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來自新西蘭的信
文/默默安然
楔子
這裏的星空美得像幻覺,真希望此刻你也在這裏。
可我真的應該試著忘了你,這對你我都好。
2018.2.14.新西蘭
一、他說他想忘了我
一直到我聽到廣播裏報著飛往克賴斯特徹奇國際機場的飛機開始登機,我才終於敢相信自己確實拿到了新西蘭的旅行打工簽證,我馬上就要踏上新西蘭的土地了。
每一年新西蘭都有麵向各國的有一年期的打工旅行的名額,隻要是三十歲以下的成年人,雅思過5.5,有一點經濟保障就可以。為了獲得這個機會,我一個四級都考了兩回的英語渣準備了四年,省吃儉用存著錢。然而去年,我在移民局網站申請時出了問題,最終沒拿到名額,又浪費了寶貴的一年。
好在我還是趕在2018到來前,坐上了飛往基督城的飛機。這或許是我即將逝去的青春裏唯一的心願,也極有可能是我整個人生裏唯一放不下的事。無論如何,我也要走這一趟。
新西蘭在南半球,氣候和這邊正好相反,十月底北京的天氣已經轉涼,基督城卻正要進入夏天。別人的攻略上說,這是最容易找工作的時候。
飛了二十四小時,下飛機時已是深夜,剛一出去就聽見有人喊我名字,我找了半天才看到康寧舉著一塊寫有我名字的牌子站在人群最後麵。
他還是老樣子,不爭不搶,淡定佛係。
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繞過人群走向他,他也朝我迎來,我忽然算不清楚我已經有幾年沒見他了,他看起來又長高了一點,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很累吧?”他接過我的行李箱,朝我淡淡地笑著,“住處我都幫你找好了,來吧。”
“你明天沒課嗎?會影響你嗎?”我隨著他往機場外走,小心翼翼地問。
“這幾天剛好放假。”
我們搭了輛Uber,一路朝市內開去。基督城被稱作花園之城,從遠處望去是大片的綠茵,房子零散地穿插在樹木間。康寧沒有坐在副駕駛室,而是坐到了我旁邊。此情此景讓我有些懷念,上一次我們並肩行於陌生的路上,還是十八歲的時候。
這次來新西蘭,我會選擇在基督城落地,一是因為機票便宜,二是因為康寧現在在基督城的坎特伯雷大學的天文係讀研究生,他可以幫我度過剛到這裏時這段最不知所措的時間。
“你在這邊過得還好嗎?”我問他。
“挺好的。新西蘭就是風大,愛下雨,你出門最好穿雨衣,打傘也沒用的。”
他沒怎麽提自己的事情,又將話題轉到了我身上。我有些尷尬地擺手:“你不用在意我,該上學就去上學,我是來打工的。而且我很了解新西蘭,你知道的。”
康寧注視著我,我無法看穿他在想什麽。很多年了,一直是這樣的。末了他隻是低下頭去,說:“那……有事就找我。”
我點頭。
然後就再沒有什麽話,縱使我們曾是最好的朋友。我打開放在膝上的背包,翻開一本手賬,裏麵貼了許許多多材質、形狀各異的紙條,上麵是一個人寫給另一個人的話,落款全都是寫於新西蘭。
我是從十八歲開始收到這樣的字條的,起初我以為是惡作劇,因為我十八歲那年是2010年,而我收到的第一張字條的落款時間是2014年。後來來自未來的留言越來越多,雖然頻率不高,但從未間斷。
這些留言上沒有名字,不知道是寫給誰的,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可它們出現在我的世界,我不得不當作它們是寫給我的。
我在2010到2015年期間,收到了來自新西蘭的陌生人寫於2014到2018年的信箋。
這成為我平淡人生裏最強的變奏,是我能夠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秘密。
可是2015年之後,我就再也沒收到過他的留言。他的最後一條留言寫於2018年2月14日,他說他想忘了我—或許根本不是我。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在計劃奔赴新西蘭,他的突然消失逼迫我做出了決定。我要來新西蘭尋找那個人,即使他訴說的對象不是我,即使這隻是場笑話。可我比計劃晚了一年,距離明年二月已經沒有幾個月了。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必須在他選擇遺忘前找到他。
想到這裏我問身旁的康寧:“如果我想去特卡波湖,應該怎麽走?”
