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在回憶裏等

我終於知道你愛我,卻是在你即將離去的時候。

1

我從一場不可饒恕的宿醉裏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之所以說不可饒恕,是因為,我醒來的時候,江舟告訴我喬歡已經去了日本,早上十點的飛機。

我茫然地坐起來,怔怔地伸手用力捏江舟的胳膊。等到他呼痛跳開,而我眼前的景象沒有發生絲毫變化時,我才肯相信這不是我的噩夢。

喬歡不告而別,去了日本。

唯一讓我想不通的是,安然已經走了,喬歡為什麽還要去日本學醫?

他在國內的時候我沒有機會問,現在隔了千山萬水,即便有機會問,又還有什麽意義呢?

抬頭去看窗外的夜空,藍絲絨般的夜幕裏有幾點繁星悄然閃爍,我的心便跟著那星光一顫一顫。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我和喬歡才可以並肩站著看星星。

他說最快兩年就會回來。兩年,730天,17520小時。

我暗自出神。江舟將一個精致的紫檀木盒遞到我麵前:“喏,喬歡留給你的。”

盒子上了鎖,打不開。不知道喬歡在裏麵放了什麽,我有些好奇。江舟又將一把用紅繩係著的銀色鑰匙放到我手中。玲瓏精巧的鑰匙堪比珠寶專櫃裏那些美麗繁複的吊墜,令我愛不釋手。

將銀鑰匙在手中細細摩挲一遍,對準鎖眼準備打開木盒,卻被江舟阻止。

他捏了一張卡片,臉上的表情莫名其妙:“喬歡再三交代,在你想打開盒子之前,一定要先讓你看這個。”

那是一張雪白的,外麵沒有任何圖案和字跡的卡片。裏麵是我熟悉的字體,龍飛鳳舞,隻有短短一行字。

記住,兩年後打開。否則,我會回不來哦。

我忍不住嘴角上揚。明明是帶著點威脅的句子,因為用了他從來不曾在我麵前用過的感歎詞——哦,讀起來竟然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笑過之後便是無端的失落與惆悵。喬歡如此了解我。他知道我有時候會固執地認為一件事會成為另一件事的預兆,即使那兩件事看起來毫不相關。因此,他說,兩年後再打開,否則就預示著他會回不來。

我怎麽能讓他回不來?即使我心裏清楚,兩年後他會不會回來,和我是否在兩年後打開這個盒子毫無關係。但是,固執如我,又怎麽能冒一點風險?

如果兩年之期不到,打開盒子,他就會回不來。他明明知道,這樣的句子對我來說無異於最惡毒的詛咒。但是,他仍然這樣寫了。也許正是因為他了解這一點,所以才以此“威脅”。

我抿唇,盯著盒子發怔。喬歡他到底在盒子裏放了什麽東西?而這些東西又為什麽要等兩年後我才可以看?

深紫色的木盒,在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冷光。八月炎熱的夏夜裏,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直覺裏有不好的念頭一閃而過,但是又說不清究竟是什麽。

我看一眼浮著森冷幽光的木盒,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對著江舟叫起來:“快拿開!我不要看。”

新來的阿姨受喬歡之托將我照顧得無微不至,這讓我更加想念芳姨和喬歡。九月開學的時候,用喬歡留給我的卡去銀行取錢,才發現裏麵的存款數額大得驚人。

喬歡很少給我打電話,但是,每星期都會給我寫一封長長的郵件。他在郵件裏介紹日本各地的風土人情;告訴我哪一天在哪裏他看到怎樣旖旎的風景;吃了什麽特別的小吃;在哪一條路上遇見一隻正曬太陽的貓。種種細節,不一而足。

有時候,對著電腦,看著那些方方正正毫無特點的字總會產生一絲錯覺。總覺得喬歡不是在給我寫信,而是在詳細記錄自己的每一天。

不拘小節的喬歡,為什麽突然會對生活點滴觀察得如此細致入微?

