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天分開的時候
終於有一天，我們像分開的海與天，遙遙相望，相對無言。
01．
宋雙葉把季桑晴的所有日記本和信件都攤在桌麵上，然後安靜地坐在床邊，閉上眼睛，等待季桑醒把它們全部看完。她的心隨著時間的流逝正在一點點被抽絲剝繭，最後隻剩下一個血淋淋的空殼。
宋雙葉讓季桑醒先看的是季桑晴最後給自己的那個本子，在他坐在書桌前，認真看上麵的一字一句的時候，周圍的空氣都是凝固的。
從翻開本子的第一頁開始，他的目光就變得沉重，真的很沉很沉，有一種化不開的陰鬱。眼底那抹詫異被他用力地掩飾住了，他隻是很迅速很輕巧地抬起頭來匆忙看了宋雙葉一眼。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但是那雙拿著本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顫抖。
這個秘密確實很大，大到原本他已經做好的所有準備全部潰散。
宋雙葉微微側過頭去，躲開了他的目光。
才看到第二頁，季桑醒就狠狠地把本子合上了，一雙好像被點燃了熊熊火焰的眸子就那樣用力地瞪著她，他的聲音也是幹澀喑啞的，語氣裏從未有過的凜冽讓人心都冷了：“桑晴現在人在醫院？”
宋雙葉坐在床沿，很輕地點了點頭，用力抓緊被褥，努力了很久才把眼淚全都憋回去。
季桑醒的聲音因為震怒都有些顫抖了，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怎麽能陪桑晴這樣騙我？她是我妹妹！你們這樣做可能會讓我將來後悔一輩子，你知道嗎？”
宋雙葉的手心都是冷的，全都是黏濕的汗水，她狠狠地把一陣接一陣的哽咽忍住，說道：“桑晴說她不想讓你擔心才會這麽做的，這是她的一片良苦用心，你不要怪她。她在市中心醫院5號VIP病房，你去找她吧。”
她說得很平靜，平靜得就好像她不會痛，不會難過，好像一點事情都沒有一樣。
季桑醒忽然冷靜下來，看著眼前的宋雙葉，心裏突然好像被她的目光紮了一下。
為什麽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他都沒有發現她的眼神和季桑晴截然不同呢？他明明發現了她們之間有那麽多的不一樣，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居然是另外一個人。
她沒有錯。這些都是桑晴安排的，她不過是配合桑晴的要求演這一場戲的演員。
而且，一直以來都被當成別人，她心裏肯定也很不好受吧。
從她的目光裏就可以看出那種好像刻進了骨頭裏的痛意。
最後，季桑醒恢複了一貫的平靜，問她：“你是桑晴的姐姐？”
宋雙葉點了點頭。
“你曾經也在那家孤兒院？”季桑醒的腦海裏忽然閃過很多回憶，包括大聲笑著的女孩和女孩手裏的紙飛機。他的心不可抑製地加速跳動。
會不會有那麽一種可能，很多事情一開始就錯了？
但季桑醒隻是想想，就壓住了這個瘋狂的念頭。
宋雙葉又點了點頭。
她現在就像一隻提線木偶，她快要找不到自己的靈魂了。
季桑醒壓抑住內心一波又一波湧上來的情緒，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宋雙葉。”她回答得很輕，有點顫抖，這個名字再次從她的口中說出來時，她心裏居然會有一種莫名的震動。
太久了啊！已經太久了……她在自我介紹時說自己是季桑晴，在試卷上寫下季桑晴，別人都喊她季桑晴……而宋雙葉這個名字，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她終於告訴了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她終於可以不用再扮演季桑晴了。
她真的沒有想到，真相揭開之後，她居然會好像鬆了一口氣。她不再害怕失去，因為她本來就一無所有，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
季桑醒點了點頭，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宋雙葉這個名字，然後就轉過身去，走向門口：“你可以繼續留在這個家裏。”
門最終被關上的那一刻，宋雙葉徹底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她可以繼續留在這個家裏，但是這個家不會再有人愛她。之前她所收獲的一切，不過是假借了季桑晴這個名字而已。
這一次，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02.
