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我做了一場夢。
在夢裏,我們的快樂隻是為了今天的晚餐比昨天的更豐盛,而我們的憂傷隻在於今天又有一個夥伴離開了。
隻是夢的時間太短暫,醒過來時,傷痕布滿全身。
何冰來看我是在第二天,她來的時候,病房裏沒有人。她居高臨下地看了我許久之後說:“你怎麽沒摔死?”
僅一句,背過身,高跟鞋離去的節奏像踩在我的心坎上,有力而沉重。
我怎麽沒摔死?是啊!我的存在原本就是多餘,我應該死去的吧?蘇莞的出現,讓何冰覺得我沒有了任何的利用價值,在她看來,我已經可以消失。
我一直都知道,我隻是一個從小失去雙親在孤兒院裏成長的小孩,身邊那些朋友所擁有的是那樣理所當然,而我隻是在被恩賜。
是的,是恩賜。
當恩賜者想收回她的恩賜了,我似乎隻能被動地接受,隻能乖乖地消失。
但是現在,我絕不。
(2)
傷得沒有多嚴重,隻是程諾堅持要我留在醫院裏接受各種檢查。
醫生說我身體抵抗力太差,加上貧血才導致麵色長期蒼白,他就立刻到街上去買了許多可以補血的營養品來。我看著程諾忙碌的身影,那麽迷人的背,讓人忍不住想要靠過去。我常常迷失在自己思想的海洋裏,分不清到底我是真的喜歡程諾,還是僅僅隻為了站起來拾回自己的尊嚴。
蘇莞和蘇黎來的時候,帶了一個超大的果籃。蘇莞坐在我身邊,不安地絞著雙手,眼神閃爍著不敢直視我的雙眼。於是,我鬆了口氣,她一定以為是自己失手的吧?她真是單純得可笑。
“淺淺,還疼嗎?”終於,她開口了。
我聳了聳肩膀,吐著舌頭說:“早就不疼了。蘇莞,嚇著你了吧?當時不知道怎麽突然就腿軟了,不要擔心我,我沒事的。”
“對不起……”即使我那樣說,蘇莞還是很內疚。
“說什麽對不起,你又不是故意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故意朝程諾看去,程諾躲開了我的眼神。
曾經有人說,在陽光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會顯露出它本來的麵目。
我想,未必。
陽光灑進我的病房,我的笑容是那樣美好,而美好笑容下的那張冰冷的麵孔連陽光都照不到。
或許是因為蘇莞的出現,讓我再也無法淡然地壓抑內心的怨恨,那麽多年的隱忍終於因為她的到來,而即將爆發。
“哥。”我忽然叫住了正準備往病房外走的程諾,說,“能幫我把枕頭弄高一點嗎?我坐起來靠著。”
程諾答應了,走過來幫我墊高枕頭。可是不管他怎麽弄,我都說不舒服,最後,我幹脆說:“哥,要不你坐在我旁邊,讓我靠著你的肩膀吧!”
還沒等程諾答應,我就拉過他,讓他坐在我的身邊,然後我順勢靠了上去。
蘇莞的眼神稍稍變了一下,馬上又恢複了正常。任誰也不會懷疑我和程諾之間會有什麽吧?因為,在他們的眼中,我們是帶著血緣關係的親兄妹,所以一切都是正常的。
我側過身一手抱住程諾,程諾渾身僵硬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說:“淺淺,怎麽了?”
“就是想這樣抱著哥。”我微微抬起頭,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
這樣的動作,在外人看起來是那麽親密,好像熱戀中的情侶。我突然不害怕讓別人知道,自己隻是一個被領養來的孤兒,甚至想要告訴蘇莞,其實我就是領養來的,我和程諾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的緣分,在十年前已經注定了,十年的缺席,她憑什麽一回來就搶走我所擁有的一切?