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仿佛他那些詳盡的字句背後潛藏著某種深深的恐懼。但是究竟是怎樣的恐懼,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會給喬歡寫很長的郵件,在信裏絲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思念。當然,這些信最終都躺在了我的草稿箱裏,一封都不曾發出。每一次,我真正回複給喬歡的郵件隻有短短的六個字:一切安好,勿念。

2

進入到C大附中,才真正領教了傳聞中魔鬼式的教學方式。每一天,都在反複地做題、測驗中度過,絲毫不能鬆懈,仿佛隻要稍稍停下來喘口氣就會有大堆的試卷將自己生生地活埋。

奇怪的是,同一個班級的江舟卻似乎輕閑很多。他總是趁我不注意從背後把我的試卷抽走,漫不經心地掃一眼說:“這麽簡單的題目,簡直是浪費我們天才少女的寶貴時間。不如由我來代勞。”

他那種氣定神閑、雲淡風輕的樣子,簡直要讓被無數習題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我發狂。還好,我定力夠好,每次都能忍住不發作,隻是從他手裏奪回試卷,一言不發地低頭繼續奮筆疾書。

某一天,一片枯黃的樹葉被風卷落到我的試卷上,我從書堆裏抬起頭來,看到窗外蕭瑟的世界,才愕然發現C城的冬天已經不知不覺來臨。

C城凜冽的冬天,沒有喬歡在身邊,會清冷許多吧?我裹緊衣服,把手攏在嘴邊嗬一嗬,抿唇笑起來。沒有關係,過了這個冬天,再過一個冬天,喬歡就會從日本回來了。

第二天,是周五。下午快放學的時候,蒼青色的天空飄起輕盈如羽的雪花,宣告這個冬天的第一片雪精靈降臨人間。

從C大附中回彼岸巷的舊樓,需要穿過一個公園,再走一條街道。我徒步走在銀裝素裹的公園裏,周圍的世界一片靜謐,耳邊隻有“簌簌”的落雪聲。任由晶瑩的雪花落在我的發間,棲在我長而濃密的睫毛上,想象著自己是一位出沒於皚皚白雪中的精靈。

快要到公園出口的時候,遠處路燈下佇立著的頎長身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修身的黑色羊絨大衣,豎立的領口襯著尖削的下巴,狹長而漂亮的眼睛,柔軟的黑色短發上落著點點白雪。那樣熟悉的輪廓。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近。路燈昏黃的光暈裏漸漸清晰的一張俊逸的臉慢慢和我腦海深處的喬歡的麵孔重合。

是喬歡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輕輕吸一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清冷的空氣裏竟然隱約有一股白殘花的味道。

“喬歡?”我停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試探著輕聲叫他的名字。

一直低頭若有所思的人,慢慢向我側過頭來,用那雙形狀優美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一樣。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這場景不過是我無數個夢境之一時,他才仿佛突然記起來我是誰。他輕蹙的眉頭一下子展開,呼出一口氣,很輕鬆地說:“安冉。”

我看著喬歡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注意到他手邊的行李箱,需要使勁地瞪大眼睛才能不讓喜悅的眼淚掉下來。

今天是我的幸運日吧?喬歡真的回來了,在他離開的四個月又十天之後。

滿腹的疑問在看到喬歡細長的眸子裏融融的笑意後,全部化為烏有。

不管因為什麽,他回來就好。不是嗎?

3

喬歡沒有再提起去日本的事。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飛揚,就像C城冬天漫天飛舞的雪花,輕靈、美麗,直到我漸漸發現某些之前被我忽略的不對勁的地方。比如,喬歡回家的第一天,他怔怔望著他請來的新阿姨問我芳姨去了哪裏;又比如,某個夜晚,剛剛吃完飯的他,又來敲我的門讓我陪他出去吃晚飯;再比如,陽光充足的午後,他會對著院子裏枯敗的薔薇問,安冉,那是什麽花?

