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走了

文/李蘭登

一、誰說我們會分手

就好比19世紀的巴黎、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金融危機後的紐約,清晨薄霧中的城市,空氣裏盡是閱遍繁華後的傲慢與劫後餘生的壯美。

紅磚牆飽食濕氣,窄巷宛如深井,漫天灰茫真真切切地落到肌膚上,才知道那霧裏還裹挾著細小的雨。

我快步走出巷子,巷口報刊亭的老大爺彎著腰整理舊報紙,見有人來,他也不抬頭:“隨便看看。”

我覷起眼睛,囫圇掃了一圈,大多數時尚刊物的封麵都是易柏林,在這個賣人設的時代,媒體始終沒有找到她的準確注腳,於是幹脆放棄自持,怎麽放飛自我怎麽寫,但是—“易柏林屢傳與富二代男友分手,嫁豪門夢碎?!”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庸俗標題,讓人挪不開眼睛。

我將身子湊近,試圖看清內容,餘光看到阿樹在對街跳下車,他撐起傘朝這邊跑,邊跑邊誇張地訓我:“我的小姑奶奶,不是讓你在家裏等嗎?你怎麽自己跑出來了?”

這世界上每天都有諸多意外發生,我從不認為它們會降臨在我的頭上,但最近我的好運似乎終止了。

我挺直腰杆,指了指那標題奇葩的報紙:“阿樹,都買下來吧。”

阿樹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頓時一驚,連忙掏錢,忽又停下動作,清了清嗓子,站著軍姿,報告道:“有兩個小道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我抓起手包,作勢要打他。阿樹立馬接著說道:“《繭》的女主角可能會由您換回呂智琳。”

我點點頭:“可以啊。”那個角色本來就是她的,但因哭戲太多,她覺得自己做不來,於是極力推薦我去演。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過平靜,阿樹快速公布了另外一個壞消息,以喚醒我沉睡的CPU,他說:“應先生入股我們公司的事基本確定了,Aaron打算退居二線,《繭》換主角的事,是應先生初步定下的。”

我緩緩抱起胳膊,盯著阿樹看,阿樹飛快地掃了一眼那份報紙,然後戰戰兢兢地試探道:“你沒聽懂?”

這有什麽不懂的?我理性總結道:“應霆一直想來我們公司插一腳,最近終於要得逞了。”

阿樹點點頭,仍不忘補充:“但應先生的能力,我是不懷疑的,畢竟一直在圈裏待著……”

沒等他說完,我繼續分析?:“得逞之後,你的應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是撤掉女朋友的角色,換成與他青梅竹馬的好友。”

阿樹剛正不阿地點頭:“可以這麽理解。”他眼鏡片後麵的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虛無的某處,片刻後,他驚覺不對,找到我的視線,“不是,柏林姐,這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

我不想聽他解釋,氣衝衝地扭頭過馬路,身後的阿樹一聲高過一聲:“給你傘嘿!拿傘啊!報紙還買不買啦?姑奶奶,你等我一下會死啊!”

等他一下當然不會死,我在斑馬線上站定,轉過身看他,這時隻聽“嗡”的一聲,從街角拐過來一輛跑車,它像射出的弓箭一樣朝我駛來,司機肯定看得到我,卻絲毫沒有刹車跡象—死神到訪,是從來都不會打招呼的,我終於懂了。

“柏林姐!躲開!快躲開!”阿樹顯然被嚇壞了,他懷抱著大摞的報紙,在遠處比比畫畫地指揮我。

我怔怔地望著他,雙腳仿佛被釘在了地上,隻是一瞬間,忽然有人從我的右邊飛撲過來,強勢得如同張開羽翼的惡魔,接著我和他一起滾到了地上。那輛車呼嘯而過,我錯愕地仰起臉,望向路盡頭,然後低頭看向表情痛苦的應霆,趕緊從他的身上爬下去扶起他:“你怎麽樣?摔到哪裏了?”

他坐起來,晃了晃頭,視線聚焦後,他第一時間抓住我的肩膀:“我看看傷到沒。”

我沒有受傷,但應霆的雙手都擦傷了。保姆車上就有醫藥箱,阿樹取出箱子,我蹲在路邊,蹙著眉幫他清洗傷口。

他的手很漂亮,骨節分明,膚色白皙,犀利得幾乎透著寒意的手,牽我的時候卻總是暖的。他會為我做很多事,任勞任怨,甚至犧牲很多。他有些孩子氣,心思不夠細膩,是個好男人,卻算不上是稱職的男友,而我,再也不能用盡力氣來教他了。

我掉進壞情緒的莽林,眉頭越皺越緊,應霆歪過頭,觀察我的表情:“不用這麽擔心,怎麽看起來快哭了?”