季桑醒看完季桑晴回來之後，阿姨情緒特別激動地跟他說著近來的事情，真相被一點一點細致地解釋清楚。宋雙葉待在房間裏都可以聽見阿姨在客廳和季桑醒邊說邊哭，如果不是季桑晴攔著，阿姨又怎麽可能拖延這麽久才告訴他這個消息？
阿姨不停說桑晴的好，細數她的懂事和乖巧，桑晴得了病，簡直比她親女兒得病還要讓她揪心。說桑晴為了讓他安心回加拿大繼續學業，才和宋雙葉演這一出戲，用心良苦。
說雖然大家都寵著桑晴，但是她從來都不會恃寵而驕，總是處處為別人著想，總是想著怎麽對別人好。
桑晴什麽都好。
宋雙葉躺在**，用被子蒙著臉，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他們的世界裏，季桑晴又變成了主旋律，和病魔作鬥爭並且沉默隱忍不想讓哥哥擔心，怎麽能讓人不心疼呢？
似乎真相被揭開後，季家的生活主題就變成了如何讓季桑晴的病情好轉。
宋雙葉沒有再去醫院看過季桑晴，因為她知道，現在季桑晴已經不再缺少別人陪伴了。
季桑醒幾乎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守在醫院裏，回家也隻是為了取阿姨煲好的湯而已。
她也害怕在醫院裏見到他，她害怕他臉上出現任何一種神情，不管是責備還是無視，她都不想見到。
她也隻是從他們的聊天裏聽說，兄妹重逢的畫麵很感人，季桑晴幾乎哭暈過去。
她知道，季桑晴一直都想見季桑醒，之前隻是強行忍耐著，其實季桑晴想念季桑醒都快想瘋了。
其實這樣的結局，才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
也許季桑晴會找到很適合的腎源，然後做一個很圓滿的手術，最終他們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這種結局才美好。
而她的出現，從頭到尾，都是多餘的。
而宋雙葉似乎變成了他們生活的反麵，她成了生存在季家的影子。每天除了上課，待在家裏的時間她都在看書，這個家裏不再有人陪她說話，也不再有人關心她的快樂和悲傷。
她又陷入了一種孤獨的狀態裏，她不害怕，隻是有點傷感。
那個本子被季桑醒拿走了，有一天晚上他和季鬆河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季桑晴一字一句記下的他們的喜好，滿滿都是如果她不幸離開人世之後的事情，都是在為別人著想。看著看著，兩個人都沉默了，一向剛毅的季鬆河眼睛裏竟然有了淚花。
季桑醒也紅了眼眶。
那時宋雙葉剛好從客廳走過，本想像往常一樣沉默地上樓，卻感覺到了季桑醒冰涼的目光，他的聲音那麽淡那麽冷：“你為什麽不早點把這個給我們看？”
宋雙葉的腳步在原地頓住，她走不動了，也不敢回頭。
“難道你真的想代替桑晴活在這個世界上？”季桑醒的聲音幹澀喑啞，好像已經竭盡所能用了最輕的語調，最不帶苛責的語氣。
但是，他的話依然字字如刀，全部紮在宋雙葉心上。
她的手拽緊了書包帶子，手心全都是冷汗。他問的問題，她真的回答不上來。其實代替季桑晴活下去的念頭，她確實有過。但是她也明白那隻是妄想，現在她隻想當一個透明人，不想再為了那些問題煩惱。
最終她沒有給他一個答複，隻是轉身走上樓梯，然後像縮頭烏龜一樣躲進房間裏。
從那天之後，宋雙葉再也沒見過季桑醒。她知道他一直守在季桑晴的病床前，因為季桑晴真的快到等不下去的時候了。她的病情反反複複，最近似乎又惡化了，醫生讓家屬做好最壞的打算。
季家現在經常空****的沒有人，就連阿姨都去醫院照顧季桑晴了。所以，到最後，宋雙葉隻能和家門外的流浪貓做伴。
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被拋棄的感覺，可是當再一次麵臨孤獨的時候，她發現，這種滋味還是那麽讓人難以忍受。
她真的不願意就這樣一輩子重複著被別人丟棄的命運，她多想努力證明給別人看，其實她也不差，她並不是本來就應該被拋棄的人。
可是，到最後，現實給了她一個冰涼絕情的耳光。
她又一次被丟棄了。
03.
