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文/喬綏

一、我終於確定,阮維澤再一次出現在我麵前了

新品發布會結束以後,公司以年會形式舉辦了慶功宴。酒會上,衣著光鮮的紅男綠女都端著得體的微笑,穿梭在一群又一群人之間。

我也被總經理領著要去認識一個人,一路上他都在數落我?:“怎麽也不打扮一下?”

那天的發布會進行到很晚,我沒有精力再換裝束,因此酒會上還穿著白天那套黑色職業西裝。

“你到底要帶我見誰啊,這麽重要嗎?”

“明年第一季度的業績就靠他了,你說重不重要?”

他這樣說著,就領著我站到了一扇窗前。

“阮總。”經理叫他。

那人轉身,臉上掛著淺笑,月光穿過窗子落在他墨藍色的西服上,散發著溫柔的微光。

我覺得有些不真實,耳鳴聲大到像是頭上經過了一架飛機,忘了該做何反應,直到對方輕聲喚了一句:“晚晚。”

我終於確定,阮維澤再一次出現在我麵前了。

二、你就是情竇初開了唄

我第一次見到阮維澤的時候,身邊還跟著一個跟屁蟲。

搬家的大卡車卸下了行李,慢悠悠地開走了,揚起一片灰塵。隔著霧蒙蒙的塵埃,我看見了一個男生,他穿淺綠色的素T,抱著一個紅色塑料桶,怔怔地站在大院的鐵門外麵。

許倏伸了頭出來看,叨叨著:“這誰啊,擱這兒罰站呢?”

他的嗓門太大了,我回頭就朝他腦門拍了一巴掌。

“小點兒聲!”雖然我口口聲聲說要給新鄰居留下好印象,可許倏心裏應該門兒清,我就是想安安靜靜地看會兒帥哥。

十六歲的阮維澤皮膚白皙,眉眼清秀,頂著一頭細碎的短發站在槐樹底下,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形成了小小的光暈落在他頭頂,生生能把人看暈了。

“我叫丁晚。”我跑到阮維澤麵前,熱情地自我介紹,“我家是三樓西戶,你是五樓新搬來的吧?”

“嗯。”他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樣子,眉頭始終皺著,就連寒暄都看起來有點悲傷,“我叫阮維澤。”

一開始,許倏看不上阮維澤,還說他耍大牌,裝酷。

許倏家在隔壁那條街路口,十分鍾腳程,因為離得不遠,所以他經常來大院找我玩。我倆的孽緣著實是深,從小學到初高中全都分在同一個班級。雖然我並不怎麽想和這樣上躥下跳的“猴子”交朋友,可耐不住他總在我眼前晃悠,於是我們勉強成了玩伴。

“什麽耍大牌啊?他又不是明星,你不要亂講。”我幫阮維澤解釋,“人家那天心情不好是因為不想搬家,他奶奶剛去世。”

許倏趕著去學校抄作業,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催我走快一點兒。

那是四月,路邊的薔薇都開了,深深淺淺的紅成簇地堆在圍牆邊。我百無聊賴地摘下了一朵小花別在發間,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誰讓你不寫作業。”

許倏不愛學習。和他那個年齡段的大多數男生一樣,能讓他感興趣的除了遊戲,就是籃球。總之,教室沒有留得住他的東西。他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牆的座位,沒有一個課間他是老實待在座位上的。下課鈴聲一響,他總要出去溜達一圈,就算無事可做,在走廊的欄杆上趴一會兒也是極好的。

作為同桌,我一天要讓十來次座位,不勝其煩。

“你能不能自己鑽出去?”我趴在課桌上,有氣無力地說。

許倏低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我太高了,桌子又矮,鑽不過去。”

我沒有搭理他,繼續閉眼打盹兒,過了好一會兒再睜眼,發現旁邊座位空****的,自己的後背上還貼了一張烏龜。

在遇到阮維澤之前,我以為所有的男生都像許倏那樣,好像把無窮無盡的熱情都用在了“招人煩”這件事上。

阮維澤的成績很好,但他不是書呆子,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就跟大院同齡的孩子相熟起來。他捧著一盤椒鹽鍋巴敲開三樓西戶的門,語氣溫柔、神態大方地說:“你是晚晚吧?”