我趕緊轉移話題:“你怎麽忽然來了?”

“接你一起去公司……”

應霆的話還沒說完,阿樹就插嘴道:“不行,Aaron讓我來接柏林姐,我必須安全把她送到公司。”

空氣遽然安靜,應霆的臉色沉了下去,但阿樹還是很有誌氣地對黑著臉的應霆說:“我必須保護好柏林姐,最近Anti-fans很猖狂,前天,她差點被花盆砸到?;昨天,她從樓梯上被人推下來?;剛才她又……”

“那更應該由我來送她去公司。”應霆擺出魔鬼腔調。

我不能再依賴他了,也再做不到心無旁騖地去愛他。我吸吸鼻子,仰著頭跟他算賬:“你去公司做什麽?向全公司宣布,你即將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要換下女朋友的角色,讓全世界又一次傳易柏林與男友分手?”

應霆不解地看著我,樣子有些呆萌,他抓住的重點是:“誰說我們會分手了?”

可這不是我的重點,我麻利地收拾好醫藥箱,撐著酸麻的雙腿站起來:“阿樹,我們走。”

二、任四周雷狂雨飛,我們都可以把人生走完

二十世紀,奧黛麗?赫本在蒂凡尼的櫥窗前留下一道清麗背影,數十年匆匆過去,相似的場景之下,我不太體麵地與自己的男友擦肩。

車子發動之後,我轉過頭,扒著窗戶努力地去看應霆。霧雨蒙蒙,我隻看得見他的輪廓,他還呆愣在原地,似乎不懂自己為何被如此對待。他霸道、強勢,在我的麵前卻總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大一那年的暑假,母親在一個雨夜突發疾病,我們從不和任何親戚聯係,我找不到依托,也沒有母親同事的聯係方式,一個人蹲在急診室外大哭著給應霆打了幾十個電話,但一個也沒有被接起。然後,我忽然就頓悟了,孤立無援就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最真實的狀態。

我抹掉眼淚,站起來望著急診室的大門,平靜地等待醫生的宣判。在醫生對我搖頭,拍著我的肩膀,同情地問我家裏還有沒有大人的時候,我冷靜地向他谘詢接下來我該做什麽,母親會被送去哪裏,手續要怎麽辦。

三天後,我終於見到了應霆,他解釋說在外地丟了手機,想要打給我,卻不記得號碼。他不會撒謊,但我非常在意他不記得我的號碼這件事,我給他下通牒:“應霆,我的號碼是138896×××33。”

應霆慌亂地看著我,小心又磕巴地重複:“138……8……96×××33。”模樣甚至有些拘謹,說完忐忑地望著我。他最清楚,錯掉一個數字,我們就再不會有以後,可即便僅一次他就記住了,我仍“怨恨”他。

我丟下他,跑上天橋,到底沒忍住,站在上麵偷看他。他還在原地,茫然地站在那兒。注意到我的視線後,他朝我擺了擺手:“138896×××33。”我反而走不開了。

我按原路瘋跑回去,差點撞翻一個老嫗和一個中年婦女。我被她們叱罵,可我不在乎。我一心想回到應霆身邊,對他真是又愛又恨。

後來,我以常人無法理解的速度和方式進入娛樂圈,老板Aaron給我最大限度的自由,而應霆隻要有時間就會陪我開工。我知道娛樂圈有多複雜,我亦知道,不管它有多複雜,都改變不了我,包括我愛應霆這件事。任四周雷狂雨飛,我們都可以把人生走完。

可是在現實麵前,我難免略顯天真。

三、如果我消失了,你會怎樣

車子駛入市中心,忽然有光從天口乍瀉,繼而進階成一張金色巨網,洋洋灑灑鋪滿街道。全市最繁華的地段,寸土寸金的廣告位是女星必爭之地,幾乎成為身份的象征。

浮誇世人被網紅和流量明星洗腦,錯以為隻要有臉,豁得出去,就不至於混得太慘,仿佛拿到一個角色、談下一個廣告隻是打個招呼的事—或許真有人會有此好運,但某購物網站廣告上的女星,這一路走了十二年,那個人叫作呂智琳。

