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幾年夏天才會遇見你

文/曼森

一、這是我親妹嗎

千島,7月25日,晴,32℃,風向估計是南。

遠方接壤處海天一線,海水近似透明,一波波海浪閃閃耀眼,海鳥低旋而過,浪潮聲灌滿耳朵。

之前發生的事在眼前掠過,猶影片倒帶,再微小的事情也全都展開來。我下意識轉頭避過這些畫麵,身子一傾向右倒去,衝浪板瞬間滑脫。我抬手去抓,又一個浪頭襲來,屏蔽了我的視線。我瞬間被卷進海裏,口腔和鼻腔開了閘口似的,灌進大量海水。

波浪狀的海水在我的眼前湧動,暗流會將我帶至更遠的地方,這樣就可以了結一切,再沒人念起“拓田”這個名字……

我甘心這樣嗎?

當然不了!

我奮力劃動四肢,一頭躍出海麵,吐掉口中的海水,拚了命地大口呼吸。我的求生欲強到讓我自己覺得可怕,我急吼吼地朝著岸邊遊去,動作可笑如卡通人物,然後連滾帶爬地撲倒在了海灘上。

過了幾秒,也可能是幾分鍾,天空的藍色被擋住,一張蹙著眉的小臉小心翼翼地探了過來。

劇烈的咳嗽使我發不出聲音,一雙小手將我扶起來,美月跪在一邊緊張地望著我:“哥……”

我深呼吸了幾次,終於緩過氣,剛要開口,美月抓住我的手腕,搶先一步戚戚地說:“哥,不管怎樣,你都不要去死好不好?”

美月還是個高中生,大卷發紮成馬尾,圓臉大眼,眼神專注又有些疏離,和千篇一律的高中生一樣,她用盡一切課外時間將自己武裝成大人的模樣,可心智上到底是孩子。

我看著美月,女孩眼裏充盈著的淚水,美如珍珠,她可憐巴巴地咬著下唇,表情堪稱悲慟。我真是該死,害妹妹這麽擔心,我抬手溫柔地摸她的頭發。

美月哭哭咧咧地說:“哥,我不想你死……”我更心疼了,十分想要抱住她,她一頭紮進我的懷裏,徹底號開了,“反正你幹啥啥不行,失敗對你來說真的沒什麽,你不要死,嗚哇……”

“……”這是我親妹嗎?

二、不甘心就不要放棄啊

陽光熱烈,海麵泛著金光,海灘上熙熙攘攘,寄居蟹飛快地潛進水中,石縫中海葵的觸手向天伸展。

我和我那不咋貼心的妹妹收拾好東西,離開海灘,拐上大道。綠意盎然,蟬鳴鋪天蓋地,高級賓館沿海灣建造,進進出出的遊客手臂上大多挎著遊泳圈或者拎著衝浪板。

紅色警燈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警鈴聲閃爍,欄杆緩緩降下來,鐵道對麵的斑馬線閃著光,海水的鹹腥味飄散在空氣裏,美月在我身邊蹦蹦跳跳,熟悉的一切讓我沒出息地眼眶一熱。

我要說回老家之前的日子過得不好實在沒有良心,但如果我過得好,美月也不會擔心我會鬱悶到想要去死。

回到家泡完澡,我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母親端來冰鎮西瓜,她憐惜地看著我,眼裏包藏的眼淚與美月如出一轍:“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在外麵混不好就趁早回家,你就是不聽!”

我慚愧地低下頭。

母親抬手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死小子,你老是這樣不吭聲,爸媽很擔心,你知不知道?”母親坐下來擦擦眼角,滿臉悔恨,“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出去!我就知道你不行!你沒能力,肢體不協調,又長成這樣……”

這家人是怎麽回事?真心疼我就堅持到底好嗎?

晚飯時,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圍在桌邊,電視上播著花裏胡哨的娛樂新聞,母親對“人氣新人”,不,現在應該稱為“大熱女歌手”的霍莉茗喜歡得不得了。

報道說霍莉茗一天要趕三個通告,母親滿眼心疼:“這是要把孩子累死嗎?不過這丫頭也是厲害……”她坐正身子,推銷什麽似的說,“行程排得那麽滿,還有時間創作歌曲,我就說嘛,這孩子早晚會有大出息!”

