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你的攝政王妃
文/花下客
一、皇上……有喜了!
細細算來,這是攝政王薛久想要造反的第三個年頭。
大殿上鴉雀無聲,眾官員噤若寒蟬。
薛久站在百官之首,微微躬身:“皇上在位三年,不思其政,耽於玩樂,整日舞刀弄槍,賞花逗鳥,與前朝成帝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理應退位讓賢,由臣取而代之。”
他方說完,身後的官員們似是已然習慣,一板一眼地開口:“請陛下退位讓賢。”
我打了個嗬欠,對著站在下首的薛久道:“愛卿,朕近日極容易犯困,還時常覺得惡心,對其他食物都無太大胃口,看在朕龍體抱恙的分上,今日你就別篡位了,改天朕心情好,再隨你玩。”
薛久驟然變了臉色,不及計較我又下他麵子,毫不避諱地上前與我同坐在龍椅上,而後讓下麵那些看戲不嫌事大的官員出去。
等大殿空了,薛久才看著我尚平坦的腹部,驚喜有之,疑惑有之,還帶上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沒拿我開刀,而是對著我身側的太監一頓吼:“你們還愣著做什麽,快給陛下傳太醫!”
神遊天外的小從子這會兒才回過神來,踉踉蹌蹌地退下去找太醫,臨出門還被絆了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
薛久吼完才惱恨地瞪著我:“楚容,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什麽理由都被你占盡了。”
我賠著笑臉,裝傻道:“每次光明正大地想要造反的是愛卿,乖乖回去當攝政王的還是愛卿,朕可什麽都沒做。”
“楚容,要是我知道你是在騙我,我明日就把你從皇位上踹下去。”他從牙縫裏擠出這麽一句。
那太醫院的老頭終於姍姍來遲,顫顫巍巍地給我把了脈,猛地跪在我腳邊,顫聲道:“皇上……有喜了!”
我笑著看著目瞪口呆的薛久:“朕誠未欺你。”
事實當真如此,我登上皇位整整三年,後宮空無一人,臨末,卻是被攝政王搞大了肚子。
二、模樣清俊的少年郎
薛久其人,畢生有三恨:
一恨年少拜師時,我先他一步,搶去師姐的頭銜;
二恨同爭天下時,我壓他一頭,搶去皇帝的位置;
三恨……與我睡覺時,始終被我給壓在下麵,永不能翻身。
男人嘛,大多好麵子,偏偏他薛久一輩子心狠手辣,卻總在我這裏栽跟頭。
我跟他的緣分,大抵要追溯到前朝。
我身為將軍府的獨女,而他是相府公子,都被家中長輩送去隱世高人宣明子那兒,拜宣明子為師。
我被眾星捧月地抬著來到了歲隱山山腳,而薛久身後不過跟了一個書童、兩三個小廝,他也尚是個模樣清俊、柔弱不堪的少年郎。
為了拖住薛久一行人,我耍了點小招數,命護送我的侍衛扮作山賊,將他們吊在了樹上。
我大搖大擺地自他們麵前走過,看著一臉視死如歸、不肯服軟的薛久,陰笑一聲:“既然薛小公子執意要在這樹上看山間景色,喂蚊子喝血,那我就先行一步了,往後,你可就得喚我聲師姐了。”
我自然而然地先入了門,成了薛久的師姐。
那天傍晚,薛久才姍姍來遲,瞧著並無一絲狼狽之樣,芝蘭玉樹,禮數周全。
給師父遞茶時,師父睨視我許久,第一次喚我就是一聲混賬,然後狠狠地責罵了我一頓,言我對自己的師弟下如此狠手,不是個東西。
薛久全程低著頭,我斜眼偷瞧他,隻見他嘴角微彎,似是在忍笑。
我猜到是薛久背著我偷偷告狀,於是我們之間的梁子便這般結下了。
師父罵完我又去瞅薛久,雖沒罵他,但咳了咳,正色道:“你們兩個,我瞧著,都不是什麽好貨,一個是惡狼,一個是毒蛇,將來學成下山,定會將天下攪成一鍋糨糊。”
那是師父見著我們後對我們的總結。
他老人家讓我們一人習文,一人學武。他怕文武都讓我們學了,往後入世還不知道要折騰出多大的亂子來。
