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光愛——桃子夏

所謂溫柔,是一種因為深愛而寬容,不願意傷害與苛責,真心疼惜對方的心情。幾乎所有懷有暗戀情愫的人,都體會過這種類似溫柔的心情吧!

這種心情,正是我寫這篇《暗戀適合背著光》的由起,在這除舊迎新、又是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刻。幾乎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有過偷偷喜歡的人。我們多麽希望,這個人能將我們內心涼透的火種握在手心裏,收緊,捂熱,直到它又重新開始燃燒,燃燒成一團暖意融融的焰火。

可是,等待愈久希望愈大,失望時患得的內傷便愈加嚴重。有些人會勸慰自己,這段酸澀的感情隻是燒不盡的青春裏一段小小插曲,看淡一點,會更容易接近美好。

有些人則不是如此,他(她)們糾結於“我為什麽得不到”這樣狹隘的問題,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大抵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壞人吧?每個人都那麽自以為是,直到你傷害了曾經抱著溫柔的心情暗戀著的那個人,直到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那份漂浮在水中的情愫,也如滄海中孤立無援的蜉蝣,被劇烈的旋渦迅疾地席卷而去。

其實,年少時的暗戀,就應該躲在背著光的那一麵,安靜地觀望。寂寂的,開出白色的花朵。不要奢求,不要得到。一個人擠在人潮裏看看情人節裏的焰火,也美麗安然。

大抵世間所有的暗戀都如此,寂寂的,在背光的那一麵開出白色的花朵,隻求對方在自己身旁的一天如同一年,一年如同永遠。

在遇到蘇恩離之前,我認為這個世界上隻剩我哥哥一個好男生,其餘都是怪力亂神、群魔狂舞,一片慘不忍睹。在進大學後不久的那個十月話劇節上,我竟然當著三千觀眾的麵,宇宙無敵霹靂勇敢地對蘇恩離說:“我愛你。”

他說:“你賤。”

我說:“我就是愛你。“

他說:“我就是喜歡你賤。”

這段超變態的台詞,後來被奉為我們學校曆史上十大經典愛情對白之首。恩離成為我的男朋友後,三天兩頭追問我當初“為什麽借排話劇的機會,擅自改台詞向他表白”。關於這個的原因我半個字都不透露,這是秘密,一個深鎖在我內心,終生不會道給外人聽的秘密。

俗話說得好,長江後浪踩前浪,前浪踩成沙茶醬。

在追蘇恩離時,我拚近全力隻想把他留在身邊,至於他愛不愛我沒所謂。出乎意料的是直到大四快畢業,蘇恩離還是一門心思地守護在我身旁,保護著我不被他的仰慕者踩成沙茶醬。

同寢室的喵喵醬說我太腹黑了,居然用“在話劇節上擅自改台詞告白”這樣的陰招,輕輕鬆鬆就釣到了我們這一屆的級草蘇恩離!要知道,他一進學校,就被眾多蘿莉和禦姐同時瞄上了。我說這家夥有這麽強嗎?不過就是長得高點,看久了人模人樣點,就他那個唧唧歪歪的小受性格,隻有老娘才受得了。

喵喵醬做捫心狀:“你這死宅女真是得了便宜賣乖,好白菜都被豬啃了。”

我說的是實話,主動追蘇恩離並不是因為他帥。要說帥的話,我哥哥比他還要帥那麽一點點。哥哥曾經告訴我:別對人家說你的痛苦,因為說了也沒用。

我一直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他不是親生的哥哥,隻是表哥。比我大整整7歲。我4歲那年,家裏煤氣泄漏,在午睡的親生爸媽睡過去再也沒有醒來,隻有讀全日製幼兒園的我幸免於難。之後我就搬到了姑姑家,和表哥還有姑姑一起生活。

喜歡抽很烈的煙,有時會嗆得他低低地咳嗽。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抽煙的樣子,台燈從側臉拋過一條明亮的光線來,勾出這男生鼻子和嘴角的輪廓,很有幾分味道。哥哥的眼睛狹長,瞳孔暗黑,是女生看到會心裏一驚的那種。冷漠的外表下,其實沒什麽心眼,待人極真誠。

恩離說自己虧大了,找了個遊戲人生的女生做老婆。當初他還以為我是個為愛飛蛾撲火的主兒呢,可他跟我在一起後,我反而不管不顧由著他去了。

真是個奇怪的女生,奇怪得讓人想了解。

他說,即使在開懷大笑時,甜蜜親吻時,我的笑容裏也藏著秘密。恩離說得沒錯,我的確有秘密。那秘密太重要太重要,關乎人命。我曾在上帝和觀音菩薩麵前發誓,一輩子為它守口如瓶。

