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情,收不到信號

錯過的年華在沙漠裏開出斑斕的花,卻荒蕪了輪回的春夏。

1

後來,回想起來,那些所有的不尋常應該是開始於那個初夏的周日早晨。

那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早晨,我走下樓梯時,看見喬歡像往常一樣坐在餐廳裏一邊喝咖啡一邊等我。過去的兩年裏,公司的財務狀況大有好轉,喬歡已經買回喬宅,但是他仍然一直住在這裏,而我仍然堅持住校。

兩年裏,我們之間似乎有個無言的約定。不管有多忙,每個周日的早晨,喬歡都會等在餐桌前陪我吃一頓早餐。

喬歡穿深紫色的T恤和米灰色褲腳寬大的長褲,額前的頭發濕漉漉地搭在眼前,顯然是晨跑衝涼之後沒有吹幹的緣故。我不動聲色地吸吸鼻子,果然空氣裏有一股好聞的白殘花香。那是他用的沐浴露的味道,我曾經偷偷確認過。

而那天早晨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出現在餐桌上的那塊我最喜歡的慕斯蛋糕。

“芳姨!”我衝著廚房的方向開心地喊,“我愛你。”

芳姨正端著牛奶從廚房出來,指著那塊蛋糕笑:“如果你是為了這塊蛋糕才愛我,那你就表錯情了。我絕不會允許你一大早就吃甜食。”

“呃?”我轉頭望向喬歡。

喬歡的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喝他的咖啡:“早上跑步的時候正好路過,就順便買了一塊回來。”

他說得那樣輕描淡寫。但是,我認出來蛋糕盒上的牌子,知道最近的一家店也要開半個小時的車才能到達。

“就隻有你這樣寵著她。”芳姨笑著埋怨,轉頭又嚇唬我,“女孩子這麽貪吃甜食,小心變成大胖子。”

“那就讓我胖死吧。”我笑。

喬歡聞言抬頭看著我,笑而不答。

蛋糕實在是太美味,我幾乎是一口氣將它吃完。抬起頭來時,發現喬歡一直保持剛才的那個笑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嗯?”盡管認識了這麽久,我卻仍然會在喬歡的注視下臉紅。我連忙用手搓一搓臉頰掩飾地問:“哪裏有沾到奶油嗎?”

“安冉!”喬歡答非所問,“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啊?”我被喬歡臉上嚴肅的神情嚇了一跳。我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提這樣的假設,他又為什麽會不在我身邊?

“我是說如果,隻是如果。”喬歡望著我,眼神有些閃爍。雖然他一再強調隻是個假設,但是,我覺得那將會成為事實。人們一旦開始假設,就意味著“如果”即將會變成現實。

我想問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會不在我身邊。但是,看著他臉上愈發濃重的擔憂神色,我立刻說:“能。當然能。”

我甚至舉了若幹住校期間自己解決生活問題的例子,直到喬歡的臉上慢慢又露出笑容。他說:“那就好。”

我放下杯子,坐正身體,等著他接下來的話。我預感到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說。

果然,他說:“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去哪裏?多長時間?”

“日本。”喬歡開始點煙,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抽煙。

煙霧繚繞裏,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隻聽見他說:“也許兩年,也許——”

他頓了一下,狠狠將煙按滅,說:“也許更久。”

“出差嗎?”我明知道出差不會那麽久,但是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

“學醫。”他走過來,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樣揉我的頭發,猶豫了一下卻轉身向樓上走,“那邊的學校已經聯係好。等我處理好這邊的事就走。”

“哦。”我癱軟在椅子上,仿佛突然之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連那聲回答都輕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我想喬歡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他並不是詢問我意見,他隻是告訴我這樣一個事實——他要為了安然放下這裏的一切去日本學醫。什麽都阻止不了他,因為他曾經親口說過安然是他願意為之放棄生命的人。那麽,我所能做的,隻能是祈禱他早點學成歸來。

2

喬歡出去之後,一整個上午我都窩在客廳的沙發裏聽歌,MP4裏一直循環播放那首動感十足的《瀟灑小姐》,並不是因為有多麽喜歡,隻是因為這是MP4裏唯一一首歡快一點的歌,而我想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麽悲傷。

我就要學會唱這首歌時,江碧敲門進來。她神色緊張,一改往日鎮定的樣子,拉著我的手問:“安冉,你哥哥呢?”

“他不在家。”我連忙摘下耳機,江碧的神色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他可能去——”

我剛要告訴江碧,喬歡有可能去了公司。她卻飛快地打斷了我:“安冉,你幫幫我好不好?”

江碧用了很大的力氣,我的手臂被她握得很痛。我有點不明所以,不知道她因為什麽這麽慌張。

“安冉!”她抓著我,急切地、語無倫次地說,“你幫我留住喬歡好不好?你讓他不要去日本好不好?你幫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我扶江碧在沙發上坐下來,給她倒了一杯冰水。她將冰水一飲而盡,然後抬頭看著我。也許是冰水的原因,她逐漸平靜下來,但是仍然不停地追問:“你幫我,好不好?”

“對不起!”我望著她,真誠地說,“這件事我恐怕幫不了你。”

“為什麽?”她驚訝地看著我,臉上漸漸現出一絲莫名的憤怒,“你不肯幫我?”