美月沒靈魂地跟著說:“就是就是。”

父親鄭重地放下筷子:“成天看這種新聞,關心關心國家大事不好嗎?”

美月順從地點點頭:“對啊對啊!”

她到底是哪夥的?

我垂下手,想摸摸田田—?一隻彪悍的三花貓,卻被母親製止,然後她一臉天真地對父親說:“國家大事不是有很多人關心嗎?”

新聞很短,霍莉茗的臉幾閃即逝,沒人關心國家大事,也沒人再關注娛樂新聞,電視裏的新聞依舊花裏胡哨,但好像被誰按下了靜音。

在回老家的飛機上我睡著了,噩夢入侵,我不記得夢到了什麽,隻記得醒來後通身是汗,過了很長時間還心有餘悸。

半夜,我坐在簷廊上發呆,腳邊草叢裏不知名的蟲斷斷續續地叫著,發福不少的父親費力地在我身邊坐下,過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很不甘心吧?”

我好像也並沒有不甘心,隻是茫然。

“不甘心就不要放棄啊!”

三、我不可以為了錢做這種缺德事

回老家的第二天,我就在一家咖啡館找好了工作。

母親驚聞此事,花容失色:“你才回來就不能老老實實在家裏待幾天?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你到底為什麽要去搗亂啊?!”真是我親媽。

清早,我和美月一起乘環島列車,我們從千島站出發,美月在赤魚洲跟我告別,我打工的咖啡館在最後一站—霧月。

即將到達末站,原本人滿為患的車廂裏僅剩下幾個乘客,個個都是“低頭族”,走道空**、寂靜。列車外麵鬱鬱蔥蔥,透過綠色的間隙可以看到霧氣籠罩著的遠山和海。

我打了個哈欠,餘光看到玻璃門外有兩個穿校服的女生衝著我這邊議論著什麽。我扭頭看過去,兩個小腦袋嗖地不見了。

我收回視線,往下壓了壓帽簷,過了一會兒,那兩個女孩又出現了,嘰嘰喳喳地爭論—

“那真的是拓田。”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去問問。”

“難道不是應該你去問嗎?”

列車到站,女孩們爭先恐後地奔下車,過了人煙稀少的檢票口。就在我快要忘掉她們的時候,其中一個女孩忽然衝到了我的麵前,大大方方地仰著頭:“請問你是拓田嗎?選秀的那個。”

我不是什麽大人物,但好歹也算見過大場麵,這種時候當然穩得住。我露出營業員式的微笑:“我是啊!”

女孩不敢置信似的捂住嘴巴,然後轉身向同伴招手:“快過來,真的是拓田!”

另一個女孩梗著脖子,滿臉“我不感興趣”的模樣,可還是湊了上來,衝我投來打量的目光。

斟酌半天,她認真地質問同伴:“拓田哪有這麽醜?”

那是因為上鏡時化了妝。

“皮膚也沒這麽黑吧?”

回家之後我暴曬了幾天。

“個頭也比他高。”

我挺了挺背。

“走吧。”不感興趣的女孩扯了扯好友的袖子,“在路上胡亂跟人搭訕,你也不怕被騙被賣去火星!”

淨胡說八道!就算騙人,我也不會把對方賣去火星,那成本不要太大。

咖啡館門前是一溜低矮的花草,落地窗形成鏡麵。

推開玻璃門,我禮貌地跟老板問好。他直直地看著我,然後推了推眼鏡說:“啊……之前可能怠慢你了,我才知道你是……”他走出收銀台,站到我麵前,表情尷尬,“拓田啊,你也看到了,我這個店就這麽大,像你這樣的明星……”

我不禁苦笑,我的職場生涯還沒開始就麵臨結束了?

老板是個介於中年和老年之間的男人,我應聘時打過交道,他是個和藹的人,我也不想讓他為難:“如果不方便的話……”

“也不是不方便……”老板打斷我,“如果你能幫我們咖啡館多宣傳宣傳……也是可以的。”

怎麽宣傳?

告訴我的十萬僵屍粉,我在霧月的咖啡館打工?在發傳單的時候,抓住對方的手腕,讓他看清我的臉,讓他知道我就是兩年前那個選秀冠軍?還是幹脆做一張海報掛在門口,上書—和霍莉茗一起出道,又被甩得老遠的男人在這個店?