終生不吐露半個字。

哥哥小時候很調皮,成天在外麵瘋,打群架,故意欺負自己喜歡的女生。他是那一帶孩子公認的“大王”,我這大王的妹妹就是個“公主”了,所以沒哪個不怕死的敢揪我辮子或是在我額頭上畫烏龜。

我們在方圓幾百米的住宅小區裏,叱吒風雲好多年。後來哥哥開始交女朋友並且走馬燈似的換。小時候家裏來過一個算命的瞎子。那江湖騙子問了我和我哥哥的生辰八字,裝模作樣地掐指算算,故作神秘地告訴一臉虔誠的姑姑:”這女孩的命是早年多災難,熬過後一片光明,一生順利;而這男孩嘛……“那瞎子說到一半,突然頓了頓。”男孩怎麽樣?“姑姑急切地問,忙往他手裏又塞了一張鈔票。瞎子不露聲色地把錢塞進口袋裏,然後接著說:”這男孩天資聰明,隻是命犯桃花,可能會闖不過將來的劫難。“

瞎子沒再往下說。姑姑臉色煞白,為了他說的那個所謂“劫難”拜了很久的觀音菩薩。那陣子,家裏成天香火繚繞。讓很怕煙熏的我每次一進家門就往死裏咳。

哥哥沒當回事,倒是我常常拿“命犯桃花”笑他。

”死丫頭,又笑我,有什麽好笑的?“哥哥總是假裝惱火地抓起枕頭扔過來。

但是,從哥哥19歲那年開始,我再也沒拿“命犯桃花”那幾個字笑過他,冥冥中甚至開始相信那個瞎子的話。

因為哥哥認識了薛薏,那個笑容清澈得能融化一切的女孩。

天意是什麽?

天意就是不由你決定的,冥冥中推著你去往某個方向的一股力量,任你掙紮、抱怨甚至詛咒,都無濟於事。

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開始念初一。

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薛薏成了哥哥的第N任女朋友。

夏末的午後,她穿著一條粉嫩的裙子站在院子裏,細細看姑姑種的花花草草,側影幹淨秀麗,頭發柔軟順服地披在肩頭。

”小薏。“哥哥走到門邊叫她的名字。我從未聽過哥哥這樣溫柔地叫一個女孩的名字。

19歲的薛薏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眼睛彎成甜甜的月牙,絕美的純真。

我和哥哥都愣在門檻邊。兩人手裏各舉著一塊吃了一半的西瓜,像蠟筆小新的男、女版。哥哥以前交的那些女朋友全都成了插曲,她們隻是完成一部偉大的交響樂前冗長雜亂的前奏。

而薛薏,才是他感情生活裏的唯一主題。

可薛薏是外表單純如水、內心身經百戰的情場老將。我哥哥剛好相反,雖然談過無數次戀愛,卻隻有這次是真真切切動了心。

後來我想,愛上一個根本就掌握不了的女孩還自以為是,這就是哥哥的致命弱點。姑姑老早就開始擔心兒子在這場戀愛裏陷得太深。在他和薛薏熱戀的那段日子裏,我驚奇地發現看多了諜戰片的姑姑,有當女特務的潛質。我曾經在半夜起**廁所時發現她蹲在哥哥的房門外邊偷聽哥哥和薛薏煲電話粥。據保守估計,她駐守在那裏至少已經兩小時以上。

姑姑勸哥哥分手,母子倆吵得厲害。我在隔壁的房間裏昏天暗地地趕那些平時偷懶沒做的暑假作業,一晚上寫15篇觀察日記,練20頁鋼筆字……他們在那邊昏天黑地地吵,砸杯子、摔碗、扔蒼蠅拍……

那個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來我們家的客人都會發現一個奇特的景觀:這是一個食量巨大的家庭!他們都用大號湯碗來盛飯!

因為,那些可憐的飯碗都在姑姑和哥哥的爭吵中壯烈犧牲、粉身碎骨了。

大三的上學期,哥哥用自己打工的錢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和薛薏住在一起。

那年我17歲,偶爾會找借口去蹭飯,多見他一眼。彼時,哥哥為了維持生活,經常做兼職徹夜不歸。他說,在我滿18歲的時候,一定要送一件有意義的禮物給我。我掰著指頭算算,鬱悶,還有4年,也不知道他到時候記不記得。

其實,我想要一個音樂盒,綴著水晶天鵝的音樂盒,就像他送給薛薏的那個。

我曾在薛薏的書桌上看見過那個音樂盒。晶瑩剔透的音樂盒裏放的是一首憂傷的曲子,濃重脆弱,像一塊水晶,在慢鏡頭裏緩緩墜地,以絕美的姿勢碎裂。我在一個還不懂得哀傷的年紀裏記住了它。叮咚的旋律,在腦海裏,經年綿延不絕。