“不是——”我艱難地咽著口水,不知道怎麽去跟她解釋。

我不是不想幫她,我隻是無能為力。如果喬歡已經下定決心為安然去做一件事,又有什麽人、什麽事能夠阻止他呢?況且,喬歡是為了我的姐姐才選擇這樣做,我又有什麽理由去阻止?但是,這些我又怎麽能讓江碧知道?我並不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喜歡她,我當然也不願意看見她因為知道真相而受到傷害。

“那又是為什麽?”江碧急得就快落下淚來,“難道你不想每天都能看見他?”

“想。”我伸手安撫江碧,“但是,你知道,喬歡已經決定的事就沒人能夠改變。就像當初他堅持要賣掉喬宅,後來又堅決不肯接受江老先生的轉贈一樣。”

“是啊……”江碧喃喃自語著,眼神驀然黯淡下去。

然而,轉瞬間她的眸子又亮起來,咬著唇看著我說:“不是的,你可以改變他的想法。你可以說服他不去日本的,一定可以。安冉,我想了很久,隻有你能幫我了。我知道,喬歡他隻聽你的話。求求你幫幫我,好不好?”

江碧說得那樣懇切,她甚至用了“求”字。我知道身為江氏集團的大小姐,這大概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個“求”字。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幫她。然而,喬歡又怎麽會聽我的?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那樣說。

“對不起,我真的幫不了。”

“是幫不了?還是不願意幫?”江碧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

我理解她的心情,因此好脾氣地解釋說:“喬歡他不會聽我的。”

“怎麽不會?”她用一雙淚眼瞪著我,“你鬧著要住校,他就讓你住校;你說你希望跟他住一起,他就立刻搬回了彼岸巷;你緊張那些薔薇,他就特地跑來我家懇請管家在接管喬宅的那段日子裏好好照顧那些花;你不過隨口說你喜歡吃某個小鎮的點心,他隔天就跑去給你買……”

我不知道怎麽解釋——他這樣對我,不過全都是因為我是安然的妹妹,僅此而已。

“不是!”我急得手心裏冒出汗,“不是你想的那樣,喬歡他——”

“不是嗎?難道還要讓我舉更多的例子?”江碧放開我的手,歪著頭狠狠地盯住我,“我早知道的,你不會幫我。”

我無言以對。

“江碧,你想幹什麽?”有人在門外冷冷地說,然後快步走進來,是喬歡。

喬歡徑直走到江碧麵前,低聲說:“你跟我來。”然後,一把拉起江碧就往樓上走。

我尚不及反應,喬歡和江碧就已經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3

我塞上耳機繼續聽歌,然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樓上。

我聽見江碧越來越大的聲音,她在和喬歡爭吵,聲音大到即使我戴了耳機仍然可以聽見隻字片語。

幸好芳姨不在家,不然她一定會被嚇得不知所措。我關了MP4,走上樓,立在喬歡緊閉的臥室門前猶豫,正要敲門,就聽到江碧提到了我的名字。

隔著門板,江碧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尖利得嚇人,她幾乎是咆哮著說:“你說你是不是喜歡安冉?你喜歡那個小丫頭是吧?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愣在門外,不能動彈,江碧竟然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喬歡怎麽可能喜歡我呢?隻是,我早已死寂的心,在這一刻忽然又狂烈地跳動起來,我才知道我其實一直都沒有死心,即使明知道沒有一絲希望,卻仍然暗暗地期待著,期待著有一天喬歡能喜歡我。

我站在門外,門內一陣短暫的靜默,那短短五秒不到的等待卻仿佛耗盡了我一生的耐心。

喬歡始終什麽都沒有說。我隻聽見江碧越來越淒厲的聲音:“這麽說你是默認了?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喜歡那個丫頭?

“我不要分手。喬歡,你聽好了,即使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同意跟你分手。你休想離開我。

“你盡管去日本,你盡管離開試試看。”江碧突然笑出聲來,聽在耳裏卻比哭還讓人心驚,“我早說過,為了你我什麽事都能做。那麽,現在你聽好了,隻要你去日本,我們江氏會立刻從你的公司撤資,立刻!”

真是可憐,誰又能想到溫柔大方如江碧,因為愛情這東西,也會變成另一個人。風度盡失,隻能苦苦以利益來咄咄相逼。其實,我自己又好到哪裏去呢?

我歎一口氣,準備離開,卻聽見喬歡低聲說:“對不起,江碧。公司你可以拿走,但是我必須去日本。”

也許,江碧也感覺到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她突然哭出聲來。那哭聲真是令人心驚,讓我移不開腳步。因此,當江碧憤然打開門時,便看見了傻愣愣站在門口的我。

她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一把推開我,跑下樓去。我想拉住她,安慰她幾句,卻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麽,隻能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歎氣。

“我們吵到你了?”喬歡拿起我手中的MP4打開,選中一首歌,然後伸手將耳機塞進我的耳朵裏,“不用擔心,我會搞定。”

我摘下耳機問:“可是,你走了公司怎麽辦?”

“賣了變現。”他對著江碧離開的方向無奈地笑,“我欠江碧的恐怕這輩子都還不完。如果江氏願意接手,我會低價賣掉我持有的所有股份。”

“可是!”我想起他曾經為了扭轉公司的局麵那麽努力過,“不可惜嗎?”

