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別讓他孤單
【車駛出B大校園,閱卿哲看了一眼蔚緣,她已經停止哭泣,但雙眼紅腫,便柔聲問道:“你明天想來上課嗎?”
蔚緣怔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想。”
她都上熱搜了,同學們肯定也知道這件事了,雖然她並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但是她不知如何麵對。
路燈接連亮起,無聲宣布夜晚已然降臨,閱卿哲白皙的麵孔覆上一層暖黃的光,他又問:“你想吃東西嗎?或者喝點甜的?”
她後知後覺開始緊張,小聲說:“都行。”見他的語氣一如往常,甚至更溫柔了,蔚緣猶豫地開口:“你……你看到那個,會不會……覺得我……”
閱卿哲打斷她:“別亂想,我從來不會通過別人來了解你。”
她突然又有點想哭,揉了揉眼睛,最終忍了下來:“謝謝你。”
閱卿哲知道這件事情和他父親有關,也和他有關。
停車場事件後,他重看了胡亦光的資料,弄清了胡亦光和蔚緣的關係,知道了她在胡亦光的工作室工作。他急不可耐地把胡亦光和蔚緣分開,以至於用到了一些手段。
讓蔚緣陷入現在的境地,他難辭其咎。
在他帶蔚緣回閱家後,他父母調查了蔚緣的詳細資料,知道蔚緣是胡亦光手下的演員,理所當然覺得蔚緣是他在調查胡亦光工作室時與他攀上了關係,武斷地認為蔚緣庸俗而拜金,並想讓這個年輕的女孩付出代價。在他們眼中,她和胡亦光的工作室一樣,都是拿不上台麵的低級東西,是要一同被摧毀的。
他不想告訴蔚緣這些事,她也不需要知道閱家那些陰暗的心思。
“這是我應該為你做的。”但他還是得問清楚,“你為什麽會在胡亦光的工作室工作?你應該也不缺錢吧?”
蔚緣愣住了。
她垂著頭想了想,覺得說謊肯定會被閱卿哲看穿,而敷衍了事則可能會讓他失去對她的信任,於是她第一次對別人說出這背後的真實原因:“胡……胡亦光手裏有我姐的一些私密照片……”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詫異,她繼續解釋道:“我家和胡亦光家以前是一個鎮上的,我姐和胡亦光是情侶,後來分手了。”
他皺著眉,又問道:“你姐知道嗎?”
蔚緣搖搖頭:“不知道。”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辛苦你了。”
蔚緣的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今後你應該不用再受胡亦光的要挾了,因為他的工作室已經開不下去了。”
蔚緣沒想到這次的事居然會這麽嚴重,錯愕道:“啊?”
閱卿哲停下車,轉過頭衝她笑了一下:“下車吧。”
下了車,蔚緣望著眼前設計現代、裝修高級的西式建築,店名是一串法語。
她有些退縮:“我眼睛好腫……”
閱卿哲失笑:“沒關係,人很少的。”
蔚緣略微垂著頭跟他走進去,一進門便有服務生迎上來:“閱少爺。”
他頷首示意:“還是之前的位置,菜單照舊。”
蔚緣用餘光環視室內,從三層吊頂垂下的美式旋轉水晶燈將室內照得極為明亮,高檔檀木地板一塵不染,光可鑒人。大廳中央是圓形的木製吧台,旁邊櫥窗內擺放著精美的甜品,四周圍繞著許多亞熱帶風情的大型綠植,淡淡的花香混著咖啡香和甜點香,讓人心情不由得放鬆。
她跟著閱卿哲走上木製的旋轉樓梯,到了三樓,進入小包間後,是原木的咖啡桌和南瓜沙發,柔軟而舒適。
咖啡廳用的都是單麵玻璃,從外麵看不到裏麵,不過從裏麵能看到外麵的江景。寥寥幾隻船舶在江中航行,江麵波光粼粼,遠處水天相接。
蔚緣因眼前的美景心情好了許多,好奇地問閱卿哲:“你經常來這裏?”