我跟老板告辭,推門走出咖啡館,不偏不倚看到對麵的小廣場有兩個工人正在拉開巨幅廣告—第三屆JK新聲大賽海選一個月倒數。

我當初參加比賽完全是因為閑得無聊,一路走得迷迷糊糊,到了決賽也沒什麽緊迫感,想著大不了回家繼承家業。拿了冠軍之後,身為“全島的驕傲”,我的心態發生了變化,決定拿命去拚,可沒人要我的命,也不在乎這個。

不甘心嗎?我好像並沒有那麽強烈的情緒,但是會有些放不下。

想到這裏,我折回咖啡館,安分守己地做起了侍應生。

雖然被霍莉茗甩得老遠,但在島上我也算是家喻戶曉,附近高中女生呼啦啦擁進店裏,營業額不停翻倍,老板很高興。我每天都累得半死,回到家之後趴在**,一動也不想動。

美月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哥,你火了哦!”她朝我晃了晃手機,“同學們都在議論你。”

我拉過枕頭,蓋在頭上,表示謝絕閑聊。

結果美月得寸進尺,跑進來扯走枕頭:“哥,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你妹妹,我是不是也火了?”她臆想起來,“哇……會不會有記者采訪我?”

“不要想那種事。”

美月鍥而不舍:“萬一有呢?”

我閉著眼睛敷衍:“到時不要亂說話。”

美月乖巧地說:“好的……”然後又問,“那這個可以給記者看嗎?”她把手機舉到我的眼前,用手指扒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從了這個祖宗,睜眼一看,是她在衝浪那天拍的照片,照片中的我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穿著棉麻短褲和白背心,腳上趿拉著拖鞋,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

這麽不美觀的照片萬萬不可落入媒體手中,我坐起來,對美月進行說服教育,並警告她哪怕媒體願意出錢買,也不可以鬆口。

美月很懂事地說:“我明白,被大眾看到這種照片,哥哥的美少年形象就會毀掉,我不可以為了錢做這種缺德事。”

“真乖。”

“那……喀,如果媒體願意給我一百萬呢?”

“出去!”

四、我雖看似缺乏男子氣概,但什麽都頂得住

經紀公司很快收到風聲,經紀人打來電話,痛心疾首,咋咋呼呼地叫著:“拓田啊!你說要照顧妹妹,我們才放你回老家的,你怎麽跑到咖啡館打工去了?太有失明星身份了!我跟你說啊……”

我冷笑著打斷他:“明星?”

經紀人急忙改口:“創作人,創作人!”然後諂媚地說,“我這不是怕你累著嗎?咖啡館的工作很辛苦吧?那你還有時間搞創作嗎?我一直沒收到你的作品呀。你要好好努力,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莉茗著想對吧?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候……”

我掛斷了電話。

讓人鬱悶的事很少單槍匹馬,它們喜歡組團而至。

之前有高中女生來到店裏,請我幫忙創作社團歌曲。可就算我想幫忙,公司合約也不準許,於是我婉拒了。帶頭的大姐覺得沒麵子,帶人浩浩****地來砸場。

正值補課班放學時間,店裏沒有一個空位,店外的三桌也坐滿了,老板差點忙出高血壓。

帶頭的大姐抱臂擋在我麵前,一把掀翻我手上的餐盤,戴著美瞳的大眼瞪著我:“拓田,我這是抬舉你,你知不知道?你以為我像她們一樣傻,會捧著你?”她指了一圈店裏的無辜女生,“你算什麽明星?你難道不是在娛樂圈混不下了,才回千島的?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什麽創作才子,真是可笑!你從出道到現在隻出了一首歌吧?怎麽?這麽快就江郎才盡了?全島的驕傲,我看是全島的笑柄吧!”

店裏的女生紛紛驚醒:是啊,我們把他當愛豆,可他為什麽待在咖啡館而不是娛樂圈?喜歡這種失敗者難道不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帶頭大姐身後的幾個男生染著黃毛,凶神惡煞的,其中一個視線跟我撞上,幼稚地向我展示了一下肌肉。我正在心裏對那幾個家夥進行評估,隻見幾人仿佛被一陣旋風衝開,美月手上抄著一把椅子衝過來:“不準你說我哥!”