盡管敏銳的直覺一直在向我示警,但是,我一直試圖安慰自己。喬歡不過是有點健忘而已,不需要這樣大驚小怪。然而,江舟的一句話徹底將我驚醒。

那天午休的時候,我向江舟提起一直以來心中的疑惑:“喬歡是不是有些健忘?”

“做題做傻了吧你?”江舟難以置信地望著我,“喬歡可是在國際記憶力比賽上拿過獎的人。健忘?怎麽可能。”

可是他明明……

我的心髒突突地跳起來。感覺自己仿佛被人懸在半空中,而腳下是萬丈深淵。莫名的恐慌攫住我的心,讓我害怕得不知道如何呼吸。我衝出教室,不理會一路跟過來的江舟,在校門口跳上一輛出租車,直奔彼岸巷的舊樓。

一路上,我不斷地祈禱,希望一切不過是虛驚一場,希望我回到家向喬歡問起時,他會像往常一樣淡淡地笑著說,什麽事也沒有。

然而,我到的時候,喬歡並不在。我找遍所有的房間,不見他的身影。在他的臥室裏,我發現了很多寫滿字跡的便箋。其中的一張上寫著:滄海區,清風大道,彼岸巷113號。乘9路公交車,在煙柳園站下。下麵畫著簡易的步行路線圖。

為什麽喬歡要特意記下家裏的住址?還要配上路線圖?我不知道喬歡怎麽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一直被我按壓在內心的恐慌在那一瞬間徹底爆發。

巨大的恐懼感裏,我突然想起來喬歡去日本前給我留下的那個木盒。那個他特意要求我兩年之後才能打開的盒子裏,是不是藏著什麽秘密?

我從脖子上取下鑰匙,以最快的速度找出盒子插入鑰匙。“哢嗒”一聲鎖應聲而開時,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眼睛緊緊盯著盒子,卻不敢伸手去碰,仿佛那裏麵藏著可以將我瞬間吞噬的黑洞。

我咬咬牙,伸手將盒子慢慢打開。我早已學會怎樣去麵對殘酷的現實。然而,在我看見幾乎代表喬歡所有財產的存折和喬宅的房產證時,還是差點驚得將盒子扔出去。

四個月之前,喬歡離開的時候,留下他所有的財產給我,這又暗示著什麽呢?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思緒仿佛被狠狠打了個結,亂成一團。

用手撐著額頭,強迫自己去拆躺在盒子裏的那封寫著“七七親啟”的信。因為手抖得厲害,薄薄的一封信仿佛有千斤重,幾次從我的手中跌落到地板上。

顫抖著雙手看完那封信,我抬手摸一摸因為驚慌過度早已麻木的臉。出乎意料,我的手心裏幹幹的,沒有一滴眼淚。

我想,如果這是上帝對我的愛情的考驗,那麽我一定要微笑著去麵對。

我不能哭,尤其是在得知喬歡生病之後。

喬歡說,他得了家族遺傳的阿爾茨海默症。

他去日本,是為了尋求更好的治療方法。

他原本說最快要兩年才能回來,可是,現在不到半年他就回來了。這又說明了什麽?

阿爾茨海默症。默念著這樣一個怪異得令人無端恐慌的名字,我不知所措。現在,唯一能給我幫助的,大概隻有陳主任。

我去了醫院。回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深冬的C城,天黑得很早。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就如我現在的世界,暗無天日、一片冰涼。呼嘯的風將我吹得有些搖晃,我挪動著麻木的雙腿,在路燈的陰影裏跌坐在地。

我想,我還是不能平靜地麵對那樣的現實。躲在黑暗裏,我的臉上淚水放肆地流淌。

陳主任說,像這種家族遺傳的阿爾茨海默症,醫學上最年輕的病患是一個13歲的小女孩。喬歡這種情況,初期會表現出健忘的症狀,漸漸地會失去所有的記憶,忘記親人和朋友,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在軀體死亡之前,記憶會先死亡。目前,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

所以,那一天,喬歡他不是不記得我的生日,而是因為這種病才一時想不起來嗎?

