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ght·圈套的線頭
因為心裏的執念,我還是會每天堅持去海邊。
我在孟瑜曾經待過的地方喝著她曾經喝的酒,海麵上的白鳥飛過來落在我身邊,我就將帶來的零食撒在礁石上,看著他們在我身旁盤旋。
但我一直都沒有畫設計的靈感,我所有的思緒都超越不了“深海”的設計理念。
好不容易有了靈感,是在孟瑜拒絕我之後。
那天,我剛從學校往畫室趕去,路過海曼樓下的世紀廣場。當時是工作日的上午,廣場上人比較少,孟瑜與別人的爭執聲從廣場角落的石階下傳來,我感到困惑,就悄悄地走了上去。
從她的話語裏我聽出來,她的哥哥缺錢了,要找她要錢。孟瑜不肯借他,他便拿出了孟瑜的往事來責罵孟瑜。
孟瑜坐在石階上,單薄的背影氣得直發抖。
等她掛上電話後,我緩步走上去坐在她身邊,關心地將手搭上她的肩頭。她陡然一頓,然後偏過臉來,整張臉上都是清晰可見的淚痕。
我皺著眉,心疼地幫她擦著眼淚。
她小聲地抽泣著,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我知道她現在很需要幫助,所以我直白地跟她說:“孟姐姐,我想像你以前幫我那樣幫你。”
所以,你有什麽難言之隱,你可以告訴我,我會不顧一切地幫你想辦法。
可是孟瑜穩定情緒後,衝我搖搖頭,笑起來說:“沒事兒。”
她眼角夾著淚,還要笑意盈盈地跟我說這句話。
她說,她是何等人物,沒什麽可以把她打倒。
但我知道,她是在拒絕我,她這樣拒絕我,就像在這之後我帶她去我的畫室,她拒絕我的告白一樣。
我拚命地找著我們倆之間的回憶,在簡陋的畫室裏給她做了碗麵條當午餐。
她接了一通她媽媽的電話,還沒有說話就掛斷了。
我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所以我說:“瑜兒,讓我幫幫你吧。”
隻要她說她需要我,隻要她點頭,我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助她渡過難關。
可是她拒絕我了。
她總是回避著我的靠近,還告訴我:“你是雲中的鳥兒,等待你的是碧空和彩虹,我既不是碧空也不是彩虹,我們倆走的路不一樣,目的也不一樣,我們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走不到一起的。”
你瞧,她的話多有說服力,她說我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問我何苦這樣付出。
人生在世,盡心盡力地為他人付出,若不是喜歡,還會有其他緣由嗎?
我說:“可你明明不想過這種生活,你那麽累,你為何不肯讓我帶你走?”
孟瑜看著桌上漸漸涼去的麵條,對我說:“每個人都有難以述說的緣由,你不是我,你不懂。”
說完,她便離開了這間畫室。
門是被風帶上的,劇烈的聲響震得這間破敗的屋子搖晃了一下。我緩緩轉過身靠著牆壁,左邊心腔裏痛得厲害,像有千萬隻手在緊擰一般。
我什麽都對她說了,一顆心掏得徹徹底底。我想叫她一聲瑜兒,我喜歡她就是一個事實,從來不是為了敷衍誰而想出的謊話。
從初見那天開始,就是這樣了啊。
如果喜歡她就讓我們兩個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相處,為什麽老天還要讓我喜歡她?
那次之後,我每天都睡不好覺,黑眼圈越來越嚴重。有的時候上課上著也會覺得身體不舒服,唐月希要拖著我去大醫院裏好好檢查,我沒肯去。
於是,她就搬出了溫女士。
溫女士說話,我不敢不聽。
結果,醫生給我檢查身體之後,正言厲色地批評我“年輕人猖狂什麽?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以後有你好受的地方”。然後,他還叮囑監護人要好好照顧我的身體,並要我保持良好的心態,遠離易導致哮喘發作的過敏源。
唐月希說,這些種種都證明了我的病情加重,必須好生休養。於是,她毛遂自薦,要承擔起在學校照顧和監督我的重任。
我無語,說:“唐月希,我是個成年人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別煩我。”
唐月希雙手叉腰,扭頭跟溫女士告狀:“阿姨,你看他!”
