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法彌補的過錯

幽深的走廊,靜謐無聲。

四周一片濃重的黑暗,隻有極為微小的光線,讓人能夠勉強辨認得出四周的景象。

我站在走廊中央,往前走著。我不知道這走廊從何處開始,會到哪裏結束。我也不知道我將走多久,隻是走著。似乎隻要走下去,就會見到光明,見到陽光。

走廊兩邊是堅實的石壁,手觸摸上去,冰涼濕潤。腳下也堅實無比,透著大理石的寒意。

這是哪裏?我怎麽會到這裏來?我問自己,內心卻是一片迷茫。

“艾米莉!”一個稚嫩的童聲響起,在我背後。

我停住腳步,轉過身。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雖然離得很遠,但他的臉孔卻清晰可辨。

一張圓圓的臉,是小孩子的嬰兒肥,烏黑的眼眸像兩顆寒星在黑暗中閃著光芒。

我認得這張臉。

“牧奈!”我興奮地喊,朝他走過去,“牧奈,你怎麽在這裏?這是哪兒你知道嗎?”

牧奈的嘴角閃過一抹微笑,冷冷地說:“艾米莉,你永遠都待在這裏吧。”

“牧奈,你說什麽?你說什麽?”我加快腳步朝他跑過去,但牧奈總是離我很遠,讓我怎麽樣也觸摸不到。

而我的腳步也越來越沉,越來越沉……身體仿佛正在往一個不見底的深淵墜去!

我坐了起來,大口喘著氣,雙眼定定地望著前方,下意識抬手擦拭額頭,手心一陣潮濕。

我出了好多冷汗。

這是哪裏?

停了好久,我才朝四周望去。明亮的窗戶投進靜靜的陽光,屋內一片安靜。白色的窗台上放置著幾隻透明的水晶瓶,瓶中插著白色的茉莉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此時,我正坐在一張很大的白色**。剛想下床,腳上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又出了一身汗。拉起腳上的被子,我瞪圓了眼睛,因為左腳已經被白色的繃帶包裹成了一個球狀。

回憶如海潮般湧起,一聲尖利的慘叫撕破夜空。我捂著胸口,終於想起來我受傷了,受到了狼的襲擊。我被送到了醫院,這裏是醫院。

這裏沒有空曠幽深的走廊,沒有沉沉的暗色,也沒有冷笑的牧奈和他蒼白的臉……

“艾米莉……艾米莉……”

是牧奈的聲音!

我渾身打了個激靈,脊背“刷”地一下冒起一層冷汗。我轉過頭去看,看到牧奈坐在另一張白色大床的床沿上,雙腳在半空耷拉著,看著我微笑。

“艾米莉……艾米莉……”他正在喊我的名字。

“不要,不要!”我朝後挪著,手慌亂地揮舞著。

“艾米莉,我要和你一起玩,我要和你一起玩。”牧奈從**跳下來,笑著朝我走過來。

“別,別過來……”我雙手捂住了耳朵,閉緊雙眼。牧奈,不要再出現了,牧奈,求求你,消失吧!消失吧!

“艾米莉……”一個聲音透過指縫傳進了我的耳朵。

那聲音十分脆弱,又透著哀求和懇切,仿佛一扇蝴蝶的翅膀,隨時都可能折斷。

那是諾亞的聲音,沙啞而暗沉,透著難以言述的悲傷。

我睜開眼睛,發現小小的牧奈不見了,室內隻是一片清澈透明的陽光。

牧奈消失了,也許他原本就沒有出現過,隻是固執地紮根於我的記憶深處而已。

“艾米莉……”那低低的懇求聲再次傳來,我望向對麵。

對麵的另一張病**,躺著一個人。烏黑的頭發柔順自然、雙目緊閉,黝黑的睫毛一顫一顫,臉頰蒼白如雪。

我心中一驚。

是諾亞!他怎麽會在這裏?