薛薏告訴我,這曲子的名字是《垂死的天鵝》。

有一天中午,我放了學,又去哥哥和薛薏那裏蹭飯。哥哥吃完飯,顧不上午休,早早趕去打工。我在他家的沙發上睡著。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薛薏的灰色床單上。床單上印著大朵大朵白色的羽毛,像一些在眼光裏枯死的雲朵。街對麵年代久遠的天主教堂屋頂,快要腐朽的木製十字架背後是大片大片灰暗總不見湛藍的天。

薛薏站在陽台上抽煙,穿銀灰的真絲吊帶睡裙,露出背上兩塊玲瓏的蝴蝶骨。我開始想象她嘴唇張翕的模樣,還有指節溫柔的弧度。她從來不用打火機,總不厭其煩地在角落裏劃火柴,等手指間那一小束暖黃的光亮安穩下來,便對著它深吸一口唇邊久候的煙。

煙在空氣裏緩慢慵懶地繞,像漸漸沉入水中的絲綢。

盡管她是哥哥談婚論嫁的女朋友,可她並不喜歡我,隻是禮節性地讓我睡她的床。我習慣在清晨醒來後,撫過枕頭下大塊絲鍛般沒有體溫的冰涼。這一天,忘了這並不是自己的床,手指在枕頭下觸摸到陌生的東西。

睡眼惺忪,依稀看見是一個很小的錫紙包,疊成方形。斜著身子拆開它,一不小心裏麵的粉末忽悠兒就撒了出來。細膩的白色粉末在一小團空氣中揚灑,像一場濃霧。

薛薏扭頭看到這一幕,她扔掉煙頭走過來,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強烈的恥辱感和疼痛,讓我抬起頭愕然地看著她。她拿來牙刷,把地上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刷回錫紙,摻進煙絲裏,忍著沒有抽。

“疼?”她問我。我別過頭,不想理她。

“我隻是不想你碰那種東西。”薛薏聲音很低,有蜷在牆角的抑鬱感。

她說:“你比我小7歲?14了。好小的年紀,你不應該碰……還有,這事別告訴你哥哥。”

我咬著嘴唇,憤憤地想:虛偽的女人!薛薏,你這個虛偽的女人!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把你從哥哥身邊趕走!

下午,她送我上學的時候,在街口轉彎的小店裏給我買了一個冰淇淋。香草味,我最喜歡的味道。我舔了一口,當著她的麵甩進垃圾桶。

恩離問過我,其他很多人也問過:”你掛在脖子上的那個飾物是什麽?像花又不像花,挺特別的。“

我說:”那就是花。兩生花。“已經戴著那個掛飾很多年,磨壞了三根黑色的線繩。

它是薛薏來給我的,在我18歲生日那天。25歲的薛薏站在校門口,我頂著熊貓眼從教學樓裏出來,混混噩噩的腦子還在計劃今天晚上回去要做完那幾張試卷。再過幾個月,高考這座大山就擺在眼前了。

”奈落。奈落。“薛薏站在那叫我名字,聲音溫柔。

轉頭,我身邊一大片人都轉頭。所有人都看著她。這實在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薛薏的臉上多了些滄桑的痕跡,單純徹底消磨幹淨。她穿駝色的大衣,質地優良的流蘇披肩,化恰到好處的妝。笑起來眼睛還是彎成甜美的月牙,隻是那精致的眉眼在日光下煥發的炫目光彩讓我有些暈沉。

”……生日快樂。“她的聲音有些尷尬,可能是覺察到了我的冷淡。

”謝謝。“我跟著客氣。

”奈落,我隻說幾句話就走。這個……給你。“她從包裏拿出一個東西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是用黑色皮繩穿著的掛飾。深紅的一塊小石頭,鐫刻打磨成似花非花的形狀,別有幾分味道。

她在一邊說:”這是早幾年我和你哥哥去爬山在寺廟裏求的。當時他說等你18歲的時候送給你當禮物。這些年我替他收著,今天終於可以給你了。“

”哦。“我冷冷地應了一聲。手指輕輕蹭那朵花後麵似字非字的刻紋。

”那……我就先走了。“薛薏的神色始終有些不自然,她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眼睛似乎有些濕濕地問,”奈落,你……你哥哥現在怎麽樣?“