然而,就算我們倆一人隻學一半,出師後,我們不僅如他老人家所說的那般,把天下攪成了糨糊,還將天地翻了個麵兒,自己當了天下之主。
後來我同薛久吹噓,說:“我要是惡狼的話,一口就能將你這條毒蛇給咬死。”
他冷笑著回嘴:“你將我咬死,蛇的毒浸入你體內,你離死期也就不遠了,我見過蠢笨的,卻沒見過比師姐你還蠢的。”
三、沒有實權還頗為憋屈的皇帝
第二天我未去上朝,薛久替我上了朝,他要我安心生娃,別再折騰、胡鬧。
我是個沒什麽腦子的人,隻會領兵打仗,薛久無數次諷刺我,若是真讓我大權在握,遲早得被有心人坑死,我也樂得將一堆爛攤子全扔給薛久。
薛久下朝那會兒,我正在禦花園將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將禦花園裏的花毀得七零八落。
薛久正因為西北的叛亂煩心,瞧著我如此,當即發了怒,抄起案上的茶壺就朝我擲了過來,被我輕鬆躲過。
“楚容,你給我住手!”薛久向來不動怒,可一動怒,是個人都要抖上三抖。
我是不怕薛久的,但我也深知識時務者為俊傑,該認時還得認。
於是我將大刀隨手扔在地上,猛撲過去,撲得薛久一個踉蹌,直直栽倒在身後的花叢裏,花瓣紛飛,映著我身下郎君的麵容。
我情不自禁地要湊上去親一口他的小嘴兒,然而他頗沒有情調地伸手一擋,不讓我得逞。
“從我身上下去。”他壓低了聲音。
我極不情願地從他身上下去,嘴裏尚在嘀咕:“親都不讓親,脾氣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壞了?”
“你知道你現在懷孕了嗎?你耍刀不怕把孩子耍掉出來?我今天心情不好,你還妄圖調戲我?”薛久的三連問讓我有點頭大。
我和他強嘴:“我的武功天下無敵,怎麽可能把孩子耍掉?”
薛久瞪我,我遂改口,委委屈屈道:“我無聊,我悲傷,我懷了你的野種,你還不回來與我同榻而眠。”
我這麽一說,到底讓薛久皺眉了,我繼而學美人哭泣時梨花帶雨的模樣,哭道:“薛久,你這個負心漢,你是不是背著我在外麵有女人了?”
事實證明,永遠不要挑戰薛久的底線。
我雖是皇帝,卻是個沒有實權還頗為憋屈的皇帝。
薛久很明智地將我禁足了,為了防止我跳窗戶、翻牆,宮殿從裏到外布滿了他的眼線。
後來小從子看不下去了,偷偷在我耳邊道:“美人哭時大多都招人心疼,陛下你哭起來活像狒狒撒潑,奴才估摸著,攝政王是受到了驚嚇,才將陛下禁足的。”
我微微一笑,然後讓人打了小從子的板子。
四、楚容!你混賬!
薛久是個記仇的小人,這一點向來毋庸置疑。
他並沒有因為我的渾話住進宮裏,甚至我要見他一麵都難得很。
我越發確定這個狗男人背著我在外麵養了狐狸精。
我為了讓薛久來看我,又開始瞎折騰,將白綾係在房梁上,大罵攝政王薛久狼子野心,控製朕,意圖謀權篡位。
“朕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下百姓,當以死明誌……”我說得振振有詞,站在凳子上,手上還抓著準備用來上吊的白綾。
“玩夠了沒?”薛久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當即變了詞,哭哭啼啼道:“我不想活了,你讓我同肚子裏的孩子一起死算了。”
薛久繞到我前麵,將我那係得並不結實的白綾輕輕一拽就拽了下來:“玩夠了就下來。”
他對我伸出了手。
目的達到了,我頗為識相地握住他的手,從凳子上下來。
薛久無奈歎息:“前朝的王爺趙遇本囚禁在大牢裏,現被有心人劫走,妄圖以他的名義複國。西北有人叛亂,揚言女子稱帝,人心難定,朝中也有人狼子野心,圖謀不軌。”
他替我理了理亂掉的發髻,神色也溫柔了下來:“阿容,最近事情太多,你給我乖乖待在宮裏,等我忙完了,自會來看你。”
我自然不會擔心薛久的能力:“我在意的不是你有沒有時間來看我,我在意的是……這麽多年了,我們孩子都要生了,雖不至於愛得死去活來,但好歹也是如膠似漆,你什麽時候搬到宮裏同我一起住?”
