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被嫌棄的蕎爾同學

文/吸貓大人

一、沒有誰比這個怪人更怪

三月初的傍晚,天將晚未晚,隻剩一抹絳紫色霞光,仿佛錯過了齊天大聖腳踏七彩祥雲娶走心愛姑娘的戲碼,蕎爾和舍友祝晚晚逛街歸來,走在回學校的路上,遇見了一個怪人。

怪人穿白色西裝,腳踩白色皮鞋,戴一頂白色帽子,就像周星馳在《國產淩淩漆》裏穿的那樣,手裏還捏著一枝要蔫不蔫的白玫瑰,山寨淩淩漆無疑。他筆直地朝祝晚晚走過去,把玫瑰遞給她,笑眯眯地朝她眨眼:“美女,可否加個微信?”

祝晚晚不知所措,旁邊的蕎爾指著怪人的褲襠大叫?:“變態!你拉鏈沒拉好!”

在怪人慌裏慌張低頭查看褲拉鏈的空隙裏,蕎爾抓著祝晚晚拔腿往校門跑,很快就把那怪人甩在身後,躲進安全又溫暖的校園裏。

這是祝晚晚這個學期第八次遇到與她搭訕要微信的人,而今天那個怪人是蕎爾幫她打發掉的諸多搭訕者之一,卻沒有誰比那個怪人更怪。

蕎爾就讀的是藝術學院,她的舍友兼好友祝晚晚是出名的美人,人稱小劉亦菲,外出被搭訕的概率是百分之百。在藝術學院裏,不學無術、整日混日子的人多了去,但像蕎爾這種沒顏值還混日子的人是少數。大一開學第一堂表演課,教授建議蕎爾走諧星路線,同學們都笑了,蕎爾沒笑,回到寢室哭了個天昏地暗。

天使一樣的祝晚晚趴在床邊安慰蕎爾:“沒關係的,我很喜歡賈玲,成為賈玲是我的夢想。”

蕎爾默默地扯過被子蓋過頭,哭得更厲害了。

在蕎爾小時候,人人都誇蕎爾活潑可愛,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裏,蕎爾以為可愛就是漂亮。蕎爾被催眠似的被誇著可愛到長大成人,結果在上大學的第一天就上了深刻的一課:可愛不等於漂亮,誇人可愛很大程度是出於禮貌罷了。

如今蕎爾大三,她用三年時間接受自己如果要走表演這條路,那麽做諧星比較容易成功的這個現實。在表演課上,隻要她一哭,同學們就笑,從小到大,她的哭相滑稽似小醜,五官橡皮泥似的扭起來又攤開,也算是天生奇才。

蕎爾還有一個技能,學《舉起手來》中羅圈腿的潘長江走路。盡管她個子還算高,幾個人一組的表演,大家不約而同點名她來演潘長江的角色,表演時她又逗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她常常反串男生,貼著黑膠帶剪的八字胡,演得惟妙惟肖。

祝晚晚說,這很大程度歸功於她的平胸,這是反串的最佳條件。

漂亮的姑娘說什麽都不會讓人生氣,尤其是小劉亦菲。

撞見怪人的幾天後,蕎爾在表演教室不小心睡著,睡到半夜醒來才匆忙離去,獨自一人走在校道上,一個金剛一樣的人從天而降,攔在她麵前,粗聲重氣地說:“謝蕎爾,你憑什麽不讓晚晚跟我交往?”

金剛是體育係練舉重的,他追祝晚晚追了大半個學期,祝晚晚怕他,每次都讓蕎爾出麵,蕎爾每次都說一樣的話:“喜歡就要得到的話,你怎麽不去摘星星、摘月亮?”

金剛揮拳要砸過來,蕎爾麵前又從天而降一個人,擋在蕎爾麵前:“打女人算什麽好漢?”

蕎爾還沒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那人就被金剛一拳給撂倒在地。蕎爾倒吸一口氣,有一瞬間好像看到他的靈魂被那一拳砸得離體了。

二、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夜深人靜的校道上,金剛已經不知去向,男生蜷縮著身子、捂著鼻子躺在地上,蕎爾蹲下來用手指戳戳他:“喂,你還好嗎?”