在椅子砸下來的瞬間,我推開了帶頭的大姐,椅子砸中了我的腦袋,鮮血登時順著眉骨淌了下來,美月被嚇得躲去了牆角。

當天我流了很多血,但傷口並沒想象的那麽深,至少沒到需要剃頭才能搞定的程度。雖然被親媽嫌棄“長成這樣”,但我仍認為自己是一個美少年,禿頭的事情絕對不能忍。

我受傷之後唯一麻煩的是不能頂著傷口在大太陽下麵跑來跑去,上下班隻能開車,每天在路上堵到心慌。

美月哭哭啼啼地埋怨我:“都是你,為什麽自己不跟那個女生吵?你要是出手了,就不用我了,你就不會受傷了,嗚嗚……”

跟女生吵架?我沒這個癖好。除了美月之外,我隻和一個女生吵過架。數年過去,她已成了覺得和別人吵架有失身份的女人。

咖啡館依舊每天擠得宛如沙丁魚罐頭,不過多數是來看我笑話或者找碴兒的,類似於喜歡過劣質藝人的恥辱感在她們的心底滋長,她們想要報複回來:不停地要我續杯,讓我幫忙撿“不小心”落在地上的筆記本,在我的應援牌上亂畫,在我的車後麵寫“我是笨蛋”……

連老板都看不下去了,建議我休息幾天。

不用的,我雖看似缺乏男子氣概,但什麽都頂得住。

8月16日,晴,33℃,風向可能是西。

晚上八點舉行煙火大會,老板替店裏做兼職的女生跟我說情,要我留下來加班,我欣然同意。所有人都跑去看煙火,店裏冷冷清清,一過七點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從車裏取出吉他,創作的事確實不能停。我剛轉身就瞄到了一個粉紅色的身影,美月穿著可愛的衣服朝我小跑過來,於是我放回吉他,帥氣地靠車站著迎接美月。

過了八點,我和美月到對麵的小廣場上,煙火正盛,光芒四射,瞬間照亮每一個角落。我側頭看向美月,繽紛色彩映在她的瞳孔中央,我不知道在她的眼裏這些是什麽樣子。

當黑暗重歸大地,美月忽然開口,聲音很小:“哥,你和莉茗姐姐分手了是不是?”

不斷騰空而起的煙火蓋住了她的尾音,它們流光溢彩,紛紛擾擾。

五、這就是我掏心掏肺愛著的女孩

是莉茗先惹我的。

高中一年級的暑假,那天也是煙火大會,白天我和幾個同學在市立體育館打球,一個紮雙馬尾的女生躲過亂飛的籃球跑到我麵前,扭捏地丟下一句“請你出來一下”,然後飛奔出去。

我被死黨的起哄聲送出門,太陽真大,曬得我頭暈。我一路跟在女生後麵,拐過轉角到了背陰處,看到還有幾個女生,其中一個便是莉茗。

莉茗直勾勾地看著我,又向我身後望了望,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她扯著嗓門訓斥“雙馬尾”:“你會不會做事啊?我讓你把高高的、瘦瘦的、帥帥的那個男生叫出來,這家夥哪裏帥了啊?!”她的手指著我。

我就很不樂意了,我哪裏不帥了?

“雙馬尾”畏畏縮縮,嘀咕道:“這個還可以吧……”

“不是他啦!”莉茗一副大姐做派,“你再去一趟!”

“雙馬尾”拚命搖頭:“我不想去了……”

“喂!”我最看不慣有人欺負弱小,於是站出來救“雙馬尾”,順便幫自己算賬,衝著莉茗說,“是你把我叫出來的,就算叫錯了人,也不該這麽沒禮貌吧?連個招呼都不打?”

結果莉茗打上了我的主意:“這位小哥哥,你幫我叫一下那誰唄,就是長得高高的、瘦瘦的、帥帥的那個。”

“好吧。”我歎氣,“你等著。”

然後我回到體育館,招呼著同伴們從後門離開。別說長得高高的、瘦瘦的、帥帥的,就連矮矮的、胖胖的、醜醜的都沒給她剩。

再次見到莉茗是開學後,那天我在路邊小攤買魚丸,感覺身側襲來一陣邪風,想跑時莉茗已經殺到了跟前。當時我想這大姐肯定是來找麻煩的,琢磨著怎麽甩掉她,她卻沒提那茬兒,而是一把抓住我拿錢的那隻手,擲地有聲地告訴我:“不要在這家買,這家的不好吃。”

攤主的臉都氣綠了。

我鬼使神差地著了她的道,跟她去了所謂“可好吃了”的那家店。

等我付完錢,莉茗伸手搶走魚丸:“這是你欠我的!別以為我會忘了你對我做的壞事!”

