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他是個單純的少年

國慶休假後,我重新回到學校的生活軌跡,隻是周末會出去打工賺零花錢。

海邊城市十月的天還未減去空氣裏的炎熱感,我抱著下節課的課本往教室走去,忽然老遠就看見上次超市的女孩兒拿著一張畫在不停地詢問路人。

我好奇地走向她,女孩兒一抬頭便看見了我,她立馬跑過來,吃驚地說:“天呐,真的是你!”

“你找我?”我指指自己,問。

“是,我找你!”她重重地點頭,然後抓起我的手腕跑到了一處陰涼下。

她將來找我的用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她說她是辛海逢美術班的同學,名叫唐月希,希望我能勸勸辛海逢,去某培訓班參加培訓和考試。

“我覺得你搞錯了。”我有些為難地看著她,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說,“我跟辛海逢認識沒錯,但我跟他還沒熟到這個地步,足以勸說他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

唐月希猛地搖了搖頭,說:“辛海逢不是不願意,他骨子裏非常喜歡畫畫。他還跟我說過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去保加利亞的玫瑰穀開畫室,姐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說服他,但我知道你的話一定比我們說的都有用。”她說完,遞給我一直抱在懷中的畫本。

我疑惑地接過來看,發現前麵好幾張畫的都是我。速寫寥寥幾筆卻栩栩如生,我喝啤酒的樣子、看大海看日落的樣子、回眸看他的樣子,全都有。

唐月希繼續說:“辛海逢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才會猶豫不決,但我不希望這個世界埋沒他這樣的人才,更不喜歡他放棄自己的夢想。”

我猶豫了。

半晌,我將畫本還給唐月希,淡淡地微笑:“拿回去吧。”

“姐姐……”唐月希看著我,眸子裏還帶著些許的請求。少女的心思我懂,但這是他們的事,終究不是我自己的事。

對我而言,不多管閑事就是對我自己的生活最大的幫助了。

我轉身離開,唐月希還在身後喊著我。我沒有應她,徑直往教室裏走去。

可偏偏在唐月希來找過我後,我就心神不寧起來了。

我滿腦子都是辛海逢的模樣,他在海邊支起畫板畫畫的樣子,他遇到瓶頸皺起眉的樣子,他看著我好久才緩緩開口讓我不要喝太多酒的樣子。

我揉著太陽穴,問自己,我真的不管他嗎?就像唐月希說的一樣,如果畫畫真的是他的夢想,就這樣放棄了該多可惜。

我歎了口氣,掐斷自己不願回想的記憶,於是我打算周五再去一次海灘。

一個周五,兩個周五,很多個周五都過去了,天氣也在慢慢轉涼。我在海灘等了辛海逢三個周五,然後才看見他垂著頭從遠處的公路上走來。

我將啤酒全部塞進垃圾袋裏藏好,從礁石上跳下來跑到辛海逢的麵前,衝他打著招呼:“嘿,小孩兒!”

辛海逢皺起眉頭看著我,又看向我一直坐著的那塊礁石。

我笑起來,說:“我今天沒喝酒。”

“騙人,明明有酒味兒。”辛海逢拆穿我的謊言,我捂著嘴,嘿嘿地笑了兩聲。

辛海逢就地坐下,我隨他一起坐下,看著他眸子表層覆蓋的憂傷,我故意道:“真的是,連續三周沒看到你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兒呢。”

“那是因為你隻有周五才來,所以沒看到我。”辛海逢抱著自己的膝蓋,抬起眼睛望向海平麵。

我想了想,轉過身跪在沙灘上,麵對辛海逢問:“喂,小孩兒,咱倆算朋友嗎?”

辛海逢眼裏滿是疑惑,他扭頭望向我,問:“你……”一句未完,他又扭回頭,無奈地說,“通常這樣說話的人,都是有事要拜托的吧。”

“哈哈哈!你可真聰明!”我伸出胳膊將辛海逢的肩膀摟住,轉而拍拍他的胸口,說,“我們學校有萬聖節的活動,我想找個會畫畫的幫我們在牆壁上塗鴉,你看你有空嗎?你放心,不僅有金錢報酬還有美食可以請你吃!”