“艾米莉……艾米莉……”諾亞的眉頭緊皺,我的名字從他嘴裏斷斷續續地喊出。

在喊出我的名字後,他在重複著某句話,因為離得太遠,我聽不清楚。

我艱難地挪動著傷腳,勉強下床,扶著牆壁一步一步挪過去。

站在諾亞的床頭,我一手抓著床頭欄杆,一手撐著床麵,俯下身去,將耳朵貼在諾亞的嘴邊。

他的聲音微弱而含混,像在夢囈。他在做夢,而且這夢並不令他愉快。他雙眉緊皺,睫毛不停地顫抖,顯然他想極力掙脫這個夢境。

“艾米莉……”

我一動不動,聽著他的下句話,那句我一直無法聽清的話。

空氣寧靜,陽光無聲。

我的心跳在此刻卻空前激烈,充斥著整個病房。

諾亞,你夢見了什麽?

你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麽?

“帶我一起玩好不好……”諾亞的聲音飄進耳膜,鑽入了大腦。

我久久地僵直在原地,等我反應過來站直身體,發現右手將被單一角攥成了一個皺巴巴的球。

我立在床頭,覺得自己有點站立不穩,要使勁靠著牆壁才不至於倒下去。

原來,從開始到現在,眼前高傲冷漠的諾亞,隻是他的偽裝。他其實仍然是那個擁有著玻璃內心的牧奈,希望和喜歡的女生一起玩,希望有人陪伴……

我的心再一次狠狠地痛了起來,我為什麽要傷害這樣一個像玻璃一樣的男生?當初的我,為什麽那麽狠心?現在,他那已經碎成千片萬片的心,我到底要怎麽樣才可以讓他複原?

我順著牆壁慢慢挪回了床位,剛走到床邊,病房門就被推開,一位護士匆匆走了進來。見到我,她驚訝地大喊:“哎呀,你怎麽能亂動呢!”

護士熟練地將我扶到床邊,命令我坐下,然後將我的傷腳抬上床。

“你這腳現在處於恢複期,幾天內都不能動,你知道嗎?”護士說著給我蓋上了被子。

“那個……請問一下,我的腳到底怎麽了?”我問。

“腳踝咬傷,肌肉被咬掉了一塊,幸好沒有傷及骨頭,隻是肌肉的愈合需要時間。”護士說完起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

“怎麽?”她好奇地看著我。

我咽咽口水,目光朝諾亞的床掃一眼:“那個……我的同伴是怎麽回事?他也受傷了嗎?”

“哦,受傷倒沒有,隻是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蘇醒。”護士解釋道。

“精神刺激?”我驚訝出聲。

護士點點頭說:“嗯,似乎是經受了某種極大的驚嚇。”

極大的驚嚇?難道諾亞是被那頭野狼嚇到了嗎?他那麽害怕狼,為什麽還要來救我?

“聽你們的朋友說,當時你們在一起,你有什麽印象嗎?究竟是什麽東西刺激到了病人,這對我們醫生了解病情有好處。”護士說。

“我們……當時,遇到了狼。”我艱難地回答。

“狼?”

“嗯,哪裏不對嗎?”我看到護士的表情明顯寫著意外。

“倒也不是不對,但病人被送進來的時候,口中一直喃喃地說著‘大狗滾開,大狗滾開’這句話,醫生一度認為病人的發病是因為狗。”護士疑惑地說。

狗?

天啊!

狗!

一道淒厲的慘叫聲猛然響徹我的大腦,仿佛要將大腦撕裂!我猛地捂住耳朵,不想聽到那聲音。

那是牧奈的哭喊聲,還有痛徹心扉的嘶叫聲。

那暗沉夜色中的野狼,披上了惡狗的外衣,勾起牧奈的可怕回憶。雖然牧奈已變成了諾亞,但那可惡的身影、那殘忍的低吼、那閃著寒光的獠牙,再次將他拉入了夢魘。

“小姑娘,小姑娘,你沒事吧?”護士推我。

“我有點不舒服,先躺一會兒。”我放開手,猛地躺下將被子拉到頭頂。

護士推門離開,又將門重新關上。室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艾米莉……你帶我玩好不好……”

隔著被子,我聽到諾亞的夢囈聲在不斷減弱,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黑暗中,一滴滴的眼淚奪眶而出,不斷地流瀉。我使勁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

透明的陽光穿過高大的櫻花樹傾瀉下來,塗滿整條小徑。穿著校服的學生不時穿過這條小徑,留下一片說笑聲。

我坐在操場邊的石頭台階上,看著遠處。手機放在手邊,靜默無聲。

出院已經一周了,諾亞再沒有聯係過我。除了偶爾在校園中看到他獨自走過,唯一能遇到他的時候,就是中午的餐廳。

有時他會和紫閔熙一同走,大部分時候他獨自一人。每次碰到他,我的心就會開始狂跳,嘴巴幹燥,緊張無比。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怎麽跟他打招呼。