我還是不停用手指摩挲那塊紅色的小石頭,頭也沒抬地說:”好著呢,還沒死。“

她又問:”他現在轉到哪家醫院了?上次去找他,醫生說他轉院了。我快移民了,走之前想去看看他。“

懶得理她,沉默地往前走出幾步。我忽然想到什麽,停下,回過頭,對她沒好氣地說:”今天是情人節,你要是還有一點點良心的話,去***醫院A棟407病房看看他。“

回家後躺在**,不想吃飯,也不想做那些試卷。把頭埋進被子裏,像一隻受傷的動物窩在岩石的角落裏。荒涼,空無一人。大風卷起砂石呼嘯而過。天那邊烏雲蜂擁而至。暴戾的雨滴夾雜著絕望打在臉頰上。疼。我的手冰冷冰冷。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如果薛薏不來找我,原以為有天會把那些不願提起的往事完全忘記,在沉默裏漸漸安於現狀。可宿命,總來敲你的心門,無休無止。

縱使薛薏用冰琪琳收買我,她染上毒癮的事情還是被哥哥知道了。她這麽解釋:和朋友出去玩通宵,在Pub裏接了別人的煙。一根。兩根。一次。兩次。等發現煙裏摻了東西時,她已經上癮了。一貫甜蜜的兩人大吵了一架,幾乎鬧翻。

哥哥砸了台燈和大疊的碗。哥哥最喜歡的褲子被她哢嚓哢嚓剪成一片片布條。他們彼此又愛又恨。她滿臉淚水的心傷,讓我在隨後的生命裏再沒有見過更強烈的絕望。那些白色的粉末,維係片刻的歡娛和彌漫後,總會給你漫無邊際的暗。

這一場爭執以薛薏保證“再也不碰那些東西了”為休止符,偃旗息鼓。

不久後的一個晚上,下午剛放學的我不知哥哥不在,又打著蹭飯的小算盤來找他。

我背著沉得不行的書包輕輕敲了很久的門,但是沒人應聲,最後想起哥哥說過他在門口的水泥板縫裏藏了一片備用鑰匙。我放下書包仔細在那縫裏搜了搜,嘿嘿,果然找到了鑰匙。

輕輕開了門還是不見人。隻聽見男人急促厚重的喘息和說話聲。是陌生的男低音。還有薛薏低低的哀求和抽泣聲。”求求你,我要死了……真要死了……我不能離開這裏,隻要你先給我東西,我一定會弄到錢的。“她一直在哀求。

覺得不對勁,不敢走過去,下意識地往後退,然後撞到一個人。我回頭看,是哥哥,他也剛回來嗎?

哥哥陰沉著臉,甩了挎包徑直往裏麵走,邊走邊說:”奈落,你先回去,明天我會回家的。“

這是哥哥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天晚上,我從醫院打給姑姑的電話裏知道:哥哥把給薛薏毒品的那個男人打了一頓。那人半死不活地在醫院躺著。哥哥沒什麽外傷,但是,他的頭被那人抄起床邊的一個音樂盒狠狠砸了。

就是哥送給薛薏的那個音樂盒。

頭發蓬亂的薛薏坐在病房外哭,不停地解釋她是毒癮發作,實在受不住了,那男人找上門來說自己可以弄到白粉……但條件是讓薛薏離開我哥,跟他走。

哥哥在醫院待了幾個小時就和我們回家了。薛薏唯唯諾諾地跟在身後,他一路上都沒有回頭看看她,一直沒有。

我以為,一切就這樣安靜下來。一些局麵的發生從來是在驟然間打破陳規,命運吝惜得不肯給你緩一緩的時間。第二天晚上,隻有14歲的我站在客廳,不知所措地看著剛才還安安靜靜看著電視的哥哥突然抓起果盤砸自己的眼睛。姑姑反應過來伸手去攔,被他一揚手推倒,摔在地板上。哥哥神誌不清,滿嘴嘮叨著一些大家聽不懂的句子,轉身要去廚房找刀……一切突然到讓所有人張皇失措。我攥著沒有寫完的數學作業本,臉色煞白。

沒人告訴過我,姑父是在患精神分裂症後死去的;更沒人告訴我,這種病有可能遺傳,子女在成年後發病。姑姑一直守著這個秘密。姑父家有精神病史,所以哥哥很有得這種病的可能,他不能受過多的刺激。

姑姑這些年來一直小心翼翼地嗬護著自己的兒子,讓他免受傷害,可傷害還是發生了。劫數難逃。

第二天,哥哥被強製住進精神病醫院。

不會忘記那條黑暗的走廊,那麽長的走廊,長到讓人心生恐懼。走廊兩邊的房間裏住著或者說是關著一些我不敢接近的人們。他們的眼神完全無法琢磨,有時直愣愣地看過來,目光生生地要從你身上刮下一層皮。