“沒什麽可惜的。”他望著我,眼中竟然泛起我讀不懂的不舍,“之前,公司對我來說隻是個賺錢的工具而已。現在,賣掉手裏的股份已經足夠你和安然生活,公司存不存在已經不重要。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時間,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必須盡快去日本。安冉,你能理解嗎?”

我點頭。我了解。

我真傻。

為了安然放棄公司,他怎麽會覺得可惜呢?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安然嗎?不都是為了安然能夠早日醒過來嗎?

他說他時間不多。我也能理解,尤其是在醫院幾次三番地向我們提起安然的病情在不斷惡化以後。我能理解他如同我一樣焦急又不安的心情。誰不希望躺在病**的自己喜歡的人能醒過來呢,而且當然是越快越好。

“好。”我望著喬歡,努力地微笑著說,“我會照顧好自己和姐姐。那麽,你會盡快回來吧?”

喬歡不說話,隻用一雙細長的眼睛望著我。夏日強烈的陽光自窗口照進來,他深邃的眸子裏有悲傷的光芒一閃而過。

喬歡長久的沉默以及他眸子裏轉瞬即逝的光芒讓我害怕,忍不住追問:“你會盡快回來吧?一定會吧?”

“會。”他的嘴角微微揚起來,眼睛在陽光裏一閃一閃的,仿佛承諾一般地說,“我答應你,無論怎樣,我都會回來。”

4

學校公寓旁邊的人工湖裏滿是荷花,一進入夏季,便是滿湖的碧色。五月底六月初的時光,便有大大小小的荷花苞冒出頭來,然後仿佛是在一夜之間那些粉色的精靈盡數開放,再然後,中考的日子就來臨了。

臨近中考的日子,同學們忙得幾乎四腳朝天,我卻一再地縱容自己偷懶。每天傍晚夾一本小說,將光著的雙腳**在人工湖清澈的碧波裏,對著滿塘的荷花發呆。

喬歡即將去往日本。那麽,我原本拚盡全力想要考入C大附中的目標還有什麽意義?

兩天前,江碧登報聲明解除和喬歡的婚約。接著,江氏高價收購了喬歡公司的所有股份。據說,這些都是江碧主動提出的。我聽說後,真為江碧感到高興,她終於得以解脫。

初三下半年,我和江舟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級,但是仍然可以時常在學校裏遇見他。這幾天,我在刻意躲著江舟。對於江碧的事,我總覺得心存愧疚。

這一天,我隻看了半頁的小說,便被江舟堵在了人工湖邊。他斜倚著我身旁的垂柳,褐色的眸子裏閃著狹促的笑意:“你在躲我?”

我將書頁翻得“嘩嘩”響,假裝低頭看書:“我才沒有。”

“不要說謊!”他蹲下來側頭看我,眼睛裏的笑意更深,“每天下午的4點半你都會去圖書館借書,然後從圖書館後麵的那條小路出去,大概會在4點50左右在校門左側的第三家蛋糕店買一塊慕斯蛋糕,然後……”

“怎麽了?”我打斷他,怕他再說下去我會把他當成偷窺狂。

“這幾天你都沒去這些地方!”他漂亮的眼睛看著我,“所以你在躲我。”

真是個自信的家夥。我嘟著嘴沒好氣地說:“我要躲的另有其人,不是你。”

“是嗎?”他笑起來,一副完全把我看透的樣子。

我有些氣餒,用眼神和他對峙了片刻後,舉手投降:“好吧。我承認,我在躲你。”

“為什麽呀?”他慢悠悠地問。

我學著他的語氣說:“因為江碧呀。”

江舟在我身邊坐下來,脫了鞋子像我一樣將雙腳浸到冰涼的湖水中。隔了很久,他偏頭看著我說:“真是善良的傻孩子啊。”

“你才傻呢。”我一邊條件反射地反駁,一邊避讓他伸過來企圖敲我額頭的手。

江舟生怕我掉進湖裏,連忙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得離他更近些:“說你傻你還不承認。你以為江家是白幫喬歡的嗎?你不會傻到認為江氏會心甘情願地被人利用吧?”

“那,那是為——”我驚訝萬分,我以為江家幫喬歡完全是出於人情。

“有利可圖。”江舟看著我點頭,“江氏當初隻用了兩千萬的投資就換得喬歡公司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兩年之內,這些股份的價值翻了三倍多。說得不好聽一點,當年我們江氏的做法無異於趁火打劫。”

“至於我姐姐!”江舟的目光落在遠處,悠長而深遠,“她早知道喬歡不喜歡她,還毅然選擇和喬歡訂婚。自己的選擇當然要自己負責。當初,如果她沒做那樣的選擇恐怕現在反而會後悔。現在,試過了,也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這樣……”我怔住,完全說不出話來。我之前怎麽會有那麽傻的想法,覺得是喬歡一直在利用江碧?

“所以啊!”江舟敲我的頭,“幹嗎要內疚?該內疚的人是我。”

“嗯?”我抱著被他敲痛的頭,有些不知所措。

“是我姐姐以投資為條件逼迫喬歡訂婚的。”

“那是你姐姐,又不是你。你為什麽要覺得內疚?”

“哦。”江舟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落寞,“是喬歡和我姐姐分手,那為什麽你要躲我?”

“哦。”我的心思總是被他一眼看透。

“傻瓜。”他伸手將我的頭發揉亂,然後又慢慢理順。

“你不傻?”