當宋雙葉再次見到季桑醒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星期。他看起來累極了，有了濃濃的黑眼圈，在玄關換鞋的時候整個人都使不上力氣的樣子，連目光都帶著前所未有的疲倦。
宋雙葉不禁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他笑容燦爛，目光明朗而溫柔，穿著幹淨的白色襯衫，頭發鬆鬆軟軟的，顯得清爽幹淨。那時的他看起來那麽高大，那麽讓人有安全感，似乎所有陰霾遇到他都會全部退散，隻留下滿滿的陽光。
那時候，她甚至覺得，隻要投進那個懷抱，她的人生就圓滿了。
而現在的他，看起來毫無生氣，讓人忍不住揪心。
她試圖開口說點什麽，就算是為了隱瞞季桑晴病情的事情道歉也好。但是，她才開口，聲音就哽咽了，抑製不住地顫抖：“哥，對不起……”
她還沒有說完，就被季桑醒打斷了，他疲憊地繞過她，然後重重地坐在沙發上，頭向後仰靠在沙發背上，好像所有力氣都被抽光了：“你不用道歉，該道歉的人是我，我不該用那種語氣對你說話。”
宋雙葉站在原地看著他，隻是一瞬間眼眶就紅了。
季桑醒坐正了身體，看著她通紅的眼眶，有些懊惱地甩了甩頭：“對不起，又惹你哭了……”然後伸手就想去拿麵巾紙，但是沒有找到。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示出他現在的心神不寧，慌張不安。
他甚至有點害怕麵對她。
宋雙葉就這麽在原地站著，看著他，最後強忍著眼淚露出一個笑容來：“哥，桑晴還好嗎？”
季桑醒沉重地點了點頭：“嗯……還好，我和爸還在拚命找腎源。”
宋雙葉又點了點頭，攥緊了拳頭，看著他憔悴的樣子，心痛不已。
再想想病**奄奄一息的季桑晴，她的心就好像被一雙巨大的手狠狠抓住了，感覺到一陣窒息般的難受。
那封信！那封信！
她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把那封信交出去？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可是一旦交出去，她將要麵對更大的風浪。會有很多人質問她，為什麽不早點交出來？難道想看著季桑晴死掉嗎？難道真的是想取而代之嗎？
她感覺到自己的指甲都快掐進掌心的肉裏去了，沉默了很久，她的目光還是變得堅定起來。畢竟，比起一條人命，非議又算得了什麽？何況那是她的親妹妹！
如果因為她的自私，季桑晴就這麽消耗了最好的救治時間，那麽她也會恨自己的。
於是，她轉身飛奔上樓：“哥，你等一下，我有東西要給你。”
季桑醒抬起頭來看著她飛奔上樓的背影，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目光濃得好像化不開了。
其實，這些天來，他不僅因為季桑晴的病情身心疲憊，更加因為他突然發現待在自己身邊的“季桑晴”居然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個人而不知所措。而且這段時間，他和她相處得很愉快，那是和季桑晴在一起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感覺。
他可以很明確地分辨出來，對季桑晴，他永遠都有一種照顧自己妹妹的感覺。
但是和宋雙葉在一起，玩笑打鬧，希望保護她，希望她不會被人搶走的心情，和過去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些點點滴滴就像細碎的沙，一點一滴沉澱在他心裏，漸漸變成了浩瀚得能把他整個吞沒的沙漠。
他有點害怕承認自己對宋雙葉的那種不一樣的感情，所以他也變得不敢麵對她。這交錯的感情太複雜了，何況現在季桑晴還躺在病**，他根本無力為別的事情分心。
所以，在宋雙葉上樓去取要給他看的東西時，他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很累，無力應對更多。
他希望自己能夠在調整好情緒之後再麵對她，麵對季桑晴。
宋雙葉拿著信下樓的時候，客廳已經變得空空****。
阿姨正準備擦拭茶幾，看到樓梯上站著的宋雙葉，隻是淡淡地歎了口氣：“少爺回房間休息了。”
宋雙葉感覺心裏冰涼冰涼的，拿著信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他還是在怪她嗎？他討厭她嗎？因為討厭所以不想見到她？
阿姨看到她臉上落寞的神情，微微歎了口氣：“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最近事情太多，累壞了吧？你看你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越來越瘦了。阿姨我還從來沒有養瘦過人，你是第一個。”
阿姨的話讓宋雙葉鼻子一酸。
來到季家這麽久，她從未聽阿姨像現在這樣跟她好好說過話。過去，阿姨對她的態度一直都很冷淡，冷淡得好像隨時都想讓她從這個家離開。
“好了好了，別哭，我最看不得人哭。先去睡一覺，阿姨給你煲鍋好湯補一補，醒來就可以喝了。”
阿姨歎了口氣，把抹布扔回桶裏，然後拎著水桶離開。
宋雙葉對著她的背影說了一聲：“謝謝你，阿姨。”
說完，她轉過身去，走向房間。
這個家裏沒有人欠她什麽，相反，她在這裏享受了很多本來不應該屬於她的關愛。
04.