她原本是想約那誰一起看煙火的,在我的“熱心幫助”下當然沒去成。

轉眼到了學園祭,我帶了吉他去學校,不幸被莉茗圍觀?:“呦,你還會彈吉他呢?彈給我聽聽。”

我不勝其煩,敷衍地彈起校歌。

莉茗不嫌棄地跟著唱起來,那聲音好像被天使吻過。

“我們組個樂隊吧。”莉茗對我說。

我們並沒有組樂隊,而是以組合的形式參加了大大小小的校內演出。大三這年,JK公司舉辦第一屆新聲比賽,賽製不支持組合形式,我們分頭報名,一起進入決賽。

到了最後定勝負的階段,開始進行民間投票。美月每天打了雞血似的到街上給我拉票,那晚我奉母命叫美月回家吃飯,沒有找到美月,反而撞見了本應在家埋頭準備比賽的莉茗。她舉著我的應援牌,對每一個路人深深鞠躬:“請投拓田一票,謝謝您。”

這就是我掏心掏肺愛著的女孩。

後來……

後來便是我回老家之前,在JK的工作室裏,她指著我的鼻尖吼:“拓田,你真窩囊,你明明可以不用這樣!你不懂爭取!也懶得爭取,說到底,你就是一個混吃等死的大少爺,我瞧不起你!”

以前為了方便我回心轉意,吵架時莉茗總會留下一些甜蜜的線索,可這一次她沒給自己留後路。這是最低等的激將法,不巧的是它能傷到我。

六、我真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壞蛋

遠程觀望完整場煙火大會,我載著美月回家。母親已準備好了兩碗湯麵,美月呼哧呼哧吃完夜宵,跑去睡覺。

夜風穿堂而過,夜晚很靜,靜得好似能聽見這世界綿長而又均勻的呼吸。夜晚也很吵,蟲鳴聲、海浪聲、風吹樹梢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吃得滿頭大汗,母親難得安靜,她坐在我的一側,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莉茗那孩子……”

“我們分手了。”

母親點點頭:“我和你爸早就猜到了,要不然你才不會回來。”然後她又說,“媽媽一點兒都不愛看娛樂新聞,可躲開是沒用的,你要學著麵對。”

我真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壞蛋,到了這把年紀,失戀還要母親安慰。

“除了這件事呢?”母親問道,“你就不想對我說些什麽嗎?這兩年你在外麵到底過得怎樣?”

認識我的人都好奇我這兩年在外麵都幹了些什麽,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

清早六點的晨光將我叫醒,我第一時間跑去砸美月的門,她想蹭我的車去補課班,多一分鍾我都不會等她的。美月也深知這點,嘰嘰歪歪地叫著,可還是乖乖起了床。

十五分鍾後,洗漱完畢的我們在走廊狹路相逢,你推我、我擠你地奔向餐廳,電視熒幕上是雷打不動的娛樂新聞,甜美的女聲溫柔地播報:“JK公司於今早發出聲明,其公司旗下藝人霍莉茗迫於內心重壓,主動交代以‘霍莉茗’發表的《迷路》《幻想》《末日》等作品均為‘創作才子’拓田創作……JK公司決定暫停霍莉茗一切活動……”

新聞之後迅速插入廣告,母親心疼地看著我,正欲開口,我轉身跌跌撞撞地奔回房間,點開前一晚經紀人發來的簡訊,隻有四個字—輪到你了。

渾蛋!我被氣得透不過氣,他們都是渾蛋。

當年JK走投無路,選擇放手一搏,舉辦了新聲比賽,若是辦好了能夠翻身維持,要是失敗了就關門走人。小比賽意外收獲了巨大的成功,我和莉茗被簽下。但和大經紀公司比起來,JK小得可笑,公司資源、資金有限,隻願捧一個人。

和我比起來,公司更看好性格開朗的莉茗,並用她來牽製我。說白了,我們被騙了。我可以反悔,但若我選擇退出,莉茗一定會傻傻地跟回來。為了她,我什麽都願意忍下。

我和莉茗就是公司的搖錢樹,他們為什麽要毀掉莉茗?我轉手打給她,被告知電話已關機。

“哥……”美月從門口探出頭,膽戰心驚地看著我。

“幫我訂一張機票。”

美月有些猶豫。

“快去啊!”

