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馬丁鳥等不到棲息的海岸
文/江淮
一、對他來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可對她來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是大問題
陸停君人生中第一次登上報紙是因為一則尋人啟事。
那天她正推著三輪車在跳蚤市場上叫賣,一個阿姨突然舉著報紙衝到她麵前,驚呼道:“你是上麵這個姑娘吧?”
阿姨手裏的報紙幾乎貼在陸停君臉上,陸停君後退了一小步,這才看見報紙的中縫裏有一則尋人啟事。照片裏的她惡狠狠地瞪著鏡頭,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旁邊配著一行小字:尋找照片中的女孩,若有知情者,請速與我聯係,必有重謝。聯係人:吳岸,後麵附著聯係電話。
這是半個月前的照片,那天她推著三輪車到鼓樓街賣書,突然聽見“哢”的一聲快門響。她回過頭,看見一個少年正拿著照相機拍她。
見陸停君回頭,他並未收手,而是連續抓拍了幾張。陸停君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踩著三輪車扭頭就走。
陸停君剛出了市場巷子,一輛摩托車朝她衝來,她躲避不及,猛地扭轉車頭,前輪撞在台階上,車裏的書全部飛出去。當時剛下過雨,路上滿是泥濘,書上沾滿了汙泥。
她下學期的學費就這樣被撞飛了,而肇事者竟然是剛才偷拍她的少年。陸停君從車上跳下來,凶神惡煞地衝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你賠我書!”
吳岸被她勒得差點斷氣,掰著她的手腕求饒:“我賠我賠!女俠饒命!”
陸停君鬆開手,指著一地狼藉說:“我的車被你撞壞了,書也沒用了,一共三百。”
吳岸揉著脖子後退了兩步,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賠錢可以,不過我們得先打電話讓交警來處理。”
陸停君一聽要等交警處理,心裏不由得有些發虛,她無證擺攤,要是被抓住,說不定還要罰一大筆錢。
她抬頭看了一眼對麵的吳岸,他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樣子,應該沒有駕照,於是她強作鎮定地伸出手:“好啊,你先把駕照給我,免得你等下趁我不注意騎車逃走。”
吳岸搖搖頭:“我沒駕照。”
陸停君故意提高聲音:“你無證駕駛,罰款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吳岸無所謂地擺擺手:“罰款是小事。”
他騎的是哈雷戴維森,陸停君在她賣的二手汽車雜誌上看到過,售價在十萬以上。
對他來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可對她來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是大問題。
要是等交警來了,說不定她不僅得不到賠償,還會被罰款。她狠狠地瞪了吳岸一眼,推著車扭頭就走。
吳岸伸手攔住她:“你幹嗎走呀?我還沒賠你錢呢!”
他的表情很真誠,陸停君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沒好氣道:“我不要了行了吧!”
“那不行!”吳岸不依不饒地追上來,“我撞翻了你的車,當然要賠你啊!”
陸停君一把推開他,飛快地踩著三輪車,風一般地逃離了現場。
雖然回去之後,她在心裏默默詛咒了他一番,不過她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裏,沒想到半個月後卻看到了他的尋人啟事。
陸停君扯著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好像是我。”
二、我一定要成為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人
因為吳岸那則尋人啟事,陸停君一時成了小區裏的大紅人,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東西送到她家。
鄰裏間漸漸傳出一些風言風語,陸停君不堪其擾,忍不住撥通了吳岸的電話,惡狠狠道:“你到底想怎樣?”
吳岸在那頭理所當然地答:“給你賠禮道歉啊!”
陸停君氣得火冒三丈,警告他不許再送東西了,可他一意孤行,照送不誤。有一次送貨師傅送錯了地址,陰差陽錯協助警察抓住了一個入室盜竊的團夥,引起不小的轟動,後來有好事者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扒了一遍,陸停君是全市中考狀元的身份也被扒出來。
全市最好的高中向陸停君拋來橄欖枝,學費全免,隻為挖她過來,每個月還有五百塊的生活補助,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從小就明白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必須走到更高的地方。
班裏的同學非富即貴,她唯一可以依仗的隻有成績了。她學習成績好,人也好相處,班裏的同學喜歡找她講題。
那天她幫同學講完題,正要收拾書包回家,突然聽見吳岸由衷地讚歎:“你比外麵的老師講得好多了,以後你幫我補課吧!”