隻是,我忘記了。一切真的已經注定了,隻不過遲到的那個人是我。
“蘇莞,你和程諾去給淺淺辦出院手續吧。”蘇黎開口,他的目光從熾熱到憂傷。看著我額頭上的繃帶,眉頭皺得緊緊的。在我出事之前,他還對蘇莞說,絕對不會讓我出事。或許,就是這樣,他那濃密的眉頭才打成了結,解不開。
“嗯,蘇黎,你在這裏陪陪淺淺,一會兒我們就出院回家了。”程諾迅速地逃離,將我從懷中抽離之後,又頓了一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門,才和蘇莞一起離開。
我看著他們雙雙離去的背影,淺淺地笑了。程諾,我不相信,我所有的暗示,你隻當成是一個妹妹的依賴。
(3)
“一定很疼吧,淺淺?”
他們一走,蘇黎就坐在了程諾剛才坐著的位置上。那裏還停留著程諾的溫度,即使重疊,也無法取代。
“不疼。”我拿下蘇黎放在我額頭上的手,從他清澈的眼中我看到自己也是一眼的憂傷。原來,我們的相遇隻是為了讓彼此都憂傷起來,於是整個世界,都彌漫在一場憂傷的宴會之中。
“淺淺,對不起。”蘇黎低下頭,一臉的自責。
我的心有一刻是動容的,如果我還願意相信,一定會看到自己也是擁有幸福的。可是,我已經無法再去相信,當程諾摟著蘇莞宣布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已經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保護我,不讓我受到傷害。
我信命,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我必需要靠自己。
我握住蘇黎的手,他大大的手掌足夠包裹我的小手,卻不是我想要的溫暖。我說:“蘇黎哥,你別這樣,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會這樣的。再說,這關你什麽事呢?我還要謝謝你來看我呢,從小你就像哥哥一樣保護我,有你這樣像哥哥一樣的朋友,我真的覺得很幸福。”
“淺淺,我……”
他還想說什麽,我笑著阻止了他。我不想傷害他,如果最初出現在我身邊,像天使一樣來拯救我的人,是蘇黎而不是程諾,我想現在我們都有了屬於各自圓滿的結局。
隻可惜,老天喜歡捉弄人。
“好了,淺淺,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忍受這裏難聞的藥水味道了!”
蘇莞回來的時候,沒有挽住程諾的手,而是蹦蹦跳跳地跑進來,為我收拾東西。我看著跟在她身後的程諾,眼神癡纏地跟隨著她的身影。
“哥,你和我一起回家嗎?”我腳上的傷還是沒有完全好,走路的時候一拐一拐的,像一個小醜。我自然地將手放在程諾的掌心中,牢牢地握住後,倚在他的身邊。
“嗯,一起回家。”程諾並沒有在意我手中的力道,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後眼神便飄忽向蘇莞的身上。
“要是很老以後,我們的手還能這樣握著,就好了。”我好似感歎一般,目視前方,聲音不大也不小地說著。
在場的所有人,都清楚地聽到我的歎息。
程諾頓時就停住了腳步,意味深長地盯了我一會兒之後笑了起來,說:“當然會了,我是你哥哥啊!”