“我是個比你還傻的傻瓜。”他嗬嗬笑起來。

我的眼淚差點就在他的笑聲裏掉下來,他身為江家人卻會對我說這些話,我怎麽會不感動呢。

5

第二天是周五。下午放學後,我留在教室打算做完手裏的習題再回家。C城的六月,酷熱難耐,教室裏“吱吱呀呀”的老風扇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頭發被汗水濡濕貼在額頭上,說不出的難受。我從書包裏找出發帶將頭發紮起來,頓時覺得涼爽了很多。呼出一口氣,側身用水鑽發箍將頭發全部攏上去時,我看見了窗外不遠處正停著喬歡的那輛銀色轎車。

素白的棉質襯衫,淡藍色牛仔褲,黑色帆布鞋,喬歡一身再普通不過的學生裝扮,卻英氣逼人。他總是能將最普通的衣服穿出不一樣的帥氣來。

傍晚的陽光依然毒辣,他就那麽不管不顧地將自己暴露在烈日下,斜倚在車頭,默默地低頭抽煙。不時有路過的女生停下來觀望,他卻仿佛渾然不知。

喬歡低頭狠狠吸煙的樣子,讓我的心驀然疼起來。

我拎著書包走到喬歡麵前。他在發現視線裏出現了一雙鞋時才回過神來,目光順著我的腳一路向上,然後停在我的臉上。喬歡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細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樣子細細刻在腦海裏。

良久,他才接過我的書包。

“怎麽這麽瘦?”他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輕聲地說,“我帶你去吃東西。”

喬歡打開車載音響,有音樂飄出來,竟然不是安然喜歡的周傑倫,我有些詫異。而更讓我詫異的是,那竟然是我喜歡的一首老歌,梁詠琪的《膽小鬼》。

“喜歡看你輕輕皺眉,叫我膽小鬼,我的心情就像在和情人鬥嘴……”

為什麽會喜歡差不多快跟我年齡一樣大的歌?我想,大概隻是因為某一次我哭得稀裏嘩啦的時候,喬歡輕輕蹙眉,用手指刮我的鼻子,寵溺地說:“愛哭鬼。”

從那以後,偶然一次聽到這首歌,從此便喜歡得一發不可收拾。

喜歡看你輕輕皺眉,叫我愛哭鬼。

我想,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麽簡單又無奈吧。即使你將情感藏得再深,你裝得再若無其事,隻要一首歌,一句話,就能輕輕鬆鬆地將你徹底打回原形。

不想讓喬歡察覺我的異樣,我側頭假裝看外麵的風景。

“想吃什麽?”喬歡扭頭看我,微笑,“今天芳姨不在,想吃什麽都可以。”

“真的什麽都可以?”

“嗯。”

“龍肉。”我一本正經地說。

他毫不猶豫地答:“好。”答完才發覺不對,側頭無奈地望著我。

“好啦!”我笑,“那就海鮮吧。”

“不行!”他一臉嚴肅,“其他都行,海鮮不可以。”

“為什麽?”我裝天真。

喬歡在路口熟練地轉彎,冷聲說:“你對海鮮過敏。”

“呃……”他怎麽知道我對海鮮過敏的?我沮喪不已,看來冒著過敏的風險騙吃一頓海鮮的希望又落空了。

“好啦!”他見我懊惱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今天保證讓你吃到比海鮮更好吃的東西。”

喬歡帶我去的是一個坐落在半山腰的中式餐館。風景優美,菜式精致,味道鮮美。我吃了很多,喬歡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吃,一副比我還滿足的表情。

最後一道湯上來的時候,喬歡突然叫我:“安冉。”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讓我有些心驚。

我抬頭看他:“嗯?”

“我想跟你說說安然的事!”他有些猶豫,“本來不應該在你中考前跟你說這些。”

“什麽事?”我被他的態度弄得緊張起來,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以喬歡的性格決不會猶豫不決。我放下筷子看著他,“你說。”

“安然最近的情況不太好。”他說得小心翼翼。

我點頭:“我知道。”

“我覺得——”喬歡頓了一下說,“她這樣會很辛苦。所以——”

我放在桌子下麵的手猛然一抖。喬歡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所以——”喬歡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我們放棄好不好?”

“你,你……”我張著嘴巴努力了很多次都說不出話,良久,才緩過來顫聲問,“你說什麽?”

“安冉!”喬歡握住我一直發抖的手,“我們讓她走吧。我想如果她能說話她也不希望像現在這樣。你也不想讓她辛苦對不對?”

我一把甩掉喬歡的手,跳起來衝他吼:“你說什麽鬼話?她是植物人,她又沒有感覺,她怎麽會覺得辛苦?你是她嗎?你怎麽知道她想離開?你是不是嫌棄我和她拖累了你,你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所以想用這樣的方法來擺脫?好,以後不麻煩你,我的姐姐我自己來照顧。”

大腦一片空白,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隻知道餐廳裏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和喬歡身上,像看怪物一般。

我衝出餐廳,卻發現不認識路,四處燈火通明,連個躲起來哭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跌坐在喬歡的車旁,已經哭不出聲來,隻能蜷起身來將自己緊緊抱住,不停地抽泣著。

那雙黑色帆布鞋追過來,停在我的麵前,喬歡俯下身抱我:“安冉。”

我低頭,咬住他伸過來的手臂,眼淚滾滾而下。任何人都可以放棄安然,他怎麽能放棄安然?

