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

回憶像掉線的珠子,閑暇時,我喜歡把這些珠子串起來,掛在溫柔的陽光下晾曬,再把它們收起來放在抽屜裏,享受陽光的味道。?

我知道伴隨我的並不隻是陽光。如同在這般漆黑冰冷的夜,這些珠子撒落一地,打碎了這般奢華的夜;打碎了這般朦朧的月;打碎了這般沉寂的夢……

夢裏花開花落,虛幻得讓人分不清楚。?

夢裏世界動**,勇敢的騎士奔赴戰場。夢中驚醒的人像野獸一般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望著窗外的月,落下的淚在地上濺起,形成紅色的漣漪,充滿了活力與生命。火紅色的漣漪,如同飛鳥一樣,衝破了黑暗,在一聲絕望的悲鳴中死去。

無盡的悲傷落在這邊看風景的人的身上,在無盡的寂寞中回憶過去的歲月,懷念那些夢中驚醒的夜,思念那些逝去的夢魘和夢中開過的花……?

但是人不能總活在回憶裏,寫下這篇《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就是為了告訴自己:從回憶裏醒來,從夢中醒來,那才是愛我們的人希望看到的。

4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時隔三載,當粉色的百褶裙被洗滌成白,我終於決定,打開蘇木木留給我的琉璃盒子。隻一瞬,流光過眼的刹那,有什麽東西順著眼底滑落,啪嗒一聲,碎裂了。

親愛的蘇小小,請叫我蘇木木

我叫蘇小小。遇見蘇木木那年,我十三,蘇木木也十三。

蘇木木同我,生於同一對父母。

我們,是雙生。

但是,在十三歲之前,我並不認識蘇木木,若不是去參加爸爸的葬禮,我們不知道還要隔多久才能遇見。

這其實並不奇怪,若是一個家庭被拆得四分五裂,就不難解釋為什麽我和蘇木木要同根生,卻花葉不相見。

我甚至都沒有看過她的照片,關於蘇木木和爸爸的一切,我從沒有從媽媽嘴裏得到過半點消息。他們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麽要這樣絕情,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不是絕情,她隻是希望我們都好好的。

在我們一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很瀟灑地簽下一紙離婚協議書,並且打算老死不相往來。

我跟著媽媽走,蘇木木跟著爸爸。

說不上來誰比較幸運,我們在十三歲梔子花開的夏天,正式地遇見。

那時候,隔著一張桌子,我看見穿著白色孝服的蘇木木跪在那裏點紙錢。

那時候,我覺得她很可憐,那麽單薄的身體卻要扛起這樣的悲傷,我走過去抱抱她,想叫她不要哭。

她亦抱抱我:“親愛的小小,請叫我蘇木木。”

“木木不哭哦。”我拍拍她的後背,“木木沒有了爸爸,但是還有媽媽還有我。”

“小小也不能哭。”蘇木木這樣講,“木木沒有了爸爸還有媽媽還有你,但是小小卻都不曾見過爸爸。多麽可憐的小小,但是沒有關係,從今往後,你有我。”

蘇木木說,從今往後,你有我。

從來沒有誰這樣抱著我,這樣對我說還有我,我想那時候我的心情一定是酸澀極了。

溫柔的蘇木木本該哭泣,但是她卻在憐惜我。那一瞬間,我錯愕,迅速地鬆開手。我從蘇木木眼裏瞧出了水汽,亦從她眼裏瞧出幾欲哭泣的自己。我們額點著額,同時落淚了。

那個無限綿長的夏天,蘇小小和蘇木木,因為一個親人的死去,相見了。

蘇木木的尾巴,是安格

媽媽並非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恨爸爸,我幾次瞧見她抱著爸爸的照片神傷,那時候並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媽媽是愛著爸爸的卻要分別多年。

直至蘇木木告訴我。

她說有時候就是因為愛,才會分開的,爸爸和媽媽的性子都太烈了,總要趁著還不曾將愛耗盡的時候,留一些念想。這樣就算是回憶起來也還能扯扯嘴角微笑起來,不至於彼此憎恨,將原本的美好扭曲。