陸停君頭也不抬道:“沒時間。”
“我給你補課費啊!”吳岸迫不及待地湊過來,眼巴巴地說,“你講的我聽得懂。”
陸停君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拎著書包起身就走。
吳岸不依不饒地追上去,可他好說歹說,陸停君都不為所動。
那天之後,每天一放學,吳岸就巴巴地跟在陸停君身後,她去哪裏,他就跟著去哪裏。有一天她終於忍無可忍,回頭狠狠瞪他:“你到底要幹什麽?”
吳岸一臉誠懇地看著她:“找你補課啊!”
陸停君翻著白眼說:“你高二,我高一。”
吳岸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就補高一啊,我基礎不好。”不等陸停君拒絕,他又飛快地補充道,“一節課兩百塊。”
陸停君最終還是成了吳岸的補習老師,單純因為那不菲的補課費。
吳岸的各科成績都不太好,好在他學習態度端正,每次很快就能領會她所講的要點。
那天下午補完課,時間尚早,陽光從高大的玻璃窗外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淺淡的光斑,空氣裏飄著淡金色的塵埃。在這個恍如夢境的場景中,兩個人誰都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夕陽。
許久後,吳岸偷偷回過頭,看見陸停君半眯著眼望著遠處的煙霞,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他的心一瞬間變得特別柔軟,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打工賺錢,你父母呢?”
陸停君聞言神色一僵,臉上的笑容霎時隱去。吳岸以為她要生氣,正想道歉,她卻開口了,聲音裏帶著淡淡的哀愁:“我沒見過我爸,我出生前他就滿世界探險去了。我媽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
吳岸原本隻想拉近兩人的關係,沒想到事情的真相卻是這樣,他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好半天才訥訥地說:“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陸停君搖搖頭,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脆弱的人才會四處說自己的不幸,堅強的人隻會不動聲色地變強大。
她不要成為母親那樣軟弱的人,永遠都在搖尾乞憐地等父親回來,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帶著討好卑微的意味。
陸停君咬著牙,將軟弱統統壓回心底,這才抬起頭看著吳岸,一字一句地說:“吳岸,我一定要成為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人!”
她眼中的水波被夕陽切割成無數細小的光源,密密匝匝地籠罩在她周圍,瞬間變得熠熠生輝。吳岸看得有些動容,溫聲說道:“希望你得償所願。”
三、吳岸,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
經過了一學期的努力,吳岸的成績終於進了年級前五十名。
陸停君想要幫吳岸衝刺年級前二十名,期末考試前夕幫他梳理了考試要點,下午放學後早早去圖書館等他,他卻遲遲沒有出現,電話也打不通。
接下來幾天,吳岸都沒有出現,電話也一直處在無人接聽的狀態。
一周後,他終於打來電話,可憐巴巴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停君,我生病了,我媽把我手機沒收了。”
陸停君原本因為他的驟然消失憋了一肚子火氣,聽說他生病了,不由得放軟了語氣:“那你剩下的課程怎麽辦?”
吳岸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語氣,見她並沒有生氣,這才得寸進尺地試探道:“要不你來我家?”
陸停君下意識地想拒絕,卻在聽到他討好的語氣後,鬼使神差地點頭答應了。
吳岸家的房子是上海路的獨棟花園別墅,價值不菲。陸停君在門口站了好久,才鼓起勇氣敲門。開門的是吳岸的母親,聽說她是來幫吳岸補課的,便熱情地將她帶上二樓書房。
當時吳岸正捧著一本相冊坐在露台上看得渾然忘我,連她走進書房都沒有察覺。
陽光落滿他的眉梢肩頭,將他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襯得越發蒼白且清臒。陸停君的心裏沒由來地“咯噔”了一下,她動了動嘴唇,好半天才囁嚅著說:“你沒事吧?”
