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真實的謊言

“安達!”發現那鐮刀竟然偏離了方向,向我身邊的安達襲去,我想也不想就撲過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安達因為我而受傷!

看到我向他撲去,安達臉色一變,伸手抱住我轉身一閃,很險地避過了那把鐮刀!

一切在電光火石般的一瞬就已結束。我甚至還沒看清楚安達是怎麽出手的,就已經被安達抱在懷裏,躲開了那把鐮刀。而在我們原本站立的地方,程鷺的鐮刀刺入地下,直至沒柄!

一想到剛才如果不是安達動作快,現在被鐮刀刺入的就將是他的胸口,我就止不住一陣顫抖,連忙回過頭去確認他的安全。

但是,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那道熒光細絲。

那道若有若無的細絲,牢牢指向安達的胸口,仿佛沾在安達身上一般。

我焦急地伸手去抓,但那細絲一下子散開,避開了我的手掌,隨後又凝結起來,仍然指著安達的胸口。這是怎麽回事?程鷺不是說,這道細絲會感應真凶嗎?怎麽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安達?程鷺的法術失敗了嗎?

“這法術根本沒用啊!”我看看程鷺,又看看一臉陰沉的安達,“搞錯了吧?”

“沒有哦,沒有搞錯。”程鷺一步步走上前來,“真凶就是……安達!食人怪!”

什麽?安達是食人怪?

我驚訝地看著程鷺,又回頭看了眼同樣很驚訝的安達。不,不可能的,安達怎麽可能是食人怪呢?

“不可能,你憑什麽那麽說?”我不能認同他這種隨意下定論的態度,之前他說我是食人怪,現在又汙蔑安達,我才不會相信他,“你有什麽證據?還是說,你隻不過是拿我們尋開心,一會兒說我是食人怪,一會兒又說安達是,好讓我們互相懷疑?”

麵對我的疑問,程鷺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自說自話:“是啊,我倒很想知道,安達你是什麽時候在晚飯裏動手腳的?真厲害啊,竟然連我這個除妖師都沒有發現這種藥物,結果讓我一下子沉睡過去,直到你們離開,我才被雨柔喚醒。”

“你胡說,安達不會這樣做的!”我氣憤地打斷他的話。

“其實,我應該在第一次和你們見麵時,就發現他的……”他一拍肩膀,雙頭蛇的突然出現,蛇眼緊緊地盯著安達,蛇嘴張大,像是能吞噬整個世界,又像是在對所有人示威。“雙頭蛇平時輕易不會出現,隻有在感受到妖物氣息時才會現身。我遇到理莎在先,但雙頭蛇沒有反應,直到碰見安達,才出現。”

我咽了口唾液,回頭看了看安達,奇怪的是,安達並不急著反駁,隻是臉色陰沉地看著程鷺。我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聽信程鷺的話,拉著他的袖子,說:“快點兒跟他說,這一切跟你沒有關係。是他搞錯了,是他故意栽贓!”

“理莎小姐,你這麽說讓我好傷心哦。我可是飛奔過來解救你的啊!”

“別胡說了!你一會兒這個說法,一會兒那個說法,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哎?理莎小姐,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程鷺走向他的鐮刀所在的地方,“以我的鐮刀出手的速度,普通人怎麽可能躲得過呢?更何況,他還抱著你閃開了呢。”

他仿佛要加強他說法的可靠性一樣,輕巧地拎起鐮刀,右手猛地一揮,我根本沒看清鐮刀往哪個方向去了,就聽到“哢嚓”一聲,一棵河邊的柳樹被砍掉了一根柳條。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我的臉一下子白了。

安達是從那種速度下逃開的嗎?

“你應該看得出來,要從我的鐮刀底下逃過,根本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情!”

我的心產生了一絲動搖。剛才太過緊張,因而沒有注意到一些細節。現在,那些細節一個個出現在我腦海中:從別墅到湖泊邊的距離那麽遠,安達背著我很快就走到了,而且一路上四周的樹木倒退得飛快,雨柔和程鷺馬上追出卻到現在才追上;鐮刀以幾乎瞬移一般的速度襲來時,眼一眨,安達就帶著我避開了,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要多麽快的反應速度才能做到呢?

我看著突然陌生起來的安達,惶惶不安地喚道:“安達……這……這是怎麽回事?”