哥哥成了小孩子,一個眼神木然,乖乖地縮在角落的小孩。他頭發淩亂,笑容單純,也許會傷害人,但是更需要保護。我把袋子裏的香芋酥拿出來遞給他,以前他很喜歡買這個給我吃。他看了一眼,不接。過了一會兒突然轉身從我手裏搶過袋子,掏出裏麵的東西一件件砸,砸護士、醫生,砸一同來的姑姑。醫生、護士一擁而上,熟練地擒住他的手,把他反扣在床邊。哥哥開始大哭,哭得非常傷心。

”小薏。小薏。“他喊著她的名字,聲音沉痛哀淒。

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哥哥這樣哭,像個任性的孩子被奪走了最心愛的玩具。

從值班室趕來的醫生給他注射。在藥劑的作用下,他安靜下來,睡去,臉上還掛著淚痕。我的眼淚跟著就落下了下來,大顆大顆。姑姑以為我是嚇著了,拉過我的手,說:”奈落別哭,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被嚇著,隻是心疼。像有人在心口上插上一把刀,不拔出來,反而和著血肉用力攪動兩圈。那個給我買雪糕卻總和我搶西瓜吃的哥哥,那個彈著吉他唱“Baby,sometimes love just ain’t enough”的哥哥,那個把薛薏的照片拿給我看,還很得意地問漂不漂亮的哥哥,那個最最疼愛我的哥哥,去了哪裏?

姑姑花了很多錢,給他換了一家全市環境最好的療養院。

很多次,我放學後去看他。不能進去,隻是站在房間外,隔著玻璃,看著我的哥哥。眼前的他不認得我,亦不再認識他自己。

少年僅存的殘念中,隻剩下一個“小薏”。

一直到高三,每隔兩天,我都會去療養院看他,有時隻是站在玻璃窗外看一會兒就走,有時買些水果或是糕點要護士帶進去。

我的失眠症也一天天加劇,整晚整晚不能睡。腦子裏都是哥哥的臉。小時候孩子模樣的他,粉嫩的圓臉,黑亮的眼珠子老是壞壞地轉著,調皮可愛;中學後臉型漸漸有了成熟的輪廓,鼻子挺直,嘴角有天生的微微上揚的弧度;在大學時是女生最喜歡的那一型,高大清瘦,手指修長,眼神裏布滿荊棘,但是非常溫柔……

高三那年起,我開始靠吃安眠藥來保持一定時間的睡眠。那些鎮靜藥劑有理所當然的副作用,我明白,但那些睡不著的夜晚痛苦得讓人想徑直從頂樓跳下去。

這些痛苦在18歲生日、薛薏來找我的第二天,戛然而止。前一夜,薛薏剛剛來探視過他。她走後,護士欣喜地打電話告訴我:”今天有一位姓薛的小姐探視後,病人的情緒出現明顯好轉,也願意打針了。“

放下電話時,我失落地想:”他終究還是愛她的。無論她做錯了什麽,無論我做得多好。“

第二天是周末,我照舊拎著零食去療養院看他。那裏還是舒適靜謐,樹蔭下有大片色彩絢麗的花朵和幼嫩的青草,像是世外桃源。

走進樓裏的時候,兩個看護抬著擔架從電梯裏出來。擔架上的人被蓋上了白布。可能是哪個老人過世了吧!我心裏尋思著。這裏幾乎每周都有病人死去,見慣了。

輕車熟路地找到哥哥住的病室。我隔著玻璃望裏麵看,沒人。在那一瞬間,我的手碰到了病房的門。門居然輕輕地開了……沒鎖?

有些不對。走進去,發現病房像是已經被收拾過,床頭掛著的哥哥的住院號牌也不見了……心被猛地抓緊,想起剛剛經過身邊的擔架,那擔架上的人……

我往樓下狂跑,跌跌撞撞,去追剛抬走的擔架……

我是知道的。一直知道,精神病人的壽命比一般人要短很多。

當他的死訊就那麽斬釘截鐵地擺在眼前時,我沒哭,隻是手指顫了起來,沒有辦法控製,一直顫抖。想喝水,拚命地喝水,拿杯子的手還是不停顫。

很久以後,還會在睡夢中突然驚醒過來,穿著睡衣跑到客廳找水喝。在那麽多的午夜,一個人坐在客廳冰涼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喝水,手指顫抖。