那時我剛洗完頭發,水珠一滴一滴地落下,砸在手臂上,微微的涼意讓我打了一個寒戰。

爸媽早就說過了,阮維澤轉來了一中,還進了隔壁的八班。我細心觀察過,他出門的時間比我早五分鍾。為此,我特意調整了鬧鍾的時間,為了多製造幾次偶遇煞費苦心,好名正言順地與他同行。

二人行變成三人行,許倏雖然沒說什麽,卻像是憋了什麽心事似的,廢話明顯變少了許多。

周一大課間做早操,七班和八班的方陣排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卷起校服袖口,露出T恤的白色荷葉邊。那是女生間比較流行的疊穿法,秘訣就是在領口或者袖口露出一點內搭的衣物,勉強稱得上時尚小心機。

兩隻袖子都卷好了,我側身往左邊瞟了一眼,阮維澤筆直地站在那裏,仿佛一棵生機勃勃的小樟子鬆。

早操結束了,校長也發完言了,我隨著人流往教學樓的方向走時,許倏不知從哪裏擠了出來,盯著我看了五秒鍾,然後說道:“你是不是喜歡姓阮那小子?”

這話問得實在是突兀,我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來捶了他一拳,壓低聲音吼道:“你又發什麽神經?”

“我就問問。”許倏揉了揉胳膊,哭喪著臉說,“我看你老偷瞟他,就隨口一問。”

我沒理他,疾步往前,把他留在了原地。

在那個年紀,那確實算是個敏感的問題,尤其是在女孩之中,敏感到沒人敢主動提起,生怕一些旖旎的傳聞像飛蠅一樣落在自己身上。我不是愛嚼舌根的人,臉皮也比一般的姑娘要厚一些,可即便如此,許倏那個問題依然像一根刺紮進了我心裏。

後來的好幾節課,任憑隔壁的“猴子”如何上躥下跳地求饒道歉,我都不為所動。放學的鈴聲響了以後,許倏泄了氣,胡亂把書往包裏一塞,就抱著球去操場了。

我也收拾了書包,出門的腳步拖得慢慢的,果然在樓道上偶遇了阮維澤。

他背著深藍色的書包,拿著一張草稿紙,正傾身和別人說話。

他身旁的姑娘我認識,八班的班長,也是校糾察大隊的隊長。入校兩年,我和許倏不曉得被這個叫趙程程的姑娘逮到過多少次,許倏還曾裝模作樣地揚言要給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一點顏色看看。可春去秋來,我除了出勤簿上鮮紅的扣分記號以外,什麽顏色都沒看見過。

看著他倆走在一起,我心裏有些不好受,從走廊另一側的樓梯下去,拐到了球場門口。

許倏原本正揮汗如雨,驀然回頭看見了坐在樹下一臉苦悶的我,瞬間把到手的球傳給了別人。

“怎麽了呀這是?”

“沒怎麽。”我撇了撇嘴,歎口氣說,“我覺得阮維澤長得挺帥的。”

許倏剛在我身旁坐下,聽到這話嗤笑了一聲,擼起袖子說:“他有我這麽健碩的肱二頭肌嗎?”

“沒有吧。”我無力地看了他一眼,“可這跟你的肱二頭肌有什麽關係呢?”

“就算沒有關係,那你說他帥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啊,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我剛剛看見阮維澤和趙程程走在一起。”

我說完就轉過頭看著許倏,黃昏的餘暉落在他腦門上,沁出的細密汗珠閃閃發光。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些什麽,我隻是感覺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迫切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得吐出這些沒有邏輯的瑣碎話語。

許倏皺了皺眉,不曉得是真的動了腦子還是又隨口胡謅,說了一句:“你就是情竇初開了唄。”

三、眼裏的光微微閃爍,好像被一陣秋風驚醒的湖泊

進入高二以後,父母的叮囑多了,我的學習態度端正了不少,不僅開始認真聽課,還有條不紊地製定了學習計劃。倒是許倏,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該吃吃,該玩玩,仿佛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改變他的心態。

我曾語重心長地勸過幾次:“你好歹也看看書吧。”

他搖了搖頭,認真地回答:“看了,但書一合就忘。”

“那你爸媽一點兒都不著急嗎?”