他扭過頭來,鼻孔裏噴出兩道血柱,蕎爾被嚇得不輕,但還是強作鎮定。從背包裏翻出濕紙巾給他,最後把所有濕紙巾都翻出來了。待他擦幹淨臉,蕎爾兩道眉毛幾乎扭成DNA分子鏈狀—怪人!穿大白西裝的怪人!

怪人捏著鼻子從地上坐起來,他今天也穿得很奇怪,籃球背心、籃球短褲。短褲太寬鬆了,他坐起來時屈著腿,不知是什麽材質的籃球短褲迅速往大腿根部滑去,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他大腿可真夠白的!

蕎爾看到他白花花的大腿就想起老家的一道菜,蒜泥白肉,將蒜泥、醬油、糖、芝麻、辣椒油、香菜末調成汁,淋在煮熟切成薄片的五花肉上。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但是看著白肉上的雄性體毛,她又沒胃口了,伸手把怪人從地上拉起來。

怪人站起來後,蕎爾才發現他長得很高,也很年輕。那套白西裝讓他看起來老了二十歲,且有些猥瑣,眼前穿著籃球背心、短褲的他看起來則清爽很多,他揉了揉鼻子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在夢裏嗎?”蕎爾漫不經心地應著,說出口就後悔了,因為怪人不是個能懂她幽默感的人,這句話讓兩人都僵在原地,她真希望有人丟顆煙幕彈過來,好讓她迅速遁走。

尷尬地沉默了一分鍾,蕎爾朝怪人伸出手:“謝蕎爾,藝術學院表演班,大三。”

怪人摸摸腦袋,慢半拍地朝蕎爾伸出手,他的手掌又寬又厚,跟遊泳天才菲爾普斯一樣手?:“劉西力,導演班,大二,學姐好。”

“什麽?你是大二的?你看起來真顯老。”蕎爾說完又後悔了,她怕劉西力揍她。

不過劉西力沒有生氣,因為無數人對他說過這種話。他笑起來時,嘴角的八字紋很深:“很多人都這麽說。我記起來我在哪裏見過你了,你是祝晚晚的舍友。”

蕎爾挺感動的,從來沒有人能在她和祝晚晚走在一起時注意到她,她不好意思地把短發往耳朵邊撩了撩,盡管這個動作隻是徒勞,低著頭有些害羞地說:“想不到你會記得我。”

劉西力再次嘿嘿傻笑:“當然記得你,你長得挺搞笑的。”

一記勾拳不知從哪個方向揮出,帶著漫畫裏才有的那種可見的黑色線條風影,結結實實砸在劉西力肚子上,他痛哼一聲,捂著肚子深深彎下腰,晚上吃的炒麵都快吐出來了。

他再抬起頭時,蕎爾已經走出很遠,腳下踩著風火輪一般,空氣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被火燒焦的味道。

三、你有天生的喜劇臉

蕎爾後來從別人那裏打聽到劉西力這號人物,他在導演班有點名氣,大一時自製了一部動畫短片,全部用橡皮泥捏的,一幀一幀拍出來,六分鍾的短片拍了近千幀,讓他獲了個不大不小的獎項。最近,他正在準備一個原創話劇,想請祝晚晚當他的女主角。

可劉西力有名並非因為他拍了動畫短片,而是因為每個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很怪。他是一個不吃麵條的北方人,一個夏天穿皮靴、冬天穿拖鞋、喜歡草莓牛奶、永遠留著板寸頭的怪人。

他還喜歡夜跑。每到深夜,校園沉睡,他穿著籃球背心、短褲,繞著校園跑上兩圈。就是那樣一個普通的夜晚,他站出來幫蕎爾解圍,最後卻挨了一記右勾拳。

兩天後蕎爾上完戲劇理論課,走出大教室的時候看到劉西力踩著人字拖站在樓梯口對她笑,笑得很瘮人。蕎爾想裝作不認識他,他卻笑嘻嘻地走上來,還給她遞了瓶草莓牛奶。

蕎爾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晚晚已經簽了經紀公司,正在拍網劇,你請不起她。”