說這些話的時候,蘇木木十四歲,我亦十四歲。

那一年,我們踏進同一所初中。

我並不知道,隻是比我早三分鍾出生的蘇木木怎麽會看透這些,她分明同我一樣大,應該也活在年少。

但是蘇木木不,她像是比我成熟了三年。

那時,正是桂花盛開的時候,我們穿著一樣的校服背同樣的書包去上課,校園裏麵,到處都飄著桂花的香氣,蘇木木從不會折斷桂花花枝,她隻輕輕地采下小小的花身,然後用手帕包好了塞進我的口袋。

所以,我走到哪裏都是香香的。

我始終都記得蘇木木將安格帶給我看的那一天。

蘇木木拉著我站在碩大的香樟樹下麵,日光隔著濃厚的枝葉散落下來,被剪成浮光一樣在地上落下斑駁的影子。

蘇木木說:“小小,你在這裏等我,一定要乖乖地等我。”

雖然隱約猜到了什麽,但是當我看到蘇木木牽著安格的手走到我麵前的時候,我還是錯愕了一下。我原以為蘇木木隻有我,可是未料到她還有一個安格。

安格同我們一般大,蘇木木站在離我三米遠的地方笑得非常燦爛:“小小過來,這是安格,安格是我的尾巴,我們一起長大。”

我想我那時候的眼神一定並不友好,直到蘇木木推了推我的手臂,我才伸出手去:“安格,我是蘇小小。”

“你們,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安格一臉驚訝的表情,新奇地瞧瞧我再瞧瞧蘇木木,“你們是雙胞胎?”

蘇木木笑得狡黠,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笑容,我再次看向安格,有些明白了,安格在蘇木木心裏,一定是不一樣的存在。

安格還處於吃驚的狀態,我低下頭去,蘇木木握了握我的手:“我們是雙胞胎,是永遠都不離開對方的。”

我抬起頭看著蘇木木溫暖的笑臉,心裏的別扭一掃而空。是啊,無論在蘇木木心裏安格的存在是什麽樣的,我都是最獨一無二的存在。

蘇木木的糖,是水晶做的

同蘇木木第一次爭吵,就是在遇見安格的那個秋天,並且是同一天。

我們吵得很凶,甚至都驚動了媽媽,她擔憂地看著我和蘇木木,我知道她想說點什麽,但是最終什麽都沒有說。而我和蘇木木,我們隻顧著彼此的委屈。

——盡管我知道那完全是我自己任性。

我們的爭吵,有關於一顆糖,一顆水晶做成的糖,一顆被我打碎的水晶做的糖。

是在那天和安格告別的時候,我瞧見了安格送給蘇木木一顆水晶糖,卻不曾給我。

我說:“蘇木木,為什麽安格要給你一顆糖?我要那顆糖,你可以給我嗎?”

蘇木木不講話,隻那麽一小會兒的遲疑,她說:“不。”

這是蘇木木第一次對我說“不”,我便不依,倘若蘇木木肯給我,我不至於去搶,更不至於因為我們的爭奪而將那顆糖砸到地上去。

糖落地的那一瞬間,一聲清脆的聲響,四分五裂的糖折射著晃眼的日光,那一刻,我看到了蘇木木眼底的一抹疼痛。

所有的視線都定格在那顆碎掉的糖上,蘇木木俯身去撿,因為急促,碎片劃破手指尖,紅豆一樣的血滲出來,然後我才知道了,那顆糖,是水晶做的。

我依舊氣盛,我說:“蘇木木,這個就是你不給我的後果。”

蘇木木不同我說話,她小心地撿起那些碎掉的水晶,小心地用手帕包起來。站起身,直接路過我朝前走。我愣神,終於知道蘇木木她生氣了。

我大叫:“蘇木木,你竟然不等我!”