巨幅廣告牌上,呂智琳紮著團子頭,睜著無辜大眼,嘴唇是珊瑚粉,咬手指的動作俏皮可愛,簡版連衣裙套在她的身上,仍不能掩蓋她的光彩,筆直雙腿泛著少女特有的光澤,任誰看了都會想起隔壁剛考進大學不久的學霸小姐姐,她就像嬌弱的小雛菊,或者藤本薔薇。

而這幅廣告的另一邊,同樣咬著手指的女人就有點“煞風景”了,她眼神慵懶,臉孔冷漠,唇是正紅,裙是漆黑。她就像黑色曼陀羅,或者,曼珠沙華—這個人是我。

呂智琳比我早出道兩年,她家境優渥,長相甜美,就算沒有機會,家裏也會出錢去捧,可她就是不紅。她甜不過林誌玲,美不過異軍突起的網紅,豁不出去,也沒那個打算,便混成半吊子,微博粉絲還沒有海購店主多。

當年,Aaron把我帶進娛樂圈。開始時,我完全是蒙的,他也沒有多靈光。我跟了呂智琳兩個月,在娛樂圈摸底,順便開了腦洞,提議Aaron搞個女子組合,結果這個組合竟因我和呂智琳反差太大,意外大火。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我和呂智琳顯出差距,她太溫暾,而我太情緒化,人前人後,略顯淩厲,不慎被她的粉絲抓到把柄,說她人氣不敵我,是因為我想方設法打壓她。而我沒有底氣反駁,隻因一點,老板Aaron偏心我,圈內皆知—我始終以為這是應霆想盡各種方式入股我們公司的唯一原因。

我來到公司後,在地下停車場撞見Aaron,黑襯衫加黑西裝的組合,襯得他的皮膚越發雪白。他輪廓精致,鼻梁挺直,深邃眉眼自帶蠱惑人心的特效。他很隨和,但我總覺得他的身上有種穿山過海的疏離感,就像雪原帝國最後幸存而出逃的君王。

“柏林,你直接跟我去辦公室,應霆過來了。”說完,Aaron看了眼手機,馬上又對著阿樹吩咐道,“去叫你智琳姐。”

阿樹小跑著離開,我隨著Aaron走進電梯,腦中盡是最近發生的一幕幕,死神或許就要臨幸我。

“Aaron……”我沉聲道,“如果我消失了,你會怎樣?”

Aaron從電梯門上的鏡麵裏對上我的眼睛,他隻是看著我。

四、他從未食言

卡夫卡曾寫下兩句著名的日記:德國向俄國宣戰;下午遊泳。

轉眼來到信息時代,新聞標題越簡短,事件越重大;Aaron越沉默,我越惶恐。

我先去服裝部換了衣裳,然後趕去Aaron的辦公室,應霆、呂智琳、阿樹已經到位。應霆也已經換了裝,意外撞衫Aaron,如果說Aaron是君王氣質,那麽應霆就像不知天高地厚、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王子。

我平靜地聽完應霆關於《繭》的女主角應該由易柏林換成呂智琳的全套演講,之後空氣陷入尷尬的寂靜。

Aaron放下手機,靠向椅背,替我做主道:“所以,應霆,你懷疑自己的女朋友打壓多年好友,於是要替她出這個頭?”

應霆一愣,他顯然忽略了這層關係。在這個事件中,他“六親不認”,對易柏林的定位隻是一個欺負好友的人,而非女友。而後,他緊張地看向我,像隻受驚的兔子。我別過臉,和呂智琳的目光對個正著,她為難地蹙蹙眉,站起來走到應霆身邊,拉拉他的袖子,語氣輕柔:“應霆,你搞錯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那個角色不是被柏林搶走的,是我演不了,希望她去……”

“聽到了嗎?就是這麽回事。”Aaron撿回手機,“應霆,趁大家都在,你問問智琳,這些年,公司對她怎麽樣,柏林對她怎麽樣。為什麽和自己的女朋友比起來,你更願意相信街邊小報?”