他笑了笑:“有些人會喜歡在這種輕鬆的地方見麵。”
絕對是女人吧……
蔚緣撇頭看向窗外,閱卿哲看見她的神色,忍著笑說道:“我妹妹。”他又補充道:“我很少見女客戶。”
她驚訝道:“你還有妹妹?”
服務員這時候走進來,將甜品一件一件地擺在桌子上。蔚緣麵前是一杯荔枝櫻花蘇打,透過玻璃杯看,裏麵的**從粉色漸變為白色,很可愛。
等服務員離開,閱卿哲說道:“嗯,我父親那邊有幾個,不過因為我選擇的大學和從事的工作都違背了閱家的意願,跟宗族那邊幾乎斷了關係,跟她們的來往也就少了。”
他神色淡然,背後卻是驚濤駭浪般的過往,她有些不敢窺探那些家族秘密,卻還是忍不住:“你做得很好啊,為什麽會違背?”
他略微沉吟:“你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麽嗎?”
閱卿哲這樣有名的B大校友,和她還是同初中、同高中,她自然略有耳聞,試探著開口:“我聽說是生物製藥公司?不過具體做什麽內容就不清楚了。”
他笑了笑:“嗯,主要是在做藥物研發。”他頓了一下,“醫藥行業,與民生息息相關,也有牟取暴利的空子,從而生出太多灰色地帶。想要真正為健康事業做出貢獻,勢必站在某些盤根錯節的勢力對麵。閱家信奉中庸,明哲保身,並不支持我。”
她想起他親自來災區做誌願者,喃喃道:“你好了不起……”
存心以仁,修業濟群,他這樣的人,出身優渥,天資超群,能做到這個地步,更是令人讚歎。
他搖了搖頭,望著她的目光專注而清澈:“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一直記得十八歲時蔚緣跟他說的那句話,並且這麽多年來,奉為人生信條——生命不該是一潭死水,它應該是汪洋大海,可以蒸發為雲遮陰避涼,亦可凝結成雨潤物無聲。
他天生就比別人多擁有一些東西,達則兼濟天下,這是他活著的意義,也是他找不到她後,在人世間踽踽獨行的支撐。
或許真是善有善報,他終於再見到了她,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蔚緣被閱卿哲長久的凝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說道:“你點了這麽多,我們吃不完怎麽辦?”
他淡笑:“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想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你,讓你開心。我聽別人說,吃甜的心情會變好。”他頓了一下,“一擲千金,博卿一笑?”
她心頭的那片烏雲幾乎消散得一幹二淨,聞言更是心跳加速,垂下眼小口小口地吃著抹茶慕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兩個人沉默著吃了一會兒東西,閱卿哲問道:“你最近想出國學習嗎?”
她有些錯愕:“啊?”
“B大高水平藝術團在下周末出國訪學,你願意去的話,我可以幫你說一聲。”他看見她的反應,笑道,“我以前也跟著去過,所以跟領隊老師一直有來往,你不知道怎麽麵對同學老師,正好趁機出國走走,回來的時候這些事應該就都過去了。”
“你以前也跟著去過?”
蔚緣的重點如此奇怪,讓閱卿哲有些無奈:“嗯,大學的時候學過一段時間的鋼琴。”
他回想起那時,他不顧閱家反對進入B大,卻發現B大從未有過蔚緣這個人。
閱卿哲:“那時候人生空落落的,幹脆什麽事情都嚐試一下,補滿所有的空閑時間。”
滑雪,攀岩,書法,油畫……那時候也隻有把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得滿滿當當,才能不去胡思亂想。
蔚緣驚訝地“哦”了一聲。
大學才學就能達到藝術團的水平?也隻有閱卿哲這樣的人做得到了吧……
他溫聲重複:“所以你想去嗎?”看她還有些猶豫,他補充道:“簽證什麽的我會幫你打點,你不用擔心。”
蔚緣的手在桌下攥得更緊,臉頰紅撲撲的,她小聲說道:“謝謝你。”
他知道她是答應了,莞爾一笑:“小事而已。”他又問道:“學校那邊,我幫你請幾天假,好不好?”