但我的所有準備都沒有派上用場,因為諾亞並沒有停下來跟我說任何一句話。甚至,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目不斜視,神情冷漠,完全將我當成陌生人。

我努力張開的嘴,最後還是合上了。

從月亮島回來之後,諾亞似乎停止了他的複仇。也就是說,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條關係線,也就此斷開了。

我本來應該高興,應該慶幸,應該歡呼。那麽長時間纏繞我的噩夢,終於得以終結。但是為什麽,我坐在這裏,看著安靜無聲的手機,心裏卻一片空落,還有無盡的難過和失望?

我這是怎麽了?到底問題出在哪裏?

“艾米莉……”有人喊我,我轉過頭,下意識朝後躲了躲。

台階上站著兩位女生,正是黎芸馨的兩個忠實跟班。

雖然是與我同班的女生,但因為黎芸馨的關係,我跟她們不僅不熟,還是結過梁子的人。

她們突然出現,難道又是黎芸馨在搞什麽名堂嗎?

“呃……艾米莉,你喝這個吧。”為首的女生在我身邊坐下,遞給我一個紙盒,滿臉微笑。

什麽?我愣住了。

紙盒上繪著新鮮的草莓,還有花花綠綠的廣告語,這是最近在學生中很有人氣的草莓果汁。我望著果汁紙盒,沒有去接。

這是什麽情況?她幹嗎突然對我表示善意?

“艾米莉,你不喜歡嗎?這裏還有牛奶。”那女生見我沒有伸手去拿,轉身從包中拿出一袋牛奶遞給我。

“哦,這個,謝謝了,不過我不渴。那個……你們是有什麽事情嗎?”我警惕地看著她們。

今天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們居然會拿果汁和牛奶給我喝!

“哎呀,什麽有事沒有事的,艾米莉,我們都是同班同學,大家應該做好朋友的啊。”為首的女生說,旁邊的女生附和著,也點頭坐在我另一邊。

真是見鬼了,誰和誰要做好朋友啊?平時連好臉色都不給一個,還幫著黎芸馨惡整我,一副恨不得吃掉我的樣子,現在又來攀什麽好朋友,真是莫名其妙。

“那,沒事我先走了哦,謝謝你們。”我起身打算離開。

“艾米莉。”那女生喊住我,有些支吾地說,“呃,先坐一會兒嘛。你的腳好像也不太方便吧,一會兒我們扶你一起走啊。”

那兩個女生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將我攙住。

“艾米莉,你最近用了什麽化妝品啊?皮膚好像不錯的樣子哦。”扶著我的女生笑嘻嘻地問我。

“啊?皮膚?”我摸摸自己的臉,心微微跳了一下。我的皮膚……有變好起來嗎?果然照著化妝師姐姐說的去做,有效果了?

“你的皮膚最近改善了好多呢。尤其是之前的那些痘痘都不見了,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啊?你教教我啊。”那女生鬆開我的胳膊,一隻手托起劉海,露出額頭,上麵布滿了米粒大小的紅點和痘痘。

“你長痘了啊。”我有些驚訝。

那女生鬱悶地點點頭說:“嗯,是啊,煩死了。可能是熬夜看漫畫的緣故,起了好多痘痘,擦什麽東西都不管用,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呢!我看你的那些痘痘,這幾天都散了下去,皮膚也變光潔了,所以想問你一下,你買的是什麽牌子的祛痘膏啊?告訴我行嗎?”

哦,原來是想祛痘,怪不得突然之間變得那麽友善。哼,現在想起求我了,平時幫著黎芸馨欺負我的時候,倒是很起勁嘛。我才不告訴她呢,讓她的痘痘長去吧!