應霆動容,呂智琳的聲音輕輕響起:“一直以來都是我做得不好,我不想應付媒體,都由柏林來回答問題,外麵就說她愛搶風頭;參加真人秀,我放不開,柏林上樹下河,粉絲卻還罵她;我入行多年,但還是演不好哭戲……”

我悄聲走出Aaron的辦公室,緩緩闔上門,將呂智琳的聲音隔在身後,被深愛的人誤解的難堪,比被用力掌摑還讓人心寒。

門外長廊空**幽寂,兩側掛滿公司藝人的照片,我伸出食指,沿著牆壁一路緩緩撫摸下去。

第一次來這裏,我隻是個剛剛喪母不久的小姑娘,舊世界將我趕了出去,我站在新世界的大門口,膽怯地向裏麵張望。

第一天下班,我奔到應霆的懷裏大哭,並沒受委屈,也不覺得難過,可就是很想哭。應霆拿著父母的錢,心疼地對我說:“別幹了,我養你。”

不久後,我還算爭氣地走上正軌,應霆幡然醒悟,我從入行到出道,都順利得太不尋常。他立時找到症結,死活要把我從“心懷叵測”的Aaron身邊“贖”回去。那天,他攔著保姆車,不讓我們去開工,我能怎麽辦?我蹲在路邊哄了他兩個小時,他終於心滿意足地上了保姆車,把大家搞得一頭霧水。他揚言要一輩子陪我開工,他從未食言。

Aaron聽說這件事之後,擔憂地笑著:“應霆那個心性可真夠嗆啊。”

我梗著脖子發誓:“我會好好**他的,我一定會!”

我們可以用多少時間去等一個男孩長大?一輩子。一輩子有多長?我不知道。

五、我怕你變得我不認識

不知道阿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跟在我後麵的,不知不覺,我走到了美容部,索性進去補妝。阿樹跟上來,站在我旁邊,一臉為難:“柏林姐……”他推推眼鏡,“十點鍾有個直播,幾天前就定好了,在智琳姐家,你準備一下?”

阿樹比我和呂智琳小三歲,兩個姐姐讓他操碎了心。我拿過手包,翻找手機看時間。阿樹很有眼力見地補充道:“還有一個小時,不過我們得提前走,你還有二十分鍾。”

“智琳呢?”

“還在Aaron那兒,等會兒新助理會帶她直接去停車場。”

我從鏡子裏看了看自己,拿過睫毛膏刷了幾遍,然後站起來對阿樹說:“走吧。”

阿樹大喜過望,恨不能衝上來擁抱我?:“柏林姐,我以為你生氣了,不打算去了呢!”

我生氣嗎?我很生氣,可這氣是衝著應霆的,它不具備讓我拒絕工作的基本條件。我在阿樹“lady first”的手勢下走出門,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廳沙發上的應霆。

應霆看到我,巴巴地湊上來。我轉身回美容部,他一個箭步擋在門前。我回身往外走,他又大跨步攔住我,張開雙臂。我往左他就往左,我往右他也不示弱。我哪裏繞得過他,幹脆用眼神恐嚇他。他抬手想摸我的臉,被我打開,氣氛忽然有些尷尬。

這時,唯恐會打擾到我們的阿樹小心地湊了過來:“應先生……那個是你的東西嗎?”他指著沙發那邊說道。

我轉過頭,看到大廳的沙發旁放著一個購物袋,沉甸甸的樣子。應霆也看向那邊,然後看向我,迷惑地搖搖頭:“不是我的。”我的迷惑比他更深,須臾,我的腦際閃過早上那輛行蹤詭異的跑車,我一陣心悸:“阿樹!別動!”

“怎麽了?!”已經走到那邊、繃緊神經的阿樹被我的尖叫嚇到,回身時正巧踢倒那個袋子,一陣惡臭瞬間湧了出來,無數魚眼滾落在地,饒是阿樹脾氣好,都忍不住罵,“找幾個Anti-fans就那麽難嗎?!警察都是幹什麽吃的?!保潔阿姨—”

腥臭的味道從鼻腔**,無數隻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我。我抓住應霆的手臂,不斷後退。應霆當機立斷,打橫抱起我,走進安全通道,用腳“哐”地帶上了門。

四周慘白,靜得隻剩下彼此的呼吸,之前一直黑臉,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放我下來。”

應霆沒說話,下巴在我的額頭上蹭了蹭,幾秒後,他把我放下來,怕我跑了似的圈住我,盯住我的眼睛:“柏林,我以為你變了。”他眼神哀傷,“我以為你變了,才幹了剛才那件傻事。我怕你會變,我怕你變得我不認識。”他終於如願用傷痕累累的手摸到了我的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是當年那個小姑娘,我們好好的……柏林,我是真的很愛你。”

