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途

文/翕弋

一、接機

九月的倫敦,半數時間都陰雨綿綿,空氣又濕又冷,這樣的天氣,就應該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裏,實在是不宜外出。

然而我戰戰兢兢地開著從加拿大舍友艾米麗那裏借來的舊福特,頂著淅淅瀝瀝的雨水,隨著洶湧的車流開向希思羅機場,要去接我的前男友。

這將是我們分手三個月以來第一次見麵。

天知道我有多不想見他。

唐於是大約從兩個星期之前開始,一天十條地給我發消息,計劃著這次倫敦之行。

我秉承著聯係前男友就是犯罪,獨處更該千刀萬剮的原則,讓手機適當地“壞”了兩周。

我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小聰明,卻沒奈何昨天晚上九點多鍾,小杜阿姨,也就是唐於是他媽,直接一個電話打到了公寓裏。

小杜阿姨在電話那頭溫溫柔柔地說:“雖然小唐也不是第一次去英國了,但我想你帶著他總是好一些。瑤瑤,你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就不讓他去煩你了。你說呢?”

我在電話這頭賠笑得臉都要僵掉了:“方便,方便的,我跟唐於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怎麽能不方便?”

“那我就放心了。”她輕輕笑著說。

我掛掉電話,一時捶胸頓足,美色誤人!美色誤人!唐於是這個陰險的家夥,竟然搬出了他的美女老媽來壓我。

我從小最喜歡在漂亮溫柔的小杜阿姨麵前裝乖、賣可愛,這麽多年了,習慣一直改不掉。更何況小杜阿姨前兩年還幫我的廢物老舅打贏了離婚的官司,我要怎樣拒絕她?!

艾米麗頂著黑乎乎的麵膜路過,被我一臉的怨氣嚇住:“瓊,怎麽了?需要幫忙嗎?”

我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電話機上,咬牙切齒道:“艾米麗,明天借你的車用一下。我把前男友接來,你幫我一起殺了他。”

“哈哈哈。”艾米麗形容誇張地笑出一口大白牙,細長的眉眼衝我一挑,“我懂,我懂。男人嘛。”

嗬,男人嘛。

雖然我預留了不少的時間,但是陰雨天氣我的車開得實在慢,等我到航站樓出口的時候已經遲了。

周圍的人已經走得稀稀拉拉,唐於是靠在牆上玩著手機,不知站了多久了。

他今天穿了深藍色的襯衣,敞著灰色的風衣外套,係著英倫風的格子圍巾,看起來瘦瘦高高又矜貴,往那兒一站,與周圍的環境和諧地融為了一體。

我心裏一琢磨,唐於是平時常有大爺的風範,確實與英國人有很多相似之處。

我思來想去的時候,他已經抬頭看見了我,拖著黑色行李箱朝我走了過來。

“你胖了……”唐於是把手機揣進褲兜裏,麵無表情地說,“起碼五斤以上吧,腰上的肥肉都凸出來了。”

我恨不得跳起來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個飛踹,但還是咬咬牙,遏止了自己衝動的犯罪欲望,勉強擠出笑臉道:“那是開車太久,衣服折出的褶子。”

“哦,無所謂……”他說,“看臉也是胖了五斤的。”

“……”

你看看!這樣的一個男人!嘴巴又賤又毒,除了臉蛋、身材一無是處,不分手,留他何用?!

唐於是頂著一張厭世臉跟著我一路走到了停車場,一臉嫌棄地停在灰撲撲的小紅車前:“福特嘉年華啊!最新的一款已經是五年前出的了。”

我翻了個白眼,打開後備廂幫他把行李箱塞進去:“唐大爺,你可閉嘴吧。我昨天晚上才決定要接你,去哪兒給你現租新款的寶馬奔馳?”

他沒有再說什麽,打開車門徑直鑽了進去。

我把東西安置好,回到駕駛座,係上安全帶,打開導航,問道:“你的酒店在哪裏?”