見我不說話,另一個女生也開口說:“艾米莉,拜托了,我也長了好多痘痘。這個周末要去約會,這個樣子可怎麽去見人啊。”

“艾米莉,我們今天晚上一起去唱歌吧,好不好?是一家新開的練歌房,有好多的新歌呢。”

“就是,就是,走嘛,一起走嘛。那家的奶油爆米花特別好吃,巧克力超多的。”

兩個女生攙著我,一人一句不停地說著,我本來想走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雖然之前是有點不愉快,不過,事情都過去了,不如就……

“你們倆在幹什麽?”一個尖利的聲音在我們背後響起。

回過頭去,隻見台階旁的一片空地上,黎芸馨正抱著胳膊看著我們的方向,眼底有灼熱的怒火。

兩個女生像是突然被電擊了似的,鬆開了我的胳膊,垂著手,低著頭。

“芸,芸馨……”她們囁嚅著。

“我給你們打電話都打不通,原來是在這裏!怎麽,你們找到了新朋友?可不可以給我介紹一下啊。”黎芸馨毫不客氣地說。

“不,不是的,芸馨。我們隻是,隻是有點事情……”兩個女生的聲音越來越低,朝黎芸馨挪過去。

我呼出一口氣,朝兩個女生的背影說:“用滾燙的毛巾敷臉,熱敷完冰鎮,一天兩次,不要使用任何護膚品和祛痘膏,堅持就會有效果!”

兩個女生一怔,轉頭看著我,表情複雜,黎芸馨皺了皺眉頭。

我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台階,剛走不遠,聽到一個質問聲傳來:“她剛才在說什麽?什麽祛痘,你們的關係什麽時候這麽親密了?”

是黎芸馨冷冷的質問,兩個女生說了什麽,我沒有聽清,隻是加快腳步離開了。

本來我打算在操場吃一盒從家裏帶的便當,現在便當也沒吃成,幹脆回教室算了。

頭頂的櫻花樹一片安靜,正午的陽光清澈而透明,透過枝葉的罅隙,在地麵上灑下斑駁的金色光斑,仿佛一塊塊薄薄的水晶。

記得第一次在奧維斯校園中和諾亞相遇,就是在這條櫻花樹小徑上。當時他和紫閔熙一同走來,身材修長,發絲烏黑,雙眸仿佛大海深處的黑色鑽石。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長著混血兒麵孔的英俊少年,與我的人生會有什麽關聯。

更不曾想到,他竟然就是我兒時噩夢的主角之一。

艾米莉,你真的不認識這張臉嗎?

艾米莉,我是牧奈,牧奈回來了。

諾亞冷漠地看著我,雙眸漆黑如夜。那天是我第一次知道諾亞的真實身份,也是我贖罪的開始。

贖罪?我有好好做嗎?麵對諾亞的冷漠和故意捉弄,我不止一次地反擊他,當麵反駁他,甚至再一次惡意地傷害了他。

答應諾亞的要求,無條件做他的跟班,是因為我真心想要請求他的原諒,還是我隻是想要擺脫堆積在自己心中的負罪感,從而讓自己好受一些?

經曆無數的手術,熬過漫長的恢複期,不斷吃下無數藥片,以期待傷口早日複原,牧奈是怎樣在無數個日夜讓自己挺過去的?

我給他造成的可怕傷害和黑暗的回憶,至今我都無法體察一分一毫。

艾米莉,過了這麽多年,你依然是九歲時那個自私自利,從來不顧別人感受的“公主”。雖然上帝將懲罰降在你身上,剝奪了你公主的麵容,但你的心,卻依然冷酷,殘忍,不思悔改。

艾米莉……帶我玩好不好?

艾米莉……帶我玩好不好?

諾亞在昏迷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如同帶倒刺的針一般紮進我的心髒,不拔,疼,拔出,更疼。

我一直都做錯了嗎,從頭錯到尾,根本沒有真誠地想要彌補自己對牧奈造成的傷害。其實,在我的內心,一直都是想甩掉這個惡魔般的人物,假裝順從,假裝聽話,也隻是想早點甩開他而已。