辛海逢微微垂著頭,問:“你會參加嗎?萬聖節。”

“我會呀!”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

辛海逢想了一會兒,轉過臉看著我認真地說:“金錢報酬和美食什麽的我都不在乎,你隻要答應我,也帶著我去參加你們學校的萬聖節就好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是一點追求都沒有的人。我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在他麵前晃了晃,說:“加個微信吧,到時候我會聯係你。”

辛海逢在校服口袋裏掏了一陣子,然後才掏出一個山寨安卓機對著我手機屏幕上的二維碼掃了一下。

我的微信名是:海的魚兒。

辛海逢的微信名是:海的某人。

他看著屏幕,嘴角微微上揚,眼睛裏流淌著溫暖好看的光芒。而我卻一直盯著辛海逢剛剛翻手機扯出來的口袋,望著它滑掉的線頭發呆。

“真的是,我這強迫症看著好難受。”我打開包包,從裏麵掏出隨身攜帶的袖珍型針線盒,對辛海逢說,“校服脫下來。”

辛海逢愣了一下,看著我手中的針線,立馬明白了什麽。他將校服脫下來遞給我,問:“都已經現在這個年代了,還有人隨身攜帶針線?”

我將他的校服口袋翻出來,小心翼翼地對準裂開的口子,用相近顏色的線給他慢慢縫上,我說:“因為傅檸的衣服褲子襪子什麽的都不經穿,總是會破洞,我讓他重新買新的他也不聽,所以我就常常備著針線給他縫一縫了。”

“傅檸?”

“嗯。”我專心致誌地幫辛海逢縫著口袋,心裏敏感地覺察到了他疑問當中的探究。

“好了。”我將線咬斷,將衣服丟給辛海逢,站起來拍拍身上粘上的沙粒,笑道,“我先回去了,明天等我聯係。”

“嗯。”辛海逢對我點點頭,沒有要起身的打算。

我知道他還要留在這裏,也許等到星辰跌入大海的時候才會走。於是,我沒再說話,自己先行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洗漱完畢的時候給辛海逢發了條微信,讓他收拾一下過來。

一分鍾後,辛海逢發來一條語音,說:“快到你們學校了。”

我聽著手機裏的語音,在門口處匆匆地換鞋。這家夥,剛說完就已經到校門口了,是神速嗎?於是,我走到校門口見到等在那裏的辛海逢的時候,我也這樣問了。

我問:“天啊小孩兒,你神速嗎?”

他扭過頭,亂糟糟的柔軟卷發看起來還保留著剛睡醒的淩亂,但卻美好得恰到好處。他提起裝有塗鴉工具的箱子,拍拍箱身,對我笑道:“帶我去吧,在哪兒?”

我雙手叉腰,皺起眉頭看著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後,我嚴肅地問:“你吃早餐了嗎?”

辛海逢提著箱子的手慢慢放下,有些茫然地看著我。

我心裏猜出了八九分,於是伸手拽著他的胳膊,大步往食堂裏走去,說:“我沒吃早餐,陪我去吃吧。吃完了再說。”

辛海逢跟在我身後,一聲不吭。我在食堂的窗口問他要吃什麽,不喜歡的他就搖頭,喜歡的就點頭。於是我自作主張地在辛海逢麵前堆了一座食物砌成的小山,他苦惱地看著我,說:“我吃不完這麽多。”

我用筷子輕輕點著他的額頭,說:“我們一起吃。”

然後,他才乖乖地低下頭吃飯。

就是那天早上開始,我知道辛海逢經常不吃早餐。他說爸爸早出晚歸地工作,不會做飯,媽媽每天睡到自然醒,從來就不打理家務,工作也是看心情,更別提做早飯了。他起來要上課,自己也來不及做飯。

辛海逢說這些的時候,眸子暗得像深夜。

我有些生氣,指責起來:“哪有這樣的父母?他們不知道你現在高三了嗎?你現在的身體十分重要,必須得跟上營養才有精力好好學習參加高考。你老說我喝酒對身體不好,你知不知道不吃早餐也對身體不好?”

辛海逢更沉默了,他說:“我一點都不想參加高考。”

我不知道該再說什麽,想起唐月希的那句“辛海逢有苦衷”,所以他才不願意去參加培訓。所以,這個苦衷來源於家庭嗎?若辛海逢真喜歡畫畫,真想實現自己的夢想,而我力所能及的話,我為何不能幫忙?

