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茉莉白

文/夏不綠

楔子

年近半百的商業傳奇張遂甯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提及自己年少時酷愛武俠小說,尤愛金庸。時至今日,他的書房裏仍有一整麵的書架單獨留給武俠,各個年代、各種版本的書都一一珍藏著。

“那你最喜歡金庸武俠故事裏的哪個女性角色?”記者問。

張遂甯眯縫著眼睛,仿佛露出了笑意:“從前我喜歡趙敏的‘我偏要勉強’,坦率、機靈的女生很容易令人心動,現在我卻覺得周芷若的‘我若是問心有愧呢’更加動人,因為愛一個人,放手比得到更難。”

書房裏點著檀香,淡淡的,很宜人,像多年前那個綠衣少女身上的味道,神色淡然,始終帶著一點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倔強。這麽多年來,張遂甯幾乎忘記她了,隻是路人茫茫,月朗風清處,最是斷腸。

一、你總會有些別樣的感情,但不一定是愛情

張遂甯少年得誌,十六歲便作為物理天才被保送至國內最好的大學。他每天的生活簡單到乏味,教室、實驗室和宿舍三點一線,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直到臨近晚上零點才疲憊地回到宿舍。常人隻看到了他風光的一麵,卻不曾想過他背後付出的辛苦和汗水。

他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候,大概是每天早上去校外早餐攤買一份油茶、一籠包子,坐在椅子上邊打量過往的行人邊慢慢吃。老板是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女孩,長得纖瘦白皙,係著圍裙,在蒸籠升騰起的白霧中忙碌著。

因為他是常客,兩人便有了一些交流。鄭茉白有時會送他一個茶葉蛋,或者往油茶裏多加些料。一來二去,張遂甯知道了她的名字,鄭茉白。

和那些總是嘰嘰喳喳的女生不同,鄭茉白是沉默寡言的,可是她的神情又是動人的,千言萬語都在她那一雙迷人的眸子裏。她因為家境不好,早早輟學出來謀求生計,但每次忙完都會坐在早餐攤後的椅子上看會兒書。

張遂甯有次瞧見,問她看的什麽。鄭茉白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回答他:“金庸的《白馬嘯西風》。”

張遂甯笑道:“我也很喜歡金庸,宿舍裏有他的全套小說,明天帶來給你。”

鄭茉白喜歡武俠裏那些快意恩仇、兒女情仇,張遂甯給她的那些書她總是很快就看完,每次歸還的時候,原本皺巴巴的書本都被一個折角一個折角地重新整理好,並被包上了素雅的書皮。

張遂甯見了頗為不好意思?:“等我參加完比賽,請你吃飯吧。”

張遂甯即將去國外參加一個物理競賽,忙碌得連吃早飯的時間都在看書。鄭茉白見他如此用功,每天出門的時候都會泡一杯綠茶,等他來的時候,把它連同油茶和包子一起遞給他。

不好意思說是自己專門為他準備的,鄭茉白便說是給老顧客的一點心意。綠茶泡了很久,味道早已很濃,張遂甯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直抵舌尖,但人頓時清爽了不少。於是那段時間,張遂甯便靠著鄭茉白泡的茶扛過一天又一天的奮筆疾書和燈下苦讀。

去國外前,張遂甯出來吃早餐的時候,特意告訴鄭茉白自己將離開半個月,不用再替他準備綠茶了。

鄭茉白一聽,頓時羞紅了臉。少女心事被人輕而易舉就看了出來,她以為掩藏得很好,結果對方早已心知肚明。

張遂甯那時並沒有往男女之情的方向多想,隻是覺得鄭茉白人很好,性子也是他喜歡的,一個人對自己好,你總會有些別樣的感情,但不一定是愛情。

二、光既可以照亮黑暗,也會灼人

張遂甯在國外並沒有如願得獎,铩羽而歸。周圍那些嫉妒的人便借此大做文章,說所謂的天才原來也不過如此,到了國外和真正的高手相比,自然落了敗。張遂甯沒有解釋,在國外他先是因水土不服生了一場大病,後來評委偏心而故意壓低他的分數,這些他看在眼裏,但無力反抗。