蘇木木聽到我的聲音都沒有停步,繼續走,一直到走出我的視線。

她連頭都沒有回過,我傻傻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手足無措。這樣的蘇木木我從未見過,這樣冷漠疏離,這樣不可靠近,就連在爸爸的葬禮上,蘇木木都是溫柔的。

那顆糖,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蘇木木要這樣同我翻臉,要丟下我不理不睬。

是我任性我知道,但是蘇木木,因為是你我才任性,隻是因為你同我說過,我還有你。我以為你給了我任性的權利和資格,我以為是這樣的。

蘇木木,你分明說過的,可是你心裏怎麽可以有比我還重要的人?

蘇小小的糖,也是水晶做的

我們誰都不道歉,我們不再一起上學,遇見了也不說話。

媽媽試過很多種方法,都不能使我們和好如初。怎麽可能和好如初,像沒有吵架之前一樣呢?就像那顆碎掉的糖一樣,已經碎成了碎片,就算是再好的技術也無法將它還原。

其實說吵架是不對的,因為從頭到尾蘇木木都沒有同我說一句話。她可以對老師友愛對同學友愛,就是不對我友愛,甚至連看我一眼都覺得多餘。

我們的冷戰持續了一個星期,一直到第二個周末的到來。

第二個周末到來的時候,陽光很好,深秋的風裏帶著微微的寒意。

樹梢上的樹葉子開始泛黃,桂花的香氣卻越發濃了。

放學後,蘇木木早就走了,我關上教室的窗戶,一個人慢吞吞地收拾好書包往外走。

安格的單車,就停在那裏。

十四歲的少年,剛剛長開手腳,長手長腳瘦骨嶙峋的,身上的衣衫卻不肯穿多。

安格生得秀氣,藍格子襯衫外麵套件米色外套,配上淺淺的笑,清爽極了。那時候,安格剛開始變聲,像公鴨子嗓兒一樣,所以話不多。

“蘇小小,請等一等。”他出聲喊我。

我木然地走過去,我說:“安格,你要找蘇木木麽?她先回去了。”

安格急急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來,急急地對我講:“不是的,我是來找你的!蘇小小,這個給你。”

他伸出手來,我愣神,不曉得為什麽要伸出手去,直至接住那顆糖,同蘇木木一樣的糖。

安格說:“對不起,蘇小小,上個星期我不知道蘇木木她要帶她最心愛的妹妹來,所以,所以我隻帶了一顆糖。現在,這顆糖送給你。”

我愣神:“這顆糖又不能吃,你給她做什麽呢?”

安格抓抓腦袋:“是用來許願的,你看糖心,有小字。我家是開琉璃水晶店的,這種可真不好找哦。”

我低頭去看,細細地瞧著。

我不記得安格是什麽時候走的,我隻記得手心握著的那顆糖,炙熱的溫度。那溫度,燒紅了我的眼睛。

蘇木木,對不起。

蘇木木先說了和好

我跑回家去,一口氣跑回家去。

親愛的蘇木木,我要對你說抱歉,然後我們好好的,一直相親相愛,再也不要爭吵。

小小的糖心上,鐫刻著這樣幾個字——天堂的爸爸,安好。

原來這顆糖,是為了死去的爸爸。對於爸爸,我並無多少掛念,畢竟同我一起生活的人是媽媽,但是我忘記了,蘇木木她同爸爸生活了十三年。

蘇木木她從不輕易流露悲傷,她隻把這些藏在心裏,我竟然,打碎了她的糖,就像打碎了她這個願望一樣。

回去的路上,我跑得氣喘籲籲,遠遠地就看見蘇木木站在街角看著我。

我腳步緩緩地停了下來,我努力扯了扯嘴角想對她笑一笑說一聲對不起,可是我發現喉嚨裏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一樣,怎麽都無法發出聲音,隻感覺眼睛酸疼得厲害,抬手一抹,手心已經濕透了。

