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下 二女循跡攜手入素樓 玉卿現身慟吟悲苦詩
那老鴇子倒也並不慌張,接過話茬便道:“諸位官人既是這個意思,那老鴇子我就不多說話了,先請玉卿姑娘亮亮嗓子,給諸位彈一支曲罷。”
說著,這老鴇子親自將身後的門簾挑起,一個人影如約出現在了門簾之後。
然而這人影甚是高大,顯然不是嬌小女子的身影。
果不其然,那人影大步從簾後邁了出來,映入眾人眼簾的,竟是一個腦袋光潔溜溜、渾似廟裏怒目金剛的黑大漢。
柴安風遠遠見了,禁不住低聲驚呼起來:“劉天雄!”
說罷,便扭頭往蘇南雁臉上望去。
卻見蘇南雁神色倒是頗為沉著,朝柴安風微微點頭,低聲說道:“就是劉天雄!我查訪了那麽多時日,終於在這裏找到你了!”
柴安風這才知道,蘇南雁喬裝打扮想要混進“暖香閣”,為的就是尋到劉天雄,報一報當日在鬼市的一箭之仇。
不過經過鬼市那場惡鬥之後,蘇南雁漲了不少江湖經驗——胸中雖已是怒火沸騰,可人現在還算冷靜,隻咬著牙死死盯著劉天雄,唯恐他跑脫了而已。
柴安風這才略略放心下來,扭頭又朝劉天雄那邊望去。
卻不知何時,劉天雄身旁已出現了一名絕美的女子——正是柴安風一路追蹤而來的“玉卿”姑娘!
隻見她已換上了一身米黃色的短襖,下身卻穿了條與其他青樓女子大不相同的綢褲,更將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凸顯得撩人心魄,手中又抱了一張略顯有些陳舊的樸素的琵琶。
隻見這女子眉目傳情,朝中廳掃視了一遍,稍稍躬身行了個禮,輕啟微唇道:“諸位辛苦了。小女子玉卿先向諸位彈一曲,可惜我是從江北來的,隻會北國蒼茫曲調,也不知合不合諸位江南才子的口味。要是諸位喜歡,那我心裏便也高興;要是諸位不喜歡,待我多學幾首吳儂軟調,再來獻醜……”
這幾句異常得體的話,從這位絕色女子的口中娓娓道來,幾乎要將滿屋子人的心都給化了。
唯有柴安風雖然也是心動得好像亂撞的小鹿,倒也還算是能把持得住,幹咳了一聲定住心脈,又扭頭問鄭婷兒、蘇南雁道:“這位玉卿姑娘,隻論容貌,比你們二位如何?”
鄭婷兒算是服氣了:“老實說,可真比我美多了。可就這麽個女子……為何會淪落風塵呢……真是可惜……可惜了……”
就連一聲不吭站在柴安風身後的黃有功也控製不住地驚歎道:“媽媽呀,我這是在哪兒啊?莫非是我這輩子做了太多好事,死了以後上了天堂,這才能見到這九天仙女?”
因有屏風擋著,柴安風見不到中廳眾人的神色,卻也從他們嘖嘖稱歎聲中聽了出來——玉卿姑娘剛一亮相,隻說了兩句話,便已將眾人一概折服了。
又見玉卿話音剛落,便在劉天雄搬來的一張椅子上輕輕坐下,吸了口氣便輕撫琴弦彈奏了起來,口中唱道: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鬆柏塚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她這歌聲甚是悲愴,讓原本懷著尋春心思的滿堂客人們無不聞之傷懷,一曲作罷,無不默然垂首,不敢透半口氣。
柴安風也是深受觸動,半晌才唏噓道:“方才聽聞這位玉卿姑娘原是從北邊金國來的漢人,聽她這首歌唱得如此悲戚,想來金國漢人的日子必定很不好過了……”
說到這裏,柴安風忽然想起自己的姐姐柴念雲,已被皇帝、太後和宰相史彌遠安排去金國和親,恐怕今年就要典禮出發了——一時心頭一悸,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鄭婷兒應和道:“是啊。我家早先其實是膠東人,衣冠南渡之後才在臨安城裏安了家。打那往後,不時有近支遠房的親戚南下過來投奔,百來年了竟沒斷過……唉!要是北邊日子還能過得下去,他們何至於背井離鄉,跑到南邊來投奔我們這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呢……”
就連蘇南雁也說:“我們往北邊販鹽,同那邊的漢人也多有接觸。說是金國朝廷圈地屯田日益嚴重,可女真人又不會種地,全靠漢人種田。漢人辛苦一年,交了佃租,卻連頓飽飯也吃不上,幹脆就拋荒不種了,鬧得這幾年人心思動,原先留在北邊的嶽家軍、八字軍的後人都在蠢蠢欲動呢!”
眾人正在唏噓之間,那老鴇子又上前兩步,站在了玉卿麵前。
見她躬身蹲了個福,滿臉帶笑,口中卻儼然是在道歉:“對不住各位官人了。我們玉卿姑娘打小在北邊長大,吃的苦恐怕比我吃的飯還多。今日南渡,見到我臨安城裏這般景象,見到各位官人如此才情,禁不住睹物思情,掃了諸位的雅興。老鴇子這裏先給諸位道個歉吧!”