剛剛知道這件事時,她心中慌亂而恐懼,但現在那些不安都已隨著他的體貼安撫而去。
蔚緣紅著眼眶,再次道謝:“太謝謝你了。”她又補充道:“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此刻兩人都已差不多吃好,閱卿哲按下服務鈴叫來服務員買單,隨後衝蔚緣微笑道:“我們走吧。”
蔚緣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出咖啡廳。
江風吹過,帶著淡淡的潮濕,蔚緣剛打了個哆嗦,便有東西輕輕覆在了她肩上。
閱卿哲將他的西裝外套給她披上,衣服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她覺得自己臉上的溫度似乎一直沒降下去,囁嚅半晌,最後也隻能說出一句“謝謝”。
閱卿哲笑了笑:“你不用跟我這麽客氣。”
蔚緣想問他為什麽對她這麽好,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隻好抿著嘴笑了笑。
她還記得閱卿哲在災區時說那段話時的樣子,眼眸清澈而晶亮,瞳孔中似有火光閃爍。
她第一次見他露出那樣虔誠的表情,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對他說那句話的人非同一般。
那麽他對她好,是不是和那個人有關呢?或者更糟糕,她隻不過是被雲霧遮蔽的其中一個,被雨水滋潤的萬分之一罷了。
等蔚緣在副駕駛坐好,閱卿哲溫聲詢問:“這麽晚宿舍應該門禁了,我送你去酒店住,可以嗎?”
蔚緣有點走神,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好。”
閱卿哲敏感地察覺到蔚緣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以為她又想起微博熱搜的事,便安撫道:“熱搜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吩咐人去處理了,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她點了點頭,沒吭聲。
她心中的彎彎繞繞怎麽跟他挑明呢?他對她越好,她越是沉淪,越是患得患失。
兩人就這樣一路沉默地到了酒店門前,從門外的裝潢就可以看出酒店有多高級。蔚緣跟在閱卿哲身後,在他即將踏上階梯的時候,胸口“砰”地冒起了一股勇氣。
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我不想一個人住酒店,我有點害怕。”
話說出口,她覺得有些曖昧的歧義,臉又燙起來。但閱卿哲並沒想歪。
他訝異地看了她一眼,輕輕笑了:“那去我那裏住吧?有很多客房,你可以挑一間。”
她紅著臉點了點頭。
閱卿哲住的地方離中心商區並不遠,在車上柔和舒緩的純音樂中,蔚緣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按捺不住的好奇。
隨著SUV駛入小區,西式拱門上石雕的小區名從蔚緣的視線中一閃而過。
鏡湖禦景花園……好像是那個挺有名的公寓式豪宅。
她還在感歎資本主義的腐敗,閱卿哲已經停好了車,側身為她解開安全帶:“在想什麽?”
她回過神,對上閱卿哲近在咫尺的麵容。他長睫低垂,鼻梁高挺,她心跳漏了一拍,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安全帶解開就忙不迭地打開車門:“沒什麽。”
閱卿哲錯愕地看蔚緣跳下了車,隨後搖搖頭,低笑一聲。
他很有耐心,也願意等,等她確定她對他是什麽樣的感情,等她決定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她忘了以前的事,沒關係,他記得就夠了。
他會讓她再次了解他。
兩人上了停車場的私家電梯,蔚緣一臉好奇地看著閱卿哲刷卡,隨後電梯到達十五層。
電梯門打開,她跟著閱卿哲走出去。閱卿哲彎腰從鞋櫃拿出一雙拖鞋遞給她,她踩在玄關的大理石地磚上,還有點蒙。
這電梯還是直接入戶?
她愣愣地穿好拖鞋,說道:“我看這電梯是雙開貫通門,那另一邊打開是對麵那家囉?”