他的眼神往下飄,觸到了我手賬的邊角。我迅速合上本子,塞回了包裏。我不想和康寧提起這種虛幻的事情,因為他不會相信,也不會有興趣。
“我等下發路線圖到你手機上。”
康寧果然沒有刨根問底。可他甚至沒有順嘴提一句要陪我一道去,這還是讓我在心中默默傷心了一下。
二、沉默的時間終歸太長,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中途散掉了
我第一次收到來自未來的奇怪留言,是2010年7月。
那個時候我和康寧的感情還很好,高考結束後,我們瞞著父母坐火車去了西藏。當父母發現我們離開時,火車已經在半路上,我們各自在電話裏和父母保證會安全回家,但還是被罵得狗血淋頭。
我和康寧算是發小,家住得並不近,但小學、初中都在同一所學校,因此家長也很熟。隻不過,初中之後我的成績就跟不上了,我倆沒考上同一所高中,自然高考成績也差得遠。
對我來說,康寧就是標準的別人家的小孩。他是真心喜歡學習的,這件事在我看來很是不可思議。他唯一的缺點就是視力不好,家族遺傳的高度散光,從小就戴著酒瓶底般的眼鏡。他確實算不得好看,但比其他男生更注意儀表,總是幹淨整潔。
我們一點都不像,我越長大成績越差,卻應了女大十八變,外表獲得的關注從初中開始就無限增多。可做朋友沒必要一模一樣,有些時候,互補反而更有趣,就像磁鐵的兩極。臨近高三的時候我偶然看到了一張布達拉宮上空璀璨星空的明信片,突發奇想地和他說:“高考完我們去西藏吧。”
當時我隻是想逗逗他,我以為作為乖乖男孩的他肯定不會答應我,沒想到他居然說:“好。”
四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途經戈壁、雪山、湖泊,還有層層疊疊隨風飛揚的經幡……在那時白紙一般的我們心中打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美好的烙印。在漫長的旅途中,我和康寧聊了很多我們平時不會聊到的話題,我發現他其實比我以為的要健談。
“以後我們就不在一個城市了,你記得寄你那邊的好吃的給我。”他大學考去了其他城市,而我留在當地念一所普通的學院。
他輕輕歎了口氣:“其實我不是很想去。”
“為什麽?那麽好的學校,多少人羨慕你呢!”
“可那個專業我不喜歡啊,”康寧懨懨地說,“那是我父母的想法。”
我早知自己考不上什麽好學校,所以對這些都沒有認真考慮過。我好奇地問他:“那你想念什麽專業啊?”
康寧眼中有一點羞澀,囁嚅了半天才小聲說出來:“天文。”
“哈?!”
天文學專業對我來說,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遙遠。更何況當時國內開設天文學專業的高校屈指可數。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給我講了很多有關天文的事,不同大小、類型的望遠鏡會有什麽差別,以及星群的顏色、形狀等等。
我像聽天書一樣,卻也不覺得煩。我第一次發現,他的身體裏好像住著個更有煙火氣的男孩,非要到了這樣自由的環境中才會一點點蘇醒。
“既然那麽喜歡,就別放棄,總會有機會的!”我笑著撞了撞他的肩膀。
康寧眨了眨眼睛,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們在西藏待了七天,去了布達拉宮、大昭寺、林芝、納木錯……我學著當地人用彩色繩子編了滿頭的小辮子,戴了一身誇張的裝飾,搞得路人都扭頭看我。而康寧總是沉默地跟在我的背後,像單薄的影子。我有時候走著走著會忘了他,但隻要回頭,他就在不遠處看著我。
在納木錯的那夜,我和康寧在湖邊露營。夏季天黑得晚,雖然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但還是晴空朗日,天空和湖水是同樣的顏色,對麵的雪山上的雪即使是盛夏季節也不化,像從遠方翻湧而來的雲海。
然而一入夜,晝夜溫差極大,我縮在帳篷裏瑟瑟發抖:“好冷啊,這不是夏天嗎?!”