我登基以後,也有意讓薛久當我的皇夫,但薛久許是因為皇帝的名號被我搶了去,記恨在心,不願與我同住,甚至時常造反,逼我退位。
他在宮外置了攝政王府,平日與我溫存,不是趁夜偷摸進宮裏找我,便是我濫用職權去他府中尋他。
曾經為人臣時**就罷了,如今當了皇帝還要**,這使我頗為不爽。
薛久依然沒有要與我同住的意思,隻皺了皺眉,道:“同你住一起,我會分心。”
這話聽了,我心中雖得意,但依舊故作委屈:“可沒你在身邊,我沒辦法好好養孩子。”
薛久似乎想到什麽般,鴉羽般的長睫微垂,沒來由地說了一句?:“陛下一生順遂平安,就算有什麽大風浪,也始終被臣保護得很好,但老天總看不慣如陛下這般順遂的人,總有一日,會從陛下身邊收走什麽的。”
薛久說話正經起來一向高深莫測,如今私下裏都跟我用了敬稱,我便覺得他的意思是早晚有一日要收走我的皇位。
但我也不忘抓住這次能讓我說甜言蜜語的機會:“這世上除了你,老天收走什麽我都可坦然接受。”
他的表情有些晦暗,沉默許久都沒再言語。
我趁他出神時,瞧著他越發鮮豔欲滴的唇瓣,吞了吞口水,想著此時不占便宜更待何時,於是毫不猶豫地親了上去。
薛久瞪大眼睛,待他反應過來時,我又迅速退開。
我趁此摸了下自己的唇,猶帶美人體溫,除此之外,還摸到了一抹紅色,我愣了片刻,戰戰兢兢地抬起頭。
薛久大聲怒斥:“楚容!你混賬!”
“美人愛美是常事,塗個唇脂而已,並非什麽羞於啟齒之事,我才不會嫌棄你。”我知道我無意間撞破了薛久的秘密,這下徹底完蛋了。
五、我放心不下他,遂一路護著他
薛久的美貌,初時拜師那會兒我並沒有太在意。
當初我吃了薛久不少暗虧,比如我練武偷懶,下山偷喝酒,或者又想欺負他,他都會如實告訴師父。
有一次我在上山必經之路上設了陷阱,一心想讓他掉下去,哭著同我求饒。
然而他從陷阱處走過去,地麵平坦如初,沒有絲毫異樣。我驚疑之時,從樹上爬了下來,想去看我設的陷阱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卻掉進陷阱裏,摔斷了一條腿。
定然是薛久改換了機關的位置。
我抬頭看著站在陷阱邊的薛久,隻能示弱:“師弟啊,快把我拉上去。”
薛久好整以暇地低頭看我,陽光灑在他身上,白衣墨發,一派溫柔美好。
我恍然間認知到,我這個師弟啊,的的確確是個玉麵星眸的美人。
年少情動興許就是在這一抬首一低眸間。
他說:“隻要師姐同我認錯,並且保證以後不再折騰,我就讓師姐上來。”
我向來貫徹能屈能伸的宗旨,認錯認得頗為乖覺,委委屈屈地瞧著薛久。
薛久最後還是將我給拉了上去,他這麽個弱美人,拉我定然費了不少力氣,我趁此機會,在他拉我上去的那刻猛地反撲,將他壓在我的身下。
我沒揍他,隻是色眯眯地盯著他,保持著曖昧的姿勢:“你提的要求師姐全答應你,不過……你也要把你師姐伺候好了才行。”
薛久許是第一次知道我不僅是個無賴,還是個色坯,耳朵瞬間紅了。
那次我的下場頗為慘淡,薛久推開我之後,便將我扔在了原地。
我斷了條腿,沒辦法回去,甚為無聊,便枕著身後岩石睡了一覺,迷迷糊糊間已是深夜,風聲簌簌,偶有蟲鳴。
薛久在半夜找了來,身形頎長,白衣飄飄,恍若鬼魅,我被嚇得尖叫出聲。
他皺著眉看我:“叫什麽呢?”