“沒訂,住你那兒。”

我被他理直氣壯的態度噎住,過了會兒才義正詞嚴地回絕道?:“不行,我們兩個女生合租,隻有一個洗手間,你去不方便。”

“那就在你們公寓附近隨便找個酒店吧,你邊開邊看。”他打了個哈欠,從口袋裏掏出眼罩,“我睡會兒。”

這時節不是旅遊旺季,酒店倒是很好訂。我一瞥副駕駛座上睡得昏昏沉沉的人,打定了主意,一路往西敏區開。

開了一個多小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在一家看上去金碧輝煌、燈火燦爛的酒店門口踩下刹車,戳了戳唐於是:“你去看看這家酒店有沒有房間。”

他半睡半醒,懵懵懂懂地“噢”了一聲,下了車。過了七八分鍾的樣子,他折回來,敲了敲我的車窗:“訂好房間了。”

我應了一聲,按下後備廂的按鈕,衝他指了指後麵:“去拿行李吧。”

唐於是沒有動,倫敦的雨沒有停,他站在雨中任雨水澆灌著。

他敏銳地察覺到我的意圖:“你不下來送我了?”

我有點尷尬地回答:“時間不早了,晚上回去還有事情。你吃完飯,好好休息一下。”

“這個酒店位置很好,離倫敦眼、大笨鍾和白金漢宮都很近。你自己逛三天,沒有問題的。”

唐於是還是沒有動彈,雨水順著臉源源不斷地淌下來。他的語氣平靜而淡然,像是早料到了一樣:“噢,閔瑤,半年沒見了,你就這麽招待我。”

美色誤人!美色誤人!我心裏的小人兒瘋狂地叫囂著,它拿起尖銳的刀叉瘋狂往我心口的嫩肉上紮:不能心軟!不能心軟!

“好……好吧。”我說。

心軟這件事情,真的是萬惡的源頭。

濕漉漉的唐於是進了酒店洗澡,我像老媽子一樣幫他把行李箱裏的衣服拿出來整理掛好。等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弓著腰把行李箱塞進櫃子裏,他正好圍著白色浴巾,**上身,擦著頭發從洗手間裏走了出來。

嗯……這個氛圍實在有點詭異。

我站起身來,尷尬地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這下差不多了吧。你可別跟小杜阿姨說我沒有照顧好你啊!”

“餓不餓?”他似是沒有看出我的窘迫,漫不經心地走到我的旁邊,漆黑的眼睛凝視著我,“去三樓西餐廳吃個晚飯?”

“好啊好啊!”現在最要緊的是從這種兩人獨處的尷尬氛圍中擺脫出去,我急急忙忙道,“我先去占位置吧,你換了衣服直接過來就行。”

我話音剛落,轉身要走,一時不防,被他“啪”地一下扔進了柔軟的被子裏。

“我……你幹嗎?!”

唐於是欺身壓了上來,臉色冷冷淡淡,並不好看,像是吃了一口不好吃的冰淇淋。

我憋了一肚子火,正要開口,他冰冰涼涼的嘴唇已經湊上來堵住了我的嘴。

肢體先於大腦找回暌違已久的記憶與觸感,當他冰冷的手碰到我的時候,我的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仰頭望著他的臉,認認真真地說:“唐於是,我們已經分手了。”

他輕輕笑了,冷淡地笑道:“我知道,你又甩了我一次。幹得漂亮啊,閔瑤。”

二、貓

那晚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發生,唐於是說完那句話,翻身滾到一邊,側身背對著我。我要起身,卻被他的右手用力地拽住。

“我知道你那些小九九……”他背對著我,聲音悶悶的,“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陪我玩兩天,我不會做什麽的。”

“我有女朋友了,本身也不是衝你來的。”他補充道。

我說不出話了。

唐於是這樣的人多可恥,有了新女朋友,還要死皮賴臉地和舊情人共處一室。如果我男朋友這樣的話,我要上門揍他一頓。

幸好,他已經不屬於我了。

我在酒店毛茸茸的地毯上睡了一夜,淩晨四點餓醒了。昨天中午我吃了個三明治就去了機場,晚飯粒米未進。

我餓得有些難受,爬起身子去廁所接自來水喝。

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唐於是已經開了燈,起了床。他穿著睡衣,弓著身子,在衣櫃的行李箱裏翻來翻去,摸出了一板巧克力。

我伸手接住他遞過來的一大塊巧克力,奇怪道:“我剛剛怎麽沒有翻到?”