回國後他誰也不想見,尤其是那些麵目可憎的同學,這時隻想見到鄭茉白,想吃碗她做的油茶,和她說說話。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早上,張遂甯興衝衝地帶著他在機場買的書去找鄭茉白,卻發現她的攤位不在了。

他覺得奇怪,忍不住問之前在鄭茉白攤位旁賣煎餅的大爺,大爺說:“她奶奶生病了,這段時間都不會來了。”

按照大爺給的地址,張遂甯找到了鄭茉白的家。那是一間年代已久的破敗平房,房簷前掛著兩個白色燈籠,張遂甯一推開大門,就看到坐在院子中央正在洗菜的鄭茉白。

她清瘦了許多,胳膊上套著黑色的孝布。她臉色蒼白地抬起頭來,看見張遂甯時,眼裏閃過一絲驚愕。

鄭茉白的奶奶走了,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住在這裏。

“以前賣早餐賺錢是為了治好奶奶的病,現在她走了,我想為自己打算打算。”鄭茉白把洗淨的青菜放進竹籃子裏,身上的藏青色長衫被水打濕了一截,她臉上帶著笑,望著張遂甯,“謝謝你來看我,中午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很簡單的家常菜,一份素炒青菜和過年時奶奶做的香腸。鄭茉白給張遂甯盛了一碗飯,便在對麵坐下。

張遂甯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不斷扒拉碗裏的飯,吃了一碗又一碗,來表達心裏對她廚藝的讚賞。鄭茉白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

下午張遂甯沒有課,便坐在屋裏看書。鄭茉白在院子裏洗衣服,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張遂甯被嚇了一跳,走出去一探究竟,結果發現倒在井口邊的鄭茉白。

鄭茉白貧血加上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導致暈厥。護士給鄭茉白掛上點滴,張遂甯便守在床邊,直到太陽落山,睡意襲來,他便趴在床頭睡了過去。

鄭茉白睡醒的時候,睜眼看到病房窗外的杜鵑與瘦櫻一派天真地盛放著。床頭趴著的少年垂著眼簾,腦袋輕輕晃動,在暖陽的春日裏,睡熟了。

清苦的少年時代,遇到一點陽光就會覺得格外溫暖,而張遂甯無疑是鄭茉白生活裏突如其來的一道光。

不過光既可以照亮黑暗,也會灼人。

三、鄭茉白是朋友,是妹妹

張遂甯退學的消息令眾人嘩然,這個天才少年十六歲進入高等學府,沒想到短短兩年時間便以退學告終。

鄭茉白拎著一個小皮箱在校門口等他,路過的學生看見了,便編造出了謠言:“張遂甯愛上賣早餐的貧家女,為私奔退學。”

張遂甯準備南下創業,把決定告訴鄭茉白的時候,她眨了眨眼睛,問:“可以帶我一起去嗎?”好像是害怕對方覺得有所負擔,她立刻補充道,“我會自己找工作養活自己的,絕不給你添一點麻煩。”

鄭茉白著一身綠衣,頭發上綁著藍色的緞帶,身上有好聞的洗衣粉味道,昏黃的燈光落在她頭上,像一場夢。

張遂甯笑了:“當然可以。”

兩人就這樣搭上綠皮火車一路南下,在一個老舊的民居房暫住下來。張遂甯在家附近租了辦公區域,開始了他的創業之路。而鄭茉白則在咖啡館打工,每天早上她都會做好早飯放在桌上,再去上班。到了晚上,張遂甯會去接她,騎著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自行車,兩個人像青春電影裏的男女,在一片香樟樹成蔭的道路上慢慢騎回家。

才開始創業,張遂甯幾乎沒有收入,全靠著鄭茉白在咖啡館打工賺的錢拮據度日。不過家裏一點都看不到破敗的痕跡,窗簾洗得幹幹淨淨,地毯是鄭茉白自己織的,桌子上擺著鄭茉白從路邊攤買來的花瓶,裏麵每天都會插上一枝野花。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去,鄭茉白以為她會和張遂甯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後來張遂甯的生意漸漸好起來,他便招了幾個員工,並重新租了一套公寓。他總覺得和鄭茉白單獨住在一起不是很好,就算鄭茉白不介意,外麵的流言蜚語總是要顧及的,所以他給了她一筆錢讓她自己找喜歡的房子住。