安達的臉色蒼白,卻沒有為自己辯解,隻是用一種心事重重的目光看著我。

程鷺聳聳肩,替他說:“食人怪的本性,他也無話可說吧。”

雨柔聽到這裏,再也控製不住心中的怒火,大聲質問:“安達!是你幹的嗎?是你殺死南瑾的嗎?”

安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動了一下嘴唇,吐出一個字:“不。”

我發現,即使到了現在這種情況,隻要安達否認,我仍然會選擇繼續相信他……

雨柔仍然不放棄地質問他:“昨天送完晚飯後你去了哪裏?昨天晚上你待在哪裏?我去看了你的房間,**和我昨晚整理時一樣,一整晚不睡覺在幹什麽?”

“我……在花園裏。”

“你半夜不睡覺,在花園裏做什麽?”

安達凝視著我說:“我擔心理莎,所以整個晚上都望著二樓的陽台,守護著她。”

我心中流過一道暖流,對著安達笑了一下。

“安達,你覺得我會相信你嗎?沒有任何人看到你昨天晚上在花園裏,你說的話根本沒有人可以證明。理莎,你有看到安達在花園裏嗎?”

沒有……但那是因為我早就睡著了啊!

睡著了……喝完那杯牛奶我就感到一陣不可抗拒的睡意……我睡得很熟,甚至被人移動了地方,被人從**移到了南瑾的書房裏也沒有發現……

我突然覺得心中裂開了一道黑洞,這個黑洞吸走了我所有的堅持和信念。而我,就在黑洞邊緣,站立不穩,似乎隨時會被黑洞吸走……

程鷺仿佛能看穿了我心中的矛盾一般,拋出了一個誘餌:“其實還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可以鑒別食人怪。”

“你怎麽不早說?”雨柔瞪了他一眼。

他撇撇嘴說:“這個辦法,要到現在才能用啊。因為,食人怪的身體一步步變化,從現在開始,終於露出破綻了!”

“到底是什麽?”

“血液。”程鷺盯著安達手上的繃帶,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隻要拆掉繃帶,看看滲出的血液,是紅色的還是綠色的,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就像快要溺斃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我轉過身,急切地對安達說:“快點兒,快點兒,拆掉繃帶,證明你的清白啊!”

安達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張開嘴想說什麽,但我根本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勁,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個繃帶吸引住了。要麽是殘酷的真相,要麽證明是程鷺的誤判……見安達遲遲沒有動作,我等不及,幹脆自己上前,直接抓住安達的手,撕開了繃帶。

繃帶像一條委靡不振的白蛇一樣從傷處滑落,盤成一團。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幕,說不出話來。

綠色……綠色的血液。

看到這一幕詭異的場景我首先感覺到的不是害怕和驚訝,而是一種類似於被背叛一樣的濃濃的失望,仿佛有一大卷繃帶塞在我的胸口,悶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深深地凝望著安達——既熟悉又陌生的安達。我仿佛第一次發現,在他的臉上不全是我所喜歡的真誠和深情,在他的眼中,還有一抹憂鬱和沉寂的幽光在瑩瑩閃爍。我望著他,期待他向我解釋,說事實不是這個樣子的,但我在他眼裏看到的,隻有遊移閃爍,似乎不知如何向我開口。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我的血一點點冷下去。

“嗬嗬……”不知從哪裏傳來的冷笑聲,傳到我的耳邊。仔細一聽,那不正是我的聲音嗎……原來即使我的心不肯接受真相,我的身體也已經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原來是你。”我的聲音,已經苦澀沙啞得完全不像自己發出的一樣。

“理莎……”安達的目光閃爍,嘴唇翕動著,似乎要說什麽,卻在內心矛盾下,什麽都說不出來。

是啊,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難道會有人有綠色的血液嗎?如果連這一點他都騙我的話,我還能在什麽事情上相信他呢?相信一個已經不是安達的食人怪呢?

如果說之前我對安達的愛是一場熊熊大火的話,那麽,此時此刻,橙紅的火焰已經全部轉化為幽藍的冰焰。之前我對他投入了多麽深的感情,那麽此刻的怨恨,就有多深!

我冷冷地看著他,吐出一連串的質問:“你為什麽要殺害南瑾?他哪裏得罪你了?你為什麽不跟我說明真相?看到我自怨自艾,你很得意吧?你帶著我逃走,根本是早就計劃好的,對吧!你利用我來吸引視線,掩蓋你的罪行……咳咳……”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嗆到了自己,連連咳嗽之下,把臉都漲紅了。是的,連眼中的淚水也是生理作用而已,我絕對沒有為這麽一個卑鄙的家夥傷心!沒有!