飯後,我帶著辛海逢去了活動地點。這裏是學校夏天騰出來的老圖書館,現在已被征用拿來當萬聖節的活動地點了。

辛海逢望著兩麵大牆,扭頭對我歎口氣說:“看起來你需要幫我了。”

於是,我配合辛海逢開始在牆麵塗鴉。他的想象力極為驚人,塗鴉畫麵看起來讓人眼花繚亂,實則十分有規律,各種“鬼怪”栩栩如生,好似要從牆裏跳出來一般。

一整天下來,我跟辛海逢渾身都沾滿了色彩,不過兩麵牆的塗鴉總算大功告成。辛海逢的心情很好,似乎很久沒有這麽暢快淋漓地畫過畫了。

我看著他額頭上的汗珠,從兜裏掏出手帕紙撕開,扯了一張丟在他的頭發上,說:“擦擦。”

然後,我幫辛海逢收起塗鴉工具,又舉起手臂聞了聞腋下,一臉嫌惡地說:“好大的汗味兒,我要回澡堂衝涼。”

“你去吧,我來收拾這裏。”辛海逢將被汗漬浸濕的紙巾揉成團,一抬手便扔進了垃圾桶裏。

我盯著渾身髒兮兮的辛海逢,抓住他的胳膊往圖書館外麵帶,說:“你也得去衝個涼。”

於是,我強製性地將並非很情願的辛海逢拖到了學校澡堂,充卡進浴室。等我洗完出來後我將水卡丟給辛海逢,將他推進男浴室,再下樓去學校旁邊的商店挑了一套幹淨的衣服。

等我再回澡堂的時候,已經到了飯點。澡堂裏空空的,就連管理師傅都不在,男浴室裏響著清晰的水聲,我走過去敲了敲隔間的門,踮起腳將衣服從門上麵遞過去:“小孩兒。”

辛海逢接過衣服,一聲不吭。

我環顧四周,找了張小板凳放在浴室門旁邊坐下,聽著裏麵傳來的水聲,我淺淺一笑,說道:“小孩兒,我可真羨慕你。”

嘩啦啦的水聲忽然停止,裏麵傳來一聲疑問:“嗯?”

“我說我很羨慕你。咱們認識也好幾個月了,你能畫出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能畫出這個世界的山川大海,我覺得你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說。

“為什麽?”他問。

我微微扭頭,麵對一板之隔,說:“我七歲前也很愛畫畫,在沙灘上、在樓下的水泥牆,在很多地方塗塗畫畫,隻可惜沒能堅持到最後。你比我優秀,你要是能堅持下去,肯定能成為中國的達·芬奇。”我說得無比誠懇,連自己都感動了。

過了一會兒,裏麵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不出片刻,辛海逢穿著我新買的衣服從隔間裏走了出來。

洗完澡的小少年看上去皮膚白皙水嫩,眼睛漂亮得如同一泓清泉。身上太過簡單的衣裳顯得他更加幹淨、樸實。

我看了他許久,說:“你過來,我給你吹頭發。”

說著,我將凳子拿到一邊,從牆上取下公用的吹風筒,讓辛海逢坐在凳子上。辛海逢乖乖的,一句話也沒說,由著我給他吹著柔軟的卷發。

頭發吹好後,辛海逢忽然開口:“你要是真的很喜歡畫畫,我教你。”

我輕輕咬著嘴唇,那可怎麽行?我喜歡畫畫的事情隻是為了讓你去參加培訓班而編造出來的謊言,我並沒有真的喜歡畫畫。於是,我隻好推脫:“不用了,我現在哪有時間去學畫畫,我可忙了。隻要看到你學業有成,我就很開心了。”

“不耽誤你時間的,就在沙灘上,在水泥牆上,我教你。”辛海逢站起來麵向我,認真地說。我心裏忽然有些愧疚,他是個單純又認真的孩子,我如此欺騙他,實在是對不起他。我訕笑,說:“你這小孩兒,太認真了,你不知道,有些事情失去了或者放棄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垂下腦袋,有些失落地說:“我以為我總算有可以幫到你的地方,為你做一點事情了。原來還是沒用。”

“小孩兒啊。”我愧疚地撓撓後腦勺,說,“你別這樣講,我挺愧疚的。你能不能答應我,無論我對你做錯了什麽,你都要給一次原諒的機會給我,我不貪心,隻要一次,我若是再犯,你大可打我罵我。”

辛海逢不解:“我為什麽要打你罵你?”

“沒什麽。”我轉過身,不敢直視他真誠的眸子,便說,“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萬聖節的活動在晚上七點正式開始,你記得來,我在門口等你。”

說罷,我將電吹風掛在牆上,垂著腦袋離開了澡堂。

我就像做錯了天大的事情一樣。平日裏我也經常說說小謊,不覺得有什麽,可是對於辛海逢,我卻覺得十分自責。

大抵是他太過單純,對我又萬分誠懇。麵對這樣美好的人,我實在不該欺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