我一直一直喜歡著的喬歡,得了阿爾茨海默症。有一天,他會忘記我是誰,想不起自己叫什麽名字,有一天,他會離我而去。

仁慈的上帝,如果這隻是你對我的一個考驗,可不可以請你讓我代替喬歡?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很久,久到我差點沒有力氣再等下去,才明白喬歡的心意,才等來喬歡的那些話?

他在信裏說,七七,喜歡一個人是自私的。我不想讓你在我走後,再經曆照顧和失去安然的痛苦,所以才提出那樣不近人情的提議。

他說,七七,現在我必須要離開,因為我不想死,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我希望能夠照顧一生一世的。

他說,七七,請原諒我這樣說。你能相信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喜歡的那個人變成了你。

他說,七七,親愛的七七,也許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上。

他說,倔強又讓人心疼的七七,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個人要怎麽辦呢?

他說,七七,你一定不可以哭。我會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你,如果你哭了,我會不開心。

我縮在路燈照不到的黑暗一角,任眼淚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這個寒風嘶吼的陰冷夜晚,我想在此刻流盡這一生所有的淚水,為的是再次出現在喬歡麵前時能夠不落下一滴眼淚。他說,如果我哭,他會不開心。我不要他不開心。

過了很久,我的眼睛裏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時,我用袖子擦幹淨臉,站起來大步往彼岸巷走。

喬歡還在等我,我不能什麽都不做隻是在這裏哭。如果他不記得我是誰,那就像陌生人初次見麵那樣告訴他我是誰;如果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幫他想起他是誰;如果他沒有了記憶,我就是他的記憶。

他說,他不想看到我哭。那麽,我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在他麵前開心又快樂地微笑。

我低著頭,走得飛快,在巷子口差一點就錯過了那個身影。隻是不經意的一瞥,讓已經走過去的我倒退回來,然後就看見了喬歡。

凜冽的夜風裏他隻穿一件紫色的毛衣,站在燈光昏暗的巷子口,蹙眉認真地看手裏的便箋,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麽,嗬氣成霜。

我退回去,盡量聲音平靜地叫他:“喬歡。”

隔著一米遠的距離,他歪頭看著我,愣了一秒,叫出我的名字:“安冉。”

“這麽冷,怎麽不穿外套站在這裏?”

“哦。”喬歡低頭看看身上的毛衣,眉頭輕輕皺起來,一副努力思索的樣子,“外套……”

刹那間,我反應過來,他大概已經不記得將外套丟在了哪裏。我的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酸澀,卻強撐起笑容走過去。他把手裏的便箋迅速藏進口袋裏,但是我還是看到了。那是和我在他臥室裏看到的一模一樣的一張路線圖。

我低頭,眼淚差點就控製不住地掉下來。喬歡已經認不出回彼岸巷的路,即使他的手裏有那張簡易的路線圖。

現在,喬歡已經不認得回彼岸巷的路,接下來他會想不起我是誰吧?

再仰起臉時,我用力地彎起唇角綻開甜美的笑容,走過去握住喬歡的右手說:“喬歡,我們回家。”

喬歡一怔,側頭看我,微微笑了,狹長幽深的眸子熠熠生輝。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一刻也不想鬆開。

親愛的喬歡,以前,一直是你在守護著我,現在,就讓我來守護你一次吧。

4

第二天,我向學校說明了情況,請了長假。中午,江舟一臉焦急地來敲門,我跟阿姨說我誰也不見。

一整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拿一張地圖認真地尋找,最後選定了一個風景如畫的江南小鎮。我要帶喬歡去那裏旅居。

傍晚時分,金色的陽光籠罩著二樓的陽台,喬歡穿一件奶白色的高領毛衣坐在絢爛霞光裏,薄唇緊抿,翻開一本書靜靜地讀。安靜時的喬歡,冷俊又神秘。

我走過去,在他的對麵坐下,眼巴巴地看著他,耍賴似的說:“讀書很辛苦,我請了長假。很想去旅行,你帶我去好不好?”