“這錢我不要。”鄭茉白以為張遂甯是要趕自己走,急得紅了眼睛,“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張遂甯愣了愣,沒想到鄭茉白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隨即從懷中掏出手帕,安慰她:“茉白,你誤會了。”

最後為了打消鄭茉白的不安,張遂甯便在同一棟樓裏替她租了房子,兩個人一上一下也有個照應。

張遂甯每次工作加班,她都會做一大堆夜宵送去給他們。慢慢地,張遂甯的同事們都知道了鄭茉白的存在,有時候背地裏打趣張遂甯好福氣,能找到一個這麽漂亮又賢惠的女朋友。

但張遂甯隻是淡淡一笑:“你們誤會了。”

於張遂甯而言,鄭茉白是朋友,是妹妹,他們可以一起燈下讀書,可以住在一間屋簷下,但絕無半點逾越這個界限的其他情感。隻是他不知道,在他心裏明明白白的時候,鄭茉白卻不是這樣想的。

四、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人打開了

有個自稱是星探的人在咖啡館給了鄭茉白一張名片,覺得她可以做平麵模特。回家後,鄭茉白詢問張遂甯的意見:“你說他會不會是騙子?”

張遂甯看了眼名片,打電話給一個朋友,過了會兒他說道:“這家公司是正規的,如果你想去,就去試試。”

“可是,可是我有些害怕。”對鄭茉白而言,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雖然心有向往,但更多的是惶惑。

“沒關係。”張遂甯拍拍她的肩膀,“我陪你去。”

麵試很順利,鄭茉白便簽了那家公司,之後當起了職業模特。她很有天賦,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頗受攝影師的喜歡,於是經常天南海北地到處跑,一去常常半個多月才回來。

張遂甯的公司也已經穩定下來,並且拿到了融資,準備招更多的員工進來。那個時候,鄭茉白做夢夢見最多的人便是張遂甯,有時候是在飛機上,有時候是酒店的**,一睜開眼睛就看見窗外的碧海藍天,或者滿天星辰。鄭茉白第一次感覺到人生掌握在自己手裏,好像隻要足夠努力,她就能獲得塵世間的幸福。

沈心悅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剛剛畢業的沈心悅身上帶著涉世未深的懵懂,麵試進了張遂甯的公司上班,在會議上第一個向張遂甯提出質疑。會議結束後,張遂甯從人事部調來沈心悅的資料,美國常青藤院校畢業,物理碩士。他不由得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此後便記住了這個小女生的名字。

沈心悅是與眾不同的,並且非常聰明,在公司裏迅速顯露出才華,不過也因此招來許多非議。這不禁讓張遂甯想到從前的自己,所以每次關於沈心悅的事,他都似乎有些偏心地諒解為小女孩的意氣用事,久而久之,他喜歡沈心悅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公司。

遠在他鄉的鄭茉白並不知這些事,工作結束回來後,一下飛機就朝張遂甯公司聚會的地方趕。前不久,她收到一個製片人的邀請,想請她試戲,這意味著她可能會成為演員。鄭茉白把所有的欣喜都埋藏在心底,隻等著回來就立馬把這事告訴張遂甯。

公司的慶功宴,張遂甯喝了不少酒,沈心悅酒量很好,幫著他擋了幾杯,結果所有人起哄,讓他們喝一杯交杯酒。張遂甯正要拒絕,結果被鄭心悅舉著酒杯的手挽過胳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已經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我幹杯,你隨意。”沈心悅調皮地聳了聳肩,自然地走去跟其他人喝酒,尷尬就這樣化解了。

張遂甯怔了兩秒,隨即彎了彎嘴角,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人打開了。

鄭茉白站在門口,正好看到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就像旅人興衝衝地回家準備好好睡一覺,卻發現家裏完全變了樣。她第一次覺得原來張遂甯離自己那麽遠,遠到這些年來她幾乎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五、女生最了解女生,她知道沈心悅也喜歡他