喬歡輕輕歎息一聲,蹲下來,一動不動地任由我咬著他的手臂。直到我咬累了鬆開,他才輕輕拍著我的背說:“別哭,安冉,別哭啊,我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我們不讓她走,不讓她走。”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眼淚不停地流:“不要讓她走。”

“好。”喬歡將我摟進懷裏。

我泣不成聲:“就算……就算她想走,我……也不讓她走。”

“好。”喬歡重重地點頭。

6

我的失眠症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最近因為安然的事,更加嚴重起來。常常躺在**看窗外的月亮,一看就是一夜。偶爾會進入淺眠,夢見安然來跟我說再見,我就會一身冷汗地驚醒。然後,無論如何努力都再也沒法入睡。

那是喬歡答應我不讓安然走的第三天,夜深人靜,我睜著一雙眼將窗戶外的那一片天幕裏的星星數到第十遍時,壓在枕頭下麵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萬籟俱寂的夜裏,突如其來的嗡鳴聲讓人心驚肉跳。我將手探到枕頭下麵摸出手機,淩晨三點零一分,喬歡的名字不屈不撓地閃爍在屏幕上。某種不好的預感閃電一樣擊中我的心髒,我立刻按下接聽鍵,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便聽見喬歡在電話裏說:“你準備下樓,我五分鍾以後到。”沒有開頭,沒有結尾,他隻匆匆說了這麽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一定是安然出事了,這念頭閃過我的腦海。跳起來,胡亂拿了件外套套在睡裙外麵就往外跑。公寓管理員大嬸睡得太熟,我死命拍她的窗戶,好不容易才將她叫醒。在她的責備聲裏,我帶著哭音央求她快點替我打開公寓大門。

大嬸剛把大門打開,喬歡就到了。銀色的轎車從公寓對麵的路上衝過來,快得像一陣風,眨眼間就停在我麵前,刺耳的刹車聲在靜謐的夜裏宛如鬼泣。

我剛剛坐穩,還沒來得及關好車門,車已飛速駛了出去。喬歡的頭發有些淩亂,細長的眼睛微眯著緊緊盯著前方的路。他抿著唇將車開得飛快。我看著不斷飆升的車速,害怕得不敢說話。

左側的車窗半開著,夜風直灌而入,呼啦啦扯著我和喬歡的衣服。我抱緊了雙臂還是覺得冷,是那種從心底蔓延而出無論穿多少衣服都沒辦法消除的寒意,是害怕失去安然的極度恐懼。

“是不是——”我艱難地開口,“安然……”

喬歡抬頭從內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極力鎮定地說:“我也是剛剛接到陳主任的電話,具體情形要等到了醫院才知道。”

陳主任是安然的主治醫生,如果沒有特別的情況他不會在淩晨三點將病人的家屬叫去醫院,除非……我告訴自己不能再往下想,也不敢再往下想,我將自己緊緊抱住,臉埋進臂彎裏,需要咬緊了牙關才能抑製住顫抖。

喬歡用右手握我的手,安慰我又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地說:“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我抿著唇拚命點頭,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那不是好預兆。

車一路超速。喬歡拉著我幾乎是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向急救室,但還是遲了。急救室的信號燈已經熄滅,陳主任一臉疲憊地站在走廊上,對著我和喬歡抱歉地搖頭說:“對不起……”

我聽不清陳主任之後還說了些什麽,隻聽到他說“對不起”,腿軟得需要將自己靠在牆壁上,才能勉強站住。

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對不起”?我不要“對不起”,我要姐姐安然無恙。

我想撲過去求陳主任,求他收回那句“對不起”,求他不要放棄姐姐,然而,我連一絲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慘白的燈光將我的眼睛刺得生疼,我仰著頭,一直仰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固執地認為,隻要我的眼淚不掉下來,安然就不會離開我。所以,就算燈光將我的眼睛刺瞎,我也不能流下一滴眼淚。

空曠的走廊裏,驟然響起輪子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聲一聲仿佛碾過我的心。我知道,護士將安然推了出來。我告訴自己不要去看,卻還是忍不住機械地轉頭看過去。慘白的床單從頭蓋到腳,我看不見安然美麗的臉龐,隻有她的一縷發絲散落出來,孤零零地飄在空中,仿佛折了翼的蝶。

我看見喬歡走過去,伸手揭開那張覆住我一切希望與絕望的床單。我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倉皇的嗚咽聲,仿佛幼小的野獸眼見親人離世。我用雙手捂住臉,倚著牆壁無力地滑坐在地上。

那張床單下為什麽會是我的姐姐安然?怎麽能是我的姐姐安然?這一定是喬歡和陳主任跟我開的一個玩笑。我的姐姐說過,等到我嫁人的那一天她要親手為我穿上婚紗,她說她還要帶我周遊世界,給我的孩子起名字。我的姐姐一向一言九鼎,她說她要將我打扮成漂亮的公主,隔天那件美麗的公主裙就躺在了我的**;她說她再也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就真的守在彼岸巷與我相依為命。可是,現在她還沒為我穿上婚紗;還沒陪我周遊世界,她怎麽可以就此離開我?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捂住眼睛,茫然地搖頭,不理會周圍一切人的安慰。我麵色平靜,甚至沒有一滴眼淚,我不需要安慰,我的姐姐好好的,我為什麽需要他們的安慰。