康寧居然變戲法似的從不大的背包裏抽出一條毯子,展開來作勢要披在我身上。可他的手臂朝我伸到半路竟又收了回去。他總是這個樣子,小心翼翼的。
“你還真是什麽都準備了。”我將毯子展開,一頭披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頭朝他甩過去,“你也披一披吧,你也是短袖。”
康寧搖頭加擺手:“沒事,我不冷。”
“不冷個鬼,都起雞皮疙瘩了。”
我強行把毯子的另一頭搭在他的肩膀上,帳篷狹小,不夠他和我拉開距離,我感覺到他在偷瞄我,但每次我轉過頭去,他就仰頭看天。
城市裏的人抬頭能看到的星星總是零星幾顆,在燈光的襯托下黯淡失色,而在這寂靜的雪山之巔上,星空如海,仿佛擁有生命。一條銀色的光帶彎過天際,我用手臂撞了撞旁邊的康寧,指給他看,激動地問:“那是不是銀河啊?肉眼真的可以看見銀河啊?”
“肉眼當然可以看見銀河,隻要是在空氣好、光汙染少的地方。”
“感覺離天空好近啊……”
康寧指著頭頂非常亮的一顆星星,告訴我:“那就是織女星。”然後他手指向像一旁劃去,指著一顆比織女星暗一點點的星星說,“這就是牛郎星。”
“斜上方那顆叫天津四,”我的視線被他的手指吸引著,他在空氣中畫了一個三角形,“這就是夏季大三角。”
他的聲音裏藏著滿滿的向往,是平日裏從未有過的。我不禁偏頭看他,而這一次他沒來得及躲。
有那麽一秒鍾,我確實感覺到了他藏在鏡片後麵總是躲閃的眼神中有一些想要傾訴的東西,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但我確實愣在了那裏。
“章庭……”他忽然叫了我一聲。
“嗯?”
沉默的時間終歸太長,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中途散掉了。
他沒有說,我也沒有追問。
我們後來的相處裏,我見慣了康寧這種欲言又止,但我一次也沒有追問。
三、原本我是很感動的,原本我打算把秘密告訴他的
我在新西蘭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禮品工廠的包裝工作,因為打工旅行的規定是在同一處工作不能超過三個月,所以我做起來也沒有什麽心理負擔。我邊賺著日薪,邊等待著不久後的果園招聘,接近夏天時的果園采摘,可以說是新西蘭最好的工作。
閑暇時,我一個人去了特卡波湖,它處在基督城和皇後鎮的中間,在湖邊可以清晰地望見阿爾卑斯山的皚皚白雪。但新西蘭並不常常是照片裏的那種大晴天,相反總是鬱鬱的天色。我在湖邊站了一會兒,景色雖美,卻還是無法蓋過當年的納木錯。
“你為什麽要去特卡波湖?”我到了之後才和康寧說,他終於忍不住問我。
我看了看地圖,開始朝一條小路走去,順便回:“我想去好牧羊人教堂看看。”
沿著小路往裏走,先是看到一座雕塑,石頭壘的底座上麵是一隻昂首挺胸的牧羊犬。再往前走,就看見了孤零零地立在土丘上的好牧羊人教堂。
“你還記得呢?那裏其實沒什麽可看的。”
“這裏的星空好看嗎?”