鄭茉白私下婉拒了製片人的邀請,並拒絕了很多去外地的工作機會。她又像從前一樣,開始每日為張遂甯準備早餐,並陪他一起吃完。張遂甯見她近日得閑,問她工作情況,她都打哈哈搪塞過去。其實她留在家裏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張遂甯。她不想因為工作和他拉開太多距離,她懷念從前他每天來自己早餐攤前吃飯的日子,兩個人就著看過的同一本書可以聊很久。

張遂甯因為新產品上線的事情,這段時間幾乎都待在公司裏,晚上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躺躺,醒來去洗手間簡單洗漱一下,就繼續工作。沈心悅也留在公司加班,她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女生而搞特殊,每天早上她穿著T恤、牛仔褲,素著一張臉進辦公室,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不過中途她起來活動的時候,總會順便給張遂甯帶一杯咖啡過去。

張遂甯從電腦前抬起頭,看到笑盈盈的沈心悅,她正背著手像一個走錯老師辦公室的學生,歪著腦袋看著他。

“有什麽事嗎?”張遂甯見她還沒走,便問。

沈心悅咧開嘴,露出整齊漂亮的牙齒,笑道:“覺得你工作的時候特帥。”說完就轉身跑出了門。

晚上加班,鄭茉白不放心張遂甯,便在家裏熬了湯,做了豐盛的飯菜裝在保溫盒裏提來。她到的時候,張遂甯和其他同事正在吃沈心悅訂的盒飯。

“呀,茉白來了!”還是跟隨張遂甯許久的老員工最先看見她。

鄭茉白穿著素淨的連衣裙,頭發紮成一個丸子,臉上化了淡淡的妝,看上去恬靜美好。她拎起保溫盒衝他們晃了晃:“給你們送‘彈藥’來了。”

除了飯菜,她還做了甜點,把所有人都高興壞了。沈心悅略帶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拿了一個蛋糕塞進嘴裏:“真好吃。”

“辛苦了。”張遂甯對鄭茉白道。

“沒事,反正我在家沒什麽事……”

鄭茉白還沒說完,一旁的沈心悅就開口問:“張總,這是你女朋友嗎?”

她這問題拋出來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除了沈心悅這個剛來沒多久的新同事外,其他人都是知根知底的。這些年來,鄭茉白對張遂甯的那點心思他人都看在眼裏,隻是沒有點破,仿佛全世界都知道,隻有張遂甯一人未察覺。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張遂甯這樣回答。

鄭茉白臉上的笑慢慢凝固,她僵立在那裏,不知道該回以怎樣的姿態。他們吃完飯又繼續投入工作,鄭茉白靜靜坐了會兒,看到那個叫沈心悅的女生不時從自己工位上抬頭看向張遂甯,臉上的神情她太熟悉了。女生最了解女生,她知道沈心悅也喜歡他。

六、放心,以後再也不吃了

產品終於上線,張遂甯為了犒勞大家,請所有加班的同事去日本旅遊,鄭茉白也跟著一起去。

外向活潑的沈心悅總是團隊的中心,向來沉穩的張遂甯也常被她逗得忍俊不禁,鄭茉白一個人默默跟在人群後,自覺地成了局外人。

晚上大家吃飯,張遂甯因為對海鮮過敏,麵對一桌的飯菜,動筷的次數寥寥。鄭茉白看見,中途借口說去洗手間,專門跑了一條街給他買了他喜歡吃的中式便當。可是回來的時候,她看見不知情況的沈心悅正夾了一塊鰻魚放進張遂甯碗裏,哄著讓他嚐嚐。

張遂甯不說自己對海鮮過敏,是擔心其他人會因此吃得不夠盡興,所以隻說是自己不喜歡。

“鰻魚真的超級好,你吃一次就肯定會喜歡。”沈心悅笑道。

“我回來了。”鄭茉白打斷他們的對話,在張遂甯身邊坐下,拿出那份還溫熱的便當放在他麵前,“你喜歡吃的蘆筍炒肉。”

“遂甯不喜歡吃海鮮。”鄭茉白說,“還是吃這個吧。”

氣氛瞬間變得尷尬起來,沈心悅臉上的笑僵住,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尷尬地把視線移開。