我踮起腳,擺出仰望姿態,吻住他,我也愛他。

六、Dear琳,我喜歡你

其實我是怕應霆的,高中入學後,應霆的名字颶風般迅速席卷整個高一年級。傳聞高二的應霆是個神級美男,身份又是頗具話題性的富二代,女生們爭先恐後露出星星眼,粉紅泡泡充分空氣。

不過,應霆的名聲隻好了幾天,就又有傳聞說他個性古怪,喜歡為難別人,蛇蠍心腸,女生們紛紛失望,避之唯恐不及。我也自作多情地隨大流,隻祈求別遇上這“五毒俱全”的應霆。結果,我倒是沒與他遇上,不過撿到了他的英語書。

那個午後,我在室外分擔區打掃衛生,一本書“嘩啦”一聲從天而降,落在我的腳邊。我慢半拍地摸了摸腦袋,好險,後來聽說這個“事故”的縮略版—當天,英語老師利用午休時間考單詞,應霆一直鼓搗他的英語書,老師順口來了句“把你那本破書給我扔出去”,正常人一定會放下書,老實坐好,他這蛇蠍美男卻“嗖”地一下把書扔到了窗外。

我拿著書,揚起頭依次看向各個窗口,傳說中的應霆始終沒有探出頭,我隻好自己去高二三班找,不幸在路上發現應霆夾在英語書裏的情書:Dear琳,我喜歡你……

這事不好辦了,我撞破了應霆的隱私,生怕被他“滅口”,夾著書逃回了教室。後來,在同桌的好心普及下,我知道了隔壁班的呂智琳是應霆的好友,於是跑去隔壁,把她叫出來,讓她幫忙送書。呂智琳笑起來甜得像天使,她一口答應下來。

過了兩天,我再次翻開那封信的時候,恍然覺悟,Dear琳不就是呂智琳?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為什麽手欠,把那封信留了下來。那之後,我每天都過得膽戰心驚,總怕應霆會殺過來。之後的某天,我打完飯,剛剛在桌前坐穩,就有人在對麵坐下來,不由分說地往我的餐盤裏撥紅燒肉。我拿著筷子的右手舉在空中,歪著腦袋天真地問:“你是誰啊?”

那人一臉傲嬌,往嘴裏扒了口飯:“別客氣,吃吧,我是應霆。”

七、死神降臨

應霆帶我從安全通道直接去了停車場,想來呂智琳已在車上。阿樹站在車旁,自動車門大敞,他和車都在等我,我卻被應霆拉著徑直從他的麵前走過。阿樹目瞪口呆,以為我當他是消火栓,急切地揮舞手臂:“嘿!柏林姐!柏林姐!易柏林!”直到我坐上應霆的車,他才委屈巴巴地上了保姆車。

在智琳家直播完畢,我原本的行程是到《繭》導演的工作室與導演會麵。說來可笑,我們這邊鬧得不可開交,卻還未聽過導演的意見。雖說有Aaron的人格做擔保,一般事不難辦成,但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給對方,我們會自己作死的。

阿樹又是一臉為難,扭捏地問我?:“柏林姐,路導……你去見嗎?”

不怪他會覺得為難,被應霆這麽一鬧,我的位置和立場很是尷尬,說去掉價,說不去又顯小家子氣,所有人都提著一口氣等我答複。我點點頭:“去。”

應霆露出被大赦的表情,他放好手機,走到我麵前:“就知道我們柏林最好了。”然後摸了摸我的頭發,“Aaron找我,你跟阿樹他們走,注意安全。”隨之,他的目光投落在呂智琳身上,二人頷首示意,算是道別。

後來的時間過得飛快,我從路導那裏出來時已經接近午夜,白日喧鬧的CBD空曠無人,橘色燈海像浮出海麵的魚群。天空廣袤暗藍,空氣清清涼涼,風一吹,人反而處於一天中最清醒的狀態。

我坐上車之後,呂智琳順勢坐進來,一車人照例先送她回家。阿樹和新助理在前麵討論第二天的行程,自上午從Aaron辦公室出來之後,我和呂智琳就沒怎麽說話,直播時也有些疏離。黑暗裏,我們並坐,我試著打破僵局,正不知該如何,呂智琳的頭忽然靠過來,枕在我的肩膀上,我聽到了她輕不可聞的歎息。

路導堅持用呂智琳,她的形象更適合那部片子性情溫順的女主角。強硬拒絕也不是不行,可是她要考慮很多,也要顧慮很多。

我想看看她的表情,發現自己很難完成這個動作,隻好打消這個念頭。

“你很累嗎?”我輕聲問她。而後,我的肩膀動了兩下,是呂智琳在點頭,她說:“你知道的,我隻想做個小學老師。”