吳岸聞聲回過頭,好看的眉眼間霎時充滿笑意:“我沒事。”
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笑著打趣道:“就是普通感冒引發的肺炎而已,我沒得癌症,放心吧!”
心思被人拆穿,她有些不好意思,拉了一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狀似無意地問:“你在看什麽呢?”
“小時候的照片。”吳岸把相冊遞給她,絮絮叨叨地講起他小時候被送去國外生活的經曆。許是窗外日光太好,陸停君難得沒有打斷他。
他十歲被父親送去美國上學,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他每次在外麵想上廁所都不敢去,生怕走丟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種感覺就像被流放了一樣,永遠活在看不到盡頭的恐懼裏。”
他看著窗外,長長的睫毛垂下,神情專注而無辜。
陸停君隻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忽然連呼吸都有些難以為繼了。她微微移開視線,許久後才輕輕地說:“吳岸,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
那天下午的傾心交談後,陸停君就無法對吳岸的困頓視而不見了。
她能感同身受他的孤獨,因為她也曾獨自熬過漫長的童年時光,期待有人能理解她的孤獨與無助。
他們之間因著那一點難以言喻的孤獨感而變得親密起來,陸停君終於不再排斥吳岸了,甚至隱隱有些期待每天下午的補課時光。
那天他們剛從圖書館出來,就被吳岸的母親攔住,她神情疲憊地說:“你給你爸打個電話吧,我打電話他不接。”
吳岸抱歉地看了陸停君一眼,然後走到一旁打電話,很快他就回來告訴母親,父親去北京出差了,兩天後就回來。母親靜靜地聽完,忽然崩潰地大哭起來,聲淚俱下地控訴起他父親對她的忽視。
吳岸好脾氣地聽著,臉上漸漸露出一點倦怠的神色。
直到母親哭訴得累了,他才像個長者一樣柔聲開口:“媽,你不要圍著他轉,也不要圍著我轉,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
他就這樣雲淡風輕地剝奪一個血脈至親對他的依賴。陸停君暗暗心驚,忽然又覺得心寒極了,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那種莫名的心寒和疲憊究竟來自那裏。
四、因為我需要錢,我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不希望一輩子做一個碌碌無為的人
新學期開學後,陸停君拒絕繼續幫吳岸補課。
她心裏清楚地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慢慢發現吳岸是那種容易讓人放下防備,對他產生依賴的人。他們之間的交集越多,她就會陷得越深。
她不想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更害怕成為吳岸母親那樣的女人。
她向來聰明,懂得及時止損。
等到吳岸意識到她是真的想要與他劃清界限時,她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每天上課打工,忙得不可開交。
吳岸知道她一向討厭別人打亂她的計劃,便沒有強求,隻偷偷地關注著她。
那段時間,陸停君開始每天早上幫班裏同學帶早餐,每份早餐賺一塊錢的跑路費。她帶的早餐都是康城地道的小吃,那些從小錦衣玉食的小姐少爺們自然沒有吃過,爭相報名讓她帶早餐。
後來其他班的學生也開始找她帶早餐,她的代買早餐業務越做越大,她便和早餐店老板聯係,每天由她統一將訂單提供給早餐店,再由早餐店統一送來學校。
當時外賣行業還未興起,她這一舉動在學校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高新中學招收的大都是商賈子弟,學校除了教授學生課本知識外,更注重培養學生的生存實踐技能。
陸停君原本學習成績就好,又靠自己的本事自食其力,學校自然不會製止。
她的“生意”漸漸越做越大,在康城也小有名氣,經常有媒體來學校采訪她。
那天中午放學,陸停君正準備回家吃飯,班主任卻叫住她,將她帶去了校長辦公室。辦公室裏坐著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身材頎長,眉目溫和。
見她推門進去,他微笑著起身,朝她伸出手:“你好,我是吳昊,天昊集團的董事長。”
陸停君對吳昊是有印象的,他雖然不是康城首富,但也是康城有頭有臉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他是吳岸的父親。
吳昊找她的原因很簡單,他看中了她的賺錢能力,讓她暑假去公司實習。他打算從現在開始培養她,將來她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公司為他效勞。
陸停君不置可否:“我還未成年,吳總打算雇傭童工?”