閱卿哲搖搖頭:“一層一戶,那邊是空中花園。”
她尷尬地揉了揉鼻子,閱卿哲為她倒了一杯蘇打水:“換洗衣物我一會兒叫用人送來,你最近哪天想回學校收拾行李?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鍾點工阿姨都在,你跟她說,物業會安排車送你。”他頓了一下,又說:“你不想取的話,我可以給你準備新的。”
她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回去取就行。”
雖然她已經厚著臉皮享受了許多他對她的照顧,但一直讓他無故破費,她也會良心不安。
蔚緣小口抿著蘇打水,眼珠滴溜溜地轉著,打量著四周。閱卿哲則倚在吧台上,單手撐著下頜,專注地看著她。
不出她所料,閱卿哲住所的裝修風格簡約而現代,幾乎都由灰白黑構成,自然材料與現代材料交叉使用卻不突兀,各處的線條和裝飾都相得益彰。
她看著客廳的鐵藝吊燈,問道:“你在這邊住很久了嗎?”
他想了想,說道:“也還好,我高中開始住的,大學本科又住了兩年,然後出國讀碩博就沒住了,一年半以前才回來。”
她肅然起敬:“兩年讀完本科,你真是個‘狼人’。”看閱卿哲一臉茫然,她覺得他似乎不怎麽愛網上衝浪,連忙轉移話題,“不過我記得你初高中都沒有跳級,大學之後居然跳這麽狠……”
他笑起來,眸中映著吧台吊燈的光,仿若綴著星星:“因為初高中不知道人生有什麽意義吧?對於未來一片茫然,跳級也無非是提前過上下一階段得過且過的人生罷了。”
她忍不住問:“那你大學就找到人生的意義了?”
他撐著下頜,襯衫的袖子挽起一小截,露出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臂,看著她說道:“嗯,人生的意義在於奉獻,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
雖然他的語氣貌似一本正經,但眼中流露的笑意,讓蔚緣覺得他應該是在逗她玩。
她放下水杯:“你不要工作嗎?我以為你這樣的企業家應該很忙,至少下班也要處理工作。”
“我工作效率高而已。”他站起身,知道她也有些累了,“我帶你去客房,你可以洗個澡,看看電視,然後早點休息。”
她跟在他後麵,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開口:“其實我不是自來熟的類型,我從來沒有去過哪個男生家裏……”
他回頭睨了她一眼,挑眉一笑:“哦?”
她有些懊惱:“但是對你,我就有點……有點……好像認識很久了,就很隨意的感覺……”
話說完,她覺得自己像在進行一場再俗套不過的搭訕。
他沒說話,低著頭用鑰匙開門,她連忙慌張補充:“我真的不是借口要占你便宜,真的!要不我給你錢吧?”
他攥著鑰匙,用力到骨節發白,但很快鬆開手,推開了客房的門,轉頭衝她笑了笑:“沒事,來,我教你這些東西怎麽用。”
她蹲在他旁邊,發絲從肩膀柔順滑落胸前,蹙著眉,一臉苦惱地按他說的去調試按摩浴缸。
浴室暖黃的燈光自二百七十度的弧形景觀窗上折射至她白皙的臉上,在她臉上熏染出一片溫暖的色澤。
他和她靠得這樣近,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告白時機,隻要他抓住,這麽多年的想念就能得償所願。
可是,她那時陪伴著他,目光裏不過是心碎與同情,她隻是出於純粹的善良才來拯救他,而他這時接近她,卻另有所圖、動機不純。
他使出渾身解數讓她喜歡他,甚至讓她天朗氣清的人生飄入烏雲。
他應該多給她一些時間,讓她了解他,也多給自己一些時間,讓他對她好,才能撫平心中洶湧的負罪感。
教會蔚緣使用多媒體放映機之後,閱卿哲便衝她告別,微笑道:“晚安。”他再次重複讓她安心的話,“學校那邊我會幫你說,你睡到自然醒就好。”
她紅著臉點頭:“謝謝你,晚安。”
蔚緣躺在按摩浴缸裏,轉頭就可以透過落地景觀窗一覽郴霞江的夜景,仰頭則是垂掛的顯示器。她頗有興致地拿遙控器翻看綜藝列表,放在旁邊台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伸長手去拿手機,腳有一搭沒一搭地撩著水。屏幕上的名字是陸樂,她一驚,以為周宜霜出什麽事了,連忙按下接聽鍵:“怎麽了?”
