地鎖上門,溜到沙發上離他遠遠地坐下,奈何手機被秦揚收了,這會兒隻能正襟危坐地看電視上的實況轉播。

厲霆正在狂打電話,打完電話又開始發語音。

“誰讓那小子去接受采訪的?我有沒有說過不許他去?仗著老楊在醫院管不了他是吧?你們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那家記者找到了嗎?給我壓!哪家發了以後就別來采訪了!”

“趙夢雲醒了?行行行,醫院那邊讓人好生照顧著……哎喲,我這心髒病都快發了!”

……

等到電視上比賽正式開始,安靜腦子裏已經坐了好幾趟過山車。

不讓秦揚去采訪?

她使勁兒回憶了一下自己看到過的秦揚的視頻,似乎除了賽後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他還沒有遇到過什麽刁難的問題,也從來沒有過直播的采訪,所參加過的節目也都是彩排好剪輯過的。

她之前還一直當秦揚是高冷,可是回想起他退役那天,除了文縐縐的微博文案以外,連全運會的賽後采訪都沒去。

他才不是高冷!

是怕他說錯話,令行禁止!

那他今天怎麽來了?

安靜想不通。

“衣服哪兒來的?”

厲霆瞟了她一眼,突然發問。

安靜捏了捏外套的衣角。雖然這樣的隊服外套她也有一件,但大小很顯然不一樣。

她莫名有些心虛,像是被人撞破了什麽:“秦……秦指導怕我冷。”

“哼!我就知道!”厲霆沒好氣地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扭頭繼續看電視,也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還口齒不清地叨叨著什麽。

安靜支棱起耳朵細細聽。

嫁……女兒……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休息室裏的兩人各懷心思,賽場上倒是一帆風順。

戰神不愧是戰神,認真起來分分鍾變身虐菜現場。不知道是不是受趙夢雲的事情影響,邵琳這次打得特別狠。那位F國選手實力不差,和邵琳前幾次遇上還能有還手之力,但今天完全淪為被對方支配的工具人,一顆球撐不過三板,毫無爭議地摘得“撿球女王”稱號。

四戰四敗,越勇越挫。

裁判吹哨的時候,F國選手的臉綠成了菠菜。

邵琳很有風度地握完手,班師回朝。

秦揚在教練席蹺著二郎腿哼著小曲兒,一副看戲的少爺模樣,見邵琳過來,順手扔了瓶水。

邵琳接過擰開,咕咚咕咚喝了個飽,嗤笑道:“你這教練的工資可真是好騙!”

秦揚嘿嘿一笑:“那可不?姐姐您對戰這種蝦兵蟹將,簡直是小菜一碟!哪還需要我指手畫腳!”

“成語學得不錯啊!”邵琳白他一眼。

有記者過來示意,問可不可以采訪。秦揚衝邵琳笑了笑:“那你先應付著,厲老媽子連夜飛來了,我得去休息室安撫一下。”

邵琳臉上笑嘻嘻地答應了,心底卻罵了秦揚千萬遍。

到了她采訪就讓她自己應付,上一組怎麽就屁顛屁顛陪著安靜去?還安撫厲指導,我呸!留下一堆爛攤子等她收拾呢!重色輕友!

好在這次采訪的是一個帥氣溫和的小哥哥,半點兒不作妖。邵琳記得,上次全運會也是他來采訪自己。

例行公事采訪完之後,攝像大哥收了機子。那小哥哥忽然湊上前來,微紅著臉低聲問她:“邵琳姐,趙夢雲怎麽樣了啊?您能跟我說說嗎?”

邵琳剛抬腳準備走,聞言愣了愣,笑道:“帥哥,你打探消息也不帶這樣的吧?我有家室了,美人計沒用。”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到這位帥哥的敏感神經了,他臉又紅了些,著急地擺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想打探消息,我就是想關心一下。聽說已經做完手術了,她醒了嗎?會不會有後遺症啊?留疤嗎?”

邵琳細細地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忽然福至心靈。

嘖嘖,看不出來,這還沒到春天,一個二個都開始長桃花了啊。

秦揚回休息室的時候,厲霆坐在沙發上,目光仿佛可以洞穿已經黑屏的電視機,安靜在他旁邊戰戰兢兢。

……

這氣氛,快凝固到真空了。

秦揚一臉假笑,語氣要多誇張有多誇張:“呀!厲指導怎麽在這兒?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安靜,還不去給厲指導訂餐?飛這麽久一定餓了吧?”

安靜聞言,光速跑出去了。

秦揚反手把門鎖上了。

厲霆睨了他一眼:“怎麽,不僅護犢子,還好麵子?”

秦揚死皮賴臉地坐到他身邊,給他捶捶肩又捏捏手臂:“嘿嘿,我就是在犢子麵前比較好麵子。”

“起開!”厲霆把他甩開,被他這樣一插科打諢,氣卻是消了不少,“你是不是不記得我說過什麽了?嫌這一堆事兒不夠多,還是仗著自己現在當了教練,沒人管得住你了?”

秦揚連連否認:“那怎麽會呢?我一直堅決聽從厲指導您的教誨,隻是這次事出有因,您扣我工資吧!”

“誰稀罕你那點兒工資?事出有因也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你這樣是出了氣,那你考慮過我們給你擦屁股的感受嗎?”厲霆火冒三丈,指著秦揚的鼻子罵。

“是是是,您說得對,是我衝動了。”秦揚連連應聲。

厲霆一想到這些年秦揚差點捅出的婁子就眼前發黑:“唉,都怪我太大意了!從當初你用屈原懟外國記者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就不能麵對記者!”

“專門影響運動員心態的人也配叫記者?”秦揚低聲嘀咕。

“別人嘴臭你也要嘴臭回去?你現在怎麽越活越回去了?虧我還覺得你這麽多年成熟了穩重了,結果一沒人管著你,就又屁顛屁顛去當愣頭青?”厲霆一臉的不能理解,“你以為安靜很脆弱嗎?她需要你替她出頭?當時全運會一飛衝天,現在世界杯補位上場,多少人罵過她,你不清楚?她遭受過的苦怕是比你這個順當了小半輩子的二世祖多多了!”

秦揚被說得愣怔。

是啊,他出身優渥,家庭和睦,十九歲成為世界冠軍,四百多天完成大滿貫一統乒壇,一路被無數愛他的人保護著,即使最後退役也稱得上是功成名就。

而安靜……比起他的順風順水,安靜簡直算得上自強不息。

“這個世界上不僅有成功學,還有失敗學。”厲霆還在苦口婆心,“知道為什麽我當時一眼就看上安靜了嗎?她被邵琳打到三比零,最後卻能連扳三局。直白地說,這點你不如她,隻是你運氣比她好,換成你家人重病自己又被開除了,你可能直接就崩潰了。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她的心態會被那種蠢貨影響,她比你想象中更讓人放心。”

秦揚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通,回酒店後滿腦子都還回**著厲霆的話。

是他關心則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