到了傍晚，家裏又冷清下來，阿姨和季桑醒去醫院探望季桑晴了。
桌上放著還沒有冷掉的飯菜，宋雙葉依舊沒有吃多少，最終把它們通通裝進塑料袋裏，然後再一次來到老操場。
她和季桑醒搭的小窩還在，季桑醒甚至後來又給它做了加固，買來了溫暖的毯子。他怕冬天來了，小窩不夠暖和，裏麵的動物會被凍著。
他真的是上天派來的天使吧，溫暖這個世界，點亮每一個陰暗的角落，把一點一滴的溫暖傳遞進他人心裏。
但是，現在這些溫暖都在她的世界外麵。
宋雙葉看著小窩，心裏忽然覺得一陣酸澀。流浪動物找到了一個安穩的家，可是她的家又在哪裏呢？
一群貓貓狗狗圍著她，她蹲下來，挨個拍著它們的腦袋，笑容很淡，透著用盡全力展現出來的一點溫暖：“小白，你又瘦了哦，又搶不到吃的？”
“汪汪！”
“阿花，說了讓你減肥了，你看你，肚子都這麽圓了，以後跑不動了可怎麽辦？”
“喵嗚……”
“還有你，小豆，一定不能再跟別人打架了，知道嗎？再受傷你的腿就廢掉了啊！”
她一個人對著一群動物逐一認真囑咐，也不管它們能不能聽懂，就這樣自顧自地說下去。
很多話，很多關心，她不知道對誰說，隻有對它們才說得出口。
也許，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就是這些動物了吧。
但是她沒有想到，她放在地上的食物，動物們還沒有吃完，就有兩份KFC全家桶落在她麵前。她一抬頭，就看見了駱滄那雙不帶一絲波瀾的眼睛，有點凜冽，也有點冷淡。
這麽多事情過去之後，如果他還能厚著臉皮纏著她，那真的隻能說他不要尊嚴不要臉了。
但是，他不是那種人。
他斜著眼睛看著她：“以後這裏是我的地盤，你走吧。”
宋雙葉就那樣看著他，看著他倨傲淡漠的神情，心裏好像被針紮了一下。但是，很快，她就露出一個倉促的笑容：“好，我走，以後你來照顧它們……”
“你廢話怎麽那麽多？”駱滄不耐煩地轉過身走到那個她和季桑醒搭起來的小窩旁邊，用力一腳踹得木片紛飛，直接把小窩踢散了架，裏麵的動物全都驚慌地四散逃跑。
然後他又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對，就是那條巷子！你們是不是笨蛋啊？就一條路走到底，問那麽多幹什麽？車子進不來就搬進來，工錢不會少你們的！”
宋雙葉看著小窩被毀，心裏並沒有想象中那樣悲傷和難過，相反，她有一種釋然的感覺。
當所有溫暖都義無反顧地從她身邊逃走的時候，她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
過去擁有得越多，她就越覺得歉疚，那是一種負罪感，這種負罪感快要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了。
駱滄又一腳狠狠踩在那些木片上，目光森冷而薄涼：“宋雙葉……滾回去做你的宋雙葉！”
雖然是那麽凶的口氣，雖然是那樣讓人害怕的眼神，但是宋雙葉竟感覺到了一種真切的、直抵心房的力量。
滾回去做你的宋雙葉。
這一句話，抵過任何安慰。因為還有人記得宋雙葉，還有人在乎宋雙葉，還有人知道季桑晴這個身份讓她很累，還有人想要幫她解脫。
她看著小窩的殘骸，靜靜地笑了：“駱滄，謝謝你。”
駱滄又狠狠地踩了一腳木片，眼睛沒有看向她：“我才不要你謝我，我現在是在搶你的地盤！”
接著，就有幾個工人模樣的男人搬著一個個精致的小窩從小巷外麵走進來。
駱滄出手果然闊綽，光狗窩就買了七八個大個兒的，就算這裏所有的動物住進去都足夠了。
隻不過這些小房子跟老操場蒼涼的景色還真是不協調呢。
宋雙葉看著有點想笑。
駱滄還是沒有看她，他不會看到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裏溫暖的笑意，他也不會看到她眼睛裏那種如釋重負的神色。