我當時想,回到學校後,一定會真正做諾亞的跟班。隨叫隨到,毫無怨言,就算諾亞的要求再苛刻再無理,我都不會有一句反駁。我要發自內心地向他贖罪,求得他的原諒。

因為,這本來就是我該做到的。我將牧奈玻璃般的心毀掉了,那現在我就有責任承擔一切。

但出院後,諾亞卻沒有再聯係我,我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機會。

我斜靠在路旁的櫻花樹樹幹上,眼淚悄然滑落,輕聲滑入草叢間。

牧奈,對不起。牧奈,真的對不起……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在我麵前頓住。

“艾米莉?”輕柔的聲音響起,帶著微微的驚訝。

我轉頭,擦掉眼角的淚。是紫閔熙,他抱著一摞書站在我麵前,詫異地看著我。

“艾米莉,出什麽事了?是腳痛嗎?”紫閔熙連聲問,放下手中的書。

“閔熙學長……”我動了動嘴唇,飛快地擦掉眼角的淚,想止住哭泣。但是我卻失敗了,眼淚更加洶湧地湧出眼眶,眼淚順著臉頰流進嘴角,嘴裏頓時彌漫起一陣鹹鹹的苦澀。

“別哭別哭,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紫閔熙走過來,拿出手帕擦掉我臉上的淚,“是腳傷又複發了嗎?要不要我扶你去校醫室?”

我使勁搖搖頭,嗚咽著,無法將話說完整。我好想跟誰說一說我此刻的苦悶,我全部的痛苦,但是我隻能搖頭。

“難道又有誰欺負你了?”紫閔熙麵色一凜,提高了聲音問。

我搖頭,止住眼淚說:“不是,閔熙學長,我沒事的。我沒事的,我很快就好了……我真的沒事……”

一個人影在小徑另一頭閃現,像一道閃電般衝了過來。幾乎是在同一秒鍾,我的肩膀被重重推了一把,猛地撞到身旁的樹上,跌坐了下去。

櫻花樹黑色的樹幹微微晃了晃,枝葉發出沙沙聲,有鳥兒被驚飛。

我坐在地上,腳踝處傳來刺心的疼痛。

“芸馨,你這是做什麽?”紫閔熙驚呼一聲,拉過氣勢洶洶的黎芸馨。

“我幹什麽?你居然這樣對我說話!”黎芸馨臉色發白,雙眼怒瞪,眼底燃起紅色的火苗。

我護著腳,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到。一陣鑽心的痛感從腳踝散發出來,沿著神經蔓延到整條腿。四周的溫度似乎急劇升高,氧氣被不斷抽離。我還沒開口說話,兩顆眼淚從眼眶滾出。

“艾米莉,是不是之前對你的教訓還不夠,居然又跑來勾引閔熙?也不對著鏡子照照自己那張臉!”黎芸馨簡直是在咆哮,她的兩個跟班遠遠地跟在後麵,仿佛被嚇到了,擠在一起,臉色灰白,一聲不吭。

“芸馨,你別說了,艾米莉受傷了!”紫閔熙朝我走過來,想扶我起來,卻被黎芸馨一把拽住。

“閔熙,你別被她騙了!她是假裝的,她想迷惑你!”

黎芸馨的聲音在我耳旁不斷放大,頭頂的天空在不斷壓下來。我捂著胸口,大口呼吸著。銳利的疼痛再次洶湧襲來,胃裏不斷翻湧著,隻想嘔吐。

樹冠在我眼前旋轉,氣溫不斷地攀升,許多聲音混合在一起,變成一首雜亂的曲子,不斷衝進我的耳膜。

“艾米莉!你說話呀!你給我說話!別在這裏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別想在閔熙麵前——啊!”

黎芸馨一聲尖叫,像是自己讓開了路,又似乎被誰猛地推開了。

有一個身影,逆著光出現在我麵前,他蹲下來,伸出手扶住我的肩膀。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一叢叢白色的木槿花恣意開放。

我使勁眨眨眼,叢叢的木槿花消失不見。是有人蹲在我麵前,他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木槿花香味。

那個人俯視著我,無數道細細的金色光芒從這張臉龐四周射出,太炫太亮,刺得我眼睛發痛,我無法看清楚他的模樣。

“艾米莉。”聲音輕若羽毛,飄在我耳旁。

我的肩膀感受到雙手的壓力,那雙手冰涼,我真希望把這雙手放在炙熱的臉頰上,好降低我的溫度。

“艾米莉。”那聲音再次響起。

我睜開眼睛,努力辨認眼前的臉孔。透明的陽光無聲地射過來,仿佛片片透明的金箔,每一片都閃著耀目的光芒。在層層的光芒中,我終於看清了那一雙眼睛,一雙黑如深夜的雙眸。

我認識這雙眼睛,是牧奈的眼睛。是牧奈那雙無辜、純真、充滿期待的黑色眼睛,眼底還藏著怯弱的懇求。

艾米莉,帶我玩好不好?