劉西力跟上她,說:“不找祝晚晚,我想找你當我故事的女主角,我把悲劇改成了喜劇。”

這一次,在右勾拳揮過去之時,劉西力及時地躲開,滿臉得意,他從來都是那種吃一塹長一智的人。

雖然那話劇是學生作品,但劉西力開的報酬卻很誘人,足夠蕎爾買下心儀很久的任天堂Switch,後來她聽說劉西力家裏有礦,是個很低調的富二代。

劉西力纏了蕎爾好幾天,教室、食堂、操場、表演室、錄音間、攝影棚,時間長了,同學們看蕎爾的眼神都變得怪怪的,他們說?:“蕎爾,劉西力追你追得好猛呀,你怎麽還不答應他?”

言下之意,劉西力要顏值有顏值,要才華有才華,家裏還有礦,蕎爾不接受他真是天理難容。人人都喜歡當預言家,都喜歡那種灰姑娘式的好結局。

就連一向心如止水的祝晚晚也注意到劉西力晃來晃去、擠眉弄眼的身影,問蕎爾:“我瞧著他人還不錯,你不喜歡他啊?”

在誤會變得更深之前,蕎爾答應了劉西力的演出邀請,出演一部名字叫作《女鬼朱麗葉》的話劇,演一隻笑料百出的女鬼,扮她擅長的鬼臉。

那天傍晚,劉西力帶蕎爾去學校外麵借來的排練室排練。他指點江山,對蕎爾說:“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之所以記得你,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日本電影《被嫌棄的鬆子的一生》,我覺得你像小時候的鬆子,有一張天生的喜劇臉。”

金色夕陽穿透一扇窗,照在劉西力的側臉上,蕎爾手癢癢的,想揍他,但舍不得打散他臉上的光芒。

四、朱麗葉沒有羅密歐

蕎爾低估了劉西力的怪,他作為導演簡直是個虐待狂。台上排演著,他在台下縮著肩膀像隻大鴕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每個人的動作,卻什麽都不說。不說話的他像行刑的劊子手,眼神是他的鴛鴦刀。

故事講朱麗葉死後變成女鬼,來到現代尋找羅密歐,對現代社會的變化難以適應,笑料百出。整個故事自始至終都沒有羅密歐,傷心的朱麗葉想要再死一次,卻發現自己連死都死不了,女鬼的一百種死法是整個故事最引人發笑的橋段。

不過他們運氣不好,兩個月課餘時間的排演,到了演出那天,某個歌手來學校開演唱會,同學們寧願花兩百元去聽走調的嘶吼,也不願花二十元來看《女鬼朱麗葉》。三百人的話劇廳,隻有稀稀拉拉的觀眾,而且大部分時候都在低頭玩手機,沒有人笑。

蕎爾從未這麽懷疑人生,最後一幕快要結束,她演著演著就哭了。她一哭,反而有人笑起來,於是她哭得更大聲,觀眾也就笑得更大聲。

教授們常說,導演係出去的,多少要導一些垃圾作品才能走上真正的導演之路,隻是走上導演之路後,仍有很多人去拍很多垃圾作品。劉西力算是起點很高的學生,他想從動畫短片轉到話劇,結果第一部戲就遭遇滑鐵盧,話劇好看不好看真的太直觀了,不但觀眾直觀,演員們也很直觀,沒有什麽比演員實時接受觀眾的冷漠更讓人心寒了。

演出結束後,劉西力脫去他的鴕鳥外衣,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對演出團隊裏的每個人說謝謝,發了每個人的演出費。

有人領了演出費後問他:“我可以去聽演唱會了吧?”