我聽到他的聲音才安下心來,任我武功多高,性子多野,那時的我也不過是一個初初情動的懷春少女。
薛久這一來,讓他的形象在我心裏越發高大起來。
我抱著他死都不肯撒手。
那晚是薛久把我給背回去的。
山路蜿蜒,我趴在薛久的背上,聞著他身上的美人香,恍然覺得他能背著我走很久很久。
後來我再也不針對薛久了,隻時不時地偷親他,偷抱他。
山中不知歲月長,直到我們學成下山,似乎一切都變了,又似乎什麽都沒變。
薛老丞相身死,薛久被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追殺,那興許是他這一生最狼狽的時候。
至親俱亡,孤苦無依,少年便是在那一刻長大的。即便那時候他手中沒有任何底牌,他依舊能將死局化為活棋。
我放心不下他,遂一路護著他,替他擋去所有牛鬼蛇神。
最艱難的時候,我們倆都陷於絕境,他讓我滾,我死都沒放開他,即使滿身是血,也要給他殺出一條血路來。
也是那時,薛久為我包紮著因為護他被劍劃出的傷口時,用暗沉沉的眸子盯著我道:“楚容,當今亂世,人心難測,但是往後的路再如何艱難,你都千萬要知道,我同你是一起的。”
六、我和他,一個是將軍,一個是文臣
我的肚子顯懷的時候,薛久也知道不來尋我,我定會鬧騰,所以隔幾日便來看我一次。
自那日我發現薛久塗唇脂後,薛久的臉色就沒好過,任我如何哄他,他連一個笑臉都不給我。
於是我常背著薛久說他的壞話,說他木頭腦袋,不懂得體恤我,還說定然是我撞破了他的秘密,所以他想要報複我。
有一次我說薛久壞話,被薛久聽到了,可他竟然沒生氣,隻是在我麵前堆起半人高的奏折,讓我將那些奏折全審了,他就在一旁盯著我。
任我如何撒潑耍賴都無用,我的好日子也就此到了頭。
西北叛亂平定後,薛久趁此機會,做掉了幾個有異心的官員以儆效尤,並且開始瘋狂地追殺潛逃在外的趙遇。
今日我實在提不起興致,便同薛久說肚子裏的小崽子在踢我,我渾身都疼,才避過薛久的一番折磨。
正待他想將奏折拿去自己審的時候,我將他手上的奏折搶來扔在了桌上。
我已經許久沒同薛久打情罵俏了,我瞪著他,道:“政事在你眼中比我還重要?如今想來,定然是我愛你更多些,畢竟我眼裏隻有一個你。”
他卻不敢苟同,隻將奏折拿了回來:“楚容,再也無人比我更愛你,哪怕是你對我的愛也及不上我對你的。”
他說得極為篤定,我不以為然,自他身後抱住他:“十五年相攜相伴,初時拜師爭輩分,三年前奪天下爭皇位,你都未曾爭過我,如今爭誰愛誰更多,定然還是我贏。”
許久未抱薛久,他近來越發清減,我都感覺他的骨頭硌得我生疼。
“那皆是因為我愛你,不然如何能盡數讓著你?”薛久一邊說一邊不著痕跡地掙開我的懷抱,眉梢上挑,伸手彈了彈我的額頭。
我向來要臉麵,自然死不承認。
多年前,薛久將他哥哥扳倒後,就在朝中站穩了腳,而我也承襲了將軍之位。
我和他,一個是將軍,一個是文臣,當年那個亂世,皇帝整日吃喝嫖賭,沒有一日專心政務。
於是百姓怒而起義,腦子不甚好的忠臣撞柱死諫,像我同薛久這樣極聰明的奸臣自然不可能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往小黑屋一躲,開始共創大業,密謀造反。
我們一個控製軍權,一個控製朝堂眾臣,一內一外,配合得相當默契,因此,我也時常背著薛久跟自己的親信稱呼薛久為賤內。
薛久得知後,數月都沒讓我登他府門。
我實在沒辦法,隻能半夜裏翻他府中的牆頭,在他房門外吹了整整三個晚上的冷風,他才冷著臉放我進了他的屋子。
然而,到了後來,皇帝被我們拉下了台,誰做皇帝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為此,我們又關上房門打了一架。
我做了那麽多年的大將軍,他不過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實力擺在那兒,他打不過我,悲憤欲絕地被我給壓在身下,一副壯士斷腕的慘烈模樣,甚至比我手下那些為國戰死的小兵還要剛烈幾分。
到頭來,那皇位自然而然地歸了我。