喬歡合上書,似乎有些詫異,想了一下,並沒有反對,隻是說:“缺那麽多課怎麽辦?”

“很簡單啊。”我指指他,“有C城的高考狀元做我的老師,還擔心會落下課程嗎?”

“七七!”他突然呢喃著叫出我的小名,用一雙狹長的眸子溫柔地看著我。金色的陽光打在他薄薄的唇上,他的臉上慢慢綻開我從未見過的柔和笑容。

這樣飽含著寵溺與縱容的笑容,終有一天,我會失去嗎?

我不敢哭,隻能靜靜地微笑。用目光細細描畫他嘴角的弧度,想將這笑容珍藏在記憶的最深處,這樣就永遠不會失去了。

三天後,我和喬歡從C城動身,前往那個素有“中國畫裏的鄉村”美譽的皖南小鎮——宏村。

我們到的時候已近中午。江南冬季特有的溫暖陽光裏,風格獨特的徽派民居依湖而建,一片粉牆黛瓦,宛如一幅美麗的水墨畫。據說,這裏最有名的景點是一個名叫月沼的弓形湖泊。而我們租住的房子,就臨著月沼而建。

進了村子,一路找過去,房東大嬸早已經等在樓下。她看見我們,熱情地迎上來接過我手裏的行李,笑眯眯地說:“哎呀,我還沒見過這麽標致的一對小情侶呢。”

我的臉頰驀地燒起來,剛想開口辯解,身旁的喬歡卻突然悄悄握住了我的左手。他與我十指相扣,若無其事地對房東大嬸說:“謝謝。”

我的臉更加燙起來,如火燒一般,一顆心輕快得仿佛飄在雲端。忍不住扭頭去看喬歡,正對上他一雙笑意盈盈的眸子。心跳不由得又加快許多,不知道該先邁哪一隻腳上樓梯。最後,還是喬歡在前麵將我一路牽上去。

我們的房子在二樓,兩室一廳,有一個正對著月沼的超大陽台。喬歡喜歡在陽台上看書,有時候一看就是一個下午。我總是會沒事找事地不時出現在他的身邊,有時候是為他煮一杯咖啡;有時候是看到一個自認為很好笑的笑話,獻寶似的跑去說給他聽;有時候隻是為了看一看夕陽中他的背影……

每一次,我都會蹲在他的麵前,仰著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叫他的名字。然後,靜默著心懷忐忑地等待。很怕他突然叫不出我的名字,或者茫然地看著我問,你是誰。

幾次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擔心有點多餘。因為,每一次,喬歡都會準確無誤地叫出我的名字。

每次,聽見我叫他,他總是會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緊抿的唇角慢慢浮出無奈又寵溺的笑意,低聲答應我說:“七七。”

有時候,他會立刻喊出我的名字,但是,偶爾,他需要盯著我看上兩三秒才會說出“七七”這兩個字。每逢那種對我來說漫長又難熬的兩三秒鍾的等待,我會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眼睛,直到他漆黑的眸子裏浮起我熟悉的笑意,才會暗鬆一口氣。

喬歡,他還沒有忘記我。

5

陽光特別燦爛的日子裏,喬歡會帶上畫具去月沼邊作畫。念建築設計出身的他,繪畫基礎很好。他喜歡用五色繽紛的水彩畫宏村古樸又清新的景致。

喬歡畫畫的時候,我就站在他的身後,看他用心地一筆一畫地塗抹。他總是畫幾筆就回頭看我,如果發現我凍紅了鼻頭,就會不由分說地收起畫具拉著我回家。

多數時候,他不許我跟著,出門之前會故意冷著臉對我說:“我就在那裏,又不會突然不見了,不許跟著我。”

他的語氣不容辯駁,但是隻要我堅持,他就會無奈地伸手揉我的長發,然後妥協。

陳主任說,喬歡的病根本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雖然吃藥可以延緩病情的發展,但還是會不可避免地一天天惡化。

過一天,便少一天。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仿佛都是從上帝那裏偷來的一般。我怎麽會隻是因為怕冷而放棄和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呢?