姑姑的眼淚再次流幹,她神思恍惚地聽著療養院醫生解釋哥哥的死因:因為護士的疏忽,病人今早服下了過量的鎮靜類藥片,還沒來得及救就不行了。

自那一天開始,姑姑便認定是薛薏去醫院探望時,故意說了刺激哥哥的話,才會讓他想不開,服下那麽多藥片。甚至有可能那些藥片就是薛薏塞給他的。可惜,當晚是情人節,醫院的監控人員擅自離崗,錄像裏沒有錄下任何證據。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去的姑姑,哭訴無門。

兩天後,姑姑跑去找薛薏理論。她和新男朋友計劃移民去加拿大,光鮮的兩人辦理好手續從政務大廳出來,被追去的姑姑逮了個正著。

”你殺了我兒子!你這個賤女人!是你殺了我兒子!“愛子心切的姑姑不顧圍觀的人群,聲嘶力竭地喊,”你把兒子還給我……還給我啊……“

男朋友問薛薏:”這是誰啊?你認識她兒子?“

移民在即,擔心在節骨眼上生變的薛薏嘖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我不認識她,更別說她兒子了!”然後抱著男友的胳臂上了一輛悍馬。姑姑衝過去堵住車門,攥住薛薏的大衣不撒手。

”你這個賤女人,你吸毒的事情,瞞得過誰?要不是我兒子……“不等姑姑說完,臉色鐵青的薛薏鑽進男友的懷裏,大叫著:”開車,快開車。“

他們不顧攥著車門的姑姑,發動了汽車。

世間有沒有明晰的善惡之分?會不會大部分的罪惡,總是以道貌岸然的名義在進行?抑或是那些庸碌的“善良”之人,記憶裏也藏有詭秘的虧心之舉?

哥哥,或許就是薛薏心底最不堪麵對的那個人。他知道太多她沾著汙漬的過去。

那塊兩生花的墜飾,從18歲伴隨我至今。如今我和恩離都大四了,再過兩個月就要離開這所大學。自4年前哥哥去世後,姑姑喪子後又被薛薏氣著了,愈加過得抑鬱。她常常神色恍惚地坐在客廳裏發呆,撫摩哥哥小時候彈過的吉他,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奈落,你哥哥是那個女人害死的。等你將來有能力了,一定要讓那個女人得到報應啊。“

我噙著眼淚撫摩她的白發,無語相對。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裏,不斷重複著三個字:”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其實,從哥哥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好好奮鬥,讓姑姑過上好日子,贍養她終老就成為了我活著的唯一理由。

今天,是畢業前戲劇社最後一次關於古典文化節的商討會,我遲到了。社長沒說什麽,隻是把劇本拿了一份給我,說:”奈落,大家商量了一下角色的安排,覺得你演這場裏的薛寶釵最合適,你外形比較……“

”你說要我演誰?“沒等社長說完,我搶過他的話頭問。

”薛寶釵啊,這可是主角。“社長笑著說。

我一甩劇本,徑直往外走,邊走邊扔下一句:”要演劉姥姥就叫我吧,去他媽的薛寶釵。“

薛……我這輩子都沒辦法不排斥“薛”這個字。

在路邊買了包煙。沒走遠,就坐在戲劇社外一個僻靜的樓梯台階上,一根接一根不熄火地抽。似乎是老早就有的天分,手指一沾到煙草的氣味,就不能停止,動作老道嫻熟。或許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就看哥哥這麽抽煙,已經潛移默化了。

”你剛剛很不給社長麵子啊。”有人在旁邊坐了下來,這麽說著,“為什麽這麽任性呢,奈落?”

在迷眼的煙霧中轉頭看看,居然是恩離。

我沒接他的話。

“看來你也不打算給我麵子,嗬嗬。”他笑著,算是在有些尷尬的氣氛中給自己找了一個台階下。

還是一言不發。這時語言對我來說成了無聊的聲音。痛苦太巨大,把什麽都包裹得不留餘地。那個下午很安靜,一直看著牆那邊大片模糊的幻影,卻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看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我回過些神來,才知道是牆那邊的樟樹,細小的葉子,在陽光下綻放或明或暗的綠。

坐在那裏抽完了整包煙,然後把煙盒揉成一小團扔過牆去,還有那個一塊錢的劣質打火機。我完全忘了一直坐在身邊的恩離,站起身正要走。恩離一把拉住我:“喂?你到底怎麽了?心情不好?”