他看向蘇莞,蘇莞隻是溫婉地笑著,像一個美麗而高貴的白天鵝。
我低下頭,看著腫起來的腳,心底嘲笑自己,原來我將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解釋得這麽淋漓盡致。
(4)
我們開始了一場冗長而拖遝的戰爭。
在送我回家的那天夜裏,阿姨沒有回家。電視台臨時調整節目安排,所以她需要通宵排演。這些年來,她蒼老了許多。她總是害怕,害怕有一天連舞台也不再需要她,程諾也無法再度接納她,到那時,她不知道要如何繼續她的人生。但是現在,她已經不再害怕,蘇莞的出現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點曙光,照亮了她所有不曾有過的希望。
蘇黎回去了,在病房裏我對他說的話,就像一塊明亮的鏡子,陽光下折射出我們心中所有的內容,於是純粹簡單的他,終於也知道了被拒絕的滋味。
我沒有想到,蘇莞沒有和他一起回去。我躺在**,看著月光灑進來,不安感再一次從心中冉冉升起,無形地充斥在我的世界裏麵。可是卻又捉不住它的魂魄,於是我上竄下跳,精疲力竭。
那種不安將喉嚨充斥得滿滿地即將要破裂之時,我驚恐地喊了程諾的名字。是的,我沒有喊哥哥,而是喊程諾,就像蘇莞叫他的時候一樣。
下一秒,程諾破門而入,衝到我的床邊坐著,為我擦拭著額頭的冷汗,安慰道:“淺淺,你怎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緊緊揪住他潔白的襯衫不放,咬著下唇渾身發抖。我在害怕,卻尋找不到令我害怕的原因與源頭,隻能這樣日複一日地折磨著自己的精神,然後自我交戰。
“別離開我,別走,不要丟下我不管。”我哭訴著。我始終相信,再怎麽堅強的人心中一定都住著一個孩子,更何況,我真的還隻是一個孩子。
“傻瓜,我怎麽會走呢?哥不是答應你,今天晚上留在家裏陪你了?你乖乖睡一覺,天亮了,就什麽事也沒有了,好不好?”他將我擁入懷中,輕柔地拍著我的背。
透過他手臂的縫隙,我看見蘇莞端著杯子優雅地從我的門前飄過。
“哥,讓我握著你的手,等我睡著了,你再離開好嗎?”我可憐兮兮地看著程諾,雙目中充滿了渴望與害怕。心中也溢出了汗水,已經很長時間不再這樣了。自從,我將陸北的事,慢慢忘記了之後,已經不再這樣了……
“睡吧。”他為我蓋好被子,身子微微向前,坐到我的身邊,半躺著握著我的手。我感覺到了溫度,於是移到他的身邊,感染著他的氣息,想要存到心髒裏去,這樣他不在的時候,我也可以回憶起他的味道,然後不再害怕黑夜。
天色早已暗下來了,時鍾嗒、嗒、嗒地走著。馬上就要十一點了,可是蘇莞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眼皮越來越重,可是那些事情還縈繞在心頭,我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到程諾擔憂的神情。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也不知道程諾什麽時候鬆開我的手走了,直到聽見他和蘇莞的爭吵聲時,透過虛掩的門,我看見程諾滿是怒氣的側臉。
“蘇莞,你不可以這樣想。淺淺她是我妹妹!”他又皺起了眉頭,那樣的神情連自己都騙不了,又怎麽去騙別人?
我有些得意起來,至少現在的他,在說淺淺隻是妹妹的時候,也無法像訴說一場事實那樣肯定了。
蘇莞的神情有些疲憊,她隻是搖搖頭,然後說:“程諾,你送我回去吧,我真的不想再說下去了。我尊重你、也尊重淺淺,所以我不想說一些我不願意說的話,更不想要去麵對一些我不願意麵對的事實。我很清楚她是你的妹妹,可是你告訴我,為什麽你們在一起的畫麵,讓我想到的不是兄妹,而是情侶?難道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嗎?”
程諾沉默了一會兒,猶疑著問:“你是不是因為這種想法,所以那次故意把淺淺推下樓梯?”
“程諾,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蘇莞被程諾的話激怒了,生氣地往門外走去。
我想,一定是她看到程諾半擁著我入眠的模樣,他們才會忍不住爭吵起來吧?程諾終於還是問她了。
要是我是蘇莞,也會因為程諾的這個問題而生氣和失望。
看著蘇莞和程諾彼此都很受傷的眼神,我的心裏卻是止不住的壓抑。我不是應該感到開心的嗎?這一切不正是我故意引發的嗎?
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卻沒有預想的開心,一點也沒有。
不過接下來的畫麵,讓我更加不會開心了。
“蘇莞,對不起,我不應該懷疑你!對不起!”程諾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於是追上蘇莞,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扯,蘇莞自然地落入他的懷中。從起初的掙紮,到後來的安靜,在那樣溫暖的擁抱裏,任誰也無法任性起來吧?