吳昊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我想陸小姐誤會了,我隻是給你提供一個社會實踐的機會,並沒有打算現在雇傭你。”
他的話說得很隱晦,陸停君卻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她自幼在社會的最底層打拚,過早懂得了生活的艱難,趨利避害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種本能,因此她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吳昊的條件。在同齡人還在為考試成績和青春痘煩惱時,她已經開始熬夜學著做商業計劃書和應對複雜的人際關係。
她在學校並沒有什麽朋友,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解釋和麻煩,唯一不知如何麵對的人就是吳岸。她一直刻意避免與他見麵,但終究不能幸免。
那天她參加完天昊集團的晨會出來時,遠遠就看見吳岸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廊燈燈光籠罩著吳岸,她看得恍惚,下意識地想要落荒而逃,而他已經看見她了,她隻好硬著頭皮朝他走去。
“為什麽?”不等她開口,吳岸便先聲奪人。
雖然吳昊對外聲稱她是他的外甥女,但是康城就這麽大,想要調查一個人並不是什麽難事,學校裏早就流言四起,什麽難聽的話都有人說。
陸停君知道吳岸想問什麽,她不動聲色地掐了一下掌心,這才抬起頭望著他,雲淡風輕地說:“因為我需要錢,我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不希望一輩子做一個碌碌無為的人。”
她就這樣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欲望雙手奉上,**裸地展示在他麵前。吳岸忽然覺得自己連質問都變得可笑起來,但他猶不死心,問道:“陸停君,我也能照顧好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她卻猛地後退了幾步,拉開與他的距離。吳岸一張臉徹底冷下來,一言不發地望著她,而她也望著他。良久的對視後,他敗下陣來,拂袖而去。
陸停君咬著牙關,露出得體的笑容朝茶水間走去,路過的同事恭恭敬敬地叫她“陸小姐”,她笑著一一回應。走到無人的角落,她的眼淚倏地滾落下來。
那一年,她十七歲。
五、她就像一隻聖馬丁鳥,一生隻能落地一次,必須不停地飛,好像不知疲倦
那次不歡而散後,吳岸再也沒有主動找過陸停君。
他們不同級,在學校裏幾乎遇不到。陸停君隻有偶爾在升國旗的時候偷偷朝他們班的位置望一眼,才能確定他依然還在這個學校。
也有運氣好的時候,那天早讀後她去廁所,遠遠看見吳岸睡眼惺忪地和同學從小賣部出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變成了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仿佛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
她刻意放慢了腳步,等他發現她。與她隻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吳岸才察覺到她,仿佛沒有料到會遇見她,他愣了一下,很快又神色如常,目光如水影一般從她身上淡淡掃過,然後一言不發地與她擦肩而過。
那樣淺淡的目光,卻如同萬鈞之力砸在陸停君身上,她咬著牙關站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昂著頭繼續往前走。
那之後,她便不敢再去“偶遇”吳岸了,有時候在學校遇到,她遠遠就繞道而行。她有心躲避他,那兩年竟真的和他沒有任何交集。
吳岸也坐實富家子弟不學無術的名聲,高考勉強考了一個三流大學,大學後他加入了野生動物攝影協會,滿世界去拍野生動物,經常好幾個月都見不著人影。
吳昊氣得在辦公室裏打越洋電話罵他,勒令他馬上回國,否則就斷了他的經濟來源。半個月後吳岸才姍姍歸來,臉上依舊帶著漫不經心的神情,與她迎麵相對時,他的眼睛微微一亮,轉瞬又換成懶洋洋的模樣:“恭喜啊,陸助理。”
陸停君張嘴想打招呼,卻在看到他鄙夷的眼神後選擇靜默。兩人於沉默中對視了片刻,便很有默契地擦肩而過,誰都沒有回頭。
陸停君高中畢業時,吳昊提議送她去國外學MBA(工商管理),將來回國幫他打理生意。
起初陸停君還有些猶豫,畢竟母親身體不好。吳昊幫她母親找了康城最好的療養院,請了專業的護工照顧,解決了她的後顧之憂,她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高考結束後,她就一邊工作一邊開始著手準備出國手續。那晚她辦完簽證回來時,忽然特別想念吳岸,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跳蚤市場。
夜幕降臨,夜市攤位已經陸續營業,食物香氣四溢。在這個充滿煙火凡塵氣息的場景裏,她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就在她的眼淚快要掉下來時,她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回過頭,看見吳岸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看她,表情是她不曾見過的溫柔和掙紮。她正想著該用什麽樣的語氣打招呼,他已經走到她麵前,目光灼灼地望著她:“陸停君,你有沒有後悔過?”