說罷,這老鴇子又作了個揖。
老鴇子說話雖然妥帖,可怎奈何這暖香閣裏坐著的都是風流場裏的老手,全沒被她這番說辭打動,隻沉吟著不接話,倒要看看這老鴇子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果不其然,老鴇子見無人接茬,倒也並不露怯,又笑盈盈說道:“我們玉卿姑娘算是離了苦海了,可北邊還有不少漢人同胞正在水深火熱之中。老鴇子我,今天這張臉皮索性不要了,求各位官人,能從手指縫裏漏下仨瓜倆棗出來,就算是接濟一下北邊的漢人兄弟了……”
這老鴇子的做功真是無可挑剔,不知方才有哪句話觸動了心腸,居然垂下淚來。
蘇南雁脾氣直爽,心思卻十分單純,恍惚之間已被這老鴇子的花言巧語給打動了,在柴安風耳邊低聲說道:“要說這位玉卿小姐也是個苦命人。爵爺你有錢,何妨出幾貫錢,資助一下北邊的那些漢人兄弟?”
柴安風未及答話,鄭婷兒便接口道:“你懂什麽?做這行的都是唯利是圖之輩,眼睛裏就隻有錢而已,哪會講什麽家國天下?要是真講了家國天下,也不過是為了更好地賺錢罷了。”
誠如斯言,那老鴇子話音落定,卻聽站在玉卿身後的劉天雄高聲一呼:“一百貫錢,玉卿姑娘可以敬出錢的客官一杯酒。我們玉卿姑娘不勝酒力,今天隻敬一杯,一百貫錢!”
他這話說得雖然是前言不搭後語,倒也把意思說了個明白。
於是蘇南雁聽了,便對柴安風說道:“爵爺,你就花了這一百貫錢吧。這玉卿姑娘也真可憐。”
玉卿不但可憐,而且可愛。
可現在的柴安風對她卻多了幾分好奇。
就這麽個女子,長得美也就罷了、流落風塵也可算是事出有因、千裏迢迢從北邊跨江來到臨安或許也可以解釋,可到底為什麽——為什麽她能找到劉天雄做她的貼身護衛呢?要知道,劉天雄雖然打不過蘇南雁,可也是全真嫡派弟子,江湖上也是聲名赫赫的人物,怎麽可能為了區區幾貫銅錢,就屈尊做一個娼妓的保鏢?
因此柴安風點點頭,剛要呼喊要價,卻聽中廳之內已有人喊出了價碼:“一百貫就一百貫,能讓玉卿姑娘敬我一杯美酒,一百貫錢——值!”
聽口音,喊話之人應該是個中年男子,嗓音似乎還有幾分熟悉,隻可惜柴安風坐的乃是三麵用屏風圍定的包廂,看不見那人的樣貌。
柴安風稍一猶豫,耳邊便響起蘇南雁的話:“怎麽?你的玉卿姑娘,難道就要這樣被人捷足先登了嗎?”
柴安風聞言心中一緊,也趕忙跟著呼喊道:“一百貫……我也出一百貫……”
這下方才喊價之人就有些不高興了,朗聲說道:“這位先生就不對了,分明是我出價在前,你再多喊也是白搭。豈不知先來後到的道理嗎?”
這幾句話一說,一下子讓柴安風識破了他的身份。
柴安風趕忙起身,循著聲音探頭往屏風外頭看了看,隨即又緩緩坐了下來,胸有成竹地說道:“哈哈哈,我當是誰呢!二叔,你來這種地方,總得過來給我敬杯酒吧?”
那喊話之人也是一怔,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著隻酒杯,挪動著肥胖的身軀,走到包廂口外,向柴安風拱了拱手,道:“沒想到大侄子還有這般雅興……來來來,我們先共飲此杯,至於玉卿姑娘那杯敬酒麽……大侄子還是先讓給了我吧?”
原來說話之人,便是柴安風的二叔——柴輔仕。
此人也算是柴家的嫡係子孫,隻因他是庶出,又不是老大,因此沒有繼承崇義公府的權力,便隻能在朝廷裏幫辦些閑雜事體謀生。不過這柴輔仕還真有一把混日子的本事,天知道他走了怎樣的門路,居然跟當朝宰相史彌遠接上了線,便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般成了臨安城裏吃得開的人物了。
雖然如此,柴輔仕最大的經濟來源,還是來自本家崇義公府的接濟。
革命導師馬克思老先生教導過我們——經濟基礎決定了上層建築。
麵對柴輔仕這位長輩,經濟上占了優勢的大金主柴安風一點也不客氣:“你這話說得有趣。我讓了你多少回了?你就不能讓我這一回麽?”
“可……這也得講個先來後到吧?大侄子,剛才分明是我先喊了價的。”柴輔仕囁喏道。
“哼!喊價?我別的不問你,就問你,你喊出來的一百貫的錢,是誰給你的?”柴安風語氣一下子嚴肅起來,“我給你的錢,是讓你接濟柴家後輩的旁支弟兄的,不是讓你來逛窯子、喝花酒的。早知如此,昨天我就不給你錢了,從今往後,你也不要再到公府裏來討錢!”
柴輔仕一聽這話就慌了神,趕忙討饒道:“別啊,我們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他忽然壓低了聲音,湊在柴安風耳旁低聲道:“今天倒也不是我想來的。暖香閣裏這位玉卿小姐名聲在外,是史彌遠老相公想請她到相府裏去唱一出堂會。隻是史老相公身份尊崇,不便親自出麵,所以才讓我過來牽線搭橋的。”
“還有這種事?沒想到宰相大人平素謙謙君子一樣,背地裏也會對妓女有興趣?”柴安風嗤笑了一句,“要是旁人,我還能讓著幾分,可要是史相公?哼!我偏不能讓他如願!”
“別啊!大侄子這樣一弄,要是被史老相公知道了,叫我在他麵前如何交代?大侄子就饒了我吧!”柴輔仕幾乎是在討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