“去吧。”劉西力笑得很慈祥。

他走到蕎爾麵前,把裝著演出費的信封交給她說:“你演得很好。”

大家跑去看演唱會後,劉西力一個人清理舞台。

話劇廳已經沒什麽人了,蕎爾沒走,她站在那裏對他說?:“我演得怎麽樣,我能從觀眾臉上看到。我們是哭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沒有誰是天生的喜劇臉。”

劉西力扭頭來看她,看了許久,然後扯開嘴角笑起來:“我真的覺得你演得好,下一部話劇,你還要不要做我女主角?”

“騙子。”蕎爾紅著眼吼他。

他抱在手中的椅子脫手掉下來砸到腳,很疼,他卻忘了叫,隻是怔怔地望著蕎爾。

蕎爾回寢室的路上,能聽到露天體育場那兒傳來的歌聲,搖滾樂搭配嘶啞唱腔,仿佛要把整個夜空撕裂。蕎爾過去從沒把當演員這個事放在心上,吊兒郎當的,可是看到劉西力副張越挫越勇的樣子,慚愧爬滿了她的麵孔。

半個月後,劉西力的新話劇開始籌備,祝晚晚是女主角。

期末他們在話劇廳演出,三百個位置座無虛席,蕎爾的票是劉西力托祝晚晚給她帶的,她猶豫了一個星期後還是去了,但跟最後一排的同學換了位置,坐在燈光暗影處。

她坐在那麽遠的位置,台上的震撼卻也直達人心。

話劇到第二幕,蕎爾就跑了,至此她才知道自己的演技有多糟糕。

成功的演出使得話劇連續兩個月的每個周末都在演,演出票從二十元漲到五十元,本校學生半價,來看的大多是校外人。每天從話劇海報那兒經過,蕎爾都有種溺水的感覺。

五、最想說話的那個晚上

劉西力微信約蕎爾吃飯是第二學期開學,寒假期間他聯係了她幾次,過春節時還見過她一次。那時蕎爾回到老家成都靠近機場的小鎮,每日百無聊賴,聽著飛機升起、落下,而劉西力則加入了一個環保機構,大過年的去西藏撿垃圾,風雪無阻。

蕎爾每天打開微信都能看到他發在朋友圈的垃圾,山路邊墜崖的鏽跡斑斑的車子保險杠,樹上的塑料袋和零食包裝,隨處可見的塑料瓶。人們都說要去西藏淨化心靈,卻在那片淨土留下那麽多垃圾,可真荒誕。

回程的時候,劉西力在成都停留,誤點錯過飛機,半夜被困風雪中。他給蕎爾發微信問可不可以住她家,她沒有絲毫猶豫,大半夜開車去機場接他。事後她後知後覺,在這個信息發達的時代,他完全可以自己解決危機,何必麻煩她?

但蕎爾什麽都沒說,她看起來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姑娘,事實上一點都不傻。

那是大年初五,蕎爾家裏隻有一個酒鬼在樓下看電視,喝醉了倒在沙發上。劉西力狼吞虎咽地吃著蕎爾家的剩飯剩菜,把那一道蒜泥白肉吃得一點不剩。

之後他們和酒鬼一起坐在沙發上,酒鬼打酒氣熏天的呼嚕,蕎爾和劉西力看電視,紀錄頻道,講北極熊。

回想起來,兩人幾乎沒怎麽交流,蕎爾隻記得劉西力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做動畫片嗎?因為做動畫片不用跟角色交流。”

蕎爾聽著紀錄片的解說,北極熊不善群居,喜歡獨來獨往,獨自覓食。

天快亮的時候,祝晚晚給蕎爾發微信,她說:如果開學後我跟劉西力告白,你覺得怎麽樣?他會接受我嗎?我有點擔心。

電視裏北極熊捉到一隻海豹,海豹在熊口下垂死掙紮。紀錄片看完了,蕎爾把房卡遞給劉西力,含糊地跟他道了聲晚安。

劉西力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蕎爾已經上樓了。

蕎爾家經營了一個小旅館,劉西力是大年初五唯一一位入住的客人。

過年前蕎爾嗑太多瓜子,她最想說話的那個晚上喉嚨發炎,幾乎說不出話來。

沙發上那個酒鬼,是蕎爾的爸爸。

開學,蕎爾回到學校,傳聞已經沸沸揚揚,他們說祝晚晚和劉西力在一起了。

然後蕎爾就收到了劉西力的微信,他約她吃飯:你們家的蒜泥白肉,我不能白吃。

蕎爾回他:減肥中,不約飯。

六、他更像個英雄

蕎爾說的並非假話,她確實在減肥,為一部小說改編的大製作古裝劇的試鏡。製片方來學校選角色,老師把能推的都推出去,推到蕎爾時說了一句:“你先減點重。”