溫女士為了我的身體著想,這一次站在了唐月希這一邊。
從此以後,唐月希就變成了我的跟班,時時刻刻都盯著我。都說女人的身體裏擁有福爾摩斯的潛質,這話果真不假,我每次偷偷去了什麽地方,唐月希都能找到我。
這讓我很是懷疑她是不是在我身上安裝了追蹤芯片。
所以,我再想逃掉她,就甩掉了身上的所有電子設備,一身輕鬆地去想去的地方。
天已經入秋了,傍晚時候在海邊逗留隻覺涼意頗深。我爬上礁石,將啤酒放在腳邊,像往常一樣喝喝酒逗逗鳥兒。
今天的天氣可真糟,渾然不如往日的安穩。我低頭看著啤酒罐上熟悉的LOGO,這樣想著。
我還想,我跟孟瑜真是對調了生活啊。
她變成了我,我變成了她……
想到這裏,我腦海裏的一根弦忽然崩裂,像是沉積在最深處的靈感刹那間湧現了出來。我忽然想到要送給孟瑜什麽設計了。
足以與“深海”理念匹敵的,足以能換回我們美好回憶的,是我們最初相遇時的單純快樂啊!
人是很複雜的動物,與人相處久了,就漸漸地丟失了最初相識時的簡單了。
我與孟瑜也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太過複雜,所以才導致我們變成這個樣子。
那時多好,我什麽也不說,就站在畫架麵前看著坐在礁石上的她,她時而逗逗海鳥,時而將頭發挽向耳後,朝我微微笑著。
那時那樣的美好,我們有著各自的煩惱,但彼此在一起,卻很快樂。
身邊的海鳥撲騰著翅膀,往更安全的地方飛去。我提起地上的塑料袋,跳下礁石,飛奔向馬路,然後打了輛車回到畫室。
再次拿起鉛筆的時候,我卻不似以往一般迷茫了。
我心裏有一幅簡單的圖畫:平整的抹胸線條,收腰的單線,兩條虛線從服裝兩側沿著女性身材的輪廓直達裙擺,裙擺前後略微長於左右裙擺。裙子不長不短,剛好過膝蓋。
鉛筆劃過最後一條草稿的線條,我久久沉寂的心忽然升起了一股溫暖。
隻要將它描線、填色,然後交給庫迪,那麽,我就可以彌補孟瑜失去“深海”的心情了。她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我知道她心裏很喜歡那件“深海”,不然那天的T台下,她就不會掉淚了。
對於自己的事,她總緘默不言、獨自承受,沒關係,她不告訴我,我就自己去探索好了。
我將這張線稿拿去給餘耀看的時候,餘耀對比一下其他設計師給他的設計圖,忍不住笑道:“放在這些五花八門的設計稿裏,你這張真是一股清流。”
“被你認可就好了。”我將那張設計稿放進文件袋裏。
“喂喂喂,你至於那麽小心翼翼嗎?我知道這是你的寶,所以這次不會要你的圖的。”餘耀見我這般謹慎,忍不住開口說。
我不信他:“那也得好好保護住。”
餘耀指著我笑了笑,然後靠近我問:“哎,我已經說服了公司要去國外留學,所以明天有個歡送會,你要一起去嗎?”
“這麽快?”我疑惑道,轉而又說,“我就不去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餘耀翻個身靠在沙發上,點燃一根煙,遺憾地說:“那真是可惜了,嵐嵐還特意讓我帶你去。”
我一頓,想了想,問:“你說的,是齊嵐?”