她穿一件白色的棉質外套,而我的外套是黑色的,之前我們都是穿同樣款式同樣顏色的衣服,可是自從冷戰開始,我就不再這樣穿著,僅僅是為了和她區別。她是她,我是我。可是這樣的我是多麽的愚蠢,多麽的不可理喻啊。

她定定地瞧著我,對我微笑,伸出手來給我。

她說:“蘇小小,我們和好吧。”

那一刻,我用力抱住她的肩膀,將頭埋進她糾纏的發間,一遍又一遍地說:“蘇木木,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拍拍我的後背說:“是我不對,我不該忘了考慮你的感受。”

那一瞬間,一種巨大的愧疚感如潮水般襲來。為什麽蘇木木她永遠這樣溫柔,就是被傷害了也能這樣溫柔?明明她才是被傷害的那一個,可是卻要對我說沒關係,要這樣溫柔地對我說這是她的錯。

我心裏的愧疚,幾乎要將我整個人淹沒。

怎麽可以有人,溫柔成這樣呢?

我隻能說對不起,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我拉起蘇木木的手,將緊緊拽在手心的那顆水晶糖果放到她手心:“蘇木木,這個送給你。”

蘇木木笑了,她看著我,笑得那麽好看:“謝謝你,蘇小小。”

你看,分明該說謝謝的人是我,可最終先說謝謝和原諒的人,卻都是蘇木木。

安格,我,蘇木木

媽媽開始忙碌,總是早出晚歸,蘇木木負責做飯,我隻負責吃飯。

蘇木木告訴我,其實爸爸並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的人,更不知道怎麽去照顧別人,所以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必須學著自己照顧自己,甚至還要去照顧那個不懂照顧自己的爸爸。

當她無意間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去,心裏有微微的酸澀。

我們生於同一雙父母,蘇木木卻比我懂事成熟,原因無非如此吧。

那顆碎掉的糖果,雖然我們都沒有提及,但是始終停留在我的腦海裏。蘇木木不怪我,我卻開始責怪我自己。

我是多麽幸運,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蘇木木沒有的,我這麽幸福卻不知道感激,不知道為別人著想。倘若當初跟著爸爸的那個人是我,那麽如今的我是不是也能和蘇木木一樣溫柔?

有一天,正在看書的蘇木木突然從書本裏抬起頭來看著我,頓了頓說:“蘇小小,我們要去同一所高中,帶上安格吧。”

我愣了愣,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們離中考這麽近。

“可是蘇木木,我成績這麽差,怎麽和你們一起去呢?”

蘇木木拍拍手上的習題冊,指指身後:“所以,我叫了安格來,我們為你補習。”

我轉眼,果然看見安格微笑著站在不遠處。

安格很自信地走過來接過蘇木木手上的習題冊,另一手拍拍蘇木木的肩膀說:“絕對沒有問題。”

安格、我、蘇木木三個人,變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如接納蘇木木一樣最終接納了安格,我並不知道安格是不是同接納蘇木木一樣接納了我。

我們是朋友。

可是,倘若僅止於朋友,那該多好。

萬惡的中考,我們走過獨木橋

那個夏天,我和玩耍無緣。安格和蘇木木,他們想盡一切辦法為我補課,隻是為了我們可以去同一所高中——這個城市中最好的高中。

盡管這樣,在放榜的那天,我還是沒敢去看榜單。

是一臉興奮的蘇木木告訴我的,她說:“蘇小小,我們三個人終於在一起了。”

我驚訝地問她:“我們都考上了嗎?”

蘇木木搖搖頭:“不,我們都沒有考上。但是蘇小小,我們都考到排名第二的高中了呢。”

我更驚訝,蘇木木的成績那麽好,她怎麽會考不上,安格同蘇木木一樣優秀,他們都是極聰明的孩子,為什麽會同時落榜?