“不理想。”
這種嚴苛又熟悉的論調,讓我一陣恍惚。自從踏上這片土地後,我總是有一種奇怪的重疊感,就好像兩張圖畫在逐漸合攏成一幅。
有關好牧羊人教堂的字條我收到過三張,都是在2011年,當時我還在上大學,字條卻是寫於2014、2015年。
—這座教堂雖然大名鼎鼎,但外表看上去就是座石頭小屋。教堂的聖壇後麵就是窗口,正中豎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從這裏看到的阿爾卑斯山很美、很別致。這裏有好多拍婚紗照的,你穿上婚紗一定很好看。
—這裏的星空並不理想,雖然有刻意控製燈光,可還是太多了。經常等了幾十秒,剛要按快門,一輛車經過就毀掉了。我想拍一張好看的照片給你,雖然你根本看不到。
我走到了那座石頭教堂麵前,伸手摸著冰涼的石壁,想象著曾經那個人也站在這裏,對我像朋友、像愛人一般傾訴,就感覺離他很近很近,近到仿佛呼吸就在耳畔。
僅憑文字就不能愛上一個人嗎?我在文字裏感受到的,是那個人真真切切的一顆心。
當晚我留在了特卡波湖邊,周圍有露營的人,還有一隊年輕人開了房車來,倒也熱鬧。我叼著一根棒棒糖坐在草地上,跟旁邊一個德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突然接到了康寧的電話:“把你的具體方位發給我。”
“你過來了?”我站起來左顧右盼,“你明天不上課嗎?”
康寧沒回答,重複了一遍讓我發方位。發過去沒多久,我就隱約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從遠處小跑過來。
身旁的德國人調笑:“男朋友不放心你一個人吧。”
帳篷橘色的光源下,康寧的臉看起來年紀很小,迎麵撞上一句調侃,他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慌,立刻就低下頭去,顯得十分羞赧。
“你怎麽過來了?”我竟也不知為何,渾身不自在起來,隻能掩耳盜鈴地又問了一遍。
“我……”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小聲說了出來,“我有點不放心。”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說出內心的想法,放在別人嘴裏很簡單的一句話在他這兒總是比登天還難,相對地,帶來的衝擊力也比其他人要大。
我和他一起遠離了人群,再次往教堂走去。他跟在我的後麵,腳踩在鋪著碎石的地上,發出咯吱的輕響,令人無法忽略。我們在湖邊抱膝坐下,群星璀璨的蒼穹環在頭頂,感覺離我們很近很近。
“章庭,你為什麽一定要來新西蘭?”康寧突然問我。
我這才想明白,由於時間線的錯位,我對於新西蘭的好奇與執著在康寧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畢竟從大一那年開始,我就已經忍不住在他麵前提起新西蘭了。
“如果我說是因為一個廣告標語,說這裏離天空很近,你相信嗎?”我說著已經忍不住大笑起來。
康寧也笑:“如果是你的話,我就信。”
他對於我的話從來深信不疑,卻從不**自己的心聲。我想也許康寧會認為我來新西蘭是因為他在這裏,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讓他這樣以為。
“對了,”我還在胡思亂想,康寧突然從包裏掏出了一遝明信片遞給我,“既然你來了,就給你吧。”
我翻著那遝明信片,有四五十張,全部是新西蘭各處的星空圖,其中有四五張就是我們現在坐的地方。看得出來照片都是自己照的,每一張背後都寫了一個“給章庭”的抬頭,下麵卻沒有隻言片語,隻有一個落款時間。
中間的大片留白,非常像他的欲言又止。
“你為什麽不寄給我?”我不明白。
康寧幾不可聞地說:“我不確定你是不是想要……”
我火氣一下就上來了,原地跳起來對他喊:“你不試試,怎麽知道我想不想要?!”
康寧不知所措地跟著我站起來,怯怯地問我:“你是生氣了嗎?”
“是!你總是惹我生氣!”
我跺著腳往其他人的方向走過去,康寧在我身後很遠默默地跟著。一整個晚上他都沒有主動和我說話,導致我到嘴邊的話始終找不到台階說出口。
原本我是很感動的,原本我打算把秘密告訴他的。
四、那一刻我決定了,我要去新西蘭
就是我和康寧在納木錯的那一夜,我收到了第一張字條。臨睡前,我整理書包,從一堆雜物裏看到了它。
“沒想到,我會這麽想念你—2014.3.2.新西蘭。”
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康寧寫的,這隻是個戲法。我猛然看向他,臉唰地一下就紅了。康寧和我對視了半天,臉也跟著紅了,卻還是滿臉無辜。他不是個會演戲的人,我確認了一會兒,明白真的不是他。
而“想念”和“2014”,既讓我難以相信,又讓我心中小鹿亂撞。
哪個女孩子能拒絕一份遙遠的思念呢?哪個女孩子能將這樣一份奇妙的際遇置之不理呢?