他斜眼冷淡地一瞥我:“因為你蠢。”

他坐在**,我坐在地毯上,分著吃完了一整板巧克力,肚子終於開始舒服起來。

我看了一眼時間,淩晨四點多。

“你再睡一會兒吧。”我懶懶地打出了個哈欠,“我回去把室友的車子還了,一會兒再來找你。”

“嗯。”他應了一聲,翻身躺下。

四點多鍾,天還全黑著。對著茫茫無邊的黑夜,和路邊偶爾一閃而過的昏黃燈光,我開始胡亂地想,自己究竟為什麽會這樣?

唐於是已經有新的女朋友了,他是個在感情中缺少責任感、歸屬感而對人淡漠的人,甚至可以毫無負擔地親吻路人。

可是我不行,我不想輕賤自己,不想和他再扯上關係,更不想把自己釘在感情破壞者的恥辱柱上。

目前這個樣子,不行。

我回到家裏,把鑰匙丟在客廳的桌上,給飯團添好水和糧食。時間還早,天還沒有亮起來,我一頭栽倒在**。

飯團,原名“湯團”。我來倫敦後就去寵物店買了一隻灰色的英國短毛貓,當起了鏟屎官。在跟它前任老爹分手的當夜,就把它的姓給改了。

我再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經完全亮了,雨也停了。

我衝了個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出門看表時,發現此時已經十點多鍾。打開門的一刹那,我愣在了原地。

唐於是坐在門口不遠處的花壇邊緣上,看著寬闊的馬路,聽到這邊的動靜,站了起來,回頭朝我招了招手。

這一幕讓我仿佛回到了幾年前,我們還在上學的時候。那時我們住在一棟樓裏,他每天上學時早出門十分鍾,在小區門口晃著或者找個地方坐著等我出來。我一出小區,他就會從某個地方竄出來,牽住我的手。

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今天穿著薄薄的藍灰色針織衫和牛仔褲,帥氣又年輕,青澀的眉目之間神采飛揚,一時之間讓我模糊了時間,仿佛這一步踏出去,他仍會笑嘻嘻地來牽我的手。

最終我邁出了那一步。

可是他沒有動。

唐於是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筆直地站著,笑著看我。

我隱藏好一時呆滯的神色,走了過去?:“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出於禮貌,我還是邀請他進了屋裏小坐,幸好艾米麗一早就出去打工了,我們不至於太尷尬。

我們剛進客廳,飯團也睡飽了,從屋裏溜達了出來。

唐於是不客氣地一把把它抱在懷裏,把它的臉貼到自己的臉上,晃了晃它胖胖的身子:“哈!你還認識我嗎?我們在視頻裏見過的,嗯?”

飯團發出驚慌尖銳的叫聲,兩條粗壯的小腿像是裝了馬達似的瘋狂在他的身上亂蹬。

我從廚房拿了點牛奶和水果出來,輕輕地一拍它的腦殼?:“飯團,你給我老實點!”

唐於是詫異地撒開了手,飯團趁機跳下來,鑽到了沙發下麵:“不是叫湯團嗎?”

“啊……”我點頭坦然道,“改名了。”

他挑眉不語,看上去不太開心。

唐大爺喝掉了一杯牛奶,拿著個蘋果在屋裏亂轉起來。他重點考察了我的房間,對我亂糟糟的床鋪和書桌著重提出了批評。

“你以這個樣子活著,跟住在垃圾堆裏有什麽區別?”

毒舌唐再次上線,我憋住要吐槽的話,偷偷地翻了個白眼。

唐於是像是投籃一樣把蘋果核投進垃圾桶裏,不客氣地躺倒在我的**,熟練地單手從枕頭後麵抽出墨綠色的筆記本,嘰嘰歪歪道:“每次都放這兒,你也不嫌硌得慌。去,給小爺再拿個蘋果。”

我也不想跟他一直待在同一個房間裏,折回客廳,跟終於從沙發底下鑽出來的貨飯團玩了一會兒。過了十來分鍾,我才拿著蘋果,磨磨蹭蹭地回到房間裏。

唐於是還在認真地看我的讀書筆記,這可真稀奇,畢竟他曾經可是覺得我的東西賣廢紙都沒人要的。

“這可是十七世紀的英國文學史,你能看懂嗎?”我嘴裏刻薄地說著,伸手把蘋果遞過去。

他接過蘋果,悠然自在地一口咬下去?:“閔瑤,人是會變的。”

三、離別

接下來的兩天半是怎麽度過的,我有些記不清了。

第三天的傍晚時分,我們終於登上了預訂的倫敦眼。威斯敏斯特橋、滑鐵盧橋和大笨鍾在我們腳下越變越小,車流像蠕動的螞蟻群,走動的人在視野中成了一個個幾不可見的小黑點。

我趴在玻璃上認真地指著下麵解說,轉頭卻發現唐於是正在看我。他漆黑的眼瞳將我完整地包入眼中,眼神深邃,讓我有點心慌。

“怎麽了?”我問。

他別過頭去,望著腳下奔騰的泰晤士河,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想許一個願望,你覺得能實現嗎?”