美月撒腿跑開。

我在機場不出意外地被記者攔截,可見到莉茗之前,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下了飛機,我避過長槍短炮,終於上了保姆車,經紀人開心得合不上嘴:“拓田,你可回來了……”

“莉茗呢?”我們是同一個經紀人。

“我都想你了,你說說你,跑回老家……”

“我問你莉茗呢!你們把她怎麽了?”我大吼,“你們沒收她的手機了?把她軟禁了?她人呢?我告訴你Kimi,莉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哎喲!”經紀人一把捶在我的肩上,“你想嚇死我啊!莉茗莉茗的!就她那個脾氣,我們要是敢把她怎樣,她敢拿刀砍我們不是嗎?”

好像……有點兒道理。

“鬼知道她在想什麽!”經紀人甩過來一封信,“賠公司一大筆錢之後就不見了。”

分別一個月之後,我和莉茗以這樣的方式見了麵,信封上“莉茗”兩個字圓圓的、醜醜的,卻讓我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好幾遍。

七、能夠和拓田相愛真是太好了

之前我說過莉茗性格開朗,她的信也是自帶歡樂的背景音樂的—

拓田大人,嘻嘻。沒想到我也會寫信吧?能和你相遇真是美妙……女生呢,當然都會有小心機,不過今天我要說一句大實話,我病了,不過不用擔心,這個手術的存活率高達70%哦。

之前我拚了命接工作,是為了賠違約金呢。JK雖然不上道,但是答應了我的要求,把責任攬到我的身上,拓田就能順利“上位”咯,好好加油好嗎?你雖然沒什麽男子氣概,但在舞台上很有魅力呢!

我去過你打工的咖啡館,你被好多高中女生圍著,我可生氣了。你是故意去打工的對不對?你想讓我知道你在那裏。

那時候跟你吵架是想趕走你,有你在,我老是沒法專心工作。我知道你忍著公司不是窩囊,而是為了我啦。我說的那些都是氣話,不要恨我嘛。

等我病好了就回來找你。

能夠來到這個世界真是太好了。

能夠和拓田相愛真是太好了。

無論如何,請不要後悔與我相遇,拓田。

八、拓田是了不起的人,是全島的驕傲

千島,9月22日,晴,26℃,風向……這玩意兒和我有什麽關係?

臨近秋天,海的顏色變深,遠山充斥著無盡的秋意,綠樹沐浴著陽光,油亮依舊。

我拎著衝浪板從海裏走出來,岸上遊客稀稀拉拉,我抽出毛巾擦頭發,順手撥了個電話給咖啡館的老板。之前請了一個月假,我想提前複工。

老板對我很關心,寒暄幾句之後,我說:“我妹妹今天出院,明天我就可以正常上班了。”

幾乎在掛斷電話的同時,經紀人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拓田,你想急死我是不是?你就不懂什麽叫趁熱打鐵?你為什麽要回老家躲著啊?!你在老家不是繼承家業就是相親,你的夢想呢?前途你不要啦?”他有些生氣,“我告訴你拓田,你有合約在身呢!”

“那你去告我啊!”我料定公司不會,也不敢去告。隻要我還有利用價值,他們就不會傻傻地去打官司。

經紀人的語氣軟了下來:“算了,等你心情好了再說吧。”然後問,“莉茗還是沒消息?”

莉茗還是沒消息,我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幾乎用遍了父親的關係,可怎麽也查不到她。她鐵了心要消失。

我回家換了身衣服,然後開車去接美月。

醫院的自動門打開,我一進門就看到母親在辦理出院手續。我徑直走向中央電梯,去了美月的病房。

美月每次看到我都很糾結,她想要一個大明星哥哥,又不想我常年不著家。

我彎下腰,視線對她平齊,認真地盯住她的眼睛:“眼睛還舒服嗎?”