陸樂那頭風聲有點大,聲音斷斷續續的,但她還是分辨出了具體內容——
胡亦光的工作室出事了。
她鬆了一口氣,胡亦光遭報應她樂見其成,手上動作不停,選了一檔明星真人秀的綜藝,說道:“你那邊風好大,聽不太清啊。”
陸樂應該是往風小的地方走了走,聲音有幾分焦急:“我們下午在洪山公園這邊拍片子,然後就有人把胡哥叫走了。我聽說是最近要打擊什麽低俗視頻,胡哥被請去‘喝茶’了,我們的設備也全被沒收了……”陸樂嘀咕:“我覺得我們有些視頻還是挺正能量的。”
蔚緣翻了個白眼,說:“嗯,然後呢?”
陸樂沉默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就……就覺得該通知你一聲……”
蔚緣想了想,問道:“今天的熱搜你看了嗎?”
“熱搜?什麽熱搜?我們手機都被收了,坐在一起等消息,剛剛才拿到。”
想來閱卿哲已經把這件事處理得差不多了,她說道:“沒事,那胡亦光的工作室怕是‘涼’了,你怎麽辦?”
陸樂這才發起愁:“我?我也不知道。要不送外賣吧?我接B大的,中午還能見宜霜。”
蔚緣:“……那你還挺浪漫。”
陸樂還在電話那頭長籲短歎,蔚緣嘖了幾聲,懶得再理他:“你和周宜霜商量去吧,我先掛了。”
放下手機,她看著顯示屏上播放的綜藝,笑得直拍水,那條空降的熱搜為她帶來的陰霾已一掃而空。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雨過天晴,苦盡甘來吧?
她現在躺在男神家的觀景浴缸裏,一直困擾她的工作室也倒閉了,過段時間她甚至可以出國玩。
她都想唱一句“今天是個好日子”了。
蔚氏心理醫院。
蔚纖換上杏色的風衣外套,關上辦公室的燈,走過門衛處時衝保安大叔點了點頭,這才出了醫院大門。
高跟鞋踩在地磚上,像急促而規律的鼓點,但很快戛然而止。
蔚纖望著不遠的樹下,男人的身影頎長而消瘦,他側著身,香煙在指間明滅,像極了初高中時他總在一中門口的老榆樹下接她放學的身影。
秋夜的風有些涼,總是走過的那盞路燈今夜格外刺眼,她閉了閉眼,按捺下突然湧起的淚意,再開口時聲音微啞:“胡亦光。”
他轉過臉看向她,路燈下那雙眼依舊是熟悉的琥珀色,淺淡得讓人誤以為這雙眼的主人也這般清澈。
他說:“蔚纖,好久不見。”
蔚緣在閱卿哲那裏住了一個多星期,意外的是閱卿哲很少回來,或許是為了避嫌。蔚緣覺得自在的同時,隱隱又有些失落。
他總是若即若離,忽遠忽近,像行跡飄忽不定的風。
蔚緣前兩天去宿舍收拾了出國要帶的行李,周宜霜問了問她的近況,得知困擾她的問題閱卿哲都幫她處理好了,而且她現在就住在閱卿哲家,賤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要她好好把握。
她也想把握,可是哪有機會?
這日,蔚緣盤著腿坐在沙發上看電影,立體音響搭配超大屏幕,觀感極佳。她看著屏幕上正派和反派打得不可開交,正從懷裏的薯片袋裏拿出一片薯片要吃,便聽到電梯開門的聲音。
她連忙放下腿,拍了拍裙子上的碎屑殘渣,挺直背脊,看向放映室門口。
這邊的電梯是主傭分離的,所以她剛才聽到的電梯聲響,必定是房屋的主人搭乘的那部。
很快,閱卿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見蔚緣正襟危坐,猶如小學生上課,嘴角還有殘餘的薯片屑,啞然失笑:“在看電影?”