這種不說清楚條件的疑問都是誘餌。我勉強笑道:“我可沒聽過倫敦眼還有這個作用,想許願還是去教堂或者寺廟好一點吧。”

唐於是微微側過頭來:“你沒有願望?”

我謹慎地搖頭。

他沒有再說話,半晌後才幽幽地開口道:“確實,你想要的都已經有了,還有什麽值得期待的呢?”

我有一點點想問:你的願望是什麽呢?但是想想我還是憋了回去,萬一他說“我想帶你和我女朋友三人行”,或者“我想天上掉下一個億”這種不切實際的事情,我該怎麽回答?

我們在倫敦眼分別,又過了三天,我去酒店接他,再送他去機場。

也不知道他三天裏辦了些什麽事兒,來時帶一個黑色的小箱子,走的時候也是一個黑色的小箱子。

我開著車,有些心不在焉地問:“小杜阿姨沒有讓你代購什麽東西嗎?逛了三天也不給女朋友買個禮物。”

“買了啊!”他低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漂亮精美的粉藍色盒子,打開的一瞬間,大顆的鑽石瞬間晃了我的眼睛。

他的表情有些甜蜜溫柔,又有一絲挑釁的味道:“買來向我女朋友求婚的,夠不夠有麵?”

我眼前一花,心緒百轉千回,五味雜陳,咬牙切齒地點頭附和:“夠了夠了,你可真是個人才。”千裏迢迢跑來前女友的地盤給現女友買隻求婚戒指,他真是個人才。

此時正好路過一家Tesco,隻聽唐大爺瞬間一聲令下:“你挨路邊停下,我下去買瓶水。”

我心煩意亂地踩下刹車,唐於是邁開大長腿,不緊不慢地走了下去。我的餘光一瞟,正巧戒指盒子從他的口袋裏滑了出來,掉在了副駕駛座上,而他渾然不覺。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把盒子撿過來,拿出了那枚大鑽戒。萬一這個是給我準備的……萬一他女朋友的事情是假的……萬一他一會兒在機場向我求婚……我要怎麽辦?

我的腦袋裏閃過萬千可能性,拿起戒指戰戰兢兢地往自己的手指上套。中指……太大,塞不進去;無名指……太大,塞不進去;小拇指……勉勉強強能塞進去,卻也緊得不行。

我抬頭一瞧,唐於是已經拿著一瓶水,推開便利商店的門折返了,便急急忙忙地把戒指裝回盒子裏,扔到他的位子上。

“走吧。”唐大爺舒舒服服地坐下,又開始發號施令了。

我一路渾渾噩噩地開著車,提前兩個小時到了機場, 陪著唐於是取了登機牌。

我說:“你去過安檢吧,我走啦。”

唐於是扶著行李箱杆,表情淡淡的:“難得見麵,再說兩句吧。”

我想著那個戴不上的戒指,隻覺心煩,隨口搪塞道:“我沒什麽想說的,隨你。”

“噢。”他說,“那就算了吧。英國的飯不好吃,你還長得這麽胖,讀完研早點回去。”

其實我大概是不會回去了,但我沒有跟他說過,現在也不想說這個:“好,我知道。”

“抱一下再走吧?”唐於是放開拉杆箱,張開雙手。

我的眼睛頓時又酸又澀,步履沉重又艱難,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他在機場送我離開的時候。那時候我哭得那麽厲害,我愛的人就在我麵前,可是我知道自己正在失去他。

而現在,我連在他懷裏放肆哭的資格都沒有了。

唐於是對我慢慢吞吞的動作感到不耐煩,他幾步上前,用力地把我擁在懷裏。他力氣那麽大,仿佛要捏碎我的骨頭。

他在我耳邊問:“你是不是舍不得?”