程鷺得意地冷笑了一聲,隨即換上一抹嚴肅而冷酷的表情說:“現在真相已經大白了,你們都退後,讓我來對付他。”

“請你為南瑾報仇。”雨柔在後麵恨恨地盯著安達。

“我……我沒有!”安達終於爆發出一聲大喝,“我沒有殺南瑾,這是真的,理莎你要相信我!”

“你這個可惡的食人怪!還想狡辯!”雨柔咬牙切齒地跺腳,指著他說,“南瑾昨天跟我說過,他已經用電子郵件聯係上了另一個除妖師,對方說,家裏曾經傳下來一本古書,裏麵似乎有提到過食人怪。南瑾還說,他已經準備和那個人交易,買這個消息,繼續追查下去了!肯定是你發現了他的計劃,害怕他揭穿你的真麵目,所以就殺了……南瑾……”雨柔一抹眼淚,眼中露出一絲哀痛,“等我早上想起這件事,去查的時候,南瑾的電腦已經被破壞,根本不可能再看到這些內容了。這就是你的目的吧!你不用再狡辯了!”

聽完雨柔的話,我再也沒有一點兒疑惑,最後看了安達一眼,決絕地轉過身去。

安達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歇斯底裏地推開他,衝他大吼:“滾!別碰我!不要用你殺過南瑾的手來碰我!”

“南瑾不是我殺的,我怎麽可能會做讓你傷心的事情?”

安達不斷試圖抓住我的手,但我根本不想聽他的辯解,一次又一次地推開他。

“夠了,安達,你不要再說那些甜言蜜語了。”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壓下心中種種紛亂的情緒。如果不是事實擺在眼前,我又怎麽願意相信我真心愛著的人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妖怪呢?我現在還對他產生不舍、同情的感覺,難道不是對南瑾的最大背叛嗎?

“理莎,請你相信我,聽我解釋。”安達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哀求著我,他的聲音因為不斷說話變得嘶啞了。我狠心閉上眼睛,痛恨自己的不堅定。看到這樣的安達,我竟然還想再給他一個機會!

“好吧,你說,你還有什麽要辯解的,一起說出來吧。”我最終還是動搖了。

安達聽到我的話,臉色一亮,仿佛我給了他多大的驚喜似的,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顫抖著嘴唇說:“謝謝你,理莎,謝謝你願意相信我……”

我抽了抽手,沒能從他的手中抽離,隻好別過頭去,悶悶地說:“我沒有相信你,隻是不想讓真正的凶手逃脫!你說你不是食人怪,那你的綠色血液要怎麽解釋?”

安達臉色一變,囁嚅著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血為什麽會變顏色……”

我最後一點兒耐心也被消耗殆盡,冷笑著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帶著一絲嘲諷說:“那你還要解釋什麽?說你是食人怪但並沒有殺死南瑾?說你變成妖怪卻隻是愣愣地坐在小花園裏守護我守了一夜?還是想說這綠色的血是我們眼花?算了吧,安達,不要再找借口了。”

我心灰意冷地想走開,但安達死死攥著我的手腕,仿佛兩把鐵鉗一樣。這種非人的力氣讓我疼得“啊”的一聲叫出來,他趕緊放鬆了一些,連連道歉。

“對不起,理莎,我不是有意的。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請你相信我——不管在什麽情況下,我都絕對不會做讓理莎感到難過的事情!”

我趁著他放鬆的時候,掙脫出來,倒退兩步,絕望地對他吼道:“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你根本沒有對我說實話!如果你連基本的坦誠都做不到,我又拿什麽來相信你呢?安達!我對你太失望了……”

“看來,就算是被你迷住的理莎也已經認清了你的真麵目。”程鷺一個跨步站到了我和安達中間。

“滾開!”安達吼了一聲,想越過他衝向我。

程鷺把他攔了下來:“嘖嘖,你還不肯放過理莎嗎?幸好我們來得及時啊,你本來想讓理莎死在這裏,來個死無對證吧?你也好利用她畏罪自殺的事輕鬆脫罪。嘖嘖……就算是妖怪,這樣對待自己的女朋友也太殘忍了吧……”