“沒,沒什麽。”我躊躇地看著蘇恩離的臉。

眼瞼狹長,瞳色深黑。恩離一定不知道,他竟然與哥哥有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這是我不管不顧,勇敢地在大學一年級就將他追到手的最重要的原因。

如果得不到本人,那麽有個仿品也不錯。彼時的我,心底這麽自私地想著。誰知恩離在這四年裏一心一意地待我,真正無微不至。等過兩個月拿到畢業證,我們會一起去新加坡留學,這些都是他那個富有的老爸一手安排的。

恩離很會討長輩歡心,幾句話就哄得姑姑開開心心,將我交給他。私底下,姑姑曾握著我的手說:“奈落,你哥哥什麽都沒得到,你以後一定要比我們過得好。”

在台階上休息了一會兒,恩離見我悶悶不樂,說要帶我回家吃飯,讓醜媳婦多見見公婆。這暖意融融的男生,想讓我多感受一些家庭的溫暖。

出租車開到他住的小區門口。那是一片設計經典的別墅群,在離市中心較遠、景色怡人的一角。專職的園藝師把路邊的盆栽和花草打理得精巧別致。法式噴泉,古典的亭台小築,精美的雕塑。空氣水嫩嫩的,清新可人。大片潔白的雲在頭頂默然而過。

我們沒有叫車來接,恩離擁著我一臉幸福地往家的方向走,嘴裏還不忘唧唧歪歪地說著“這麽醜的媳婦也終於要見公婆了”之類的話。

路邊一家陽台上傳來孩子打鬧的聲音。突然,有什麽東西被扔了出來。

那個水晶般的東西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晶瑩的弧線,啪的一聲,落在我的腳下,碎裂開來。陽光絢爛地照在那堆殘破的碎片上。棱角折射出異常耀眼的光,像滿地碎裂的鑽石。

依稀看清那是一個音樂盒,綴著水晶天鵝。和當年砸在哥哥頭上的那個一模一樣。天鵝碎了。晶瑩的翅膀在陽光下絕望地四分五裂。音樂盒還是在叮咚唱著……

幹淨華美的曲子,淡淡述說著悲傷……《垂死的天鵝》。

眼淚突然湧了出來,大顆大顆,溫潤悲傷……臉頰被灼疼。爸媽離開的時候我還小,沒有哭;哥哥離開的時候我懂得了隱忍,也沒有哭。

而現在,一個小小的音樂盒,一首沉沒在記憶裏的曲子,卻讓我想起了這些年來的傷痕,那些藏在心裏無處可說的傷痕。

哥哥。姑姑。爸爸。媽媽……

恩離第一次看見我這樣掉眼淚,有些手足無措。

“怎麽了?怎麽了?嚇著了還是?”他忙著擦掉我臉上的淚珠。

“沒怎麽。沒事了,走吧。”我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刻意擺出的微笑。不會告訴他那些往事,哪怕它們在心裏膨脹,發酵,終有一日會撐破胸腔。

哥哥去世的前一晚是情人節,薛薏陪他一起吃晚飯,晚上8點才離開。醫院裏的人打電話告訴我,有個姓薛的小姐來探望過我哥後,他的情緒大為好轉。如果她能經常來看看他,說不定很快就能恢複常人的生活。

我放下電話,心裏又淒涼又寂寞。原來,我4年來不離不棄的探望與照顧,不及她一頓晚飯帶來的安慰。告訴薛薏醫院的地址,隻是為了讓大家在良心上過得去一點兒,現在,當眼睜睜意識到自己在哥哥心裏,遠不及薛薏的1/10,他一旦好轉出院,立刻會去找她這個事實後……嫉妒之火,簡直要將我點著。

那夜,臨近晚上10點,天地間下起銀白的鵝毛大雪。無聲無息,靜美安然。找不到天窗望月光,隻見漫天遍野簌簌的白。我做完考試卷,禁不住思念和嫉妒,穿著最厚的外套跑去醫院看他。

一路沒有遇到任何醫生和護士。甜美的情侶之夜,連值班醫生和監控室裏的保安都不見蹤影,陶醉在俗世完滿的愛戀中。哥哥像個睡去的孩子,蜷縮在大床的角落裏。窗簾撩開寥落的一角,清冷的雪色如水,在他熟睡的眉目間溫存流轉。

我走過去,撫著他蒼白的臉。內心溫存。自從少年時期開始,他每一年的情人節都在外麵度過,與不同的女孩約會。直到這一刻,他失去逃走的能力,才靜靜地蜷在這兒。

隻有這一刻,我才有小小的機會,卑微地陪在他身邊。

張愛玲說,愛一個人,在他麵前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心裏是喜歡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當時凝望著他睡去的臉,我想,大抵世間所有的暗戀都如此,寂寂的,從背光的那一麵開出白色的花朵。隻求對方在自己身邊一天如同一年,一年如同永遠。

時針滴答滴答,漸漸指向晚上11點。天寒夜長,我準備回家,臨走時幫他掖好被子。就在那一刻,忽然聽到他在睡夢中喃喃自語:“小薏,小薏……”