雖說這皇位我奪得不算太光彩,使得薛久為了刷存在感,隔三岔五就要造反一次,但薛久讓著我是實打實的,若我與他並非情人而是對手,我指不定得在他手裏死上千百回。
如今,身為女皇的我生生將自己熬成了怨婦。
直到薛久離開,我才喚了小從子過來:“去查攝政王最近的動向,他何時在哪兒做過些什麽,全都要告訴朕。”
“陛下,奴才覺得攝政王應當不會在外麵偷吃的。”小從子一臉苦相。
於是我一腳踹了過去:“讓你去你就去,再廢話,朕就打你板子。”
小從子退下去以後,我才將原本的嬉笑神色斂去。
薛久向來心思縝密,如今處理朝中大事卻頗為急切,似乎想要用最快的方法肅清朝堂。
而他讓我處理政務,便是在逐步放權。
而且他不願同我親近,還時常說些讓我不甚明白的話。
我有一種直覺,薛久他……可能是不想要我了。
七、攝政王可能……撐不過一年了
有時候,表麵的若無其事不過就是在粉飾太平。
我懷疑的一切終歸有了爆發的契機。
薛久身邊暗衛遍布,但他偏偏受了傷。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挺著肚子就去了攝政王府。
聽小從子說,薛久在下朝回府的路上,有人攔下了薛久的轎子,那人手中拿著廢王趙遇的玉佩。
薛久將那人叫到跟前問話,極近的距離,那人將玉佩遞出的同時,也將藏在袖口的短刃刺進了薛久的身體。
我進了薛久的府邸,彼時他正倚在床頭看書,墨發披散,唇色依舊紅潤,神情如常,除了微微敞開的外袍下已然包紮好的傷口。
他沒心沒肺地同我笑,說他沒事。
我抓著他的手,試圖提醒他:“薛久,你現在所擁有的不僅僅是我了。”
薛久即便受了傷,也偽裝得極好,他修長的指節撫過我的麵頰,模樣頗為漫不經心:“我知道。”
我氣不過他的若無其事,氣不過他的偽裝,遂湊上去,用手帕使勁擦去他唇上豔色。
他出奇地沒有反抗,半邊臉被陰影遮蔽,讓我看不清晰他的情緒。
薛久的皮膚天生就極白,因而唇色豔起來便顯得整個人氣色也好了起來。
如今我將他唇上的唇脂擦去,才恍然發現他整個人虛弱不堪。
“你知道還將自己折騰成這般模樣?薛久,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我更沒辦法失去自己的丈夫,你憑什麽到現在還要強撐?”我惱怒地拂袖離去,不忍回頭讓薛久看到我眼淚肆意的模樣。
我自然是詐他的,他學權謀,我學兵法,兩者雖不盡相同,卻也可相通。
我走出去沒多久,便立刻折回,透過窗戶縫隙去瞧薛久。
他麵色慘白,正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的血自他指縫間溢了出來,染紅了他的白色衣袍,他的傷口也崩裂開來,血已然染紅了繃帶。
我不由想,那唇此刻不用唇脂也是極豔了。
我沒有去撞破他此時的狼狽模樣,他也並不想讓我撞破。
我一個人回去,宣了為薛久診治的太醫。
“攝政王如今的身體究竟如何?”我問。
“短刃未刺中要害,不過短刃上塗了毒,攝政王可能……撐不過一年了。”太醫上報。
事情沒那麽簡單。
我猛地一拍桌子,隨手抄起桌上硯台就砸了過去:“若不說實話,朕現在就將你拖下去杖斃!”
於是那老東西被嚇得跪地,終於說了實話:“攝政王所中之毒積於體內數年之久,如今已是病入膏肓,回天乏術。”
我心已然亂了,身子一軟,癱坐在身後龍椅上。
我這一生順遂過了頭,上天果真要收走我摯愛之人的性命。
八、可惜最後一次,我卻輸了
我將當年薛久的親信全都抓了來。
在我的逼問之下,有人戰戰兢兢地跪於我身前:“五年前,皇上從邊境帶兵歸來,曾有人跟廢帝言皇上擁兵自重,罪大惡極。”
五年前,似乎是有那麽一回事。
那時我被召入宮,不知為何被困於某座殿中許久,皇帝遲遲不來,我等得不耐煩,到最後是薛久帶我離開的。
出宮時,已是月上枝頭,我與薛久並肩走出朱紅宮門,分別許久,再加上那晚月色實在明媚動人,我一路佯裝正經,心中卻已然一派旖旎。
直到走出宮人視線的範圍,我猛地將薛久拽往一株合歡樹後。
薛久似乎被弄疼了,皺著眉頭瞪我。
這時,合歡花紛紛揚揚落下,如一片片粉色的雲,在月色下泛出微光,讓一切都變得虛幻縹緲起來。
他那會兒沒有罵我,冷寂的眸子帶了笑:“阿容,許久不見,今夜有合歡、星辰作陪,清風明月相伴,自沒辦法辜負這良辰美景。”