有沒有後悔過?這個問題她從來都不敢想。
她就像一隻聖馬丁鳥,一生隻能落地一次,必須不停地飛,好像不知疲倦。
“吳岸,你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最缺的是什麽嗎?”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我們最缺的不是錢,是機會。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一次改寫命運的機會,我不會放棄的。”
吳岸望著她,表情透著失望和悲涼,看得陸停君心裏發虛。她下意識地移開視線,許久後才聽見吳岸近乎乞求地說:“不要去,老頭子是個商人,他沒有那麽好心幫你,他不過是想把你變成他的一枚棋子。”
陸停君看著自己的指尖,過了好久才輕聲說:“當一枚棋子也好過當一個廢物,棋子至少是有價值的。”她抬起頭,輕輕地說,“吳岸,我要走了。”
六、她也想自私地試一試,看看她有沒有與他共度一生的運氣
初到美國時,陸停君過得並不好。
她不願意接受吳昊的資助,自己打工賺學費和生活費。國外生活成本很高,她不得不打三份工維持生計,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空去想吳岸。
那晚她打完工出來時,發現外麵大雪紛飛,雪花悠悠地落下,像極了她認識吳岸的那年冬天。
那年的康城罕見地下起了大雪,她和吳岸補完課從圖書館出來時,外麵一片白茫茫。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大雪,激動得一路上又蹦又跳,完全沒有半分往日冷傲的模樣。吳岸拎著書包跟在她身後,一臉寵溺地望著她,笑得見牙不見眼。
許是下雪的緣故,那些平日被壓製得很好的軟弱驟然湧上心頭,她忽然特別想念吳岸,以至於出現了幻覺,她竟然看見他站在她公寓樓下的牆角,垂著頭不停地跺腳。
他的眉眼太過真實,她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偷偷掐了一下自己,居然不是夢。
長街覆雪,他垂著頭站在昏黃的路燈下,雪花自青色的天空中簌簌落下,落滿他的眉梢肩頭。在這個恍如夢境的場景裏,她忽然不敢上前了,生怕驚擾了這個來之不易的美夢。
她站在不遠處看了他好久,才慢慢走上前,輕聲開口:“你找我?”
吳岸聞聲抬起頭,看見她,他有一瞬間的愣怔,很快又神色如常,雙手抄兜,漫不經心地搖頭:“不是,我跟朋友去瑞士滑雪,路過這裏。”
瑞士在歐洲,而這裏是北美。他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陸停君卻沒有拆穿他,她心裏莫名生出一點被重視的感覺,連看他的眼神都帶了暖意。
吳岸被她看得手足無措,伸手摸了摸鼻尖,半天才憋出一句:“你過得挺好。”
他凍得鼻尖發紅,眼神閃躲,不敢看她,仿佛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陸停君的心一瞬間變得特別柔軟,她笑著點點頭:“嗯,我很好。”
吳岸又把手插進兜裏,擠出一絲笑容,說道:“那就好。”說完揚長而去。
後來幾年,陸停君沒再見過吳岸,聽說他依舊熱衷於野生動物攝影。吳昊已經徹底放棄他了,一心培養陸停君。
陸停君畢業那年回國接管吳家生意,那兩年隨著電商平台的興起,實業難做,她勉強維持了一年,公司資金鏈出了問題,天昊集團麵臨破產。
曾經和吳昊稱兄道弟的商業夥伴紛紛明哲保身,不肯伸手援助。唯有曾經合作過的周老願意幫吳昊渡過難關,不過對方提出了商業聯姻的要求,希望陸停君能嫁進周家做他的孫媳婦。
吳昊委婉地向陸停君表達了對方想聯姻的想法,也表示尊重她的任何決定。
陸停君心裏清楚,如果她現在退出,以她的學識和能力,找一份高薪工作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可是吳昊對她有知遇之恩和養育之恩,她不能不顧他的生死。
她給吳岸打電話,想要問一問他的意見,可是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她輾轉反側了一整夜,天將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但很快就被助理的電話吵醒。
她趕到公司時,辦公室已經被催債公司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吳昊垂著頭坐在會議室裏,腳邊是一地煙蒂。
陸停君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走到吳昊身邊坐下,她想勸他放棄天昊集團,可是她開不了口。她在他身邊工作這麽多年,她知道天昊集團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兩人就那樣無聲地坐著,許久後,她聽見吳昊自嘲地笑了:“吳岸那臭小子一直不肯回來幫我,恨不得公司早早破產,這下他如願了。”他頓了好久,又喃喃自語似的,“可他以後的生活該怎麽辦?”