“他倆你還不知道嗎?”許倏蹺起了二郎腿,漫不經心地說,“本來也不指望我能考上大學。”

我歪著腦袋思考了片刻,點了點頭:“也對。”

許倏的父母都很樸實,一家人共同經營著一家肉聯廠,近幾年業務瘋狂擴張,幾乎承包了這個小縣城所有超市的生鮮供應。雖說他們家也算得上豪門大戶了,可家長對孩子教育的重視程度有些欠缺。從小到大,許倏在學校上躥下跳,成績幾乎沒出過倒數第十。許爸爸憨厚樸實,教育起兒子來隻有一句話:隻要他不幹偷雞摸狗的事就行。

“你也知道,我成年以後是要經營廠子的,讀大學對我來說意義不大。”

許倏說這句話時望著窗外,下巴擱在課桌的籃球上,不知在想些什麽,眼裏的光微微閃爍,好像被一陣秋風驚醒的湖泊。

與底氣十足的廠二代不同,家境普通的我還是十分忌憚高考這座獨木橋的。

期末考試前的那段時間,阮維澤每天都要抽時間和趙程程排練節目,兩人一個彈鋼琴,一個跳現代舞,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我看著生氣,幹脆化悲憤為動力,考試成績從班級倒數一躍晉升至前二十。

我在公告欄前喜滋滋看名次的時候,許倏風風火火地跑了過去。我一把拉住他的衛衣帽子,好奇地問:“幹嗎去啊?”

“別拽我!趙程程要跳舞了,去晚了就沒地兒了。”他看起來十分焦急。

我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吧去吧。”

趙程程成績好,長得也好,芳名傳播之廣,連校外的男生都會組團來看,更別說近水樓台的人了。

“喲。”許倏噙著笑,像是發現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一樣,浮誇地說,“吃醋啦?”

我作勢要走,不屑地說:“我回家吃硫酸。”

許倏早就習慣了我不給他留台階下的說話方式,因此也沒在意,聳了聳肩就跑出教學樓,直奔籃球場去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誑我,他應該不會對趙程程感興趣,因為坐在班級後兩排的男生們興致勃勃地討論學校的漂亮姑娘時,他從沒有抬過頭。

四、.在黯淡的天色裏,他的眼睛裏裝了些從前沒有的情緒

冬去春來,學校要開春季運動會了。

因為女生的運動項目報名人數少,身高一米七、看起來身強體壯的我被班主任拉去報了好幾個項目,全是考驗耐力的高消耗運動。

班主任念完女子組名單之後,許倏瞪大眼睛鼓了鼓掌:“女中豪傑啊!”

我沒搭理他,旁若無人地在數學試卷上做好標記,準備放學的時候在路上問阮維澤。

可下課鈴聲響了好幾次,老師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眼見著拖堂已成定局,我有些急了,書包都不收拾了,抱了兩本書就準備溜走。

“不至於吧丁姐?你倆住上下樓,天天都能見著,至於這麽爭分奪秒嗎?”許倏壓低聲音說。

“你知道什麽!過來幫我擋一下。”好在班級裏實行座位輪換製,那天我的位置剛好換到了後門旁邊,隻要有人擋著,稍微挪幾步就能溜之大吉。

“我們做事情,不能失信於人。”我已經蹲到了課桌底下,昂著腦袋,堅定地說。

許倏大概也覺得我做作,笑著說:“那我問一下,小學三年級捅小禮堂馬蜂窩那次,說好被發現了一起承擔,你卻昧著良心將責任推到我身上,這是失信於我嗎?”

“提這事兒幹嗎?”

“還有初二那年我騎車摔斷腿,我們倆都對好口供說是體育課摔的了,結果呢,一頓紅燒肉,你就把我賣給我爸了,我攢了半年零花錢買的山地車就這麽被沒收了。”

“哎呀,我還不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

“那五年級在郊外不小心點了稻草垛那次呢?你把自己摘得多幹淨啊!”

我翻了個白眼,打斷了喋喋不休的許倏:“行了行了,怎麽跟個怨婦似的?舊賬翻起來就沒完沒了了。”

“我不翻舊賬還不知道你幹過這麽多缺德事兒呢。”

“你才缺德呢,不幫拉倒!”我蹲在課桌底下聽他叨叨了半天,幾乎放棄了讓他幫忙的想法,沒想到這時候他也彎腰蹲了下來,裝作撿東西的樣子,傲嬌地說:“出去吧。”