我後來去找過初三的老師,她皺眉告訴我,他們最後幾道題目,全部都沒有答。

我那時鼻子一酸,險些哭了。

蘇木木她是料到我考不上嗎?為了我,她和安格,同時選擇了走下一個台階。

他們站得太高了,我需要踮起腳尖來仰望。我們之間的差距,其實一直都明顯地存在著,隻是我們誰都沒有說出來罷了。

從這天開始,我終於明白了這件事情。

不是沒有愧疚的,然而我隻能笑,我不能再不懂事地去責怪什麽。他們為我放棄的是我無法替他們彌補的,蘇木木和安格,他們停在原地等我,我有什麽道理不加把勁走得快些再快些去追上他們呢。

我努力地去記單詞去算數學習題,我認真聽講,但是我真的,不是個聰明的孩子,蘇木木很輕鬆地就可以拿到很高的分數,我卻要很努力才能在每次排名上,看到我離他們兩個不是太遠。

不想距離他們太遠,那樣,會連累他們停下腳步等我。他們的人生,我辜負不得。我也不允許自己再成為任何人的絆腳石了,因為蘇木木教會了我很多很多東西。

我開始覺得累,卻不敢言語。因為蘇木木,蘇小小同你愛我一樣愛你,我們是雙生。也許,我們本來應該是一個人的。

本來該是一個人,卻變作兩個人,多麽神奇的事情,所以蘇木木,我們要永遠相親相愛。甚至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們缺了誰都是不完整的,要是蘇木木不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壞掉的。

媽媽不再有很多時間陪我,她需要努力工作來養活我和蘇木木。

她說:“小小,有木木照顧你,我很放心。”

媽媽始終不肯再婚,無論是爸爸活著的時候,還是爸爸不在以後。她固執地守著過去不放,她是愛爸爸的。隻是我和蘇木木都不知道,當初她和爸爸離婚,她到底有沒有後悔過。

那年的夏天,同任何一個夏天一樣,沒有任何的不同,然而某些東西,卻在悄悄地發芽。

那嫩芽,有一天會長成遮天蔽日的大樹。

樹的這一端是我,那一端是蘇木木,而安格,坐在樹的中間。

十七歲,我們路過風景

那是步入高中前的暑假,媽媽上班,我同蘇木木兩個人在家裏。

夏天的炙熱,不肯放過任何一處角落。那時候,安格已經長成眉清目秀的少年,不再細胳膊瘦腿,衣衫穿在身上,竟然也筆挺起來。

他不再將手搭在蘇木木肩膀上,蘇木木也不再揪他的耳朵,屬於少男少女之間的歲月,呼啦一下就撲到了眼前。

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蘇木木和安格。

當蘇木木牽著安格的手出現在我麵前,當安格將那顆水晶糖塞進蘇木木口袋裏的時候,我就知道,蘇木木同安格,是會在一起的。

不是沒有失落過,本以為我們三個人,會永遠是三個人。

雖然知道終究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但是從不願意去想,倘若三個人中間,有兩個人走近了,那剩下的一個人要怎麽辦呢。

剩下我,要怎麽辦?