“謝謝。”張遂甯看見沈心悅失落地垂下眸子的模樣,心裏過意不去,便用筷子夾起那片鰻魚,對她說,“不過我覺得還是可以嚐嚐看。”說完就喂進了嘴裏。

鄭茉白的臉瞬間白了,她沒再說話,而後也沒再吃任何東西,坐了會兒就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回酒店了。張遂甯知道她擔心自己才會生氣,於是一直給她打電話,但是無人接聽。

晚飯結束的時候,張遂甯去前台結賬,這時服務生拿出一瓶抗過敏藥遞給他,說:“這是之前一個小姐留下的,讓我們轉交給您。”

張遂甯接過藥,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和鄭茉白在外麵吃海鮮,吃完全身過敏長紅疹子,把她急得在街邊大哭,開車路過的司機都不敢載他們。後來張遂甯在醫院打了兩天點滴,鄭茉白每天都去看他,記得當時她說過一句話:“以後不準再碰海鮮了,否則我這輩子都不理你了。”

彼時的張遂甯又怎麽會想到未來有一天,他會為了另一個女生而吃海鮮。時間好像穿梭回那年,青蔥年少的張遂甯躺在病**,看著低頭削蘋果的鄭茉白,信誓旦旦地對她承諾道:“放心,以後再也不吃了。”

七、再見吧,再也不見

從日本回來後,沈心悅向張遂甯表白了心意,兩個人順理成章在一起了。鄭茉白搬了家,搬到離張遂甯很遠的地方,主動與他減少了聯係。

張遂甯心裏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鄭茉白這麽多年來對他的心意昭然若揭,可是他喜歡她,卻不是那種喜歡。此後的一年時間,張遂甯都隻是從他人口中斷斷續續了解她的消息,沒有主動找過她。

公司從創立到上市,張遂甯花費的時間比其他人都少,這讓他一時風頭無兩,又有媒體扒出他早年被高等學府破格錄取的新聞,直接把他推上了風口浪尖。這時有人在網上寫他的陳年八卦,他和鄭茉白的那段往事被添油加醋傳到了網上,大概意思是:他早年上學期間,喜歡上一個在校門口賣早餐的女生,為了她放棄學業。女生對他不離不棄,為了實現他的商業抱負辛苦賺錢養家,沒想到等他成功後,他卻愛上了家世、學曆更好的公司職員。

文章寫得極其煽情,許多網友看了都在網上留言“張遂甯真是當代陳世美”。沈心悅因為這事跟張遂甯大吵了一架,草率地從公司辭了職。

這時候,鄭茉白站了出來。她召開了記者會,穿得極其樸素,一個人坐在桌後,告訴大家她就是網上故事裏的女主角,事情的真相並不是網上所說的那樣。所有記者都圍著她,相機的閃光燈不斷在她眼前閃爍,她覺得腦袋有些發暈。講完自己要說的話後,她就起身準備離去,可是那些記者並沒有放過她,追上去堵住出口,繼續問一些令人難堪的問題。

鄭茉白隻覺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鄭茉白醒來的時候,她並不在醫院,而是在張遂甯的家裏。他請來私人醫生和護士照料她,自己卻從沒有出現過。

“遂甯他人呢?”鄭茉白覺得奇怪,便詢問每天來替她檢查身體的醫生。

“張先生好像在忙吧。”醫生模棱兩可地回答她。

“他忙得連家都不回嗎?”鄭茉白臉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她因為長期作息不規律加重了低血糖的病情,醫生每天都要求她吃下一大堆藥丸,這個時候她就格外想念張遂甯,如果他能陪在自己身邊一小會兒該多好,這樣這些藥丸也就沒那麽苦澀了。

可是等她再見到張遂甯的時候,對方看她的神色已經不一樣了,是完全陌生的張遂甯。

鄭茉白正好做了飯菜,但隻有一人份,見張遂甯突然回到家中,一時不知所措。他們已經許久沒有聯係,如果不是網上的事,他們可能會繼續這樣下去。

“遂甯。”她囁嚅著喊了他一聲。

張遂甯沒有看她,而是把手裏的文件摔在餐桌上,發怒道:“鄭茉白,自編自導自演的這出戲還滿意嗎?”