人是聰明的動物，不會永遠抓著泡影沉醉，也不會永遠握著傷害讓自己的心滴血。
宋雙葉也一樣。
季桑醒對她來說是太好的美夢，現在夢醒了，一切都已經破碎。
而駱滄，他就像夜裏星星的光亮，不算太明亮，卻實實在在照亮了她心裏的一方角落。
她是感激他的。她忽然發現自己對他已經沒有那麽多的偏見了，她忽然發現他身上還是有很多閃光點的。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這樣那樣的誤會和偏見，或許可以成為不錯的朋友。
“你走吧。”駱滄在逗弄著一隻瘸腿的小狗，“這裏沒你什麽事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她能回到宋雙葉的生活裏，他知道她在這個家裏的生活就像夾縫裏求生存，他替她想好了最好的選擇。
其實她也是這樣想的，隻是還有些事情，她必須去做。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塵埃落定了，她一定讓自己重新做回宋雙葉，那個快樂的、無憂無慮的、什麽都不怕的宋雙葉；那個能夠大哭大笑，喜歡在陽台折紙飛機放飛煩惱的宋雙葉；那個明媚的、不染一絲雜塵的宋雙葉。
終究會有那麽一天，季桑晴這個名字會從她身上淡去，一切都會回歸原位。
她會重新快樂起來，因為已經有了希望她快樂的人。
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至少她這樣相信。
05.
宋雙葉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謄寫了一份地址，然後把原來的信件放在桌上，就背著背包離開了。
她告訴阿姨，她回孤兒院看看老院長，可能會在那裏住幾天，讓阿姨不必掛念。
而實際上，她已經買好了去海城的票。
那是信封上的地址所在的城市，是南方一座靠海的城市。資料上說，那裏有綿長的海岸線，還有鬆軟幹淨的沙灘。夕陽落下的時候，波光粼粼，整個海麵透著一種燦爛而深沉的美，遼闊得好像看不到邊際。
看著介紹，她就好像嗅到了海風和自由的味道。
那個把她和季桑晴丟棄的女人，就住在這樣一個地方。
宋雙葉其實經常會想，她會不會經常去看海呢？她會不會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別的孩子，那些孩子長得和自己以及季桑晴像嗎？
曾經，宋雙葉在心裏瘋狂地希望她過得不幸福，希望她後悔當初的決定。
但是現在真正踏上了尋找她的旅途，宋雙葉反而希望能夠看見她過得幸福，至少比自己幸福。
火車站裏人很多，大多是為了生存而拚搏的人。
很多媽媽都抱著年幼的孩子，孩子哭著喊著要零食和玩具，媽媽們或者柔聲安慰，或者大聲斥責，但是無一例外，她們的目光裏都是對孩子濃濃的愛。
宋雙葉坐在候車室的座椅上，靜靜地想，或許媽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把自己和季桑晴扔掉的，或許她也舍不得。
畢竟沒有一個媽媽舍得輕易扔掉自己的孩子。
這麽多年來，隻有這一個午後的黃昏，在即將出發尋找母親的火車站候車室，宋雙葉第一次有了原諒的念頭——原諒丟棄她的媽媽，原諒沒有來找她的季桑晴，原諒命運，也原諒自己。
或許她正需要這樣一場旅程，讓自己重獲新生。
她希望和那個鏡花水月的世界切斷所有聯係，但是又隱隱期待著有誰能夠發現她的離開，然後來尋找她。
其實，隻要他們推開她的房門，就可以發現她放在桌上的信件，就有可能追過來找她。
但是，如果沒有人推開房門，也許直到她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他們也不會發現她的出走。
06.