她點點頭:“嗯。”
他將她的護照和簽證遞過去:“後天早上出發,我會叫人接你去機場。”他又遞給她一張紙條:“這是藝術團的領隊老師的聯係方式,姓聶,你取了票聯係他就好。”
她接過來,紅著臉囁嚅道:“謝謝。”
他笑了笑:“說了多少次,不用和我說謝謝。”電影還在繼續播放,畫麵上血肉橫飛、炮火連天,他訝異地回頭看了一眼,問:“你喜歡看這種片子?”
她咳了咳:“還好吧……”
他看了看表,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我最近比較忙,現在要回公司了,你記得收拾好東西,有什麽問題隨時聯係我。”
看她點頭,表情有些低落,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你可以趁這幾天做一份日本的旅行攻略,訪學期間有很多空餘時間。”
她的臉又染上嫣紅,揉鼻子的時候碰到臉上的食物碎屑,驚慌失措地抹了把臉,然後掩飾尷尬般衝他抿嘴一笑:“好的,你去忙吧。”
他垂眼低笑:“嗯,你自便。”
暖意從心底蔓延至心頭,這幾天加班加點工作的辛勞一掃而空,他站在樓下,望向十五層窗口透出的暖黃燈光,有些恍惚。
就像他夢裏的那樣,她笑著等他回家。
蔚緣拿著身份證取票,發現是頭等艙的時候,她在風中淩亂了。
學校有這麽大方嗎?而且要是都坐頭等艙的話,一架飛機怕是不夠吧?
她給聶老師打了電話,得知他們已經在二十六號登機口前坐著了,連忙從頭等艙通道過了安檢,快步往登機口方向走去。
聶老師是一個有些清瘦的中年男人,微卷的頭發在腦後紮成小辮,表情高傲而冷淡。她把氣喘勻了,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聶老師您好,我是蔚緣。”
聶老師坐在那裏,抬起眼皮看向她,也不起身,說道:“嗯,我從卿哲那裏對你有大致的了解。”他問:“你是舞蹈特長生?”
蔚緣連忙點點頭:“嗯嗯,我也是校舞蹈團的。”
聶老師眯著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哦,我好像對你有些印象,你應該在校節目做過幾次領舞,不過我帶的高水平藝術團,你沒進。”
老師你別說這麽大聲可以嗎?
蔚緣有些尷尬:“我大學時有別的事在忙,沒辦法分給舞蹈太多時間……”
想到這點,她再次覺得胡亦光的工作室倒閉簡直是大快人心。
聶老師麵無表情:“沒事,你這次來也就是體驗一下,不用你上台演出,你也不用太擔心。”
聶老師說完便低下了頭,蔚緣也隻好訕訕地找了個空位坐下,等待登機。
蔚緣上了飛機,發現整個藝術團隻有她一個人坐頭等艙。
聶老師在她後麵,看她站在那裏,冷冰冰地說道:“找到座位就坐下,不要在路中間堵著。”
蔚緣尷尬地坐下了,聶老師也沒多看她一眼,就朝後麵的經濟艙走去。
她第一次坐頭等艙,抖開毯子蓋在身上,脫下帆布鞋換成拖鞋,就開始望著窗外發呆。
閱卿哲坐下的時候她絲毫未覺,直到他出聲她才轉過頭來:“在看什麽?”
看到他,她神色一下子明亮起來:“你……你……”結巴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怎麽在這兒?”
他淡笑:“去日本跟個項目。”
“這樣啊。”他的那些項目她問了也聽不懂,便抿了抿唇說道,“我看隻有我一個人坐頭等艙,聶老師不會覺得我嬌氣什麽的吧?”