“對不起,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不該胡亂猜測。可是,每次我看著你們對視的眼神,我就沒有辦法控製自己胡思亂想。我真的好小氣對不對?小氣到連淺淺的存在,我都那麽在乎……”蘇莞的聲音哽咽起來,然後將頭埋得更深了。
我關上了門,不想再看下去。
(5)
天空亮起來的時候,我才從被子裏鑽出來。一整晚,我都將被子緊緊地捂著腦袋,我多渴望從程諾的嘴裏聽到那樣甜美的解釋,專屬戀人間的甜蜜,哪怕是吵架也這樣令人神往。
空氣裏還停留著蘇莞身上香水的味道,我確信她還沒有走,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度過這一夜的。
我不想看到他們甜蜜的樣子,於是,我悄悄地給可可發了短信,約她一起去上課。
從蘇莞出現的第一天,程諾就已經忘記了我吃早餐的習慣。對於他來說,蘇莞已經是他的整個世界了吧?我苦笑了一下,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然後拖著受傷的腳出了家門。
可可來的時候,時間才剛剛七點,於是我用手機給程諾發了短信,說我先去學校了,然後關機。接著,扯著可可,急急地來到街上,攔了車之後一頭鑽進去,不回頭。
我害怕的,不是他追出來。而是空****的街頭,看不見那張緊張的臉。
“我本來想去看你的。可是,你又說你馬上就出院了,怎麽回事,腳都腫成這個樣子了。”
一上車,可可就沒有停過,緊張地摸摸我的頭,又心疼地看著我的腳。
我笑著就笑出了淚花,然後靠到她的肩膀上說:“可可,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了,我不相信你,我相信誰?”可可說得那麽肯定,為我擦了擦淚水,結果我哭得更加凶猛了。
隻要想起昨晚,他們那纏綿而潔淨的親吻,我就無法控製左心房突突的疼痛。
親吻,那是多麽親密的接觸啊!他們怎麽可以在我的門口,肆無忌憚地擁吻起來呢?程諾怎麽可以這樣做?他明明知道,我的那些渴望與欲念,這樣,我如何還能在他們的麵前繼續偽裝我的不在乎與祝福?我無法再與他契合,所以隻有逃跑,遠遠地看著我碎了一地的悲傷。
內心的惡魔再也無法關住,在我瘋狂的嫉妒中衝了出來,我的情緒開始失控。
“是蘇莞把我推下來的。那天,我們下樓,我笑著叫她嫂子的時候,她突然就用力推了我一把。昨天晚上,她還在我家裏過夜了,她好像不喜歡我,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可是我哥和蘇黎都不相信我,他們都很肯定地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所以我就告訴他們,我是自己不小心腿軟,所以掉下去的……”我說得那麽自然,突然就連我自己都相信,我真的是蘇莞推下來的。
“什麽!她怎麽可以這樣子?”可可猛地跳起來,頭撞到車廂,痛得呲牙咧嘴地深呼吸,然後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你必需要告訴程諾呀,他怎麽能夠隻相信蘇莞的話,而不相信他自己妹妹說出來的話呢?”
“可是我哥現在就是相信她。所以,我不想看到他們,可可,我隻有你這麽一個好朋友了,隻有你相信我……”我嗚嗚地哭著,司機好奇地從後視鏡裏看著一個楚楚可憐的女生哭得不顧形象,而另外一個看起來彪悍一點的女生,握緊雙拳,好似隨時會跳起來爆炸一般。
(6)
程諾居然比我快一步先到了學校。我和可可在校門口下車後,就看到程諾緊皺著眉頭和蘇莞在校門口等我。
可可一看到他們,就立刻跳到我的前麵,擺開架式不讓他們靠近。
我盯著程諾的雙眼,他目光複雜地看著我,然後說:“淺淺,你的腳還沒有好,醫生交待過你要好好休息。為什麽自己下樓了?這樣,以後會很難康複的。”
“我沒事的。”我拉下可可的手,借著她的身體,淡淡地回答之後從他的身邊擦肩而過。
我不想看著程諾和蘇莞站在一起幸福的樣子,我的心疼得滴血。我沒有辦法再像從前那樣纏著程諾,因為他的身邊已經站著另外一個女生。而我,連妹妹的資格似乎也將失去。
“淺淺,你……”
手被程諾握住了,我停了下來,想要看看那雙溫暖如初的手掌的主人,要對我說什麽。可是程諾終究還是沒說出什麽,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我更加厭惡那個立在邊上如同高貴的石像一般的蘇莞。她可以笑得更加優雅一些,甚至可以直接走過來掐著我的脖子。我如螻蟻,僅因我的出身。
何冰說得對,隻有她這樣的長相以及出身,才配得起程諾。位居高官的父母,一定可以給程諾一個意想不到的未來。
“哥,你沒事,我就去上課了。”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像是慢動作一般,我看著自己一點一點遠離,而他隻是停留在原地,帶著一身夏天的味道,遙望我的抽離。
我和可可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對可可說:“隻要是我哥喜歡的,我都喜歡。我不重要,隻要我哥喜歡。”
“傻淺淺,你為什麽要這樣說呢?你看蘇莞的樣子,她有什麽了不起的?”可可憤憤不平地說,“她不就是家裏有幾個錢嗎?我真不敢相信,程諾竟然會相信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更沒有想到,蘇莞居然那麽會演戲!”