我也沒客氣,挪到門口之後站起身就跑了。

黃昏的柔光覆蓋了整座校園,花壇裏的白茉莉也被籠上了一層霞光,天邊有幾縷緋紅色的雲彩,我邊跑邊想著阮維澤站在校門口等我的樣子,仿佛那些長長的雲能延伸到人心裏去。

我跑得太義無反顧了,以至於看到保衛室門口並肩而立的一對璧人時,大腦出現了片刻的空白。

左臂上還掛著鮮紅袖章的趙程程就站在那裏,一隻手扶著阮維澤的肩膀,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肚子。不知倆人在討論什麽事情,她笑得直不起腰,斜劉海從耳後掉了下來,擋住了半張巴掌臉。

我進退不得,悲傷地停在了原地。

日頭從西麵的地平線上隱身了,天邊的霞光也漸漸從橘金過渡成淺紫,許倏背著兩個書包站在我身後,在黯淡的天色裏,他的眼睛裏裝了些從前沒有的情緒。

五、英雄救美

那天到最後我也沒有走上前,灰溜溜地繞到了大門左側的鐵柵欄旁邊,三下五除二就翻了過去。

多虧了許倏這些年來時不時地招惹我,在追打他的過程中,我不知不覺間鍛煉出了矯健的身手。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有資格挑戰運動會女子組1500米長跑。

比賽前,我緊張得要死。雖然班主任也說了不為名次,隻要能跑完全程就算是為班級爭光,可我還是不放心,擔憂地抓著許倏的手說:“千萬別讓我猝死。”

許倏認真地安慰道:“死不了,死不了,禍害遺千年呢。”

我忐忑地上了跑道,準備的時候才注意到身側站著的人。趙程程穿著一身迷彩運動裝,高高的雙馬尾被編成了活潑的麻花辮,整個人看起來既清爽又漂亮。

我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裁判就開槍了。

第一圈,我慢悠悠地跑著,被旁人甩了整整半圈。

第二圈,甩開我的人再次超過了我。

第三圈,我感覺靈魂已經隨著汗水一起揮灑了。

我跑得越來越慢,每跑一步都要調動全身的力氣,心髒仿佛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經過班級的看台時,老師還帶著幾個同學靠著欄杆加油呐喊,我遭遇了現實版的“騎虎難下”。

正當我感覺自己即將魂飛魄散,糾結著要不要放棄的時候,看台那邊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起哄聲。

教導主任和副校長急匆匆地跑過來,我還以為學校的人文關懷已經無微不至到這種地步,剛想擺擺手稱自己沒有大礙,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繞過了自己,往跑道的另一側跑去。

我再也跑不動,喘著粗氣轉身,看到一個男生抱著一個女生穿過綠茵草地,朝體育場大門跑去。

女生的兩條馬尾辮懸空搖來晃去,我皺了眉,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才勉強分辨出來,那個英雄救美,抱起女孩子來英姿颯爽的男生竟然是許倏。

六、許倏眼睛裏的光芒隨著煙霞一起變得黯淡,最後歸於一片青灰

進了高三以後,學校的氛圍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原先走廊上隨處可見的小團體不見了蹤影,每個課間都要去一趟廁所的人也學會了憋尿,麵對拖堂的老師不再有怨言了,所有人都被一張接著一張的模擬試卷砸得頭暈目眩。

當然,嚴格來說,許倏算是個例外。

自從班主任在一模結束後的家長會上說了一句“這孩子衝本科希望不大”以後,許爸爸就開始著手安排他接觸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了。

我偶爾會在超市門口看到許倏,他的工作是看著員工把一袋袋肉類生鮮扛進倉庫,有一位穿著紅馬甲的阿姨熱絡地喊他“小東家”。猛然聽到這樣充滿封建土財主氣息的稱呼,我愣了很久才想起哈哈大笑。

幾乎所有人都放棄了讓他走求學的路,隻有一個人還在堅持著。

每周五下午隻有兩節課,旁人聽到下課鈴響還是一動不動地繼續做題,隻有許倏會興致勃勃地收拾書包,把自己用不上的補腦佳品核桃牛奶放到我的桌洞裏,然後快樂地奔向操場,和一群高一高二的學弟切磋球技。

趙程程是突然冒出來的,在每周五的第二節課課後,她攔住許倏,執著地把自己做的筆記塞到他手裏,連威逼帶恐嚇地讓他看完,還說會不定期抽查。

“太可怕了。”他似乎難以理解,認真地問我,“她是不是閑的啊?”