陸停君所有的猶豫都因吳昊這一句自嘲瞬間土崩瓦解,這些年吳岸之所以能逍遙自在地做自己喜歡的事,全靠吳昊的資金支持。
如果天昊集團垮了,那吳岸的夢想便毀了。
她掐著掌心坐了許久,才終於鼓起勇氣,平靜地開口:“我願意嫁進周家。”
有了周家的資金支持,天昊集團慢慢起死回生,她和周少爺的婚禮也提上日程。
婚禮她是悄悄準備的,她故意讓吳昊瞞著吳岸,但不知怎麽還是被吳岸知道了。那天她試完婚紗回來,遠遠就看見吳岸坐在她家樓下的花壇上,腳邊是一地空酒瓶。
昏黃的燈光把他的身影照得孤單而寂寥,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深夜吞噬了似的,陸停君看得心頭一跳。
仿佛福至心靈一般,吳岸突然抬起頭,眼中含著霧氣。兩人隔著茫茫夜色對望著,陸停君的心仿佛被人丟在不見天日的深淵裏,忽然溢滿了悲傷,雙腿好似灌滿了海水,動不了了,隻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吳岸踉踉蹌蹌地走過來,酩酊大醉的他神色哀傷地望著她,語氣近乎乞求:“陸停君,你就不能試著選擇我一次?”
他眼中的悲傷向她湧來,她瞬間就無力招架了。她微微移開視線,故作淡定地說:“吳岸,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你不要再強求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吳岸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強迫她與他對視:“如果我偏要強求呢?”
他的表情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陸停君的心像被割開一道口子,巨大的悲傷源源不斷地湧出來,逼得她眼眶發紅。
她狠狠甩開他的手,厲聲道:“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你強求的結果是什麽?”不等他開口,她又冷聲說,“公司會破產,你爸會因此大受打擊,你擁有的一切也將不複存在!”
“我可以不要錢,我可以不再攝影,我可以努力賺錢養家。”他討好似的去牽她的手,很小聲地說,“陸停君,我會努力的,你不要離開我。”
他說到最後,聲音已然有了軟弱的哭腔,陸停君的心如同被貓抓了一下似的,狠狠地抽痛著。
她明知結局不可逆轉還要強求,最後隻能傷人傷己。可是她了解吳岸,如果不讓他直麵殘酷的現實,他一定不會放手的。
更何況,她也想自私地試一試,看看她有沒有與他共度一生的運氣。
許久後,她終於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說:“好,我跟你走。”
七、人的一輩子就那麽長,如果不能活得轟轟烈烈、漂漂亮亮,我寧願去死
陸停君帶著母親和吳岸回到了父親的老家,在那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小城重新開始生活。
小城沒有療養院,她不得不親自照顧母親,生活的重擔便全部壓在吳岸身上。這些年,他除了攝影別無所長,而在這樣的小鎮裏,攝影是最沒用的謀生技能。
他用手裏全部的積蓄買了一輛二手車,專跑短途貨運,每天起早貪黑,才能勉強維持溫飽問題。
沒有名貴的補品養護身體,母親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動輒生病住院,很快陸停君這些年的積蓄就全部花完了,她隻能趁母親睡著的時候做一些手工貼補家用,日子過得緊巴巴。
那段時間,她既為每天能看見吳岸而開心,又為生活的重壓而擔憂,生怕突然發生什麽需要花錢的事。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天下午,母親突然高燒不退,她隻好給吳岸打電話,他的手機卻一直無人接聽。她剛把母親送進醫院就接到交警大隊的電話,說吳岸涉嫌違規運輸,現在人在交警大隊。
等陸停君安頓好母親趕到交警大隊時,遠遠就看見吳岸坐在走廊裏的長椅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垂著頭。
陸停君原本憋著一肚子火氣,見他這副模樣,滿腔怒火突然煙消雲散。她知道他是為了讓她和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還有什麽好苛責的呢?