喬歡走過來拉我,我低著頭不去看他的臉,害怕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真切的悲痛。

“安冉……”喬歡的聲音沙啞。

我預感到他要說什麽,埋著頭尖叫:“不要說,你不許說。這都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都不是真的。”

“安冉!”喬歡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和他對視。他幽深的眸子瞬間仿佛蒙了塵一般,一片晦暗。我知道,這一切大概都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了。

狠狠咬著下唇,我怔怔地望著喬歡,等著他說那句“人死不能複生”。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隻是默默無言地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我,一直望進我的眼裏,仿佛要將他自己所剩不多的勇氣傳遞給我一般。然後,他用力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鬆開一直緊咬著的下唇,歎息著說:“要學會麵對現實啊。”

那一聲歎息,輕飄飄地落在耳畔,轉瞬就被吹散在了夜風裏。

“要學會麵對現實啊。”

麵對怎樣的現實呢?

麵對安然已經離開人世的現實。

時光如流水般一去不複返,那個美麗的、可愛的、俏皮的,叫安然的女子,她用她的韶華光陰守護著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還沒來得及看著她幸福地生活,她就要離我而去。我怎麽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有人推著床單下的她與我擦肩而過,我不知道她要在那車輪聲裏去向哪裏,但一定是我再也無法觸摸的世界。

“不要——”我跳起來,歇斯底裏地撲上去,用盡全力吼出的聲音嚇住所有人。

推著安然的護士在一怔之後加快了速度。喬歡從背後抱住我,他用力箍著我,幾乎要將我騰空抱起來。我拚命地踢動著雙腿,拚命地向前伸著手,卻怎麽也夠不到安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床單下的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姐姐!”我不顧一切地踢打著喬歡,聲嘶力竭卻不讓自己掉下一滴淚水,“姐姐啊!讓我去見姐姐,我不讓她走,我還沒同意她離開,她就不能離開。”

“七七!”喬歡死死地抱著我不放手,仿佛安撫一般,聲音落在我的耳邊,又輕又低,“七七,乖。她一生從容優雅,就讓她走的時候也安心灑脫一些吧。”

我的姐姐,安然,她大概也不願意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吧。她說,她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看著我幸福。

我像被人剪了提線的木偶,瞬間委頓在喬歡的手臂裏。眼淚大滴大滴無聲地滑落下來,我抿唇露出一絲笑容,姐姐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會很幸福的。

我的姐姐,是誤落凡間的天使,上帝憐憫我便派她來守護我,因為她的善良、美麗,現在上帝又將她召回了天堂。她會在天上一直看著我,保佑我。

7

安然的葬禮在三天後舉行。

我已經能夠平靜地麵對一切,一滴眼淚都不掉地看最後一眼安然的儀容,捧著小小的盛放安然骨灰的盒子走得又快又穩,穿戴得整整齊齊地站在一片林立的墓碑中麵帶微笑接受別人的勸慰。

隻是,偶爾,我會暗暗責怪喬歡,如果不是他說要放棄安然,也許安然就不會這麽快離開。更多的是怨恨自己,總覺得是因為我內心裏不想讓喬歡去日本,而安然感知到了,所以她用離開來圓我的願望。

其實,我知道這一切並不是我想的那樣,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諒自己的自私。

安然生前沒什麽朋友,來參加葬禮的人除了我和喬歡,就隻有江舟和費浩然。自從得知安然離開後,芳姨就一病不起。我們小心地瞞著她葬禮的日期,害怕她的身體在這樣的情景中會承受不住。

葬禮舉行到一半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雨來,雨絲裹挾在風裏,潤物無聲。我沒有撐傘,我想這場細雨,一定是安然和我告別的儀式。

一輛黑色的轎車在朦朧的細雨裏緩緩駛過來,停在遠處。有人從車上下來,一身黑衣撐一把黑傘,走近了我才發現是那個在電視節目裏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叫周文的官員。

他收斂了那副春風得意的模樣,裝出悲憫的樣子來,彎腰將一束**放到安然的墓邊。

聽說周小漁在上個月不治身亡,嗬嗬,所以他現在才又想起來他還有兩個女兒嗎?

我走過去,默默撿起那束花,轉身狠狠扔在他的腳邊,說道:“周副市長,我們無親無故,我姐姐她受不起你這束花。”

周文愣了一下,想說什麽。我擺手,微笑:“我姐姐她不歡迎你,所以請你離開。”

我做這一切的時候,喬歡並沒有阻止我。周文走的時候,一直站在我左邊的喬歡默默伸出手來握住我的左手。我知道他害怕我會堅持不住,但是,我已經不是以前需要用調侃來假裝無所謂的那個我了。這一刻,麵對周文,我不需要假裝也已經可以若無其事,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葬禮結束的時候,雨勢大了起來,我裹緊衣服從喬歡的傘下走出去,走向那個一直站在不遠處默默看完整場葬禮的男子。

揚在風裏的黑色長風衣,雨簾裏蒼白又英俊的麵孔,我不認識他,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就是安然日記裏提到的那個傷她很深的“英俊少年”。原來,安然曾經喜歡的男子是這個樣子。