我正在翻閱那個裝訂精美的筆記本,趙程程的字體非常雋秀,即便是極其複雜的理論知識點,她用不同顏色的記號筆條理清晰地寫出來,看著也不會覺得淩亂。這樣的認真,根本就不是一個無聊的人願意付出的耐心。

實在想不明白的我終於動了邪念,開始仔細打量起許倏,試圖從他的外在上找出合理的解釋。當我意識到他已經比我高了大半顆腦袋以後,我才想起自己有多久沒有認真地看著他說過一次話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黝黑的皮膚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清瘦的四肢也有了均勻有力的肌肉,加上輪廓清晰、五官硬朗,在球場上應當是會有小姑娘遞水、遞毛巾的水平了,可是在我的印象裏,沒什麽女孩子靠近過他。

“你看我幹嗎?”

“你對談戀愛沒興趣嗎?”我問他。

“我這麽潔身自好的人,怎麽可能會輕易便宜了別人?”他像過去那樣臭屁地瞥了我一眼,做作地說,“不過如果某些人實在非我不可,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的哈。”

“趙程程呢?”

“啊?”

看著他疑惑的表情,我加重語氣複述了一遍:“我說趙程程,如果她非你不可,你從是不從?”

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那天運動會發生了什麽,但是從身邊八卦的同學口中可以拚湊出七七八八。

趙程程心氣兒高,還是班長,明明體力不過關,偏偏硬著頭皮報名長跑。第一圈結束,她就不行了,但還咬牙堅持,踉踉蹌蹌地往前跑。看台上的旁人隻顧著加油鼓勁,隻有跨坐在第一排欄杆上的許倏注意到了她慘白的嘴唇和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為了不辜負許爸爸教誨他做一個好人的期望,他一個跨步就衝上跑道,好言相勸不成就將她攔腰抱起,在全校師生麵前上演了一出幹淨利落的英雄救美。

“《大話西遊》看過吧?”我決定好好跟他掰扯掰扯。

“看過。”

“你就是那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彩祥雲的至尊寶,知道嗎?”

“什麽意思?”

“趙程程就是那紫霞仙子唄,你說什麽意思!雖然看起來那隻是舉手之勞,但其實你已經於無意中拔出了她的紫青寶劍。”

“然後呢?”許倏皺著眉,似乎很緊張,焦急地湊近我問,“你可別說她看上我之類的話啊,我告訴你,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了?”

“你說怎麽不可能,她不是喜歡阮維澤嗎,怎麽可能又看上我啊?”

他看起來是真的苦惱,眼睛被眉頭壓成了三角形不說,頭發也被撓成了雞窩。我看著他兩隻手不停地搓來搓去,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些模糊的思緒。

“這是好事啊!趙程程多美啊,你上次不是還去偷看她跳舞嗎?現在人家都主動示好了,還當著那麽多人麵,給足你麵子了吧,你還搞得這麽悲壯幹嗎?”我搜腸刮肚地勸解他,想讓他好好考慮,不要錯失機會。

窗外的天漸漸暗下來了,蟹青色的流雲從地平線上蹦出來,許倏眼睛裏的光芒隨著煙霞一起變得黯淡,最後都歸於一片青灰。

那天的最後,他笑著問我:“你對我好言相勸是為了讓趙程程離阮維澤遠一點嗎?”

不知為何,我沒有答上來。

七、那一刻我還以為,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我不知道趙程程是怎麽逼迫許倏的,那次模考他的成績竟然進步了十一名,已經接近中遊的水平了。為了顯擺,許倏把班級排名全部都抄下來,得意揚揚地數給我看。我看得眼都花了,終於看到了熟悉的倆字:許倏,第三十八名。

“可以啊,你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我豎起大拇指,想趁機敲詐他一頓麻辣燙,就說,“那放學去慶祝慶祝吧。”

“今天不行。”他小心翼翼地把謄抄的成績單疊好夾進了書裏,狀似漫不經心地說,“晚上我還得請趙程程去東街吃飯呢,那裏人多,去晚了就沒座位了。”

他低頭拉書包拉鏈,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仿佛藏著一些特殊的心事:“你知道,她費了不少心,我怎麽著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吧。”

這話說得在理,可是我不知該怎麽接,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從後門溜走。

那天放學,我和阮維澤一起坐公交車回家。為了多記幾個單詞,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捧著一本單詞書默背。我原本拿著一張數學試卷,可車子顛簸了一路,我的目光始終沒停留在紙上。

又是一年春天,路邊的小草和野花拚命生長,陽光仿佛是太陽灑向萬物的養料,讓整個世界生機勃勃,熠熠生輝。我覺得這樣的光有些刺眼,於是轉過頭看向了阮維澤。

做了兩年多的鄰居兼校友,我們之間的相處自然了許多,我看他時不會再麵紅耳赤、心跳加速,他叫我名字時也不像從前那樣禮貌周到,卻也稍顯疏離。

“這次模考怎麽樣?”我問他。

“還行吧,比較穩定,班級第二,年級第六。”他合上了單詞書,認真地看著我說,“聽說許倏這次進步很大啊!”