脆脆的童聲在我耳邊響起,直搗心髒。

艾米莉,帶我玩好不好?

好不好?

深深的薔薇花園,紫霧彌漫,這是九歲那年的薔薇花園,是埋藏在記憶中的塵封之地。

細長的秋千繩索在風中輕晃,薔薇花叢間的霧氣被吹散。

牧奈站在我麵前,看著我,眼底露出怯生生的光,充滿期待地對我說:“艾米莉,帶我玩好不好?”

四周一片寂靜,風無聲,花無聲,霧無聲。

隻有牧奈細小的聲音,和那雙漆黑的眼睛。

眼淚不斷滾出眼眶,我深呼吸,伸出手,輕輕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臉頰上,拚命點著頭。牧奈的手往回縮去,卻被我死死攥住。

“我帶你玩,我們一起玩,我帶你一起玩好不好?”我輕聲說。

那隻手停在了我手中,仿佛在微微顫抖。

“我真的帶你一起玩,不要害怕好不好,我們一起玩,我會好好保護你的。”我喃喃地說,閉著眼睛將那隻手貼緊。貼在我臉龐上的手開始變得柔軟,褪去了徹骨的冰涼。

不,我再也不會放開他的手,再也不會刺傷他,我對他犯下的全部錯誤,都在這一刻,重新來過。

沒有嘲笑,沒有排擠,沒有讓他去鑽狗窩,被狗咬傷。隻有真誠的邀請,發自內心的友善。隻有在一起開心地玩,留下美好而動人的回憶。童年那場夢魘,在這一刻被終結。

我們依然是單純的小孩子,像盛開的白色薔薇般一塵不染。

突然,我感覺自己騰空而起,我似乎被抱了起來。

“她受傷了,我得帶她去校醫室。”

我睜開眼睛,晃眼的陽光刺下來,聲音在瞬間回歸大地。校園的嘈雜聲、頭頂的鳥鳴聲、櫻花樹冠的波浪聲,還有諾亞的聲音。

我不是身在薔薇花園,我眼前的也不是九歲的牧奈,是長大後的諾亞。長大後的我,正在他的懷中。

“艾米莉,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你自己摔倒的嗎?”諾亞問我。

我看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我咬了咬嘴唇,極輕微地點點頭。

“說實話,到底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諾亞的語氣陡然嚴厲起來。

黎芸馨的臉色發白,她身邊的兩個跟班看著諾亞,又看看我。紫閔熙的臉色陰沉,目光掃著黎芸馨。

諾亞朝黎芸馨看過去,態度強硬:“芸馨,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諾亞,真的是我自己摔倒的。我很痛,真的很痛。”我的聲音很低,但無比清晰,所有人都可以聽得見。

諾亞沒再說話,收回目光,抱著我朝前走去。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去。”紫閔熙跟了上來,黎芸馨伸手拉住紫閔熙的胳膊,卻被他一把抹開。黎芸馨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仿佛塗了牆灰,定定地看著我們的方向。

經過醫生的緊急處理,我的腳重新裹上了石膏,並纏上了厚厚的繃帶。醫生叮囑,一定要萬分小心,雖然沒有傷及骨頭,但損傷了腳筋,恢複期必須延長。

“怎麽這麽不小心呢?明明有傷就不該亂動,這次扭傷腳筋,至少得恢複一個星期才能完全恢複正常。”醫生邊檢查邊埋怨,將舊的藥膏從我腳上除去。

我沒有吱聲,隻是低著頭。紫閔熙一直站在病床前,好幾次醫生埋怨我時,他都張口想說話,我及時岔開話題。他詫異地看了我幾眼,我輕輕搖頭,示意他不要說出我再次受傷的真相。