春天快要來臨的時候,我真的病倒了。病毒性感冒,渾身酸痛無力。

宏村附近沒有醫院。我問了房東大嬸,她說最近的醫院也要坐一個小時的車才能到。

不想將喬歡獨自留在家裏自己去醫院,更不想帶著他去一個對他來說很陌生的環境。於是,我瞞著喬歡,吃從C城帶來的一些常用的感冒藥,以為可以慢慢好起來。然而,昏睡了一夜之後,第二天早上,我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喬歡來到我的臥室的時候,我正掙紮著起床。喬歡發現了我的不對勁,快步走過來,把手掌貼在我的額頭上,臉上立刻閃過心疼的神色,卻偏偏要故意冷下臉責備我:“你生病了怎麽還要硬扛著?”

“哦!”我拉下他的手,笑著安慰他,“就是有點頭疼,吃點感冒藥就會好了,沒關係的。”

“不行!”喬歡的臉立刻黑下來,“都燒成這樣了,還說沒關係。我現在就帶你去醫院。”

“不要——”我急得叫起來。萬一在去醫院的路上,在我不注意、不留神或者昏睡過去的時候,他像上次一樣迷了路與我走散怎麽辦?我不能冒這樣的險。

也許,我的叫聲太過激動,引起了喬歡的注意。他停下來看著我:“七七?”

我拉住他的衣袖,耍賴般地跟他討價還價:“醫院好遠,我不想去。如果明天還沒有退燒的話,再去好不好?”

我睜著一雙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喬歡。終於,他在我的目光裏屈服,點頭說:“那你乖一點,躺著再睡一會兒。”

我不放心,拉著他不肯放手:“你哪裏都不要去。”

“好。”他撥開我的劉海兒,敷上冷毛巾,“我哪裏都不去。我會一直在這裏。”

我心滿意足地笑著昏睡過去。喬歡從來都不會騙我,他說他一直都會在這裏,那就真的一直都會在。

可是,我醒來的時候,房間裏並沒有喬歡的身影。我以為他會在陽台,但是找遍了包括陽台在內的所有地方都沒有看見他。他的手機丟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喬歡不見了。

昏昏沉沉的大腦被這樣令人恐懼的念頭一激,反而變得清醒了。我套上衣服,快速地下樓,在樓梯上差點撞倒房東大嬸。她告訴我,喬歡一個小時前向她打聽哪裏可以叫到出租車去醫院,她告訴他也許村口會有。

一個小時前。一個小時前喬歡就出去了,然而,從這裏到村口步行隻需要十分鍾。這個時候他早該回來了……

我的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不敢再往下想,一路直奔到村口。

空****的村口,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奔跑著迎著風大聲地叫著喬歡的名字,回答我的隻有悠長又淒涼的回音。

汗水濕透了我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風一吹一片冰涼。喉嚨已經沙啞,盡管我仍然用力地張著嘴喊叫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響。

我無力地跌坐在村口的石橋上,將自己緊緊地抱成一團。不停地安慰自己,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他答應過我他會一直都在的,他答應過的就一定會做到。

我害怕得不停地顫抖,低著頭死死盯著眼前的地麵,不讓自己流下一滴眼淚。我固執地認為,隻要我不哭,喬歡就一定能回來。所以,就算再害怕,我也不能哭,一滴眼淚都不能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深棕色的圓頭男靴不聲不響地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喬歡的鞋,忍了很久的眼淚刹那間再也遏製不住地轟然而下。我站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像傻瓜一樣流著淚笑著叫他的名字:“喬歡。”

“你——”喬歡皺著眉,錯愕地將胳膊從我手中抽出,退開一步,“你認識我?”

我胡亂地擦著眼淚,用力地微笑。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他忘記我,又將重新認識我的這一天。我怎麽能讓他看到我痛哭流涕的樣子?