我走過去,他看見我後愣了一下,然後低聲報上姓名。我因為他的名字愣了兩秒——謝昀,國內首屈一指的地產大鱷謝氏建設的少東家。

“真像啊,你長得真像安然。”謝昀看著我,神色悲痛起來,低聲呢喃,“我愛她啊,我是真心愛著她的啊……”

“你知道嗎?”謝昀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墓碑群上,“我遇見她那年,她才18歲,卻已經是C城上流社交圈裏赫赫有名的才女。她好像是無所不能的,樂器、舞蹈、繪畫樣樣精通。這些也就算了,偏偏她又生得那麽美麗動人。我第一眼看見她,便發誓此生非她不娶。那個時候,我剛從國外回來,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她的名字。我四處打聽,卻發現人人對她的身世都避而不談。後來,一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看我急了才告訴我說,她是周副市長的女兒。我當時鬆了很大一口氣,心想,這下好了,將來我和她結婚母親就不能以‘門不當戶不對’為由阻止了。我一心以為她真的是周副市長的千金,誰知道她竟然是……”

“私生女。”我替他說完,並不辯駁,無所謂地笑著。

這世上黑白顛倒的事太多,多這一件也無所謂。周文與母親原本就相識在先,後來共同生活有了安然。那時,一心愛著周文的母親以為,那就是愛情的全部,有沒有一紙婚約並不重要。然而,後來周文認識了高幹千金,為了仕途他毅然決然地拋棄了正懷著我的母親與別人結了婚。因為母親與周文沒有一紙婚約,這樣一來,我的母親反倒成了人人唾棄的第三者,謝昀母親口中的“狐狸精”。

“我……我其實並不介意。”可能我說得太直接,謝昀有些尷尬地看看我說,“可是,我不能違背我的母親,否則她會跟我斷絕母子關係。你知道的,像我這種人,表麵看起來風光,一旦被掃地出門就什麽都不是了。所以,我不能……”

“我能理解。”這個可憐又懦弱的人,我幾乎是有些憐憫地點頭,“我想安然也能。”

他愣愣地盯著我的眼睛,歎氣:“是我對不起她。她一定很傷心,所以才會選擇離開我,跟自己不愛的人結婚。”

“不!”我用一雙和安然有九分相似的眼睛望著他,學著安然的語氣說,“她早已不愛你了。她愛的隻是想象裏那個對她至死不渝的人,但那不是你。她跟別人結婚是因為那個人值得她去愛。所以,請你也忘了以前,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

“是嗎?”他有些猶疑,但最終還是選擇相信,呼出一口氣來仿佛輕鬆了許多,“原來是這樣。那就好,那就好。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你以為安然一直還愛著你,一直還對你念念不忘?即便是這樣,你也不需要知道。

我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轉身往回走。

真是可憐,口口聲聲地說愛一個人,卻任由自己的母親侮辱她。我並不懷疑他對安然的愛,隻是那樣的愛太脆弱,敵不過世俗輿論,千萬家世。

8

我走回喬歡的傘下,踮起腳尖,伸手輕輕揉他那一頭碎發:“放心,她在天上會很幸福。”

這麽多天,我一直害怕看見喬歡的眼淚。我難以想象他失去安然的悲痛,我想他一定比我還要難過百倍。但是,我沒有看見他流過一滴眼淚。也許他躲在無人的角落流了很多,但我無從得知。

我想象著他流淚的樣子。想起兩年前,在安然的病床前,從他細長的眼睛裏滾落的那一滴碩大的淚滴,心髒驀地痛起來。這一刻,我寧願離去的那個人是我。

“嗯。”喬歡捉住我的手,握住,“我知道。她在天上比在這裏幸福。”

“喬歡。”我輕輕叫他的名字,“那個人不值得她愛。”我想說的是,喬歡,你才值得她去愛。

“哦。”喬歡一雙眼通紅,卻望著我笑起來,“你跟那個人說了什麽?”

“我說安然希望他幸福。”

“安冉。”喬歡將我的手握得更緊,雨傘幾乎全部傾斜到我這邊,“你長大了。”

“嗯。”我抬頭看著喬歡被雨水潤濕的眼睛,“安然她也希望你幸福。”

喬歡轉身,隔著煙灰色的雨幕去尋找安然的墓碑:“你怎麽知道?”

“我聽見了。”我指指天空,“就在剛剛,我聽見她跟我說話。”

“那她有沒有說安冉也一定要幸福?”

“有。”

“那你會聽她的話嗎?”

“當然會。”

“好!”喬歡停下來看著我,他的半邊身子已經濕透,睫毛上沾著雨水。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隻聽到他說:“你記住,你答應過安然一定要幸福的。所以,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幸福地活著。”

“好。”我重重地對喬歡點頭,又仿佛是在向自己保證一般。

轉眼中考就結束了。我考得意想不到地好,江舟說以我的成績,C城的各大重點中學、貴族學校可以隨便我挑。當然,這其中我真正想去的隻有C大附中。

喬歡的公司已經成為江氏名下的企業,但是喬歡卻顯得比以前更忙。暑假開始的第一個星期裏,我隻在某天的深夜看見月光下他歸來的疲憊身影。

我想不出也猜不到他在忙什麽。也許,他隻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忙碌一點,借由身體的忙碌來排遣失去安然的痛楚。