現在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多添任何麻煩。關於黎芸馨,我已無心去為她分神。

紫閔熙似乎了解了我的意思,最終沒有再提起我摔倒的事情。

裹上繃帶,打上石膏,再裹上繃帶,我的腳又變成了一隻圓圓的白色足球。

在校醫室躺了一下午,我望著窗外,偶爾有幾隻鳥兒飛過,留下清脆的鳴叫。有學生說笑著來來往往,消失在校醫室窗前。

我動了動腳,不能動彈。我本以為自己會難過沮喪,但令我自己意外的是,心底湧起的竟然是一股小小的喜悅,透明的,暖暖的。

從某一方麵來說,我似乎該感謝黎芸馨。是的,感謝她。

如果不是出了這場意外,我和諾亞的下一場相遇,將會遙遙無期。諾亞,他居然會為我駐足,甚至幫我解除困境……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令我驚訝,令我駭然,令我生出一絲微微的暖意。因為現在我知道,諾亞不會對我的困境熟視無睹,他冰冷的心,偶爾也會露出一絲陽光。

哪怕隻是一瞬間,但是那陽光朝向我,照耀我。隻這一點,我已經滿足。哪怕將來我們的人生再無交集,變成永遠的陌生人,諾亞對我做過的這件事,付出的溫暖,我都會永遠記得。

整個下午,陽光異常明媚,暖暖地罩在我身上。我望著窗外的天空、白雲和樹木,心底一片寧靜。不知不覺中,我睡了過去。

等我睜開眼時,發現已是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灑進來,校醫室小小的病房內沐浴著深深的櫻桃紅,還夾雜著淺淺的金色。天邊的浮雲仿佛烈火熊熊燃燒,雲層的邊緣鑲嵌著金色的光芒。

窗戶微微敞開,放學鈴聲在整個校園上空回**,也飄進了校醫室。

隔扇另一邊,響起開門聲,有人走了進來。

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是一陣猶豫的腳步聲,在隔扇前停止,頓了頓,然後繼續走了進來。

諾亞出現在隔扇邊,我心頭一驚,坐起身來。

教室前的陽台走廊。

傍晚金色的餘暉鋪滿了整條走廊,走廊邊的一排玻璃折射著細微的金色光芒,猶如一條金色長河。

“閔熙,我真的錯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黎芸馨拉著紫閔熙的袖子,低聲說。學生們陸續散去,隻有偶爾幾個人經過,好奇地望著兩人。

紫閔熙不說話,沉默地望著陽台外的天空。側臉出現少有的棱角,常常掛在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不見。

紫閔熙眉頭皺起,黎芸馨馬上轉換措辭:“閔熙,這次是我太衝動了,我不明白事情的原因才那麽做的。我隻是……我隻是擔心,你會被艾米莉迷惑……不,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知道她有腳傷,不然的話我不會去推她的。”

紫閔熙長長呼出一口氣,目光從天際收回,他幽幽地說:“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解開你的心結,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

“什麽心結?閔熙,你說什麽我聽不懂。”黎芸馨搖搖頭。

“自從艾米莉的那封告白信被貼出去後,你對艾米莉就有莫名的敵意。我應該早點覺察到,不該讓這種敵意占據你的心,讓你痛苦,讓你難過,讓你……變得敏感而多疑。”紫閔熙望著黎芸馨,眼底有著心痛和自責。

“閔熙,你不要難過好不好?我這麽做,隻是因為,隻是因為我太在乎你了啊!”黎芸馨抱著紫閔熙,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芸馨,你去跟艾米莉道個歉好不好?”紫閔熙低聲說。

“什麽?”黎芸馨抬起頭,臉色陡變。

“芸馨,做錯的事情,我們就糾正它。然後一切都會過去,好不好?”紫閔熙的聲音柔和,像剛剛吹過的微風。

黎芸馨咬著下唇,垂下眼皮,轉頭望著走廊深處。學生們都幾乎走光了,走廊空無一人。玻璃上折射出的夕陽金光開始褪色,歸於暗沉。

許久,黎芸馨回過頭,看著紫閔熙:“我可以讓艾米莉重回話劇社,也算是對她的道歉,可以嗎?”

“什麽?”紫閔熙驚訝地看著她。

“我說,讓她回話劇社。今天這件事就算了結,可以嗎?”黎芸馨艱難地說。

“芸馨,這是兩回事……”

“我絕對不會當麵跟她說對不起!”黎芸馨突然大喊,“我跟她道歉,不是因為事情本身到底有沒有錯,隻是因為我在乎你!所以,你答應我做這個讓步,好嗎?”