我的眼淚滾下來,在他的懷裏搖頭:“不是,唐於是,我已經不愛你了。”

四、曾經

唐於是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做夢,夢見幼兒時的我們兩小無猜,夢見青春期的我們曖昧相處,夢見成年之後的我們激烈爭執。

夢裏唐於是小孩的樣子、少年的樣子、青年的樣子,他換著樣子指責我:“閔瑤,你不愛我。”

我說:“唐於是,你這個人沒有良心。”

2000年6月1日,天空清朗,暑氣初現。

搬家的綠色卡車停在磚紅色的筒子樓下,許多人熱熱鬧鬧地往上搬著電視、大件的家具。

我把頭伸進走廊微鏽的鐵欄杆的縫隙裏,眼巴巴地看著我媽在樓下像個陀螺似的來回張羅。

對麵二層別墅的工藝雕花鐵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塗著紅嘴唇,化了紅臉蛋,額頭中心還點了一個鮮紅美人痣的男孩被穿白裙子的漂亮阿姨揪著耳朵提溜了出來。

“唐於是!”漂亮阿姨重重地嗬斥道,“說好的六一表演怎麽能反悔?!你再不起來,我就天天給你化妝!”

她抬起頭看到樓上呆呆看戲的我,溫柔地笑了笑,又趕緊去揪唐於是的衣裳:“快起來!隔壁新來的小妹妹都看著呢,回頭去學校裏說開了,你怕不怕出醜?!”

不知哪個詞戳中了他的心思,他馬上從地上跳了起來。阿姨給他拍灰時,他眼睛上挑,偷偷打量著我。

我看著他的臉,覺得他的樣子跟我媽買的畫本裏的妖精似的,真的好醜。

我沒忍住笑了,我一笑,他被抹得緋紅的臉蛋又紅了幾分。

我們的初識這樣青澀搞笑,以至於多年以後,當唐於是完全出落成別人眼裏風度翩翩的少年郎時,他在我心裏仍舊是一個諧星的樣子。

我們同歲,家又住隔壁,兩家人很快熟識起來。他成了我的小唐哥哥,整天像是將軍帶著小兵似的,領著我在大院裏為非作歹,惹是生非。

雖然唐於是有千般調皮、萬般毛病,但他有一樣特別好—很有義氣。不論是我做的壞事還是他做的壞事,他都一力承擔下來,每天回家被他媽打得嗷嗷叫,也絕對不會出賣我。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唐於是被丟到我家暫住。他吸溜地著我的牛奶冰棍,跟我一起坐在冰涼的地上,看著那時最火爆的動漫《數碼寶貝》。

半晌後,他突然眼睛一斜,睨著我:“有人喜歡你沒有?”

我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流氓話?:“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唐於是嘖地吸住冰棍,雙手往背後的地上一撐,那老氣橫秋的姿態像是平白高出了我一大截似的。

他拋出了魚餌,而我忍不住咬了鉤,好奇道:“有人喜歡你呀?”

“哎呀,還不是那些女的……”他做作地撩了一把頭發,“張寧寧啊,毛笑笑啊,劉美美呀,天天給我送汽水、找我說話,煩都煩死了。”

得益於小杜阿姨的良好基因,唐於是一張小白臉傍身,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不少女孩對他芳心暗許,這讓他**漾的虛榮心大大地膨脹了。

這些我當時是不懂的,隻是覺得好羨慕呀,他怎麽那麽招人喜歡?

“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孩?”唐於是又問我。

我一指電視:“我喜歡他!”

電視裏戴著護目鏡、留著刺蝟頭的八神太一笑得熱情又爽朗,他是我年少時喜歡的第一個英雄。

唐於是眉頭一皺:“那是動畫片,不算!”

“算的!”我急急忙忙地替男神辯駁,“他是全世界最帥的男孩!我以後要嫁給他!”

“嫁嫁嫁,那你就繼續做你的白日夢吧!”唐於是慪著氣,氣呼呼地衝回家裏去了。

我也生氣了,心想唐於是真不是個東西,今天三根牛奶冰棍就當喂狗了!哼!