我沒有接話,歪過頭,看到陽光變成了淡藍色。新的一天,真的開始了嗎?為什麽我覺得自己在周而複始地過著相同的一天?
如果悲傷是可以燃燒的,我真的好希望將裝在胸口那些滿滿當當的悲傷全都燒光,連帶所有的記憶一並燒毀。然後,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忘記昨天的所有,這樣我就不用再痛苦,程諾也不必再掙紮。
梔子花釋放最後一點的生命,我在潔白的花兒下等著程諾開口。一下課,程諾就把我叫了出來,在充滿青春力量的梔子花下,欲言又止。
“哥,你到底想說什麽?”我露出一個微笑。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他問。
我抬起頭,認真地看進他的眼中,已經不再倒映出自己。是他的眼神已經不再清澈了嗎?我搖搖頭,然後說:“我什麽也沒有聽到。”
我轉身,梔子花飄落一地。
我努力奔向太陽的方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清楚它的模樣,它就已經燃毀了我的雙眼,從此,感受陽光時,也隻剩下疼痛感。
原來,我終究做不了一株向陽花。
我多想逃離這糾纏不清的緣分,但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們牽扯成一團無法解開的結,從十年前開始在彼此的生命中紮根,無法逃離。
(7)
下課後,我給程諾發短信說讓他們先走,我和可可有事。其實,隻是我不想看到他和蘇莞在一起,也不想看到蘇黎關心的目光。
李偉來接可可的時候,我看到許多人的目光中都溢滿了不屑與恥笑。可是,可可自動忽略了所有人的目光,很開心地和李偉一起走了。她真的幸福得好簡單。
可可走了以後,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下樓時,我就感覺到身後有人,閃躲著不願意出來。我假裝不知道。直到到家門口時,我才猛地轉頭,一直跟著我的那個身影馬上閃躲在樹後,不過我還是看清了,如我所想,是蘇黎。
他肯定是害怕我會出事,所以一直偷偷地跟在我的身後送我回家。可是,他跟蹤的本領那麽差勁,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他身上的香水味時常混著蘇莞的氣息,所以遠遠的,一聞就知道是誰在我的身後了。
關上門,我把書包放到沙發上,然後說:“我回來了。”
“你還能回來啊?腳怎麽沒斷掉?這麽大人了,走路也可以摔倒,我真的不知道你這腦子裏裝的是什麽!你看看人家蘇莞,人家怎麽就不會摔倒?”何冰在樓上,聽到我的聲音後就開始念念叨叨。
自從蘇莞回國之後,幾乎每一件事,何冰都會拿出來將我和她對比。她總是這樣不時地提醒著我,蘇莞才是天上發光的星星,而我隻是一顆抹上了金黃色染料的破銅爛鐵。每次當我想放棄那些陰暗的念頭的時候,何冰就會來刺激我。
最近,她的脾氣越來越不好,眼角的細紋用粉也無法遮住了。我想,一定是工作不順心了吧,才會回來拿我出氣。以前也是這樣,隻要她的工作順利了,回來便會施舍我一些玩具或是錢。若是工作不順心,則出口成章地攻擊我,言語尖酸,偶爾還會動手。
現在,有了蘇莞,她更是變本加厲地用她來和我做比較。
“阿姨,你吃過飯了沒有?”我不接她的話,慢慢地移到冰箱,想看看裏邊還有什麽,好做來給她吃。也許,吃過飯後她心情會好一些,不會再這麽煩躁。哪怕我此刻想要衝上去塞住她的嘴,可之後還是要麵對她的,不是嗎?所以隻有繼續忍耐。
“就知道吃,你除了吃和玩你還知道什麽?你看看人家蘇莞,你出生不好也就算了,怎麽和她一起這麽久,連人家身上一點點氣質你也學不來?”她沒有下樓,聲音從樓上傳下來,就好像在耳邊一般清晰。