蕎爾把一日三餐減成一日兩餐,偏偏劉西力請吃的是晚飯,他們運氣真不好。

劉西力連續四個傍晚發來約飯邀請,都被蕎爾用那個借口拒絕。第五天傍晚,蕎爾有氣無力地從表演教室出來,餓得前胸貼後背,對著食堂飄出的飯菜香氣流口水,所以看到劉西力抱著全家桶朝她走來的那一刻,她覺得他比踩踏七彩祥雲的至尊寶更像個英雄。

天將晚未晚,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投射到操場升旗台的旗杆上,蕎爾坐在最高的看台上啃雞腿,劉西力坐在她旁邊說:“我給你講個恐怖故事吧。有個兩百斤的姑娘一直在減肥,減了十年,一斤都沒減下來,一個月後,她突然減掉了四十斤,所有人都震驚了。”

蕎爾邊啃著雞腿邊含糊不清地說:“這根本不是恐怖故事,這是happy ending。一個月減掉了四十斤,那姑娘在做夢吧?”

劉西力看著蕎爾吃東西的樣子,覺得很滿足,搖搖食指,表情有些邪惡:“一個月後,姑娘出了車禍,被截去雙腿,一條腿二十斤,所有人都震驚了。”

這!蕎爾目瞪口呆,吃下去的雞腿差點吐出來,揮起右勾拳追著劉西力打,追了整個操場,要他把恐怖故事收回去。

劉西力邊跑邊笑嘻嘻地說:“我想拍個短片,你來做我女主角可好?”

“不好!不好!”蕎爾朝他大吼大叫。

不能怪全家桶,蕎爾到底沒有減掉多少體重,但她也試鏡成功了,演女主身邊的反派小丫鬟,有二十幾場戲,會在十集裏出現。祝晚晚的角色更好,演的是一個反派身邊的正派丫鬟,從第一集活到了最後一集,有一百多場戲,戲份是蕎爾的十倍。

拍攝流程上,蕎爾她們的戲最後拍,開機一個月後才被拉去橫店,那空閑的一個月,蕎爾拗不過劉西力整日來求,答應當他短片的女主角。

說是短片,但劉西力沒有劇本也沒有台詞,隻追著夕陽拍每天傍晚那十來分鍾的時間。蕎爾作為短片的女主角和唯一的演員,也不用做什麽,隻是走路、散步、跑、跳、吹吹風、看看夕陽,看著鏡頭或不看鏡頭都可以。

“喂,我要不要說點什麽?”蕎爾在通往體育場的台階上跳下來又跳上去。

“隨便,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我這個動作可以嗎?會不會很假?”蕎爾叉腰挺胸做鬼臉。

“真的假的無所謂,你想做什麽動作都可以。”

蕎爾真的搞不懂他,他以為他是王家衛哦,拍電影隨心所欲,沒有劇本,全憑演員自己發揮。

每個傍晚,如溫泉水的夕陽下,蕎爾跟著劉西力拍了一整個月莫名其妙的短片,一個月後暑假開始,她被拉去橫店拍戲,劉西力則跟組飛去新疆拍紀錄片。

離別的那個傍晚,拍完最後一次夕陽,劉西力請蕎爾在食堂吃飯。他排隊排了半個小時給蕎爾買了兩個限量雞腿,之後一個電話被人叫走。走之前他欲言又止,蕎爾則用雞腿把嘴巴塞得滿滿當當,她怕塞不滿,那些憋在心裏的話就要從縫隙裏脫口而出。

比如,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喜歡我?