我們年少時親密無間,在荷爾蒙爆發的年紀,卻彼此默契地疏遠開來。

進入中學,唐於是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他長得帥又有大把零用錢,身邊一溜小弟跟著巴結他,書包裏的情書按打數,真是要多有排麵就多有排麵。

我從學校圖書館裏出來的時候,唐於是正抱著籃球在門口玩手機,時不時有打扮清涼的女生進進出出,斜著眼睛偷偷瞟他形狀漂亮的胳膊。

而他全程眼睛都不抬。他受人矚目太久,早已經不是被一兩個“張寧寧”“毛笑笑”喜歡,就會得意揚揚,四處去炫耀的小男孩了。

唐於是看見我,立刻收起手機走過來:“你終於忙完了。”

我幾不可察地跟他拉開距離:“你怎麽來了?”

他了然道:“我媽聽說你爸媽去外地學習交流了,讓你中午去我家吃飯啊!”

我們一路踩著樹蔭往家走,彼此話都不多,一路相伴的隻有唐於是手裏的籃球有節奏地砸在地麵上的“砰”“砰”“砰”的聲音。

我想了想,問道:“唐於是,聽說校花南安喜歡你呀,你們在一起了嗎?”

唐於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喜歡我的人多了,我都要跟她們在一起嗎?”

我好奇道:“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冰山禦姐?軟萌蘿莉?傲嬌女王?”

我嘴裏每蹦出一個詞,他的臉色就黑一分:“閔瑤!你夠了啊!你這整天看的什麽書……不三不四!”

我不服氣地一撇嘴,把頭轉到一邊,不跟他說話了。

我在小杜阿姨的盛情款待之下吃完了午飯,唐於是送我出門。

在我家筒子樓下分別時,他突然扯了一把我的袖子:“下星期的學校運動會,你去不去看?”

運動會這種東西,一直跟我這種運動渣是沒有多大關係的,老師也默許了沒有項目的人可以在教室裏讀書自習。

我問道:“你有項目啊?”

唐於是咳嗽了一聲,像是有點心虛地別開了目光:“是啊,去不去?一百米,很快的。”

“好吧。”我看著他不好意思的樣子,高高地仰著脖子,像是花孔雀似的拿腔拿調,“知道了,我看看情況吧。”

“看你個頭!”唐於是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我腦殼上,“你敢不去,我天天往你房間扔鞭炮!”

唐於是是惡劣的,但是偶爾會讓人喜歡這種惡劣,像是搞怪的小老鼠不停撞擊著心門,讓人心裏癢癢的。

我一直對唐於是一百米的項目沒有抱多大希望,畢竟他就是養尊處優的小少爺一個,幹什麽都是玩票性質的,自然比不了學校裏多年勤學苦練的體育生。

所以當哨聲吹響,他像疾風一樣掠過我的身邊,第一個衝過終點線時,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人群中炸開了鍋,男男女女歡呼著、蜂擁著跑去他旁邊,而他撥開重重人群向我走來,邪邪地微笑著站到我的麵前:“小唐哥哥帥不帥?”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還可以吧。”

“跟八神太一比,誰帥?”

“啊?”我有些沒有反應過來,更沒有想到多年以前的童言會被他記在心裏。

“誰更帥?”他又問了一遍。

我們身邊不斷有人經過,開始對我們側目而視,甚至指指點點。我臉色通紅,隻想早點結束這段對話:“你……你吧。”

“好。”他得意揚揚道,“等高中畢業,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為什麽?!”我驚詫道。

“小點聲。”他在嘴上比了個噓的動作,像是做賊心虛一樣往四周張望了一下,“現在還小,不能早戀哦!”

現在還小,不能早戀。我嚇得噤了聲,然後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直接上套,承認了這段關係。

五、碎

我們在中學時代度過了相當美好又青澀的一段時光,高中畢業之後,我們如願成了一對小情侶。

事情的轉折發生於大學時期。

唐於是接觸了更廣闊的天地,有了稱得上是狐朋狗友的兄弟,開始喝酒、玩遊戲、飆車,在作死的道路上一意孤行。

他天生條件優越,恨不得做什麽都要壓人一頭,再加上身邊總有人像是捧哏似的紮堆叫好,他便也樂於把自己置於人前,成為眾矢之的。

他拚酒喝到胃出血, 有人喊:“唐哥夠狠!”

他玩遊戲砸錢買裝備,有人喊:“唐哥有錢!”