從西藏回來後,康寧很快就去異地上學了,而我在大學裏很快就混得風生水起。我自認是個交際能力還不錯的人,加上容貌加持,從來不缺朋友。但康寧不一樣,如果別人不主動,他很難與人結識。有些時候,我很擔心他。
而那兩年是我收到莫名其妙的字條最密集的時期—上課發了會兒呆,筆記上就多出一行話;在餐廳吃飯,小票上突然多出一行字。那個人當時似乎剛到新西蘭不久,在努力適應生活的同時,有非常多的迷茫與思念。我透過他,逐漸了解了新西蘭,也漸漸摸到了規律。新西蘭的時間比中國快將近四個小時,所以每次我收到字條,都是他那邊的夜晚。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我總得有人傾訴才行,於是我開始頻繁地對康寧提起新西蘭。
“你知道新西蘭的特卡波小鎮是星空保護區嗎?”
“你說站在天空塔上看星星是什麽感覺?”
“那裏有羊駝牧場。”
……
無論我說什麽,康寧都是一副很認真的樣子。甚至於他還會主動去查詢,對我說的話做補充。所以,大二那年,康寧突然對我說,他決定去新西蘭念天文係。我既吃驚又擔心,我怕他是因為我的關係才做的這個決定,他的性格又實在不適合一個人背井離鄉。當即我就決定,我得去當麵和他談一談。
我將時間安排得很緊湊,希望周末加上一天的假就可以回來。出發那天的早上,我肚子隱隱作痛,我也沒有在意,以為隻是受了涼。
原本我沒讓康寧來火車站接我,從車站到他學校有直達的公交上,沒必要讓他翹課。可我堅持到下火車,肚子的抽痛太嚴重,實在支持不住。我蹲在火車站的角落給康寧打電話,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我到了,但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去趟醫院。”
“你怎麽了?”康寧焦急地問我,我隱約聽見了老師叫他的聲音。
“沒什麽事,你不用著急,等下我到了醫院……”
沒等我說完,我就聽見了腳步聲,康寧一反常態地朝我喊:“你等我!我馬上就到!”
我後知後覺,他為了我從課堂裏跑出來了。
結果也不過是急性腸炎,到醫院掛了兩瓶水,就好了不少。過了好半天康寧緊張的神情才淡下去,變成內疚的樣子,蔫蔫地坐在我的旁邊。我用沒打吊針的手推了他一把,笑著說:“你那什麽表情啊,我又不是絕症!”
“別瞎說!”他又緊張起來,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要不是趕著過來,可能也不至於。”
“跟這個有什麽關係呀,肯定是我吃壞東西了。”
我試圖安慰他,把話題轉到正事上:“說說吧,為什麽非要去新西蘭留學?”
“我和你說過,我真正想念的是天文係。新西蘭是一個很適合天文觀測的地方,也有不錯的學校。”
“真的?就這麽簡單?”
雖然他想出國留學,但偏偏定位在南半球的新西蘭,肯定有我的原因。我坐直身體,推了推他的手,認真地看著他:“我希望你再仔細考慮一下,是不是有更好的選擇、更適合你的學校。而且,一個人在國外要麵對很多事,很辛苦的。你一定要想好,不要被我影響。”
康寧突然笑了一下,他從小到大都沒怎麽變,笑起來傻傻的。他看著我說:“受影響也沒什麽啊,我願意的。”
他的話讓我呼吸一窒,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待我勉強回過神來,心卻還是狂跳個不停。
很多年了,我其實沒有認真想過自己對康寧的感情。偶爾會有那麽一個片刻,我會感覺到一種高於朋友的電流。可那太微弱了,像花火一閃而逝,我根本抓不住。
最終康寧還是踏上了留學之旅,並且真的去了新西蘭。他離開的時候,我的大學生涯也接近尾聲,對於未來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後要做什麽。那個時候我的心中湧起過和康寧一起去新西蘭的打算,並且越燒越烈。
然而就在我打算聽聽康寧的意見時,他連招呼都沒有和我打就離開了。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恰巧在機場等待登機。
我不可思議地問他:“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不想麻煩你……”
“你真是氣死我了!”