美月點了點頭。

說起來,美月還真不是我親妹,她是我姑姑的女兒。當年姑姑和姑父遭人報複,慘死家中,在外麵追著冰淇淋車跑的小美月逃過一劫。剛來我家時,她才五歲。

她任性、蠻橫,但也很有分寸,知道她和我們家人之間存在著界線這種東西。她讀小學六年級時,是我玩吉他玩得最瘋的時候,我成天搖頭晃腦地哼著歌。美月很喜歡聽,她告訴我:“哥哥的歌聲帶著顏色呢!”

當時我以為她在描述某種意境,所以當家人知道她的眼睛出問題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的眼前開始是大片色彩,後來變成模糊的黑白,直到這一年,她必須接受手術。

美月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我搬去了咖啡館。

我複工的第一天,推開門看到屋裏坐了很多高中女生。屋裏靜了幾秒,隨即響起一陣掌聲。

“拓田是了不起的人,是全島的驕傲。”

我沒什麽野心,不想成為誰的驕傲,隻想讓一個人依靠,可是那個人,她不要我了。

九、莉茗是個好孩子,她不會有事的

第二年,我進入大三繼續學業,把咖啡館的工作改成兼職。

八月中旬,JK的第四屆新聲比賽如火如荼地開展,經紀人打來電話:“你好歹去現場看一眼啊!你是不是咱家人?!”

掛斷電話,我抬了抬帽簷,看向終於財大氣粗起來的JK的巨幅廣告,幾個統一著裝的女孩舉著誰的應援牌賣力地拉票。

四年前,我的女孩站在相同的烈日之下,為了她心愛的人做著同樣的事,連成串的汗珠沿著下頜滑落,她毫不在乎地抬手抹去。

她曾那麽那麽地想看到我站到舞台上成為宇宙中心,我卻躲在這裏,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決定回JK之後,我需要回家一趟。母親看見我,衝上來給我一個擁抱,順便拍了我一巴掌:“死小子,你還知道回來?”

母親張羅著做飯,我叫住她:“媽,我不是回來吃飯的。”

母親神色嚴肅起來,我不想拖長戰線,直道:“莉茗是不是已經不在了?”我有些腿軟,在沙發上坐下,“她那個病,我查過,存活率15%不到。”

母親震驚地看著我,緩慢地點了點頭?:“那孩子確實來找過我,當時美月的手術已經定下來了,但莉茗讓我等她手術結束……直接用她的眼角膜。”母親也坐了下來,滿臉悲慟,“我怎麽可能答應!等她的眼角膜就是……就是等著她死啊……”

母親抓過我的手:“我就知道這麽多……”她堅定地說,“莉茗是個好孩子,她不會有事的。”

十、無論如何,請等待與我相遇,莉茗

人們習慣給自己找點兒寄托,可我不認得這玩意。

我早就讀懂了莉茗留給我的信,她在跟我告別,生離死別的別。她那麽愛給自己留後路,可離開JK時她沒有,因為知道即便有路也沒法再去走。一個人要下多大的決心,才會割掉所有線索,讓深愛的人找不到她?她怎麽可以這麽狠?

三年後,我站到了“宇宙中心”,車門拉開,一束束燈光在眼前閃爍,四周被工作人員圍得水泄不通,應援牌配合著應援口號,紅毯兩側尖叫陣陣。

我露出營業員式的笑容給媒體拍照,人群中快速閃過一個身影。我總能捕捉到類似的身影,可每一個都不是她。

影子又是一閃,這次我倒是看清了,確實是我認錯了……可這孩子怎麽又混進來了?美月考進了JK公司所在的城市讀大學,不巧,我經常在這座城市出沒。

活動結束後,美月擠上保姆車跟去蹭飯。在車上,這孩子精神抖擻,我想把她踹下去,她可憐巴巴地開口:“哥,等我把話說完再把我丟下去。剛才我在媒體區那邊看到一個人,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混進去的,總之她看起來很好,讓我幫她找一個高高的、瘦瘦的、帥帥的男生……”

“美月,你死定了!停車!”

我抓過外套跳下車,街道上人來車往,兩側的景物在我的視線裏飛速掠過。

——無論如何,請等待與我相遇,莉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