小薏,小薏……

他在睡夢中又見到她,夢見那個奪走了他一生的美麗女生。好久好久,我杵在原地回不過神來。暗戀永不見天日,哪怕我懷著永遠等待的決心,自始至終,也永不能換來他一刻的青睞。霎時,所有哀戚、傷感、不甘心、憤恨……澆合著轟然而至的嫉妒兜頭淋下,自尊、決心、驕傲和最後一絲等待之心……紛紛一敗塗地。

關在這裏4年了,縱使再留他10年,他愛著的仍是她。

沒有用的,沒有用。奈落,他永遠不會喜歡你,永遠永遠不會!如果他好起來,還是要跟那個叫薛薏的女人遠走高飛,不會看你一眼。

我站在黑暗的房間裏,同樣黑暗的念頭悄無聲息地滋長。隻要在薛薏離開國內之前,哥哥的病情沒有好轉,那他就不能出院,不能去找薛薏。隻要薛薏移民,他們失去聯絡,就算哥哥好了,也不能從我身邊逃走了。

床頭櫃上擺著護士留下的藥盒,裏麵放著明天一早哥哥要吃的幾種藥片。這是他養成的習慣,每天清早醒來,便會乖乖地打開那藥盒,把前一晚護士搭配好種類和劑量的藥片通通吃下。

主意定下。趁周圍沒人,我拿鑰匙打開裝藥的抽屜,將藥盒裏的藥片全部倒進抽屜裏,換成無關緊要吃不死人的維生素片。

隻要延緩一點他痊愈的時間。

隻要延緩一點點,他就沒辦法在薛薏出國前去找她。

四下無人,這是我第一次站在背著光的角落,為自己的愛情做出正麵的抗爭,緊張得頭皮發麻,滿背細細密密的冷汗。

原諒我,哥哥,原諒我。我隻是不想你離開。

原諒我。

我在心裏近乎哀求地默念,慌亂地將替換成維生素的藥盒重新放在他的枕邊,然後悄悄將抽屜推進去……這時,睡夢中的哥哥翻了一個身,心虛的我驚出一身冷汗,連忙披上外套,輕手輕腳地逃出病房。

那晚的大雪真美。淒豔純美的白,飄滿屋簷、街道、草地、車頂。冰冷的空氣撲在發燙的麵頰上。那種清冽的滋味,讓多年後的我一直記得。我裹緊外套,如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般在街上慢慢走,心裏仍舊默念著:原諒我,原諒我。

這個男生,這個守護了我整個童年與少年的男生,在這個清晨以後,像小王子守著自己的玫瑰花,在花兒身邊安靜地睡去,睡去。不再醒來。

他再也不會逃走了,亦不會再愛我。

他消失在我粗心造成的錯誤裏,留下我一個人照顧姑姑,為這個自私的錯誤贖罪,一生不能與人說。生長在背光那一麵的白色花朵,期待過,含苞過,怒放過……終於,寂寂地凋謝。

拿著紅包愛王子——喵哆哆

記得讀大學時,有朋友對我還可以過年時拿到紅包感到奇怪。拜托,別這麽大驚小怪好不好?咱家有家規的,隻要沒成家永遠都是小孩子。

所以我每年都拿得特別心安理得,隻要有那疊厚厚的紅包,便天下太平,萬事無憂,就算問我要不要一輩子做小孩子,我估計也會毫不遲疑地點頭。

直到有一年,總是樂嗬嗬地笑著搶著鬧著要給我紅包的長輩們,突然換了一個眼神,都說——

“哆哆,你啥時候長這麽高了?”

“哆哆變漂亮了,是不是戀愛了?”

“哆哆原來長大了。”

……

撇撇嘴,什麽嘛,一直在你們眼皮底下長大的,怎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看著我?我臉上有胡須嗎?

搖搖頭,掂量著手上的紅包,依舊還是厚厚一疊,可我也許真的不再是小孩子了。

比如新年時不會再吵著要玩煙花,頂多拿隻仙女棒在手上,也隻是無聊地等著它快點完結,讓我好去看日劇,沒有太大光芒也沒有太大喜悅。而那時卻意外收到祝福短信,一長串如同開場白的問候後,在最後一行看見了三個字,讓我突然間聽到巨型焰火在頭頂綻放的聲音,心情一下子像被璀璨光芒點亮的夜空,驚詫又感動。

這算是新年的禮物嗎?我原本隻是祈望能每年繼續做我的小孩,拿著快樂的紅包,但似乎已有騎士等待成為一位王子,隻是不合格的公主還在一門心思隻想著紅包。

好吧,今年的新年願望已經想好,依舊期待著那疊厚厚的紅包,以及王子深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