吳岸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看見她從遠處走來,他的眼睛驟然一亮,但很快又飛速低下頭。
陸停君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許久後,她聽見他輕聲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裹著前所未有的灰心和沮喪,聽得陸停君心裏又酸又疼。
她自幼在艱難的環境中成長,享受得了榮華富貴,也能忍受貧窮困苦。可是吳岸不行,他從小錦衣玉食,過慣了衣食無憂的逍遙生活,如今卻因為她活成了這副卑微的模樣。
她從小就活得明白,想要的東西必須靠自己去爭取。吳岸從小就被動地接受著大家給予他的一切,唯一一次主動,還將自己置於這樣艱難的境地。
她可以為了愛情忍受艱難困苦,卻不能讓他在這樣塵埃般的生活中繼續下去,更不能賭上母親的性命。剛才她在醫院時,醫生告訴她,母親的身體已經很差了,需要盡快去北京做手術,而那筆巨額的手術費足以讓她放棄所有的堅持。
“吳岸。”她輕聲叫他的名字,簡單的兩個字,卻仿佛耗盡了她畢生的力氣,她不得不停下來,許久後才終於鼓起勇氣把後半句說出來,“我們回去吧。”
吳岸聞言仿佛被火燒了似的,猛然抬起頭,表情由震驚轉瞬變成小心翼翼的乞求:“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小心的,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我不想再過這種生活了!”她打斷他,狠下心強迫自己凝視著他的眼睛說,“我不想再為了省幾毛錢和菜市場的大媽討價還價了,我不想再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時隻能假裝不喜歡離開了,我不想每天再為了擔心發生什麽需要用錢的事而提心吊膽了。”
“我會努力的。”他狠狠地抓住她的手,仿佛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陸停君垂著頭不說話,許久後,她慢慢掰開他的手指,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吳岸,人的一輩子就那麽長,如果不能活得轟轟烈烈、漂漂亮亮,我寧願去死。”
她的聲音不大,可是每一個字都化作最鋒利的刀,狠狠地紮在吳岸心上。他張了張嘴,想挽留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八、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她的未來,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那年秋天,陸停君和周少爺在蘇梅島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天昊集團終於擺脫破產危機,回歸正常,吳岸也重新做回了那個衣食無憂的富家少爺。
婚禮前夕,吳昊突然身體不適,沒法出席婚禮,吳岸作為娘家代表送陸停君出嫁。
那天島上天氣很好,渚清沙白,海鳥環飛。陸停君挽著吳岸走在鋪滿鮮花的沙灘上,兩旁是滿臉喜氣的賓客。吳岸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他們將要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白頭到老。
可是很快他就明白這是他的錯覺,因為他看見那個即將與她共度餘生的男人站在舞台旁,滿臉溫柔地望著他身邊的女人。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見陸停君正好望著他。四目相對,他看見她朝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後用口型說:“到了。”
他想對她說一些祝福的話,卻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似的,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那些祝福語如同誅心咒,片刻不息地絞著他心髒上最嫩的地方,疼得他瞬間紅了眼眶,可他隻能對她笑:“好。”
他鬆開手,她獨自朝舞台走去。
掌聲響起,他看見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她的未來,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他微笑著站在那裏,平靜的外表下如同海嘯爆發,隻是誰都沒有發現。
回頭是岸,他一直在等她回頭,可她永遠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