我也曾不安也曾難過傷心,可是最終我選擇了微笑,像蘇木木那樣微笑。

有時候我會借口要吃冰激淩出去,遊**在炙熱的街角,偶爾朝窗口看也是裝作不經意的。

安格是蘇木木的,我一直這樣對自己講,而蘇木木是安格的,我試著這樣對自己講。

因為我害怕哪一天會忍不住,從安格手裏搶回我的蘇木木。

蘇木木說過,你還有我——我隻有她。

可是現在,她不再隻是我的了。

那個夏天過得分外漫長。

在夏天過去的時候,我被曬得烏黑,蘇木木和安格取笑我,這個就是愛吃冰激淩的下場。

我任由蘇木木揉亂我的頭發,我低下頭去,不肯讓誰看到我其實都快要哭出來了。

關於那條裙子,蘇木木的裙子

那個夏天,我十七歲的生日禮物是一件短袖襯衣,蘇木木的是一條粉色的裙子。

媽媽說本來是想給我們買一樣的裙子的,隻是不湊巧地隻剩下一條裙子,所以,我們隻能一個有裙子一個有短袖襯衣。

蘇木木選擇了裙子,盡管我也很喜歡那條淺粉色的百褶裙。

若是在以前,我必定會像搶走那顆糖一樣搶走我想要的東西,但是那個夏天,我出奇地懂事,不再去放肆地爭奪什麽。

我開始變得懂事起來,因為蘇木木的溫柔,懂事起來。

我還記得媽媽臉上的欣慰,她大抵沒有想到我會這樣輕易妥協,在她眼裏,我不過是個任性的小孩兒,永遠都長不大。她驚見了我的成長,滿臉歡喜。

那天,安格作為客人,他抱著好大一捧桔梗花,雖然還是穿著米色的夾克衫,卻瞧著不一樣了。我看見媽媽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然後擔憂地看向蘇木木。

媽媽在偶爾的回眸間,窺探了蘇木木和安格之間的曖昧情愫。我看到了媽媽眼底的擔憂,晚上,她推開了我的房門。

我看到了媽媽耳邊別著一枝雪白的梔子,打眼瞧去,就像是青絲一夜白了一大片。媽媽有些懊惱,她抱抱我,親了親我的麵頰。

她說:“小小,木木她怎麽了?”

我不肯看她的眼睛,我不能出賣蘇木木,對我最好最溫柔的蘇木木。

她伸手捂住眼睛:“是我,是我疏忽了,我以為像木木那樣的孩子,她怎麽可能出錯,她怎麽可以失策?”

我愣神,不知道該說什麽。

媽媽沉浸在自責中,她始終都覺得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因為工作疏忽了我們,木木她怎麽可能做出早戀這種在當時看來嚴重出格的事情。

我抱抱她,親親她的鬢角以示安慰:“媽媽,你不要擔心,木木她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我不會叫她走錯的。所以媽媽,請你不要責怪木木,好嗎?”

媽媽紅了眼睛,拍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這一拍有多沉重,蘇木木,我確實不能叫你在這個時候,走錯哪怕一小步路。

在十七歲的夏天,蟬聲唧唧酷熱難耐的夏天,愛情卻像一場最強勁的寒流來襲,蘇木木和他,是交錯在樹梢的花。

蘇木木遇見,我吻了安格

高一的學業並不十分緊張。

安格和我們不同班,我坐在蘇木木身邊,看著她托著腮朝著窗外看。我隻一門心思地在學習,我不想距離他們越來越遠。

第一次月考下來,很意外,我的名次出現在榜單上,而蘇木木由原來的榜首滑到了五十開外。毫無意外,老師開始找她談話。

漸漸地,我隻瞧著她臉上的笑,越來越逞強,好幾次她分明都想哭,卻強忍著。

我不能再坐視不管,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掉下深淵,我知道枝頭的花遲早都會凋零,我不要蘇木木這樣。

所以在桂花再次盛開的這個秋天,我在第一次遇見安格的桂樹下,約見了他。

那時候夕陽黃昏,薄涼的暮色中,安格半斂著外套,額頭上有汗。他臂彎裏抱著一隻球,微微喘氣。

他說:“蘇小小,你找我做什麽?”

我隻是看著他,眼神定定的,直到我看到蘇木木出現在他身後的小道上。

我踮起腳尖,突然伸手拉下安格的頭,我知道從蘇木木的方位看過來,我們像是在擁吻。我眼角的餘光瞧見她錯愕地望向這邊,然後轉過身去,手背迅速地從臉上抹過。

她消失得很快,很快就穿過小道,不見了。

那時候,我眼前落下許多桂花,我依稀又瞧見桂花盛開的那年,蘇木木溫柔地摘下金黃的花瓣,用帕子包好塞進我的口袋。

我貼近安格耳邊說:“拜托你,離蘇木木遠一點,至少在高考之前。”

我站回原位,對上安格錯愕的眼神。他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笑了。

他說:“謝謝你,蘇小小,我會的。在我還沒有能力去為她做什麽之前,不會再去靠近她。”