然而,不管我怎麽擦,淚水還是會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我想,我又哭又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你……”他將自己的手帕遞給我,“你沒事吧?”

“沒事!”我抬頭對他笑,“我在找一個人。我不小心把他弄丟了。”

他懊惱地看著我說:“我也在找一個人。她叫七七,你認識她嗎?”

我抿著唇拚命地點頭,“我認識。我認識一個叫七七的。不過,你要找的七七是什麽樣子的?”

“她……”他眉頭深蹙,低頭想了很久,“瓜子臉,大眼睛,頭發又長又卷,有時候會又哭又笑,就像你……”

他頓住,猛然抬頭盯著我。就那麽一眨不眨地望著我,仿佛要將我攝進眼裏一般。我微笑著與他長久地對視,然後看見他臉上漸漸出現溫柔的光芒和悲痛的神色。

我輕聲叫他:“喬歡。”

他一把將我拉進懷裏,緊緊地抱住說:“七七,對不起,七七,對不起。我怎麽能忘記你的樣子?七七,我得了阿爾茨海默症,也許以後即使你站在我的麵前,我也不會記得你是誰。我不想忘記你,七七……”

“我知道,我知道。”我輕輕拍他的背,“沒關係。忘記了也沒關係,我會讓你想起我是誰。”

6

我的感冒奇跡般地好了。那件事之後,喬歡不再出門。

春天來的時候,宏村的遊客多起來。我勸喬歡出門寫生,他怎麽都不肯,說,出去寫生還不如在家裏陪我一起看電視有意思。

我知道,他是怕會像上次那樣突然不記得我是誰。

我偶爾出門的時候,他就在陽台上往那些大大小小的便箋上寫字,一遍一遍地默寫他認為很重要的事。我親眼看見,他在我的照片後麵認真地寫上“七七,我喜歡的七七”,然後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錢包,貼身裝著。

每個日落的黃昏,他都會獨自去陽台,拿出錢包一遍一遍地看我的照片。看完了,會走進客廳低聲叫:“七七。”等到我答應他,他就會立刻溫柔地對我笑起來。

我想,上帝還算仁慈。喬歡沒有再次忘記我。直到有一天,我去陽台給他送點心,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說:“安然,我愛你。不要跟哥哥結婚。”

我的手猛然一抖,碟子就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我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陳主任說,相對於長期記憶來說,阿爾茨海默症病人會先失去短期記憶中的人和事。所以,他會忘了七七,而記得安然。

見我沒有回答,喬歡露出一臉痛苦的表情,幾乎是央求我說:“安然,我愛你,很愛很愛你。”

“我也愛你啊。”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如果他的記憶裏已經沒有“七七”,那就讓我代替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來愛他吧。

“為什麽哭?”他用指肚替我擦眼淚。

“因為太高興了。”我拚命地笑。

“哦。”他偏頭看著我若有所思,亮亮的眸子忽地茫然起來。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轉頭就走。我走到客廳時,他突然從背後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不停地呢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七七,七七……”

我不知道他用了怎樣的方法,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努力地要記住我,所以才會又想起那個本該已經消失在他記憶裏的“七七”。

“沒關係。我都知道!”我背對著喬歡,眼淚無聲又瘋狂地流淌,“喬歡最喜歡的是七七。”

“嗯。”他點頭,見我不說話,又說,“隻喜歡七七。”

那一天的傍晚,從陽台看出去,窗外的景致美得像是童話世界,又仿佛是一幅流動的神奇畫卷。我拉著喬歡出去散步,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我們緩緩而行來到村首的南湖。玫瑰金色的夕陽籠罩著湖麵,有輕薄的霧氣繚繞在湖麵上,恍若仙境。

喬歡拿出速寫本,專注地看著我,認真描畫我立在湖心拱橋上眺望遠方的樣子。一開始我被他專注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漸漸地笑容就自然起來。喬歡是想以這樣的方式來記住我的樣子呢。