我震驚地抬起頭來,看向安達,安達仍然叫著讓我相信他,但我怎麽可能還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即使他現在滿臉的急切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假裝,他甚至在和程鷺的交手過程中受了一些傷……可看到他的傷口真的流出了綠色的血液,我再也不能騙自己了!不管他看起來多麽悲傷、無辜,這都是假象!就像這裏站著的人形安達一樣!隻不過是食人怪的偽裝而已!可笑我竟然被他迷惑了這麽久……

原來,他接近我,是因為他早就打算好,要利用我做擋箭牌。他帶著我逃離現場,來到這個湖泊,說要和我一起殉情,也是有預謀的。因為隻要我一死,讓大家認為我是畏罪自殺,自然就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去。

想到上一刻,我還為他假惺惺的表白而感動得不能自已,我就忍不住渾身顫抖——安達竟然是這樣一個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殺人魔王!而外表上竟然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太可怕了……

我麻木地抬起腳想離開,想離這個可怕的人遠遠的,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離這個讓人傷心的地方遠遠的,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後似的。可身體在這種大喜大悲的情緒下,竟然已經僵直得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我蜷縮在地上,腦中紛亂無比,安達的目光帶著灼熱的溫度,像一把鋒利的劍一樣刺在我身上。

他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仿佛從心底最深處傳出來的聲音一樣,我的心也因此像是被人狠狠抓住一樣,縮成一團……曾經,隻要他呼喚我的名字,我就會歡喜無比,迫不及待地向有他的地方跑去;可現在我隻想逃開這個聲音、這個魔咒,恨不得拔腿就走。這兩種衝動撕扯著我的身體,讓我跪在原地無法動彈。雨柔把我抱到懷裏,我一下子哭了出來。

安達一直想向我衝來,但程鷺用鐮刀巧妙地封鎖了他的動作,他不耐煩地大吼:“程鷺,你讓開!”

程鷺戲謔地說:“我現在是為理莎小姐效勞,你要是能讓理莎回應你的呼喚,我才會讓開。”

雨柔不高興地提醒程鷺:“你答應幫我報仇的!”

“雨柔,南瑾不是我殺的!”安達大聲解釋,“理莎,再給我一個機會,我會把一切都解釋給你聽的,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感覺到抱著我的雨柔渾身緊張起來,我知道她擔心我又心軟聽信安達的話,想到這裏,我扶著雨柔的肩膀坐起身來,對著安達一字一句地說:“我理莎,再也不會見安達,再也不會聽安達說的任何一個字。從此,安達就是我的仇人!”

我的宣言震驚了安達,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他的動作不再靈巧,仿佛突然中了咒語一般,連著被程鷺劃傷了好幾下!

他眼神空洞地望著我,隔著那麽遠的距離,我竟然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眼眶發紅。簡單來說,他就像一下子被抽取了靈魂一樣,直直地望著我……

雙頭蛇再次從程鷺的肩頭出現,昂起巨大的蛇頭,衝著安達而去……

還沒等我驚叫起來,那蛇頭一下子咬在安達的肩上,綠色血液飛濺開來!安達痛苦地吼叫了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想甩開蛇頭。

“嘩啦”一聲,他沒防備,竟然一下子滾進了湖中!

程鷺神色凝重,飛奔到他落水的地方,甩起鐮刀,往水中直插進去!

水麵像滾開的開一樣,往兩邊翻湧,帶起大量的泥沙,湖水渾濁,根本看不清水麵下的情況。程鷺不死心,用鐮刀左右上下來回試探,卻沒有發現任何安達的蹤影。

過了一會兒,水麵漸漸恢複了平靜,隻留下一縷綠色的血液漸漸暈開……而安達,已經徹底消失了。

程鷺又等了一會兒,但平靜的湖麵就像鏡子一樣,別說是安達,就連一個氣泡都看不到。他隻好不甘心地慢慢收起鐮刀,甩幹水滴,貼身藏在衣服裏,轉身向我們走來。

“他死了嗎?”雨柔焦急地問。

“恐怕沒有。”程鷺搖搖頭,“食人怪的生命力很強,不用特殊的方法根本殺不死。可惜我的雙頭蛇遇到水就會化開,沒有辦法追蹤他。”

雨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地看著我們說:“難道,他早就料到這一點才選擇到湖泊這裏來的嗎?”