我忽覺心酸,事實上,當年要和呂智琳以組合形式出道完全是順嘴一提,我和她不熟,也借不到她的光,甚至算不上喜歡她。

開始時,我們互不了解,我隻知她是個大小姐,卻沒有大小姐脾氣。漸漸地,我聽多了她的心聲,才知道背景耀眼、自帶光環的小姑娘隻想做個小學老師,找個不需要多帥氣但很溫柔的男友,可以順利結婚的話,她希望有兩個孩子。如此簡單的願望,卻無法達成。

旁人隻道她生活富足,衣食無憂,但不知正因為這樣,她需要扛起普通孩子沒有的責任。她總是被寄予厚望的那個人,小時候,叔叔姨婆誇她身形好,是跳舞的好苗子,所以即便不是好苗子,她也被送去跳舞,並且必須跳得不錯;伯伯嬸嬸誇讚她手指漂亮,她便自動自發要求學鋼琴;大家又說這孩子先天條件那麽好,家裏又可以幫襯,不當明星真是可惜,她就被送去當明星;眾人又紛紛議論,她是個大明星,必須嫁入豪門……

她一心想當小學老師的願望隻能和我說,她不喜歡跳舞,也不想彈什麽鋼琴,她隻想做她自己,可這在家裏不行,在娛樂圈更不行。所以我幫她,她不願意做的事情,我都願意幫她擋。

車窗外華燈閃爍,車廂內光線晦暗不明,我抬手安慰地摸了摸呂智琳柔軟的頭發:“我知道你很累,睡吧。”她又在我肩膀上點了一下頭,我的鎖骨上滑過一道熱淚。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覺得他過得很好,但不知他在深夜是否哭過,輕輕抽泣或者號啕大哭 。

過了一會兒,確認呂智琳睡著後,我輕喚阿樹遞一件衣服過來。我稍稍側過頭,用一隻手給她蓋衣服,眼角忽地湧來一束光。我下意識放開衣服,伸手去擋光,卻清楚地從擋風玻璃裏看見對麵沉默而迅速地駛來一輛巨型卡車。

“小心!”隨著阿樹的聲音,司機操控車子飛速向左側轉去,亂了方寸的阿樹去搶方向盤,車子又向右側轉去。呂智琳從我的右手邊摔到車門上:“怎麽—”一聲巨響打斷了她的聲音。

真正的死神降臨了。

八、他們都走了

我剛出道時,是呂智琳保護、照顧我的。那時候,她雖不紅,但也混了個臉熟,忽然掉下一個檔次,和新人一起重新出道,那個新人又絲毫不懂收斂鋒芒,如此沒規矩,她的粉絲不買賬。第一場發布會後,有粉絲瘋狂朝我們這邊擠,我以為那人是來要簽名,杵在原地。有經驗的呂智琳見勢不對,一把推開我,那人手中的辣椒水全噴到了她的臉上。

我因為不知行業中有什麽規矩,所以沒規矩,呂智琳就跟在我的後麵收拾各種爛攤子,還笑稱幹脆退出,做我的經紀人算了。可因為她是被寄予厚望的那個人,所以她得熬著。

阿樹來做我們經紀人的時候,我們已調換身份,由我守護呂智琳。那會兒,我的名聲已經壞掉了,大家都知我脾氣不大好,因此阿樹有點兒怕我。可是三年來,我從沒為難過他,待他像親弟弟,他也明白我外冷內熱,跟我反而比跟智琳親。

我掙紮著醒來,窗簾的縫隙裏滲進一道光,像銳利的刀片。我想坐起來,渾身的酸痛又迫使我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茫然地望著天花板的四角,拜占庭裝修風格和眼前東歐風的床帳讓我確定這是應霆的房間,我怎麽會在這裏?頭腦錯亂的我伸手去摸另一側,他不在。

須臾,昨晚的記憶灌進腦中,我猛地坐了起來,慌亂地跑下床,赤著腳往門外衝,又像被什麽召喚似的,頓住了腳步。我緩慢地轉過頭,待眼睛徹底適應環境,看到應霆僵硬地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我的心瞬間下沉。

我走回應霆麵前,半跪下去。應霆一把將我拉進懷裏,緊緊地抱著我。他在顫抖,呼吸沉重。

“智琳呢……阿樹他們……”

應霆又將我抱緊一點兒,他的聲音比歎息還輕:“都沒了。”

過了一會兒,應霆放開我,我癱坐在地上,好像自己也什麽都沒有了,我滿滿當當的人生,瞬間被掏空。什麽叫“都沒了”?我可以選擇不懂嗎?