大概是不想讓我等得太久,他很快就畫完了走到我麵前,卻將剛剛畫好的速寫隨手扔進風裏。

我詫異地望著他。

他指指自己的頭:“現在我已經把你記在這裏了,永遠不會忘。”然後微笑著伸手替我摘去落到頭發上的柳絮。

我在他寵溺的笑容裏低下頭來,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換,讓時光在這一刻永恒。

晚些時候,我要出門采購食品時,喬歡在陽台上遠遠地對我說:“早點回來。”

陳主任說,到了病情的中後期,病人會對身邊的人產生嚴重的依賴感。我彎唇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很快就回來。”回身的時候,看見他眼中深深的令我不安的不舍。

下了樓,我忍不住回頭朝上看,便看見喬歡立在陽台上,朝我招手,薄薄的唇一張一合地做著“七七”的口形。夕陽落在他烏黑的短發上,泛起淡黃色的光暈。

一個小時之後,我回來,按門鈴沒有人開門。我用鑰匙開了門,叫著喬歡的名字,一間房一間房地找過去。最後,在陽台上看到他留下的字條:“七七,已經四個小時了,你怎麽還沒有回來?我出去找你了。如果你先回來,不用擔心,在家等我,我馬上回來。”

他把一個小時當成了四個小時。他又不記得一些事情了。

我扔下東西,下樓。我想我從來沒有這麽鎮定過。如果這個時候連我也慌亂了,那麽誰去找喬歡?

我問房東大嬸是否知道喬歡的去向,得到否定的答案後,我求她幫忙叫人找喬歡。然後,打電話報警,向警察說明特殊情況請求他們的幫助。

那一晚,幾乎全村子的人都出動了,還有派出所的民警。那一晚,我在那個風景如畫的村莊來回走了無數遍,不停地呼喚喬歡的名字。我喊他,喬歡,喬歡,你聽到了嗎,七七來找你了,是你喜歡的七七啊。

我一邊找,一邊幻想著下一刻,他會像上次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然後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七七的女孩。

然而,直到半夜,大家找遍了宏村所有的地方,仍然一無所獲,喬歡好像突然就憑空消失了一般。

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往家裏跑,也許喬歡已經先回去了。然而,奇跡並不是總會出現,喬歡沒有回來。我坐在漆黑的客廳裏,從天黑一直坐到天明,再到天黑。兩天兩夜,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緊緊盯著大門,不吃不喝也不睡。我不能睡的,如果我睡著了,喬歡回來沒人給他開門怎麽辦?

第三天早上,我打開門下樓,強迫自己吃東西,然後收拾行李回C城。如果喬歡已經不在這裏,如果他已經忘記了所有的地方,最後一個留在他腦海裏的隻能是有著他童年記憶的C城。

曾經,在安然的葬禮上,他對我說,七七,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幸福地活著。

我答應過他的,就一定要做到。

我必須要回到C城,認真地吃飯、學習,努力地幸福。我必須要好好地活著,不然,有一天喬歡回來看到我一蹶不振的樣子,他會不開心的。

他們說,時光會掩埋一切,悲傷的、快樂的,最後都會在時光中慢慢死寂,了無聲息。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喬歡就是時光埋在我心裏的一顆種子。時光荏苒,它發了芽,長了枝葉,開了花,在時光的塵土中越來越鮮活,鬱鬱蔥蔥。

他讓我等他。他說,他馬上就會回來。

那麽,我就好好地活著等著他,一直一直等。

喬歡,你知道嗎?你離開的日子裏,我有認真地學習;我有按時吃飯;我將自己照顧得很好。我沒有哭,一次都沒有哭。所以你不會不開心對不對?你不會生我的氣對不對?所以,你一定會回來的對不對?

我的喬歡,隻是出門找我去了,找不到,他就會回來。

如果,有一天,你遇見一個有著細長眼睛的俊朗少年向你打聽一個叫七七的女孩,請你一定要告訴他,他的七七,一直都在C城等著他,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