雖然她能參加這次訪學團,本就是借了閱卿哲的東風。
他低頭扣上安全帶,說道:“沒有,因為你是後加的,隻有頭等艙的票了。還有,老聶不是那種隨意評價別人的人,你不用擔心他會對你有成見。”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雖然他表麵上看著有些不近人情,但其實是個心底柔軟的人。”
蔚緣愣愣地看著閱卿哲,閱卿哲微笑道:“到了那邊我照顧不到你的時候,你可以盡管信任他,或者給我打電話,發短信都可以。”
他這樣好像在叮囑第一次出門春遊的小學生啊……
她小聲道:“我一個人也沒關係的。高考時為了特長加分,去全國各地比賽時我都是一個人去的。”
他扶額失笑,突然覺得自己看到蔚緣就化身“老媽子”的狀態很詭異。
這時,空姐在兩人麵前放下兩個水果拚盤,微笑著問道:“先生,您想喝點什麽?”
“咖啡,謝謝。”
空姐將咖啡遞給閱卿哲:“您的咖啡,請慢用。”又看向蔚緣,“女士,您想喝點什麽?”
蔚緣掃了一眼餐車上的幾種飲品:“雪碧,謝謝。”
閱卿哲接過雪碧遞給她,兩人指尖有短暫的碰觸。
她抖了一下,還好雪碧沒灑出來。
她有些尷尬,擔憂地看著閱卿哲:“你氣色好像不太好?最近沒有休息好嗎?”
該不會是因為她這個不速之客害他有家歸不得,所以他才沒休息好吧?
他揉揉眉心,搖搖頭:“沒關係。”他又看向她,“你今天起這麽早趕飛機,等下休息一會兒吧?”
本來這次日本的項目是不用他親自跟的,但是他想來陪著她,因而不得不把國內的部分日程提前,忙到腳不沾地,才會一周都沒什麽時間回家。
蔚緣是有些困,但是在男神麵前打哈欠不太雅觀,所以她硬生生忍了好幾個。她還擔心自己睡覺會流口水,便搖搖頭:“我不睡。我曾經聽人說,坐飛機去日本的話似乎能看到富士山?就是不記得是哪一邊了……”
閱卿哲在腦中計算了下航線與富士山的方位,遺憾地看向蔚緣:“是我們對麵的座位,我們看不到。”
蔚緣:“……”
隻是蔚緣說著不睡的話,但等閱卿哲拿出電腦開始處理公事,她盯著他看了沒一會兒,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了。半晌後,閱卿哲看向她,她已經閉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他仔細瞧了她一會兒,沒忍住,抬起手戳了戳她帶著些嬰兒肥的臉頰。她沒醒,依舊睡得安穩。他收回手,看到站在旁邊的空姐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閱卿哲知道空姐是來收杯子的,抬手比了個“噓”的手勢,接著輕手輕腳地把蔚緣小桌板上的杯子拿過來,和自己的一並遞給了空姐。
空姐拿著杯子離開,他轉頭再次看向蔚緣。
她大概在做什麽美夢,輕輕地吧唧了兩下嘴。
他突然想起一句話:所有人都在催我成長,隻有你讓我回到從前。
蔚緣下了飛機便和閱卿哲分道揚鑣,坐上接送的大巴到了D大。她被安排住進了D大校內的賓館,和同是校舞蹈團一個叫袁雯月的女生住在一間。
兩人雖然不算朋友,但經常一起排舞,還是互相混了個麵熟。
一進房間,袁雯月放下包,興致勃勃地問她:“那個在機場送你出來的男人,好像是閱卿哲?”
畢竟他是B大的傑出校友,長得又帥,學校裏應該沒有女生不認識他吧?
蔚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應道:“啊,是呀。”
袁雯月一臉好奇:“你們好像很熟的樣子?他是你親戚嗎?”