蘇木木一個人躲在房裏不肯見我,她一定很想問我為什麽,但是從頭到尾,她一句話都沒有問過,就像,從來沒有看見過什麽一樣。

蘇木木比誰都要成熟,可是現在的我卻覺得這樣的蘇木木,其實和我們是一樣的,隻是她什麽都沒有說出來而已。那不是成熟,隻是一種隱忍。

我們本來都會好好的,奮發圖強直到哪一天我告訴她,蘇小小這一次,有為蘇木木做過一件事。盡管後來我知道這件事情,並未成全誰和誰。

——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成全。

寒流越境,我們,咫尺天涯

蘇木木後來什麽都沒有說,她不再同我多親近,也不再同安格說一句話。

直到——

2003年的那場變故。

迎春花剛剛謝去,攀在屋角的木香花剛剛結了花朵,一場近似瘟疫的流感席卷而來。那時候,每個人都小心惶恐地守著自己的生命。自從第一例確診患者死去,所有人變得人心惶惶。

本是很遙遠的事情,我們在觀看別人的死亡——

直到7號那天,我和蘇木木同時患上流感,在那時,輕微的感冒,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我和蘇木木同時被穿上厚厚的隔離服,我們隻能看見媽媽紅著眼睛趴在厚玻璃的隔離窗外看著,她多麽不容易,含辛茹苦了十幾年,最後卻要經受這樣沉重的打擊。

因為那時候,這種病毒被定為“非典”——並且,無藥可醫。

這場變故來得太快,距離秋天不過短短六個月,我們都不曾過過十八歲的生日。

我們更沒有好好地去聊一聊天,聊一聊有關於那件事情的真相。

我曾以為,我會有無數的機會去說,卻不曾將這樣的意外算計在內,我以為,我們都會活很久,很久很久。

那段日子,我睜開眼的世界和閉上眼的世界,全部隻剩下白色。身邊人來人去,我僅僅是靠身邊換了幾次護士來估計走了多少個日子。

我不想死去,我也不能死去,我守著那麽重要的秘密,我還不曾告訴蘇木木有關於那件事情的真相,我必須活著,我的求生意識頑強得猶如雜草一樣。

生命瘋長在石縫裏麵,一不小心就會被滅頂。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媽媽時常來看我,她疲憊不堪,我看見她的白發越發密集,像是秋天的白菊,絲絲如霜。

而關於蘇木木,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艱難生長起來的小樹,早就經曆過風雨,絕對會堅強地走過這場災難,我那麽篤定她不會有事。

足足過了一年,我奇跡一樣地活了下來,在好多人死去的夾縫之間活了下來。

我多麽想念我的蘇木木,我想要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訴她:其實安格他喜歡的人,一直都是她。這一年之間我成長了很多很多,生命這麽脆弱,我們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誤會去錯過,所以我要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就算不被媽媽理解也沒有關係。

媽媽接我出院那天,我見到了安格。他紅著眼睛站在醫院的大門外,一臉憔悴,手上捏著一封信,那信紙上有無數折痕,是被揉亂抹平再揉亂的痕跡。

一種不安順著腦海一直爬進心裏,我轉身抓住媽媽的手。

我問她:“蘇木木在哪裏?”

媽媽沒有回答我,她飛快地低下頭去。被陽光曬得光亮的水泥地上,兩點水色印子很快就被炙熱的地麵吸收,瞬間消失不見了。

蘇木木,堅強如荒草一樣的蘇木木,她沒能走過那場生死之間的荊棘小路。

她將我一個人丟下了,她甚至都沒有等到,我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她留給我一封信,一封同給安格的一模一樣的信。除去信,她還留給我一樣東西,那是一隻精巧的琉璃盒子。

她說:蘇小小,蘇木木不能再照顧你。有安格陪在你身邊,我很安心。我會在天堂,為你祈禱。你們都要好好的,蘇小小。媽媽隻剩了你,你要照顧好她。她已經失去了爸爸,失去了我,她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轉身,淚眼成傷。轉眼看安格,他微微仰著頭,似瞧見了那個女孩兒,笑靨如花的模樣。