鄭茉白不明白,她從沒見他發過這麽大的火。

“網上的那些黑料不就是你寫的嗎?然後又像是拯救者一樣召開記者會,在所有媒體麵前暈倒!”張遂甯又氣又難過,本來一開始他也不相信,可是當證據擺在眼前的時候,他不得不去麵對。

“鄭茉白……”張遂甯看了眼麵前驚惶的女生,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道,“我真的不喜歡你,求你不要再處心積慮做這些事了好嗎?”

鄭茉白紅著眼睛望著自己喜歡了多年的人,感覺心在一點一點被撕裂開,她低頭看了眼那份資料,應該是張遂甯找了私家偵探來調查此事。

一個人開始懷疑你,哪怕你清白,這份信任已經出現了裂縫。

鄭茉白的眼淚沒有落下來,她反倒笑了起來,抬手擦了擦鼻子,用故作輕鬆的語氣道:“那再見吧,張遂甯。”

再見吧,再也不見。

八、人世間所有的過往

一別經年,張遂甯真的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聽到關於她的任何消息。

他和沈心悅結了婚,夫妻倆把公司經營得很好,還生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如果不是後來的一件事,張遂甯想必會這樣問心無愧地繼續生活下去。

有次他在咖啡館無意碰到他之前雇傭過的私家偵探,對方就在鄰桌,不過沒有看到他。

“趙總,你放心,我這人隻要拿了錢,就是閻王老子也別想撬開我的嘴。你知道那個張遂甯嗎?之前他老婆還找過我呢,要我偽造一份文件,至今他都不知道……”

張遂甯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咖啡館的,他一個人站在陽光下,卻覺得格外的冷。本來他準備了許多話,想著回家後質問沈心悅,可是當他打開家門,看到正在哄孩子的沈心悅,看到他們臉上的笑容時,就突然什麽都說不出了。

時間的洪流轟隆而過,有些事隻能是遺憾。

其實後來張遂甯遇見過一次鄭茉白。在去外地出差的休息時間,他因為弄髒了西裝,便打算去商場重新買一套,結果看到了鄭茉白。她似乎沒什麽變化,還是那麽漂亮,但身上多了幾分歲月沉澱下來的溫婉氣質,正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說笑。在她轉頭看到張遂甯的刹那,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兩人單獨去喝了杯咖啡,因為張遂甯待會兒還有個會,他們隻聊了不到半個小時。張遂甯為之前的誤會向她道歉,她隻是淡淡一笑。

“我最近又把金庸老爺子的《倚天屠龍記》翻出來看了很多遍,”鄭茉白說,“發現好些從前沒注意到的動人之處。”

張遂甯問她是哪些。

“一個是趙敏在張無忌和周芷若的婚宴上,麵對著一群欲得而誅之的冤家對頭,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我偏要勉強。’”

張遂甯靜默。

“還有一處便是張無忌邀請周芷若和自己在武林大會上結盟,周芷若說他們曾有婚姻之約,旁人定然說她對張無忌舊情猶存。張無忌說隻要他們問心無愧,不用理會旁人,可周芷若回他:‘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在愛張遂甯這事上,鄭茉白得到的教訓太慘痛了,以至於鄭茉白失去了對愛情的信心,想著愛一個人這麽痛苦,不如選擇被愛好了。後來鄭茉白嫁給現在的丈夫,也不過是因為他是那些追求者中堅持得最長久的。曾經鄭茉白以為離開張遂甯會死,其實也沒有,她反倒活得精彩,有了一雙兒女,閑來和丈夫出去旅遊,生活無風無浪,求得個心安平和罷了。

不再計較過往,不再回頭,是因為鄭茉白明白,他們的問題不是那件小事,就算張遂甯知道那不是她做的,後來的結果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她想到年少時讀金庸,《白馬嘯西風》裏有一句話,“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麽法子?”

什麽法子也沒有。

遠走他鄉,像割自己血肉一樣割舍掉,即使再想念也絕不回頭。

有多少人能做到呢?鄭茉白做到了。

和張遂甯喝完咖啡分別後,她一個人往家的方向慢慢走。

深冬的空氣是凜冽的,天空中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飄起了雪。鄭茉白仰起頭,看到雪花在風中悄無聲息地互相追逐,還沒落到地上就化了,像人世間所有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