暑假開始之後,江舟每天都會來彼岸巷看我,他總是會帶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哄我開心,有時候不惜改變貴公子儒雅的形象變身成以前的滑稽模樣。

偶爾,他會突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安冉,你不說話的樣子真讓人擔心,要多說話、多笑才行啊。

我不點破,想著如果他能天天來陪著我說話,也很好。

然而,到了真正我需要有人陪的那天,江舟卻沒有來。一大早,我搬一張椅子坐在廊下等他,一直等到中午他都沒有來。

安然的葬禮後,芳姨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個月前被她的兒女接回了老家。現在照顧我的是喬歡新請來的阿姨。新阿姨做的菜很好吃,但是我還是更想念芳姨做的飯菜的味道。

喬歡在中午的時候打來電話。他好聽的聲音從話筒傳進我的耳朵裏:“安冉,今天是什麽日子?”

“嗯?”我控製不住地心跳加速。

“到底是什麽日子呢?”喬歡有點著急,“總覺得今天是什麽很重要的日子,但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日子?你知道嗎?”

“嗯!”我握著手機停頓了一會兒說,“農曆七月初七,中國情人節。”

“哦!”喬歡在電話裏小聲地自言自語,“應該不是這個原因才記得。到底是什麽日子呢?”

我張一張嘴,差一點脫口而出說出我所知道的另一個答案。但是,那一頭喬歡已經收了線。

夜幕來臨的時候,江舟來敲門。

他站在門外,捧一束鬱金香衝我眨眼說:“生日快樂!”

我愣住,我以為現在這世上除了芳姨再也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沒錯,我出生在傳說中牛郎和織女一年一會的日子裏——七月初七,因此母親將我的乳名取為“七七”,而今天就是七月初七。

“發什麽呆?”江舟伸手點我的額頭,“是不是以為我不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之前有點失望,現在又很感動啊?”

我打掉他的手,心裏明明是有些感動的,嘴上卻故意說:“你記不記得有什麽關係?”可能是因為我真正期待的是另一個人能記得吧。

江舟拉我出去,說早準備好了,請了朋友,隻差我到場宣布生日party正式開始。我勉為其難地跟過去,現場果然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這是一家KTV的大型包廂,看情形並不像江舟所說的“大家都在等我”,事實上狂歡早已開始。

我歪著頭好笑地望著有些無奈的江舟:“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不是。”

“呃?”

江舟聳聳肩:“有朋友,有朋友的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我撫額,才明白為什麽一眼望過去不見一張熟悉的臉。

“反正——”江舟朝我攤著手說,“我們需要熱鬧,而他們製造熱鬧。”

“好吧。”我隨江舟坐在一個角落的沙發裏,冷眼看著由人群、美食和音樂製造出來的快樂。看著看著,就有些恍惚,坐在快樂的人群裏,久了,仿佛自己也就不那麽孤單了。

話還沒說完,那邊就掛了電話。我望著慢慢暗下去的手機屏幕怔住了,立刻就有短信進來,是喬歡。他說:“待在那裏別動,我馬上過來。”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嗬嗬笑起來,吐吐舌頭對江舟說:“你慘了,我家家長大人知道你拐騙未成年少女來喝酒了。”

“安冉?”江舟奪下我手裏的酒杯。

“別怕!”我歪歪斜斜地走過去拍拍他的頭,“一切後果我來承擔。”

“誰說害怕了?”江舟無奈地笑,“真拿你沒辦法。”

我嘻嘻笑,趁他不注意就著他的手將杯子裏的香檳一飲而盡。

喬歡什麽時候到的,我並不清楚。隻知道過了很久,喧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包廂裏突然響起歌聲,旋律優美又傷感。

我睜開蒙矓的醉眼,便看見喬歡獨自一人坐在包廂中間的沙發上,握著話筒在唱歌。

大屏幕上五彩的畫麵映在他的白襯衫和側臉上,泛起琉璃般的光彩。那樣奪目耀眼,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他時的樣子,俊逸得不似真實世界裏會有的人。

我盯著喬歡的側臉,想,我一定是喝醉了,在做美夢。不然,他怎麽會說,七七,生日快樂。他又怎麽會唱這首歌給我?

因為隻是一場夢,所以我放任自己貪婪地看著他的側臉,靜靜地聽他唱。

可能回憶掉進了大海,

可能有些往事回不來;

可能這是永恒的紀念,

愛了很久,就會分不開。

我們一同喜歡著現在,

我們曾經被別人取代,

我們都有類似的遺憾,

所以一起漂流在人海。

揮不去的陰霾,

讓我為你掩埋,

哭了一晚的你的樣子,

從此都種在我的腦海。

月亮下的對白,

單純得像小孩,

你有好幾次問我,那是什麽。

這就是愛,這就是愛!

這就是愛,這就是愛!

這就是愛!

以為得到時間的青睞,

以為旅途沒有意外,

以為每天都會說晚安,

但是有你就沒有不安。

因為想念比誰都厲害,

因為寂寞會乘虛而來,

因為愛的晴天和陰天,

都在心裏同時的存在,

這就是愛……

喬歡的歌聲戛然而止時,一滴淚從我的眼眶裏悄然滑落。

有沒有可能他唱的“我們”是指我和他?我笑,仰頭傾杯,辛辣的**滑進喉嚨。

可惜,我早知道,那隻是我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