紫閔熙深深地看著黎芸馨,仿佛第一次見到她,眼底閃過一抹失望。

“芸馨,道歉的事,你該負責的對象不是我,你明白嗎?我隻是個旁觀者,你的任何決定,我根本沒有左右的權利啊。我勸你道歉,隻是不想讓你錯得太多而已。既然你這麽說,一定是你認為最好的方式。你不需請求我的意見,隻需問問自己的心。你隻需要聽著你的心,讓它指導你。”

“我的心告訴我,這樣做是對的。”黎芸馨定定地說。

紫閔熙嘴角閃過一抹苦笑,點點頭:“那好,我尊重你的決定。”紫閔熙轉身離開,這一次,黎芸馨沒有拉他,也沒有跟上來。

紫閔熙走了幾步,停下來轉身:“一直以來,我眼中的黎芸馨,雖然偶爾有些小小的霸道,骨子裏卻善良單純。雖然有著小小的倔強,卻是非分明,敢做敢當。我希望這個印象,能夠繼續留在我心中,真的。”

紫閔熙快走幾步拐過走廊,消失在樓道門口。黎芸馨定定地站在原地,許久,她的雙手捏緊欄杆,五官皺成一團。

穿過櫻花樹的小徑,繞過花園後麵的空地,紫閔熙停住腳步。校醫室掩映在叢叢木槿花叢中,白色的木槿花染著金色,盛開一片,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味。

紫閔熙朝前走去,剛到門口,他猛地停住了腳步。校醫室中有對話聲傳出來。聲音不高,卻聲聲入耳。

“牧奈,我可以繼續做你的跟班,隻要你能心裏好受點,我怎麽做都可以。”是一個怯弱的聲音。

“你覺得你對我的傷害,一兩天的補救,能彌補得了嗎?”是諾亞冰冷的聲音。

紫閔熙的眉頭皺起,透過窗戶,他看到諾亞站在病床前,背對著窗戶。

“不管多久,我都會去彌補的。真的,你相信我,牧奈。”艾米莉說。

“艾米莉,你是害怕我繼續報複你嗎?你何必這麽低三下四?你小時候不是很有自信的嗎?啊,白雪公主,大家的女王,每個人都聽你的!那麽厲害,那麽威風,誰能和你說上一句話,都是無上的榮幸啊!”

“牧奈,是我錯了,真的,是我對你做錯了……”

“錯?這個字從公主艾米莉的嘴裏說出來,真的太稀奇了!你可以繼續嘲笑我啊,可以讓你的那些跟班們欺負我,推開我,冷落我啊!哦,對了,你還可以讓我去鑽狗窩啊,讓我被一米多高的大狗咬得渾身是傷,然後再去接受各種痛苦的手術啊……”

“別再說了,求求你了,牧奈,請你別說了……那時我太小了,隻有九歲,我什麽都不懂才對你做了錯事。”

“你是在為自己開脫嗎?”

“不,不是的,牧奈——”

“請叫我諾亞!牧奈早已經不在了,自從九歲那天,當你命令他鑽進狗窩時就已經死了!”

悲苦的嗚咽聲響起,哭聲中夾雜著無數句道歉的話。

“諾亞,我……我會彌補的,真的,不管多久,不管什麽事,隻要能夠讓你原諒我,我都會去做……如果無法得到你的原諒,我會一輩子無法安心……無法麵對自己……”

“晚了,艾米莉。我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有些錯誤是沒有辦法修補的。如果你想在負罪感中過一生,我也不反對。”諾亞轉身離開病床,朝門口走來。

紫閔熙飛快地閃進門前的高大灌木叢中,校醫室的門打開,又關上。

紫閔熙看到站在門口的諾亞,眼角閃著晶瑩,一層水霧罩著他的雙眸。

諾亞停了停,又走下台階,他突然間仿佛力氣殆盡,步伐沉重不堪,而病房中傳來痛哭聲。

直到諾亞消失不見,紫閔熙才從灌木叢後轉出來。他的臉色蒼白,像被突然的驚雷嚇到。他走到門前,手放在門把上,猶豫了許久,又鬆開了門把手。他知道此時自己並不適合進去,隻好慢慢離開。

病房中的哭聲,一直纏繞在他耳畔,直到走出校園,還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