“昨晚把你送進醫院,醫生檢查沒問題,我就把你帶回來了。現在全世界的媒體都在找你,這裏比較安全。”應霆平鋪直敘道,“Aaron那邊一團糟,不要打擾他。”

我深吸一口氣,跪在應霆的麵前大哭。冷血的應霆繼續說:“智琳的父母帶她回老家了,媒體都擁了過去,他們才意識到這些年女兒過得有多不容易,就連……現在這樣都不得消停。他們直接把她帶走了。”然後,這個男人哭了,從高中一年級相識到現在整整十年,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是怎樣的悲痛將他一舉擊毀,“我什麽都做不了……”他再次將我攬到懷裏,語氣自責,“為什麽連告別都沒有?”

我也哭,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哭,它也擊毀了我。

我想起他和呂智琳最後的對視,那裏麵沒有溫存的美感,也沒有分別的悲涼,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眼。如果可以逆轉時光,哪怕給對方一個微笑,他也不會這般遺憾。

我一直不確定應霆對呂智琳是否有過感情,高二開學不久,呂智琳進入娛樂圈,成為校園的過客,也成為應霆的過客。我進入娛樂圈後,和呂智琳被捆綁在一起,應霆送飯送兩份,送花送兩份,連送我們的禮物都是一模一樣的。

“應霆……”我透過淚眼看著我的愛人,“如果昨天死去的那個人是我,你會不會好受一點兒?”

九、無盡傷害

應霆一怔,他直直地審視我,無意識地搖頭:“柏林,你不應該是這種人。”說完,他推開我,起身離去,步伐像個遲暮的老人。

他以為我在這種時候爭風吃醋,而我……哪怕他會好受一點點,我都願意把呂智琳換回來。

我坐到剛才應霆坐的位置,到底覺得不能這樣躲著。我想去見人,如果可以,我想見阿樹最後一麵。隻是,我扶著床的邊緣站起來後才想起,自己不但身無分文,還穿著睡衣。

我轉身去找應霆,木門“哐當”一聲被推開。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已來到我的麵前,盯住我的眼睛:“柏林,你為什麽這麽讓我失望?”他把手中的手機丟到**,喃喃道,“我那麽愛你,我那麽愛你……”

我皺眉把手機撿過來,順利地輸入密碼,被打開的頁麵立時跳入眼中—據知情人士稱,呂智琳的死亡是由其公司一手策劃。呂智琳入行多年,一直不溫不火,公司對她投入很多,收不回成本,業界共睹……而僅在呂智琳去世的幾個小時後,之前遭遇滑鐵盧的網劇點擊量飆升,新歌瞬間躍上第一位,熱搜燃爆……

我斂住呼吸,關掉手機,把它輕輕放在**,鄭重地站到應霆的麵前:“應霆,你相信?”

“如果不是特意策劃,為什麽他們都死了,你卻……”

我瞪大了眼睛。

應霆驀然怔住,急忙改口:“不是,柏林,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拉住我的手,試圖將我攬到懷裏,“你聽我解釋……”

“不需要。”

我們無條件地選擇愛與被愛,破除人與人之間的邊界,為彼此效忠,我們也不計成本地傷害,寫下一筆筆爛賬,誤以為年月仍很慈悲。

十、真相

我想最後見見應霆,約在秋離島。

海上大風,沒有船來,也沒有船去,海浪高高躍起,懸崖濕了半截。有人看著我低聲議論:“看見沒?那個就是易柏林,和她的老板不清不楚的,還把呂智琳害死了……”

我沉默地走過他們身邊,沉默地爬上礁石,沉默地站到應霆麵前。應霆望著我,眼神炙熱如昨,他抬手摸我的臉,我沒有躲。

“應霆……”我望著他的眼睛,“Aaron,他……是我的父親。”

應霆的手僵在我的耳邊,他側了下頭,好像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沒聽錯,他是我爸爸,雖然他確實看著很年輕……”我告訴他,“畢竟,做父親那年,他不過是個高中生。並且……”我深吸一口氣,給他真相,“他的本名,山本元也。”