程鷺神色凝重地點點頭:“食人怪果然很狡猾。”

“安達!我不管你躲在哪裏,我都一定要親手殺死你,為南瑾報仇!”雨柔的誓言回**在我耳邊,而我隻能更加往她的懷中縮去,閉上了眼睛。

*****

“理莎,你已經到了啊。”雨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才驚覺有人來到了我身邊。

她徑自坐到我對麵,叫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這原本是南瑾的最愛。

“理莎,你怎麽又瘦了……”她皺眉看著我,“還有,你的頭發……”

我摸了下自己的頭發,不再去美容院精心打理它們,現在,它們自然生長,已經超過了肩膀,就如一道黑色瀑布披在我的身後。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女生了,黑色直發給我平添幾分深沉和……陰鬱。

有誰的世界是每天都在下雨呢?可如果太陽已經被人摘走,烏雲籠罩天空,麵對這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大雨,你又能做什麽呢?

我淡淡一笑:“別說了,你不也一樣?”

雨柔自從那天以後,再也沒穿過除黑白兩色外的衣服。此時的她,一身黑色連衣裙,襯著她雪白瘦弱的手腕,就像一朵黑夜中的百合,看似脆弱,實則堅強。

是啊,我們都變了。

即使我們仍然坐在“等一個人的咖啡”那個老位子上,我們也不再是過去的我們了。

因為,再怎麽等,那個人也不會來了。

我和雨柔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個空空如也的位子。在雨柔來之前,我已經叫了一杯咖啡放在那裏,此時,咖啡已經冰冷,就像我們冰冷的心。

我們刻意別開目光,彼此都心照不宣,不去揭開這道傷口。話題又回到了現實上。

“期末考試你考得怎麽樣?”

“還可以吧。”

“你沒好好複習吧?”

“我……沒有那個心情。你不也是?”

“是啊……如果南瑾……”雨柔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以前,南瑾作為年級第一名,每到考試,總是熱心承擔起輔導我和雨柔的重任。我一直覺得,他教課的方式比老師好多了,他講解題目,我一聽就能明白,而老師上課,總是讓我昏昏欲睡。

有時,他甚至幫我們臨時抱佛腳,替我們猜題。他的猜題有時很準,我們開心地誇獎他,他卻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說:“抓到老師的出題思路,就很簡單了。”聽他說起來,沒什麽事是不簡單的,他也總是能像變魔術一樣輕易做到這一切。

可是他不在了。

如果是他,能完成這個高難度的命題嗎?在好朋友離開人世之後,要怎麽做才能不悲傷,才能不思念?他還能教我嗎?

南瑾離開了,可我們的腦海中、唇齒間,還常常不經意溜出他的名字,可不論如何呼喚,他也不會再出現了。他的名字變成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吞噬著我們的思念。

“突然覺得考試這種事,真的無所謂。”我笑了笑,說,“以前覺得成績不好,就是天大的事了。想到要怎麽跟家長交代,就要急得團團轉。現在看來,那樣單純的自己也是幸福的。”

雨柔沉默了。

但我知道,她肯定也有這樣的感觸。經曆了這麽大的變化,忽然懷念起那個為了分數急得直跺腳的自己,也正是失去了,才知道可貴。

一陣沉默過後,雨柔忽然說:“對了,我還約了程鷺。”

“嗬嗬,兩位美女,我已經到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我回過頭去,程鷺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我背後。

他還是一身黑衣打扮,胸前的一根拇指粗的項鏈上掛著一個十字架吊墜,十字架上,耶穌滿身是血,表情痛苦。這個吊飾不但沒有一種宗教的莊嚴氣氛,反而透著幾分詭譎,不過配上程鷺的裝扮,隻能用一個“酷”字來形容。

他走到我身邊,問也不問,就拉開凳子坐了下去。

我和雨柔同時開口:“別坐這裏!”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麵前已經完全冷掉的咖啡:“我還以為這是為我叫的,原來不是。”

“這是南瑾的位子。”雨柔有些敵意地盯著他看。

“我不介意。”他隨手就把那杯咖啡推到旁邊,“我想他也不介意稍微換下位子的。”

雨柔騰地站了起來,蒼白的臉頰因為憤怒染出一片潮紅:“程鷺,我們的關係好像不是很熟吧?別隨便替別人做決定!”

“是嗎?”程鷺右邊的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絲不知是嘲諷還是感興趣的表情,“你不想知道安達的消息嗎?”