薛久難得說那般的情話,整個人卻顫抖著,第一次主動低頭親了我。
我當時還覺這死腦筋開了竅,如今細細想來,他當時心下定然是恐慌的。
那會兒的他應當比誰都需要我。
因為就在那個清風明月相伴的日子,他為救我,葬送了他的前路。
他看不清未來,看不清終點為何方,他剩下的……隻有我。
可那時的我什麽都不知道,還在他留給我難得的溫柔裏,沉醉得不知今夕何夕。而到如今我才得知,那日皇帝本想逼我喝下毒酒,借此控製我,讓我無法生出反心,薛久用命為我作保,替我喝了那杯酒。
我們逼宮造反後,老皇帝在死前毀掉了所有解藥,不給他任何生的希望。
他怕我知道了會自責、難過,悔恨一生。於是他在我登基後的三年裏,一直造反,隻是為了讓我覺得他尚有能力與我爭皇位,尚有能力在我麵前蹦躂。他塗唇脂是為了掩去病容,他遠離我是怕我發現他身體的異樣,甚至他放權也隻是讓我知道如何去做一個好的帝王。
直到毒再也沒辦法壓製,他不惜拖著病體布下了一個局,讓我以為他是因為遇刺才中毒,讓我以為這一切都隻是一場與我無關的意外。
但我到底還是知曉了。
我在得知此事的第二日,就派人將薛久扣在宮裏,一把火燒了攝政王府。
他隻以為我知曉他遇刺中了毒,命不久矣,所以才將他給綁來我身邊。
這次他終於卸下了偽裝,墨發披散,一臉病容,就連同我笑起來都虛弱、蒼白得緊。
我含著淚輕輕摟住他,低聲道:“薛久,我全都知道了,所以你莫要再瞞我了。”
“阿容,這麽多年已經夠了,莫要強求。”他安慰我安慰得理所當然。
“遠遠不夠!我與你一輩子受製於人也罷,這段感情永遠見不得光也好,用你的一條命換來的江山,換來的一生順遂,有什麽用?”我忽地對他大吼,直起身,後退,在一個我自認為安全的距離蹲下身抱住自己。
薛久這才明白過來再也沒辦法瞞我,他向我一步步走來,並沒有安慰我,而是緩緩道:“我若不是中了毒,也不可能把皇位讓給你。江山權勢我要,最愛之人我亦要。我從來都不是什麽善人,會傻到將一切拱手相讓。隻是我會先離你而去,我合該把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你手上。”
他說的半分不錯。
當年他初入朝堂,腹背受敵,在得知我於北境陷入險境時,不顧朝堂險情,冒險前往北境,去尋那會兒打不過就跑,躲在小縣城玩樂的我。
我回朝後過得頗為不順,連著幾次被人參奏,針對我的文臣不在少數,而他即便被人抓住把柄,也棋走險招,為我除去所有與我對立之人。
就連造反時,都是他先一步控製了皇帝與朝臣,直到確定沒有任何危險,才讓我的兵盡數攻入大殿。
他總是將所有的危險留給了自己,他心中有大業,有萬裏山河,但這些與我比起來,都顯得微不足道。
我同他爭輩分、爭權勢、爭皇位,到頭來,還在爭誰愛得比誰多一點。
可惜最後一次,我輸了,輸得極慘,生生把我最愛的那個人給輸了。
尾聲
昭順四年,我生下了薛衡。
那日雨下得尤其大,我不知道薛久拖著病體在殿外站了多久,隻知道,在嬰兒第一聲啼哭響起時,他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
我看著臉皺成一團的小崽子,心下嫌棄大於喜愛。
可薛久歡喜得緊,這一生,我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薛久,想逗孩子,卻又擔心將孩子弄哭,懷裏的小小一團於他來說,恍若珍寶,他舉止笨拙、小心又隱隱含了萬般柔情。
一個月後,薛久還是離開了。
他離世前,訓了我一頓,罵我沒臉沒皮了一輩子,如今掌了權,雖說腦子長了點,但還是蠢到沒邊。
他讓我等薛衡長大了,就趕快把爛攤子丟出去,然後去遊山玩水、逍遙快活。
後來許是罵得乏了,他將頭轉向窗外盛放的梅花,道:“毒蛇動了情,所以情願為所愛之人拔去帶毒的獠牙,也情願為她被人抓住七寸。阿容,死到臨頭,我到底是贏了你一次。”
他說完這句話就再也不動了。
我感覺他是閉著眼睛睡著了,隻是再也沒醒來。
自此,山河長青,歲月久安,世上再無人能滿懷溫柔地喚我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