比如,不太想去橫店拍戲,我更喜歡跟你拍莫名其妙的短片。

比如,我最喜歡雞腿了,我有兩個,我分你一個。

七、看不清他到底有沒有笑

橫店真熱啊,大熱天拍古裝戲,層層疊疊的衣服穿在身上都餿了。蕎爾戲份少,化好妝一等就是大半天。姑娘們差不多都同齡,大家圍坐在一起聊天、吃零食、玩遊戲,蕎爾則喜歡盯著別人演戲。她有個小本子,記錄很多心得,有時自己能反複琢磨一句台詞到失眠,盡管她的台詞往往隻有那麽簡單的一兩句。

劉西力消失了大半個月,也沒什麽消息,他們進沙漠去取景了。

戲份拍到最後兩場,蕎爾正在休息的空隙中吃盒飯,祝晚晚拿著手機邊說話邊走過來。

“蕎爾在旁邊呢,她明天最後一場戲。”祝晚晚把手機移向蕎爾,蕎爾正在吃盒飯中的雞腿,吃相來不及收斂,她麵目猙獰地看向鏡頭,隻看到劉西力兩個月沒修理的頭發奓起來了,然後信號就卡住了,卡在劉西力糊掉的靜止的臉上,看不清五官,也看不清他到底有沒有笑。蕎爾卻看著那張糊掉的臉,心髒有一瞬間奮力跳動起來。

“喂,劉西力?”祝晚晚用力搖了搖手機,沒有反應,信號斷了,她扭頭問蕎爾,一臉擔憂,“你說劉西力在那邊沒事吧?他剛跟我說有沙暴,前幾天他們攝製組一攝像師差點被卷到流沙裏,好危險。”

晚上蕎爾躺在多人間的旅館裏,睜著眼睛毫無睡意,一閉上眼,就是漫天的風沙和劉西力糊掉的臉。她心裏灌滿哀愁,青春期已過,這該死的遲來的**。

她第N次拿出手機,看著劉西力前幾天發給她的剪輯好的短片,那個劉西力拍了一個月,她是唯一出鏡人物的莫名其妙的短片。她在裏麵看到發光發亮的自己,像平行世界裏的人,隨性的笑容,自然地跑跑跳跳,以及時不時地呆愣。

蕎爾快哭了,劉西力鏡頭裏的她怎麽那麽好看?看著看著,她就哭了。

短片名字叫作《不可能被嫌棄的蕎爾小姐》。

天快亮時,電話響了兩聲又掛斷了。陌生的號碼,以前蕎爾是絕對不會理會的,但這次她鬼使神差地回撥過去,卻無法撥通,像一場夢。

第二天蕎爾到了片場,副導演正在發飆,抓著每個人問有沒有見到祝晚晚。

跟祝晚晚同一間屋的姑娘說:“她的行李箱也不在了,昨天半夜我醒來就不見人,好像是去找男朋友了。”

蕎爾沉默著,把頭埋得很低。祝晚晚就像是平行世界裏另一個她,做了她昨晚**時占據腦海想要做的事,她心裏再次灌滿哀愁。

劇組緊急開了個會,傍晚蕎爾被叫到一間寬敞的屋子裏,副導演跟她說:“導演組一致覺得你演戲很認真,決定把你的戲份刪了。”

“啊?”蕎爾不明白這是什麽邏輯。

副導演惡作劇般地笑起來:“你來演祝晚晚的角色。”

暑假結束時,蕎爾的一百多場戲拍完了,她沒有回學校,請了一周的假回家休息,手機大部分時間隻用來接電話,去機場接送住客,給客人辦理check in和check out。她不願看手機,看手機意味著麵對微信朋友圈裏祝晚晚發的那些沙漠照片,照片裏常出現祝晚晚和劉西力兩人的合影。

她還聽說,劉西力去紐約電影學院的申請通過了,明年四月份要去美國學習了。

一想到他那麽優秀,蕎爾就難過,傍晚的夕陽也能穿透車子擋風玻璃把她眼睛灼傷,流出酸澀的眼淚。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她看到劉西力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了,當時他穿著白西裝,戴白色帽子,腳踩白色皮鞋,手拿一枝白玫瑰,就像她最喜歡的電影男主,周星馳的淩淩漆。

八、無論是短暫的告別,還是漫長的重逢

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蕎爾沒有見到劉西力。大四她在準備北影表演係的研究生考試,沒有停止過學習。長這麽大,她第一次對學習產出了濃厚的興趣,真難得啊!