他在深夜無人的街道上飆車,有人喊:“唐哥厲害!”

這樣哥們義氣大於天的唐於是是聽不進去別人說的話的,我們為此吵了無數次,也分手無數次。

我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為了那些無意義的吹捧之語無底線地傷害自己。

他也不明白,他隻是跟哥們一起玩玩鬧鬧而已,我怎麽就管那麽多,那麽掃興。

我成了他輝煌人生中的反派角色,多掃興。

我們一次次分手又和好,直到我出國,或許因為距離產生美感,唐於是的脾氣慢慢變好,在我麵前活成了成熟、穩重又妥帖的樣子。

“不要再像以前那樣了!”我凶巴巴地隔著屏幕威脅他。

而他在那邊乖順地點頭:“不會的,我聽你的,不會再做蠢事了。”

他這麽說,我就隻能結束這個話題,強迫自己相信他,相信他不會對我說謊。

然而意外來得那麽快。

那天下午我坐在艾米麗的車上,接到了唐於是朋友的電話。

“喝醉了飆車……撞了欄杆被送進醫院裏了,到處都是血,現在不知道什麽情況……”

我覺得他很蠢、很荒唐,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幾個小時前他跟我說晚上吃完飯早點睡覺的,怎麽可能去喝酒、飆車?”

他的同伴在那頭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告訴你一聲,姐,做好心理準備。”

掛掉電話,我崩潰了,在車上大哭。艾米麗嚇得靠邊停下車,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她一直在問我:“怎麽了,瓊?怎麽了?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情了?!”

我哭得舌頭打結,話哽在喉嚨裏,什麽都說不清楚。我說:“我要死了,艾米麗。我男朋友在國內出車禍了,他要是不在了,我也要去死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要死了,把艾米麗嚇得夠嗆。她一直抱著渾身冰涼的我,試圖讓我平靜下來。

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幾個小時,像是走在懸崖邊,下一秒就會一頭栽下去。唐於是的壞消息隨時可能傳來,我也做好了隨時跟他一起死的準備。

倫敦時間晚上十一點,北京破曉的時刻,我終於等來了第二個電話。唐於是這家夥福大命大,已經轉入了普通病房,沒有生命危險了。

說起來很奇怪,等到那個電話時,我並沒有多開心,疲憊和憤怒的感覺後知後覺地翻湧上來。

兩天以後,唐於是躺在病**,優哉遊哉地啃著蘋果跟我打電話。我看著他臉色略微蒼白卻生龍活虎的樣子,隻覺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浪費感情,於是說:“我們分手,唐於是。”

他啃蘋果的動作停在那裏:“小爺我大難不死,你就來跟我說這個?”

“是。”我說,“唐於是,我不愛你了。”

下一秒鍾,我狠心地掛斷了電話。

回憶也到此為止。

六、未竟

聖誕節前不久,艾米麗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對方是一個說不了兩句中文的法籍華裔,叫泰德。我們聊得不錯,他挺有才情,也挺浪漫,確實挺符合我的風格。

泰德邀請我聖誕節去法國他家做客,然而還沒有等我想好拒絕他的理由,12月23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急性腸胃炎將我擊倒了。

艾米麗飛回了加拿大,泰德回了法國,聖誕節一個人雖然略顯冷清,但是大段空閑的時間屬於自己也是不錯的事情。

我洗了澡,躺在舒服暖和的被窩裏跟飯團玩耍。大學朋友群裏熱鬧非凡,電視上、廣播裏都在放歡樂的聖誕歌曲和主題電影。

夜幕慢慢壓下來,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突然電話響起,我以為是哪個同學慶賀聖誕打來的電話,於是迷迷糊糊地接了起來。

我說:“聖誕快樂。”

電話那頭很安靜,非常安靜,像是被大雪掩埋的萬籟俱靜的原始森林,隻有羽毛一樣輕淺的呼吸。

我感覺不對,揉了揉眼睛,一看手機屏幕,腦子轟然炸開,是唐於是的電話。

“聖誕快樂。”電話那頭唐於是的聲音聽上去疲憊極了,“本想多拉扯兩句的,可是外麵太冷了,趕緊給小爺起來開門。”

我嚇了一大跳,可是不敢不當真。我哆哆嗦嗦地從**爬起來,披上外套就衝了出去,打開門的瞬間,寒氣洶湧闖入,被黑色外套包裹的唐於是像根冰棍一樣直愣愣地站在門口。

我給唐於是倒了熱茶,他一邊小口地喝著茶水,一邊逗弄靠在我腳上的飯團。

等他慢慢緩過來,我才開口問道:“你怎麽會來這裏?”