我一氣之下摔了電話。
就這樣,在他遠渡重洋前,我們最後一次聯係,居然是吵架。
康寧根本不懂,我氣的是他那麽不開竅,氣的是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節點被膽怯與客套抹去了,氣的是他什麽都要站在我的位置去考慮,卻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麽。
他不知道的還有,那天夜裏我睡不著,站在宿舍陽台上望著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感受到了無盡的孤獨。果然,夜晚總是會迫使人麵對自己的內心。
當我回到屋裏,躡手躡腳地爬上床時,我看到牆上貼的明星海報上出現了一行字。
—每每我坐在星空下麵,那些星座都會組合成你的臉。我想起你,總覺得可望不可即。我隻能用我的方法離你更近一點,可我知道,那不過就像離天空更近一點一樣,隻是幻覺。2016.10.3.新西蘭。
那一刻我決定了,我要去新西蘭。我要找到那個人,即便他並不是對我說話,至少我要告訴他,有愛就要去追。
五、那天之後,我再未收到過康寧的丁點心聲
十二月份的時候,我拿到了櫻桃園的offer。果園工作會提供簡單的住處,但條件確實差,自己去住單人旅店又得不償失,這種時候,最好的是可以換宿。所謂換宿就是住在新西蘭本土人家裏,以勞動換來住處。隻是,如何選擇、如何說服別人接受,是門玄學。
我並不是個怕吃苦的人,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吃苦也是一種寶貴的經曆,所以我毫無畏懼地接受了果園提供的住處。雖然戶外勞動風吹日曬,可大家都是熱情洋溢的年輕人,說說笑笑的工作氛圍很有趣。尤其是果園裏的櫻桃特別甜,我們可以隨便吃。
“那是找你的嗎?”
身邊一個韓國男孩伸手遞給了我一顆櫻桃,我還戴著采摘的手套,下意識地就拿嘴去接了。聽到他問,我叼著櫻桃扭過頭,看到康寧站在遠處,居然是轉身要走的狀態。
我朝他跑過去,從嘴裏把櫻桃把揪出來,問他:“你跑什麽啊?”
他的視線越過我,投向了我的背後,若有所思地說:“看來你適應得很好。”
“還好吧。你怎麽來了?”
“我想帶你去個地方,不過如果……”
“好啊!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啦,等我一下!”
我小跑著進屋換衣服,因為生活空間實在狹小,衣服、用品就是扔在一起,我從衣服堆裏抽出想穿的那件,頃刻間卡片紛飛,落了一地。
是康寧給我的那些明信片。我趕緊蹲下一張張拾起來,背麵朝上斂到一起。他給我的時候天太黑了,又都是空白,我也沒有仔細看,如今重新整理起來,角落上的日期跳動起來,讓我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將它們攤在**,仔細去看那些落款,從2014年到2017年,也就是我來前不久,每一個都是規整的格式,年月日加上新西蘭。
這隻是巧合嗎?!