作為山本家族最不爭氣的小兒子,他曾被放棄管教,不過他樂得清閑,將自己“流放”到鄰國,愛上大他十歲的女導遊。簽證到期,他返回祖國,留下一個未出世的孩子,那是我。

或許羞於開口,也或許單純地不願想起這個人,母親很少提起他,直到母親去世那晚,他那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走廊盡頭,第一眼看上去,大不了我幾歲的樣子。

之前母親好像預感到了什麽,輾轉聯係到他,他趕來,錯過見老情人最後一麵,卻多了一個女兒。

也是在那一晚,我知道山本家族做的從來都不是可以登上台麵的事。為了我,始終孑然一身的他下定決心脫離家族。他清楚他們容不下我這個血統不純的“異類”,也明白我的存在是瞞不住的,於是挺進娛樂界,將我帶進圈子,讓我變得萬眾矚目,他們便不敢輕易動我。

隻是,他高估了血緣,低估了他們的無情度,根本沒有什麽Anti-fans,那些事故都是他們策劃的。我是他們的汙點,不被允許存在。

事實上,家族早就發出過警告,我本計劃用一點兒時間來與應霆告別,以溫和的方式好好地、體麵地與他告別,然後離開大眾視線,躲於他處。可事已至此,我們的告別注定不會體麵了。

“應霆,要麽走,要麽死……”我望著他的眼睛,“我選哪個?”我苦笑,然後轉身。

“柏林……”我被應霆的聲音絆住腳步,緩緩轉頭,看到應霆咽了下唾沫,下一秒,他朝我走來,一把將我擁進懷裏,“我不讓你走,也不要你死……”他捧著我的臉,“你的故事編得不怎麽樣,我差點信了!”然後,一滴淚突然落到了我的臉上,那是屬於他的,也是屬於我的淚,他為我哭了,真真切切,“柏林,我會保護你的,不要走,好嗎?我們一起想辦法。”他輕聲哄我。

“不好。”

十一、以後這闊大的世界,就隻剩下你自己了

在過去數年中,對於“易柏林屢傳與富二代男友分手”這則新聞,應霆對著媒體半開玩笑地發誓:“隻要柏林不甩我,我會守護她一輩子。”很久以後我才懂得,在感情上,他沒有給自己留後路,是需要勇氣的。

母親因與小男友有了孩子,被父母趕出家門,我與她相依為命,除了母愛什麽都得不到。我第一次去應霆家,被龐大的家族嚇到,感到溫暖,卻也膽怯。那一天,應霆始終在我的身邊寸步不離,不想讓我有點兒被排斥在外的感覺。

Aaron出現之前,我的生活隻在貧困線之上,應霆送東西,怕我不收,就故意製造一些假象,比如故意把本子撕掉兩頁,嘴上說著是他不要的,但我心裏什麽都清楚。這是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他卻用盡了心思。

應霆,我的愛人,對不起,以後這闊大的世界,就隻剩下你自己了。

十二、我是喜歡你很久了的應霆

清晨薄霧中的城市還很寂靜,太陽的第一束光直直地打在紅磚牆上,巷口報刊亭的大爺彎下腰開始整理舊報紙,那些標題巨大,例如—亞倫娛樂正式由應霆接管;女星易柏林徹底隱退;呂智琳七天忌日,數萬粉絲哀悼……這些“街頭小報”被一並塞進瓦楞紙箱。

應霆又開始打掃房間,這是易柏林的房子,他舍不得讓別人來,於是每個清早趕在上班之前打掃一遍,累了就隨手抽出一本書坐在地上看,今天這本書裏夾著一個他非常熟悉的東西—Dear琳,我喜歡你……

他起身找來筆,把書放在膝蓋上,動手接著寫他的寶貝情書:我是高二三班的應霆,做操時聽過你的名字,不確定是柏林還是柏琳,所以自作主張寫下了“琳”,如果寫錯了,請你不要怪我,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尾聲 真相之後的真相

我的故事編得不怎麽樣,可是應霆相信了。

山本家族真實存在,在多如牛毛的小輩中,我是最不起眼的外孫女,可是血濃於水,沒人會把我怎樣。那些事故都是家族對手策劃的,雙方對立已久,他們深知山本家的人不好惹,於是盯上了我這多餘分子。

從一年前開始,我就不停收到死亡預告,本以為有家族暗中保護,不會出任何差池,卻接連遭遇不測,甚至連累了無辜的人。我若不離開,下一個遇害的會是我還是應霆?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故事是假的,我想要保護應霆的心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