可是蘇木木,你明明說我還有你。

我們是雙生,我們必須在一起。失去其中一個人,另外一個人會壞掉的。

蘇木木留下的琉璃盒子

沒有蘇木木的蘇小小,一定會壞掉的。

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包括我自己也一直是這樣認為。

出院後的第一個月,我替她將房間整理得就像她還在一樣。媽媽每天早出晚歸,就像蘇木木沒有離開一樣。她每天做三份早餐,離開的時候會囑咐我和蘇木木一起回家。

她似乎將那部分特別的記憶全部抹殺了,她開始分不清我是蘇小小還是蘇木木,她時常對我說:“木木,小小交給你了,我上班去了。”

我多麽想戳穿這樣的假象,可是我害怕她會崩潰。蘇木木說得對,媽媽失去了爸爸,她還能歡笑是因為她還有我們。可是現在連蘇木木都不在了,她該怎麽辦?

我穿上蘇木木的衣服給媽媽做飯,我要好好照顧媽媽。因為和媽媽一樣,我失去了爸爸和蘇木木之後,也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再失去。

媽媽每天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很落寞。

這天,我從她身後看到了手捧白玫瑰的安格。安格衝我笑了:“小小,是夢就該醒過來,要是木木還活著,她一定不希望你們這樣的。”

那是蘇木木離開一年整的紀念日,安格輕而易舉地戳穿了我們的肥皂泡。

我安靜地看著安格將白玫瑰放在蘇木木的照片前,然後像個紳士一樣離開。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忽然笑了:“是啊,蘇木木她喜歡的是這樣的笑呢。”

我開始習慣身邊再沒有蘇木木的日子,一個人放學一個人上學,認真背單詞。蘇木木她一定不希望我悲傷。

媽媽也漸漸接受了蘇木木已經不可能再出現在她麵前的事實,不再喊我木木,不再做三份早餐,卻越發顯得老了。我唯有拿出一個漂亮的成績來給她,這是我能給她的唯一安慰。

她已經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失去,我是她擁有的所有。

常常午夜夢回,我坐在**喘著氣,這時候的我是多麽想念我的蘇木木啊。

時常在想,倘若早一些告訴她真相,是不是她就會更加用力地對抗病魔,是不是柔韌了再柔韌,就像一個勇士一樣勇敢到足以走過那道生命的坎。

倘若她知道偌大的世界裏麵,有一個美好的少年,雙手合十守在醫院門前的長廊上為她祈禱,那麽蘇木木是不是就可以……說什麽也不肯離開了?

倘若她知道沒有了蘇木木的蘇小小會傷心到胃絞痛吃不下任何東西,無論怎麽尋找也找不到可以擁抱的另一半靈魂,全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依靠的時候,是不是會願意,活下去?

呼吸再也感受不到溫度,蘇木木,你知道嗎,蘇小小曾因為你的不告而別,墜落到最幽暗的深淵,深陷在自責之中兜兜轉轉出不來。

到如今,時隔三載,當蘇木木粉色的百褶裙被洗滌成白,我終於決定,打開蘇木木留給我的琉璃盒子。

隻一瞬,流光過眼的刹那,有什麽東西順著眼底滑落,啪嗒一聲,碎裂了。

盒子裏放著的是一顆糖,並不是我送給她的那一顆,那顆糖心上寫著這樣幾個字——

親愛的蘇小小,天堂裏的蘇木木想要你很幸福。

安格說過,這樣的水晶糖果是用來許願的,我不曉得安格是怎麽找到這樣一顆水晶糖的,我更不曉得安格在一堆水晶糖中尋找的時候,是不是早已經濡濕了眼眶。

——而蘇木木她留給我的,是這個世上最純粹的願望。

她掛念我,我掛念她,我們,雙生。

那麽蘇木木,蘇小小也要你很幸福。我和安格都深愛著你,所以請你千萬,要好好的。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