我瘋了一樣地在地上爬著去抓書包,將裏麵的東西全部倒在**,翻開手賬本,試圖去對照。
結果,從最早的那個時間開始,康寧的明信片和來自未來的留言落款的時間都一模一樣。
不僅如此,我到這裏之後的那些時間的留言竟然全部消失了,我貼在手賬本上的膠帶還在,紙還在,可那些言語已經蒸發了。
我呆若木雞地坐在地上,久久回不過神。
可是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搞清楚了,當把那些話語和明信片結合起來,它們深深吸引著我的神秘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真實的力量。
原來這些年來,真的有一個人確確實實地思念著我。原來我並非自作多情,我在那些話語裏感受到的熟稔,不是假的。原來我曾經看到過的刹那花火,真的存在過。
我代入康寧的樣子,想象他這些年孤身一人站在星空下,內心有無數想要對我說的話,最終卻隻有星星聽見了。
我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
之後,康寧不動聲色地帶我走了兩三公裏,最後停在了一座花園洋房前。雖然院門沒關,但康寧還是站在外麵按了門鈴。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士跑了出來,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
“這是我學校的老師。”康寧給我做介紹,“老師家就她和女兒兩個人,她經常住在學校,女兒也在其他地方念書。我和她說了,你在基督城的日子可以住在她這裏,幫忙打掃一下就好。”
我忙不迭地感謝,間隙聽到老師在和康寧打趣,語句間似乎出現了“girlfriend”。我本沒聽清,結果康寧心懷鬼胎地回頭看我,倒是把這話坐實了。
我對他做了個鬼臉,他倉皇地把頭扭到了另一邊。
當天晚上康寧就幫我搬了家,書房和雜物間是我的區域,雖然不是正經臥室,但很寬敞,比果園的住處好太多。等我把東西歸置好,時間已經很晚了,坎特伯雷大學的主校區在城郊,康寧回去要很久。
“要不你今晚就別走了,”我在他驚慌前解釋道,“我們在這兒說說話,等天亮你再回去。”
他好似長舒一口氣:“你明早還要工作呢。”
後院的草坪修剪得很仔細,還養著不少灌木和不知名的小花,角落立著一座動物的雕塑,在夜裏和落下的影子融為一體。我和康寧坐在一條木質長椅上,風裏刮來若有若無的雨星,我悠閑地晃悠著腿問:“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樣子的?”
他緊張地看著我,半晌後才答:“你很受歡迎,每次到一個陌生的班上,很快就能和大家成為朋友。大家都是真心喜歡你的,每次選什麽,你的票數總是最多的。你很自信,不在乎家境如何,不在乎什麽困難,總是想到了就去做,那麽灑脫、快樂。而且你還很……”
康寧的話戛然而止,為了緩解尷尬,他連著推了兩次位置正常的眼鏡架。
“還很漂亮?”我接下他的話,“既然在你眼裏我這麽好,為什麽這麽多年了,你都不追我?”
“咯喀……”
我的話音未落,康寧已經劇烈咳嗽了起來。起初我還以為他是裝的,直到見他咳得臉紅脖子粗,我才意識到他是真的嗆到了。我伸手想拍他的背,他卻跳了起來,手舞足蹈地說:“我我,我還是回去吧,要下雨了……你早點休息!”
他慌張到腳步不穩,轉身逃走時險些撞了牆。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小學的一節體育課,運動細胞不發達的康寧跑步時落在隊伍最後麵,自己絆倒了自己。我是第一個掉頭跑回去問他怎樣的,當時他的眼鏡摔歪了,非常狼狽,卻瘋狂地搖著頭,從地上跳起來跑了。當時他的背影就是這樣倉皇又好笑,卻透著可愛。
“康寧!”我把手攏在嘴邊朝他喊,“我有喜歡的人了!”