“哪有很大啊,進步了十一名,但還是沒上平均分。”我下意識地回道。

“他對學習又不上心,能有這樣的進步就不錯了。”他感慨了一句,“程程要輔導許倏,還沒影響自己的成績,連續兩次考了第一,確實厲害。”

我抬頭看他,神態無絲毫曖昧,也無半分忸怩。原先我是有能力察覺出一些蛛絲馬跡的,可那天我心裏裝了別的事,根本就沒有工夫去探索他態度裏的玄機。

車子到站了,阮維澤下車便急著往家走,說是有道錯題要弄清楚。我看他那樣醉心學習也不好意思打擾,道了別也回家了。

那次模考我的英語發揮得不太好,滿分一百五,我隻拿了九十多分。當我開始查漏補缺,針對聽力有條不紊地加強練習時,腦海裏卻總浮現出很久之前的事。

許倏初學英語時興致很高昂,因為朗讀一段對話被老師表揚了,他幹脆把那一整篇都背了下來。那段時間,隻要一見到我,他就開始顯擺,一句“we are best friends”他說了整整一個學期。

聽力聽不進去,錯題也看不明白,我隻好捧著試卷敲開了阮家的門。

阮維澤還在研究那道立體幾何題,我坐在一旁等他先解完,無聊得東看看、西看看時,驀然注意到了書桌側麵的照片牆。好幾十張花裏胡哨的照片裏,我一眼就看到了趙程程。她戴著一頂漁夫帽,穿著鵝黃色的棉布連衣裙,左手抱著籃球,右手朝鏡頭比了一個“V”。

察覺到我的關注,阮維澤解釋道:“這是上上個周末我們從輔導班放學,我在步行街給她拍的。”

我挑眉點了點頭,剛準備坐回去,他又開口了:“籃球是她拜托我挑的,說是如果許倏這次能進步七名以上,就送他當禮物。”

我在阮維澤的小書房坐了二十分鍾就走了。那二十分鍾裏,他還是沒想明白那條輔助線應該怎麽畫,當然,我也沒想明白自己心裏鋪天蓋地的慌張和酸澀來自何處。

樓道裏的感應燈又壞了,我摸著黑找到家門,剛進去,媽媽就回過頭對我說:“剛剛許倏給你來電話,我說你去樓上了,這孩子也不說什麽事就把電話掛了。”

我疲憊地點了點頭,回了臥室。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晚上我的心很亂,腦海中思緒紛亂,我怎麽也理不清楚,隻想蒙頭大睡。

收拾好了第二天要帶的書本和資料,我傾身去拉書桌前的小窗戶,剛靠近,一陣涼涼的晚風吹了進來。我伸了伸腦袋,滿天明暗不一的繁星把夜空點綴得浩瀚迷人。

那一刻我還以為,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八、原本那該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在年會上重逢阮維澤的時候,我們已經六年沒有見過麵了。

在酒店對麵的便利店裏,他捧著一盒車仔麵,我抱著一杯關東煮,倆人麵對四下無人的街道大快朵頤,熱騰騰的蒸汽往上升,緩緩交織在一起,看起來雖然稍顯狼狽,可也不失暖意。

“畢業之後為什麽不回去?”阮維澤問我。

“我大學讀的是計算機,工作也是互聯網方向,想著南方機會多一點,就留下來了。”我抽出一張紙巾遞了過去,順便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神情。

我猜他未必會對我這套官方得不能再官方的說辭給予幾分信任,畢竟說出那些話時,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串運行代碼,機械地重複著一個結果,直到把自己說服。

“我上個月還見到他們了。”

“誰?”早已習慣寒暄的我,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我去醫院探望親戚,碰到了許倏,他是去替他媽媽拿藥的。”阮維澤說完,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我身上,“晚晚,他們準備結婚了。”