明明已經快十一月了，海城卻依然陽光明媚，天氣暖和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街道兩旁都是枝葉繁茂的大樹，參天而立，陽光透過枝葉的間隙落下來，斑斑點點，好似星光。
空氣新鮮得好像剛剛被洗幹淨一樣，輕輕一嗅，似乎都可以聞到從海上飄來的鹹澀味道。
雖然這裏隻是一座很小的三線城市，但這種新鮮和美好是大城市的嘈雜與喧囂無法比擬的。
媽媽住在一個很美的地方。
宋雙葉抬頭，看著白雲朵朵，輕輕地笑了。她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然後給了司機地址。
司機看了看地址，微微皺了皺眉頭：“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人這麽叫了啊，幸好我是本地人，如果碰上別的司機，估計連路都不認得呢……”
宋雙葉眉心微微擰了起來：“這個地方改名字了？”
司機點了點頭：“那一片原來是老城區，現在全部拆遷重建了，都是度假別墅，有錢人住的地方。”
宋雙葉心裏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
司機看到她的表情有了變化，於是回過頭來看她：“姑娘，那你還去嗎？”
宋雙葉點了點頭，握緊了寫著地址的字條：“去，一定要去！”
無論是什麽結果，如果沒有盡全力去找，她都不可能死心。
她是帶著莫大的決心來的，絕不輕言放棄。
到達字條上所寫的地方，果然就像司機說的那樣，這裏變成了氣勢恢宏的度假別墅小區，名車進出，再也看不到過去老城區殘破的影子。
司機還沒走，搖下車窗喊道：“小姑娘，這兒不好打車，要不我送你回市區吧？”
宋雙葉搖了搖頭，對他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不用了，謝謝，我想自己一個人待會兒。”
司機點點頭，也不強求，開車走了。
她走到路旁的綠化帶邊坐了下來。
頭頂陽光熱烈，晃得人眼花。
其實她料到過會是這樣的結局，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沒有誰會在原地等著她。
隻是就在這片地方，曾經住過孕育她、生下她的女人。
宋雙葉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再找到她，所以隻能在這裏多停留一會兒，感受一下她存在過的痕跡，想象一下這個地方原來的樣子。
司機說，這個地方曾經是老城區最破落的地方，在這裏住的大部分都是外來務工人員，房子都很老，台風一來，搖搖欲墜。但或許是神明保佑，在海城登陸的台風一直都不算太強，這些老房子也就頑強地挺立了很多個年頭。
住在裏麵的人命大多很苦，司機的親戚也有住在那兒的，做著很辛苦的工作，勉強混到三餐飽飯，一個二十平方米的房間要住一家三口，光線昏暗，環境嘈雜。
現在這個度假村大門的地方曾經是個菜市場，東西都賣得很便宜，但還是經常可以聽到人們在討價還價，因為那裏的人們都付不出哪怕一分多餘的錢。
最後，司機以一個感歎句收尾：“那是真的苦啊！”
然後他還問她：“你來找誰？你親戚住那兒？”
她微微一愣，頓了頓，最後隻是搖搖頭：“不是，隻是一個認識的人。”
甚至，隻是一個陌生人。
她不知道她長什麽模樣，她不知道她性格是什麽樣的，她不知道她愛不愛笑，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住在那樣陰暗肮髒的小房子裏，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幹著很累的活拿很微薄的工錢，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需要為了一角兩角跟賣菜的攤主討價還價很久……
這一切，她本來應該熟悉。
而現在，這一切對於她來說就像是一個永遠都無法解開的謎。
一直坐到日落，宋雙葉才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然後轉身離開。
她的腦袋很空，想不到接下來該怎麽辦，一切都好像斷了線，讓她摸不清頭緒。
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走到了熱鬧的大街上。這裏人很多，不斷和她擦肩而過，但全是陌生的臉孔。
這些從她身邊經過的陌生人，會不會有一個就是媽媽？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人的臉，但是那些形形色色的麵孔沒有一張讓她覺得熟悉。的確，用這樣的辦法找人，她也覺得很可笑。
華燈初上，夜幕漸沉。
她撞到一個人，對方倉促地說了一聲抱歉。
她也沒有太在意，但是等她去掏口袋時，才發現裏麵已經空空如也，錢包、手機全都不翼而飛。
夜，突然涼得驚人，一陣海風吹過來，冷得她打了個寒噤。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去哪兒。
但是她十分肯定，自己不想回去，不想回到季家。
在找到媽媽之前，她不會回到季家。
有些債，需要她用力去償還；有些結，需要她親自去打開。
而現在她所承受的一切，都隻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她會安心接受，這樣將來有一天她才能走出過去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