閱卿哲對她這麽好,她確實懷疑他是她失散多年的二舅老爺。
蔚緣搖了搖頭,不是很想和陌生人聊閱卿哲的事:“就是機緣巧合認識了而已。”
袁雯月看她不想多聊,也識趣地換了話題,跟蔚緣講起這兩天的行程。
如閱卿哲所說,B大的藝術訪學團行程安排並不緊張,有很多自由活動時間,接著兩人順理成章地聊起了明天在D大周邊吃什麽。
那天晚上,蔚緣夢裏都是章魚小丸子、可麗餅、壽司,還有拉麵……
正式行程的第一天,上午有歡迎典禮。
D大的學生在台上表演節目,內容從古典舞到街舞,從東方樂器到西方樂器,都是精心準備過的,看得出對B大的重視。
中途蔚緣去洗手間,在走廊碰到了站在窗前抽煙的聶老師。
蔚緣自然不能視而不見,硬著頭皮走近幾步,招呼道:“聶老師。”
聶老師放下煙,看向她:“嗯,蔚緣。”
她禮貌地笑了笑就準備離開,聶老師卻再次開口:“你是為什麽學舞蹈?”
蔚緣沒想到聶老師會好奇這個,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說道:“說起來還是挺戲劇的。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有天放學路上遇到一個精神病人,他拿著菜刀從小巷一路衝過來,所有人都跑開了,隻有我年紀小跑不動。”
她回想起那時的情形,依舊十分感激那個穿著黑色風衣,見義勇為的高瘦男人。
“然後我因為害怕摔倒了,眼看菜刀就要砍到我的腿,一個陌生人出現救了我。”
事隔經年,當初驚心動魄的事情,回想起來竟然有些模糊不清,蔚緣有些遺憾地搖搖頭:“可是我還沒問他的身份他就走了,連他長什麽樣我都記不清了。因為他走之前摸了摸我的頭,然後跟我說,說什麽……”她想了好半天,“大概意思是你跳舞的樣子應該會很好看,後來我就開始學舞蹈了。”
她羞澀地笑笑:“舞蹈是很美的藝術,不是嗎?”
聶老師點點頭,又道:“我看了卿哲給我的關於你的資料,你上大學以前舞蹈成就很高,有很多省級獎,甚至國家級的獎,為什麽上了大學之後就荒廢了不少?”
蔚緣不能明說,隻是故作深沉:“聶老師,我很愛舞蹈,但是世界上也有比舞蹈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我的親人。”
剩下就交給他腦補吧。
聶老師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猛地吸了一口煙:“嗯,是這樣的道理,可惜我卻沒有早點懂。”聶老師看向蔚緣,“你知道我為什麽答應閱卿哲臨時把你加進來嗎?”
她誠實地搖搖頭。
“因為我欠他一個大人情。”聶老師又吸了一口煙,看向窗外,“幾年前的我,一心追求藝術,帶著學生走南闖北,很少陪我的妻子。”聶老師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後來我妻子得了癌症,我還在國外進修藝術課程,沒有床位、手術費不夠,全靠卿哲幫我打點。”
她猶豫著開口:“您妻子……現在怎麽樣了?”
“去世了。”聶老師看向她,蠟黃的臉上帶著中年男人的滄桑,一雙眼深邃而憂鬱,“卿哲現在做的事,我很敬佩。他做生物製藥,投入高額成本開發原研藥,為了老百姓不必硬買國外的高價藥。有些藥,專利期十年二十年,等專利期過了再做仿製藥,價格是能降下來,但企業能等,生病的老百姓能等嗎?”
他把煙頭在垃圾桶上摁滅,搖了搖頭:“已過專利期的藥也要想辦法改造。把藥價拉下來,質量提上去,聽著不容易,做起來更難。”
聶老師又看向蔚緣,言辭懇切:“蔚緣,我一直覺得他這條路比我走的路還孤獨,我認識他這麽多年,他第一次對一個人如此上心。”
聶老師低沉沙啞的嗓音在走廊響起,曦光從窗外掠過蔚緣的眼眸,刺得她眼睛發酸。
“如果可以,別再讓他一個人了。他是個好孩子,我敢拿命做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