“對。”餘耀兩指夾著香煙,衝我神秘地說,“就是那個孟瑜的好朋友齊嵐,她現在是我女朋友了。你呢,去還是不去?”
餘耀定是知道了些什麽,所以故意試探我。
但我最後還是答應他了。
為此,餘耀還笑話我沒出息。
歡送會的那天,孟瑜來了,在我意料之中。
我沒有主動與她攀談,她也沒有主動對我打招呼,在那樣的場景下,齊嵐好像更需要她。
他們聚在一起玩遊戲,我在沙發的角落玩iPad。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雖然我的視線一直在iPad的設計網上,但我卻屏住了呼吸在聽著他們的動靜。
孟瑜被他們一群人設計,要她講出真心話:跟你男朋友交往後,你有沒有劈腿過或者動一點點移情別戀的想法?
我似是懷著逞惡作劇的心理,放下iPad鑽進了人群,目光灼灼地看著孟瑜。孟瑜被別人圍著,聽著他們的起哄聲,知道他們的八卦心理,於是豁出去狠狠地一拍桌子,信誓旦旦地說:“我沒有劈腿,更沒有動過一點點移情別戀的想法!我跟我男朋友情意綿綿、情比金堅、情深似海!”
四周的人哈哈大笑起來,可我卻連扯嘴角的力氣都沒有。
我曾想,她和傅檸在一起許是因為身不由己,我曾想,在她的內心深處可能對我有過一點點動情。原來到了最後,所謂的“我曾想”,真的隻是我的想象而已。
說完那句話之後的孟瑜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我雙手無力地耷著,轉身回到了屬於自己的角落。
再然後,他們玩什麽,我都無心再聽了。
等到了時間點,齊嵐送餘耀去機場,她要我送孟瑜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我心裏在想,我要以怎樣的方式將那件設計給她看,將衣服做好送給她。
我要怎麽樣才能向她傳遞:我可以把喜歡你這件事情隱藏得很好,從此不再提起,但是我不想和你的關係變得如此冷淡。
這麽想著的時候,我已經送她到小區門口了。
看著她即將走進去,我怕錯過這次機會,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於是有些迫切地喊了她一聲:“瑜兒。”
她扭頭看向我,依舊像從前一樣笑著:“怎麽了?”
我踟躕了片刻,最終將自己的心裏話說了出來,我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希望能在這個周日見她一麵,就在那間畫室。
她聞言,想也沒有想,輕鬆地答應了我:“好。”
我一時有些發愣,但她應承下來了,我該是高興的,可我反而覺得好難過,就像即將要失去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我跟她說:“那好啊,孟姐姐,咱們周日再見。”
說了再見之後,我就一定可以再見到她。
於是,在離約定的日期還有幾天的時日裏,我都抽空待在畫室,盡可能將那件設計稿呈現出最好的模樣給她。
可是在周日那天,我撐過了等待她的時間,卻沒撐過自己頹敗的身體。
哮喘病是突然發作的,我想要寫的話還沒寫完,鉛筆就陡然間從我手上掉落在地。我急促地喘息著,兩隻手慌忙地在衣服裏掏著氣霧劑,但是氣霧劑還沒掏出來,我便覺得呼吸一頓,四周變得漆黑一片。
我一頭栽在地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在暈倒的時間段裏,我仿佛置身在無窮無盡的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有人急得掉下了眼淚,可我卻分不清他們都是誰。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人已經在醫院了。
陪在我身邊的是溫女士和唐月希,唐月希眼睛腫得像隻核桃,我看了她一眼,艱難地想要起身:“又哭了啊。”
唐月希連忙過來扶我,帶著隱隱的抽泣聲責備道:“總這麽嚇人,好玩兒嗎!”
我死裏逃生,於是便對她多了點溫柔,我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唐月希用袖子抹了把眼淚,說:“你媽也挺擔心的。”
我看向溫女士,她安靜地坐在一邊望著我,臉色有些憔悴。我伸手過去握著她的手,說:“媽,我已經沒事了。”
溫女士含笑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懂她,她一說話,聲音便會出賣她的心情。
我問:“對了,誰送我過來的?”