見雨柔快要發火了,我連忙按住她的手,使了個眼色。雨柔站了一會兒,冷哼一聲,緩緩坐下。

我們對程鷺的忍讓都是為了要找到殺死南瑾的凶手——安達,我想,南瑾也不會介意稍微讓程鷺坐一下他的位子吧。

“小姐們,請記得我們現在是同伴。我要找到食人怪,而你們需要找到他為南瑾報仇。我們目標一致,可不要內部先產生矛盾。”程鷺叫了一杯薄荷茶,喝了一小口就放下,“我先說下我這邊的情況。”

“找到他了嗎?”雨柔轉向程鷺,即使有剛才的尷尬,她不好表現得太急切,但臉上的關切怎麽也掩飾不住。

“有好消息,還有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啪”的一下,雨柔拍著桌子站起來,聲音像凜冽的北風一樣寒冷:“不要跟我玩這種幼稚的遊戲,我要知道你到底找到他了沒有!”

“雨柔!”

我趕緊跑過去,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唯恐她的脾氣把程鷺氣走。畢竟,我們對食人怪的一切了解都是從程鷺這裏來的,如果他不幫忙,我們找到食人怪也拿他沒辦法。似乎是想到了這一層,雨柔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問他:“那麽,請問,好消息是什麽?”

“我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安達。”

“在哪裏?”

看到程鷺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我仿佛得到了一絲靈感,連忙問:“那麽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這個地點是有時間限製的。”

“什麽意思?”

“根據我查到的資料,食人怪要徹底覺醒,條件是很苛刻的。他必須在月圓之夜,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吸取月光的精華,才能進化完畢,徹底擺脫現在的人形。”

“月圓之夜。”

雨柔若有所思地呢喃著,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

我著急地追問下去:“這裏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是……”

程鷺卻低下頭去,喝了一口薄荷茶,似乎並不準備回答我的問題。

他抬起頭,忽然問我:“理莎,這段時間來,你還有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在其他地方的情況嗎?”

我搖搖頭。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為什麽正好在我被懷疑成食人怪的時候,會出現這種奇怪的現象呢?

程鷺點點頭,似乎早就猜到我會有這樣的疑問,解釋說:“果然。一開始聽到你說的情況,我就有點兒懷疑。這種情形,很像是被人催眠。不過,因為對食人怪蟄伏期間的資料太少,所以我也不能確定。現在想來,其實這一切應該也是安達的安排!他可能感應到我的到來,為了自保,必須找一個可以轉移視線的傀儡。”他看了我一眼,“你就是他挑上的人選。”

聽到這裏,我的臉色慘白,不知不覺握緊了雙拳。即使早就知道了這一切,親耳聽到程鷺冷酷的分析,還是讓我有種心如刀割的疼痛感。

“他催眠你,讓你在半夜夢遊,引起我的注意,他卻正好把他做的一切都推到你頭上。嗬……他果然夠狠心、夠狡猾。”

“我已經知道了。”我慘笑著別過頭,“你不用一再強調。”

見我這個樣子,雨柔擔心地反握住我的手。被她握住,我才發現,我的雙手已經冰冷。溫暖從她的手心不斷傳過來,就像她無言的擔心一樣。我安慰地對她笑了笑:“放心吧,我已經不是那個傻傻的理莎了。我不再是那個容易被人用花言巧語欺騙的小女生了。我心中對安達已經沒有留戀了。”

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這裏,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安達的地方……我在這裏等了他一天,不知不覺睡著了,一覺醒來,他就在對麵安靜地喝茶看書,猶如一個從童話中走出來的優雅王子。

我自嘲地笑了起來:“原來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見鍾情、至死不渝的愛情。嗬嗬,原來一切都是夢,而今天,我已經從這個夢裏醒來了。真是一個……好長的噩夢!我不會再被他蒙騙了!”我用力握了握雨柔的手,南瑾的笑容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現在對他,隻有——恨!”

聽完我的話,程鷺的眼中閃過各種光芒,他滿意地點點頭:“你有這樣的認識就好。在月圓之前,他很有可能再次出現,他的下一個目標,也許是你……有些食人怪喜歡殺光認識他的‘保護色’的人,想徹底抹殺自己曾經身為人類的痕跡。所以,你和雨柔都很危險,晚上請小心。”

雨柔冷冷地笑了起來:“那樣更好,我枕頭下的匕首正等著他呢。”

程鷺頗有深意地望了雨柔一眼。他抬腕看了看時間,掏出一張大鈔壓在杯子底下:“我有事先走了。如果安達出現,你們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程鷺的話。食人怪會再次出現,襲擊我嗎?