他直挺挺地刹住腳步,扶住了旁邊的牆壁。可他終究沒有回頭,隻是朝我揮了揮手。
那天夜裏我毫無睡意,在屋子裏縱橫交錯地掛上繩子,將明信片一張張夾在上麵。暖黃色的燈光灑在略顯反光的紙上,在牆壁上打出點點光斑。
雖然時間線被我的出現改變,有些話語消失了,但我清楚地記得最後的日期是2018年2月14日。那天之後,我再未收到過康寧的丁點心聲。
之後的幾天,我拿著那些明信片向換宿處的老師請教,想知道上麵的地點都是哪裏,然後一一做了標注。
於是我得知了一個地方,康寧並未對我提過。
約翰山天文台。
六、它們變成了獨屬於我的秘密,而我永遠會記得
自從我說了自己有喜歡的人後,康寧和我的聯絡越發少了。每每都要我主動,他才肯回。透過信號波,我能感覺到康寧的別扭。
說到底,人的心聲如果不說出口就無法讓對方知道,心有靈犀也不過是巧合罷了。大多數時間裏,我們都在拚命猜測對方的感受,最後在誤會中擦肩而過。康寧在意我的外表、我的個性、我的朋友,卻不知道我一直在意著他的成績、他的努力、他不會被任何人影響的定力。他或許忘了,我們的第一次交談,是我主動去找他的。
如果星星真的可以聽到人的心聲,既然它給了我們這個機會,將我帶來這裏改變這一切,那麽心裏的話,我一定要當麵說。
2018年2月14日,我去了約翰山的天文台。這座天文台是世界天文學家公認的最佳的銀河係觀測平台,但並不為遊客所熟知,傍晚就禁止個人的車子上去了,隻有專門的觀星團才可以進入。
我白天就待在上麵,還以為可以一直待到夜晚,沒想到傍晚有工作人員來請我離開。我抱著書包,慢吞吞地沿著一條小路往山下走,望著山下逐漸亮起的燈光,心中的不甘強硬地拉扯著我的腳步。
我在步道上找了個安全的位置坐下來,在膝上一頁頁翻著手賬本,這已經成為我的習慣。最後的幾張空白還在那裏,我已經想不起上麵寫過什麽了。
突然間,一行字跡隨著我的手指劃過,在空白的紙張上浮現了出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出現,落款的時間就是今天。而上麵的話語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他決定忘記我,就在今天。
親眼看到目睹變化的不真實感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我的第一反應是拿出手機,打給了康寧:“你在哪裏?”
康寧被我突如其來的質問嚇到,含糊地說:“我……在外麵啊。”
“哪裏?”
“一個天文觀測台。”
“約翰山的天文台嗎?我就在上山的路上。”
“什麽?!你怎麽知道……”他難得這麽吃驚,我仿佛能看見他團團轉的樣子,“那你現在上來,我等著你。”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回去,大學之後我就很少這樣賣力地跑步了。我順著盤旋的步道跑回去,感覺像逆向穿梭於自己糊塗的得過且過的青春。我看到了從我倆十六七歲開始,康寧有無數次單單叫了我的名字,我卻沒有在意。膽小如他,每向我邁出一小步都已經用盡了全力,而那時我的全部心思在和所有人做朋友,以及享受其他男孩子或大膽或曖昧的表達上。
於是他一直站在原地,仿佛還站在西藏的星空之下,等待著我,一直等到他以為再也等不到我。
“你怎麽來……”
康寧站在入口的位置等著我,當我跑到他麵前,我完全沒有控製,徑直撲到了他的身上,抱住了他的肩膀。
“你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我沒有放手,即使他的背直挺挺地僵著,整個人變成了一棵樹。
“呃……這個天文台是坎特伯雷大學建的,我……我們學校的天文研究小組和這裏……很熟……我可以帶你……”
“不是這句!”我打斷他,“再想想!”
“章庭,我……不知……”
我抬頭看他,伸手把他的眼鏡摘了下來。我知道他眼鏡高度散光,會讓他在最近的距離都看不清我的臉。這樣最好,我也就不需要緊張了。
“我喜歡你。難道你不想這樣對我說嗎?”
康寧一直懼怕在人前摘眼鏡,眼鏡就像長在他身體上一樣,是他自信心最後的防禦。被我摘掉眼鏡後,他本能地想縮起來,卻因為我這句話條件反射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你這樣對我說,我就告訴你我喜歡的人是誰。”
銀河在我們的頭頂,南十字星、麥哲倫星雲、獵戶星座、天狼星……它們通通在肉眼距離我們很近的地方。而此刻,我和康寧這兩條穿插在時間裏看似相距甚遠的軌道,終於交會了。
那天,天文攝影師再次用康寧的單反拍了當晚的星空,第二天康寧將它做成了明信片。在我收到這張明信片的瞬間,手賬裏貼著的所有來自未來的字條全部消失了。
尾聲
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已經忘了,不喜歡你的日子是什麽樣的。
2018.2.14.新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