劉西力在準備出國深造的事,至於祝晚晚,傳言那麽多,但蕎爾從未從她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隻是偶爾夜深人靜時聽到對麵床鋪傳來的哭泣聲。大家心知肚明,但誰都不想捅破那層窗戶紙。

四月份,蕎爾接到從老家打來的電話,爸爸在浴室洗澡時摔了一跤,情況危急,被送進了ICU,昏迷不醒。父女倆多年來相依為命,對於酒鬼爸爸,蕎爾已經習以為常,一想到有可能失去唯一的親人,她就忍不住發抖,抖落數不盡的恐懼。

從學校趕回老家,在醫院陪了半個月,蕎爾瘦了六斤。醫院真是個折磨人的地方,看護病人的時間長了,親屬看起來都像病號。

醫院樓頂有個露天的小花園,傍晚給爸爸喂好飯、擦好身子,蕎爾會到樓頂喘口氣,呼吸另一個世界的空氣,第N+1次看《不可能被嫌棄的蕎爾小姐》,第N+1次淚流滿麵。

夜裏兩點,她接到劉西力的電話,他在那頭說:“謝蕎爾,我飛機又延誤,延誤到明天,你家旅館為什麽搜不到了?你來機場接我好不好?我還沒吃晚飯。”

他本來要飛上海,明天晚上他將從上海飛紐約。

爸爸住院,旅館已經關閉好些天,蕎爾想要據實以告,可一個自私的小細胞在血液裏蹦躂出來,隨後血液沸騰起來,她無法欺騙自己的內心,她想要見他。

爸爸在**哼哼兩聲,對睡在折疊**輾轉反側的蕎爾說:“你回家去睡吧,爸爸已經沒事了。你在這兒睡不好,爸爸也睡不好。”

從小到大,蕎爾從來不和爸爸交心,媽媽去世後,她和爸爸的交流更少,此刻,她突然想跟他坦白,她說:“我喜歡一個男同學,他明天的飛機去紐約,今晚在咱們這兒轉機,但是飛機延誤了,我去接他。”

爸爸動動手指:“去吧,給他開間房,別收他房費。”

蕎爾笑了,拿過車鑰匙,開著車在深夜暢通無阻的機場高速上飛馳。

已經沒什麽人影的航站樓出口,劉西力站在路邊,看到車子裏的蕎爾時笑得露出他的大白牙,那個笑照亮了蕎爾十幾個疲憊的夜。

蕎爾下車,克製著自己的情緒走向劉西力,用不太熟練的幽默感偽裝自己:“成都大概是你的黴地吧,不然你為什麽每次從成都轉機,飛機都會延誤呢?”

劉西力深深看著她,深深歎口氣?:“你錯了,成都是我的幸運地,因為飛機延誤才能見到你。”

蕎爾這會兒還沒察覺到什麽不對勁:“可飛機每次都延誤是不是……”

“哪有那麽多飛機延誤,還不是為了每次都能見到你啊,你怎麽這麽遲鈍呢?”

“你什麽意思?”蕎爾的重點在“遲鈍”兩個字上。

劉西力無力再玩文字遊戲,至此,他知道謝蕎爾是個隻能直線接收信息的人。他無奈地勾起嘴角笑起來,伸手捧起蕎爾消瘦得讓他心疼的臉:“我喜歡你,謝蕎爾,說不上為什麽,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就喜歡你,我說得夠明白了嗎?不夠的話,我隻能用行動證明了。”

他欲吻下來,蕎爾怔怔的,臉紅到耳根。如此近在咫尺的距離,她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她欣喜若狂。已經準備好接受。

無論是短暫的告別,還是漫長的重逢,她都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