“那樣更好,我枕頭下的匕首正等著他呢。”

想起雨柔的話,我坐在床邊,默默地看向自己的床頭櫃——那裏放著一隻紙鶴。

那是南瑾留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上麵暗紅色的血漬已經變得接近黑色,散發著一種濃厚的、悲戚的意味。我在心裏默默地對它說:“南瑾,你放心吧,我會替你報仇的。”

學著雨柔,我也放了一把小刀在枕頭底下。真的睡下去的時候,我不但沒有因為枕頭下麵的小刀而覺得安心,反而始終有種惶惶不安的預感。

枕頭那麽柔軟,照理說我應該完全感覺不到下麵的小刀形狀,但我總覺得,臉上貼著一樣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非常不舒服。

我平時一沾枕頭就睡覺,今天卻翻來覆去始終沒有睡意。

我幹脆坐起身來,隨手拿起一本書,正打算讀一會兒,一看封麵,竟然是《怪物王子》。

從南瑾的別墅回來後,我就刻意收起了和安達有關的一切。不論是他曾送我的小玩意兒,還是電腦裏、手機上的合影,抑或是他稱讚過的發飾、衣服,我都一股腦兒塞到了衣櫃最深處。沒想到,這裏還有個“漏網之魚”。

我拿起書,準備把它和其他東西一起扔到儲藏室,但看到封麵上那個熟悉的王子頭像,一種酸酸澀澀的情感湧上我的心頭。

這果然是一本命運之書……我曾經以為怪物是我,沒想到卻是安達,是這個看起來十分善良溫和的人。

記得那天,安達晚上陪著我念這本書,最後沒念到結局,我就已經哭得淚流滿麵了。他隻好安慰我,告訴我這是個完美的大團圓結局。可惜……世事變幻,根本不可能和書本一樣,有個完滿的結局。

我無意識地翻到最後一頁,卻發現根本沒有什麽大團圓結局!

王子手上刻著王兄的名字離開了,而王兄黯然地望著天空,說:“我還是沒能救他。”

烏鴉從陰影中出現,恭順地低著頭說:“‘故事中的王子最後一定會獲得幸福’這句話就是國王您對王子說的,您忘記了嗎?您是王子唯一的親人哪,除了您以外,還有誰能帶給王子幸福呢?重逢之日一定會到來的。”

“直到王子獲得真正的幸福之前,故事仍舊會繼續下去……”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王子沒能如願待在王宮裏,王兄也沒能讓變成魔物的王子重新獲得人的身份,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隻留下一個虛無縹緲的信念——故事中的王子一定會獲得幸福的。這是怎樣自欺欺人的話啊……

更自欺欺人的是安達,他對我說,這是個大團圓結局的故事,而我就一直心安理得地相信他的說法,相信在這個故事世界裏,好人總有好報,王子總能得到幸福。結果呢……

如果連故事都無法圓滿的話,現實不是會更讓人絕望嗎?

我苦笑著合上書,關上燈。雖然心情還是很低落,但我終於抵擋不住睡意,閉上了酸澀的眼睛,跌入了長長的夢境中。

夢境裏,怪物王子像書中一樣,佇立在窗台上。我馬上就發現,這裏不是故事中的歐式城堡,而是我家的陽台,黑沉沉的烏雲完全遮蓋了月光。

王子孤單的身影就像一道悲傷的剪影,隨時都會被風吹去似的,無比脆弱。

我壓抑不住好奇心,走上前幾步,想看清他現在的表情。正在這時,烏雲散去,月光如雪,一下子照亮了他的臉龐。

是安達。

原來那不是怪物王子,而是真正的妖怪——安達!

“啊!”我大叫一聲清醒過來,從**坐起,大口喘著氣。夢境雖然已經消散,但夢中的安達,他的目光仍然落在我身上。我皺起眉頭,想拿杯水喝,卻驀地發現,房間裏十分昏暗。睡覺前我並沒有拉起窗簾,不應該這麽昏暗才是啊。我詫異地抬頭望去……

噩夢成真!

安達就站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