那個時間段除了孟瑜,沒人知道我在哪兒。
果然,唐月希眼皮一翻:“孟瑜唄。”
“那她呢?”我又問。
唐月希不爽起來:“你還想她幹嗎?要不是她,你能突然犯病暈倒嗎!”
“跟她無關,我發病的時候她不在。”我解釋道。
“沒有直接關係那也有間接關係。”唐月希不服氣地說。
這個唐月希,非要逼得我與她起爭執。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溫女士開口說:“唐月希,你也累了,先回學校吧,我來照顧逢逢。”
唐月希擔心道:“可是阿姨,你也沒怎麽休息好啊。”
溫女士笑笑:“沒關係的,逢逢是我兒子,我照顧他也是應該的,別擔心了。”
見溫女士這樣說,唐月希隻好作罷:“那好吧,需要我的時候阿姨可以給我打電話。”
溫女士點點頭:“好。”
唐月希看了我一眼,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病房。溫女士起身走到另一側,在我床頭坐下,安慰我說:“你放心吧,孟瑜跟我說過,她會來看你的。”
“她……她有沒有?”我遲疑著,我想問她有沒有很擔心我。
溫女士笑起來說:“她很著急,你突然昏迷把她給嚇傻了,久久都回不過神來呢。”
我有些自責,對溫女士說:“對不起,媽,我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害得你們都這樣擔心。”
“你也知道讓我們擔心啊。”溫女士意味深長地說,“若不是你喜歡,媽媽才不會讓你這樣折騰自己呢。”
我笑起來,說:“別人家的媽媽都是想盡辦法保護自家的孩子,你倒好,居然這麽寬心,任由我做什麽都可以。”
“那我下次可以效仿一下別人家的媽媽,是不是?”溫女士對我瞪眼道。
“別,這樣挺好的。”我說笑起來。
溫女士看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在醫院裏待了幾天,孟瑜來看過我一次,多是為了告訴我她將我畫室裏的各種東西都收在了何處,讓我不要一頭腦地亂找。
她跟我說話的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心裏有著怎樣的一個勇敢的決定。
我更不知道她和傅檸之間的關係已經岌岌可危。
等我出院後,我就將設計稿給了庫迪,讓庫迪幫我將服裝趕製出來。
在等待服裝製作的那幾天裏,我心情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我回畫室去找東西,想著過兩天天氣不錯,可以出去寫生。
但我怎麽都找不到我的調色板。
我猶豫了一會兒,想著大清早給孟瑜打電話問這種小事不太好吧?但是莫名多出來的一個理由讓我聯係她,我心裏又是期待的。
想了想,我最終還是撥通了孟瑜的電話。
但是,她還沒等我說話,便急切道:“小孩兒,你能過來我住的地方一趟嗎?幫我開一下門。”
我心中一驚,忙問:“是不是傅檸又將你關起來了?”
得到肯定的答案,我二話不說地出門攔車,往孟瑜所住的地方趕去。
一路上我腦子裏都是奇奇怪怪的東西,我想到我高考時候傅檸把孟瑜關在屋子裏的樣子,我就恨得牙癢癢。
我甚至想,若是我過去碰見了傅檸,就與他打一架好了!
可是,我並沒有碰見傅檸。
我趕到小區的時候,先跑去孟瑜的窗下,她探出半個身子將鑰匙用力地拋下。我接過鑰匙,便飛奔上樓去幫她開門。
但是鑰匙完全插不進去。我將手機的電筒打開照進鎖孔,才發現鎖孔裏麵被塞了東西。
我給孟瑜打電話,她讓我去找專業開鎖的人過來。
可是就在我掛了電話回身的一刹那,卻看見傅檸站在樓梯口冷漠地看著我。
他的身後,跟著兩名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