“是嗎?我還以為他們早就結婚了呢。”我努力地牽起嘴角,試圖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那麽僵硬,可我失敗了。我看到了玻璃上的自己,雙眼無神,嘴唇蒼白,仿佛剛剛從一場雪崩中死裏逃生。

可事實上,我分明連一片雪花都沒見著。

真正目睹過雪崩的人不是我,是許倏和他的準新娘趙程程。

七年前,在那個涼風習習的夜晚,許倏帶著趙程程去了東街街口的一個燒烤攤。我可以想象到他如何得意地攤開那張成績單,又是如何認真地同旁人數著自己的名次。晚風裹挾著木炭燒出的青煙拂過,或許也曾吹起過趙程程的劉海,抑或是鵝黃色的裙角。

原本那該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我是指,如果沒有一個醉漢惡狠狠地撲到趙程程身上,如果許倏沒有在極度慌亂之下與對方發生爭鬥,如果趙程程不曾在一隻不知從哪裏飛來的酒瓶麵前推開許倏,或許第二天就能是個好日子。

趙程程臉被劃傷住進了醫院,意料之中地錯過了那年高考。因為受傷的眼睛不能見強光,所以病房裏總是沒有陽光。許倏常常過去陪著她,像從前待在我身邊那樣,沒有片刻工夫閑得下來。

當我拎著一個花裏胡哨的果籃站在門口時,我聽見了虛掩的房門裏傳來電影的聲音,紫霞仙子開心地說“這是上天安排的姻緣,最大嘛”。我愣了幾秒,突然想起那個未接通的來電,又拎著那一籃紅富士蘋果悄悄地走了。

九、可惜,我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

九月開學季,我即將坐火車南下求學。許倏空著手來送我,在站前廣場小賣部買了一根棒棒冰,掰成了兩半。像小時候那樣,他把帶包裝袋的那一半給了我,自己順勢坐在了台階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既然你準備複讀了,那就好好學。雖然叔叔阿姨也沒指望你能考上大學,但如果你真能考上,他們肯定開心死。”我背著一個尼龍袋,苦口婆心地勸了他幾句,突然想起什麽,笑著說,“反正趙程程和你一起,她眼睛好了後肯定不會放過你,我就不操心了。”

許倏握著自己那半截棒棒冰,不知在想些什麽,又歎了一口氣。

我還沒來得及照著他後腦勺來一下,他突然站了起來,看著我說:“以後你的同桌就要換人了。”

這句話聽著平常,殺傷力卻非同凡響,它不僅在當時就給了我一個當頭棒喝,還在日後無數個難眠的深夜裏跳出來折磨著我的心。

我有些悲傷,臨走前問他那晚出事前給我打電話是要說什麽。

許倏把冰握成了水,一股腦倒進了嘴裏,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

“那個電話是我用報亭公共電話打的,但阿姨說你去找阮維澤了。趙程程想讓我考大學,將來和她一起去北京讀書。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隻想給你打個電話。”

火車呼嘯著離開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我坐在擁擠的車廂裏不停地想,如果接了那通電話,我會說些什麽。

—你去。

—別去。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會怎麽選,可惜,我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

十、我還是過去那個我,可有人已經往前走了

我的大一過得並不精彩,一年下來,除了宿舍裏的姑娘,幾乎沒有接觸過旁人。我沒有固定的同桌,也沒有形影不離的朋友,生活無波無瀾,學業也平平無奇。

看起來,我還是過去那個我,可有人已經往前走了。

我在校內網上看到趙程程上傳的畢業照,她挽著許倏的左臂站在香樟樹下,笑得很張揚,因為雙馬尾過於活潑漂亮,讓人很難注意到她左眼下麵那道淺紫色的傷疤。

宿舍熄燈了,室友們都爬上了床,隻有我還坐在桌子前一動不動。電腦屏幕散發出幽藍的光,讓我的臉在黑暗中看起來有點兒嚇人。

隔壁床的女生去上廁所,經過我時嚇了一跳,吼道:“大晚上的,你這是幹嗎呀?!對著一張照片看一晚上了,能不能睡覺呢?”

她說著起了好奇心,湊近了電腦屏幕,小聲念叨著:“這男生抱的是斯伯丁聯名款籃球哎,去年我男朋友排了很久的隊都沒買到……哎,你怎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