唐於是神色淡然地瞥過來,又喝了一口熱茶:“來陪你啊,看你可憐,異國他鄉,無依無靠的。”

我被他氣得想笑:“我是什麽人啊,這點小事還沒放在眼裏好嗎?”

“對啊,你是什麽人啊?”他不客氣地反唇相譏道,“你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奇葩一朵,不要親人、不要朋友、不要愛人的。抱著你的貓和你高尚的理想找個角落一埋,靠土壤養分就能活下去。你多厲害,是我等凡人能夠揣摩的嗎?”

他劈裏啪啦一頓搶白,像是準備了好久。

我沉默片刻,底氣有些不足地反駁道:“我哪裏是你說的那個樣子,我有朋友,也有……”

“是嗎?”唐於是眉梢高挑,看上去神氣極了,“艾米麗呢?泰德呢?他們一個個那麽在意你,怎麽這麽重要的日子,就我這個千裏迢迢趕來的前男友陪你坐著呢?”

“我……你怎麽……”我被他問得目瞪口呆。

唐於是麵無表情,一個栗暴敲在我的頭上:“閔瑤,或許你將我視為人生中一段寫滿不值得的歧途,可是淩晨四點爬起來趕車,站在門外挨凍,等你起床的人是我。

“不遠萬裏,漂洋過海,一次次拿熱臉來貼你冷屁股的人是我。

“為了找個理由看你,在酒店坐著看了三天電視的人是我。

“為了刺探你的心意,謊稱來給女朋友買戒指的人是我。

“知道你腸胃不好,擔心得徹夜難眠,放下工作就往這裏趕的人是我。

“像個傻瓜一樣,天天守著你的每條消息、動態,翻來覆去看一百遍的人是我。”

唐於是的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嘴裏的話卻是不依不饒地一句句蹦出來:“閔瑤,所以我說你這個人沒有良心。”

他的話說得讓我鼻子發酸,眼眶發熱。

我別過頭去,心軟得一塌糊塗還強撐著嘴硬:“你可以不來啊!”

唐於是沒有說話,他蹲到我的麵前,雙手強行扳過我的腦袋,逼著我看他通紅的眼睛,裏麵寫滿了疲倦,卻又帶著深情:“可是我再不來,你就跟人跑了。”

“或許曾經我幼稚、笨、遲鈍,傷害過你,可是從頭到尾,我心裏都隻有你一個人。”

“我會等你,等你畢業,等你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沒有關係,我隻是想確定未來的人生會跟你一直在一起。可你呢?你願不願意?”

眼淚不聽勸地一直掉下來,我哭得令自己都有些難堪,我說?:“給你答案以前,我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唐於是:“你問。”

“你有沒有為我哭過?”

分手這個詞好像抽走了我的靈魂,它讓我不再疼痛,也不再覺得日子真實。日子一天天過去,比起生活,更像是在翻畫本一般,讓人不痛不癢,無知無覺。

唐於是很認真地回答我:“很多次。”

我說:“最近一次是什麽時候?”

他說:“剛剛那是最後一個問題,現在該你給我答案了,閔瑤。”

半年內,我去了兩次機場送唐於是,不過第一次他是前男友,這一次他是現男友。

我們在機場擁抱、親吻,說扭扭捏捏分別的話。唐於是囑咐我說:“別讓我等太久啊,早點回來。”

我說:“好。你也老老實實待著,再敢做出格的事情,提頭來見。”

唐於是說:“遵命!”

我們手牽著手,直到時間不能拖得更晚,他才向我揮手告別,然後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人流中。

一個人回程的路上,我打開了電台,裏麵正在播放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原聲配樂《Young and Beautiful》。

婉轉的女聲在狹小的車廂內流淌,飛機從頭頂轟鳴而過。

我有很多的想法,卻不知如何訴說,隻能聽那個女人自問自答地低吟淺唱:

當我青春不再,容顏已老,你是否還會愛我?

當我一無所有,隻留悲傷,你是否還會愛我?

我知道你會,你會。

你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