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瓶水,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坐著傻笑。
這樣的日子,我還要過多久?我像被關起來的鳥兒,看著藍天卻飛不出去,每天都生活在這樣的水深火熱之中,我害怕自己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拾回自己的尊嚴,就已經被送進瘋人院了。
(8)
我決定找蘇莞好好談一談,是那天晚上突然就下定了決心。
我一直願意相信,程諾是喜歡我的。隻是因為蘇莞,也因為我是所謂的妹妹,所以他無法抉擇,隻能和蘇莞在一起。一直以來,我都編織著這種假象,然後我就真的以為,程諾對我的喜愛,超過了對妹妹的情感。
原來,隻要一直騙自己,就會像現實一樣真實了。
於是,我決定找蘇莞談一談。談一談,關於我的身世,關於我與程諾的關係。
我們約在星巴克裏見麵,有時候我會有一種錯覺,好像真的和她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我甚至向往她所說的異國他鄉的生活。現在,看著眼前的單純地微笑的她,想著我內心那陰暗的念頭,好累。
十七歲的我,為了守護內心重要的人,變得好累。於是,提前蒼老了的我,再也無法露出孩子一般的笑臉。
沒有太久的沉默,我先開了口:“蘇莞,我喜歡程諾。”
“我知道。”她啜了口咖啡,回得那麽自然,目光飄散到大街,許久之後才回過頭,定定地看著我說,“但你們是兄妹不是嗎?”
她的話和此刻在我眼裏那麽高高在上的神情讓我頓時心狠了起來,我甚至想要站起來扇她兩個耳光,將咖啡倒在她的頭發上,然後把她的書包拎起來扔在地上,狠狠地踩。衝動在出手之前被理智捉了回來,我整理了思緒之後,平靜地說:“我喜歡哥哥,從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開始,我就喜歡上他了。可是就因為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血緣的可惡的兄妹關係,我就必須安心做他的妹妹,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你知不知道,當你出現以後,我多希望我是他的親生妹妹,這樣,我就不會那麽痛苦了。我,隻是阿姨領養的一個孤兒。”
我伸手想要去握住蘇莞的手,告訴她我真的很需要程諾,我甚至想求她不要和我搶。可是,她躲開了,美麗的大眼睛裏盛滿了震驚。她一直那麽堅定地相信,我和程諾就是親兄妹,血濃於水的親兄妹。
我扯開一抹苦笑,看著天空說:“十年前,阿姨從孤兒院把我帶回來。但其實十年後,我仍然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蘇莞,我並不想要求什麽,我隻是想好好留在哥哥身邊,哪怕我再喜歡他,隻要能夠這樣靜靜陪著他、看著他就足夠了。像我這樣的孩子,不應該有太多的奢望不是嗎?蘇莞,我會祝福你和哥哥的,隻是請你,不要趕我走……”
我垂下頭,一滴淚掉在桌上,輕輕的。
“淺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蘇莞終於反應過來了,她坐到我的身邊,擁住我的肩膀,把頭埋在我的頸窩之間,帶著潮濕的熱度。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那些所有能夠傷害我的字眼都被她省略過去了。她害怕刺傷我,卻不知道此刻她流的淚與她的話,都是一種無形的驕傲與壓力,沉沉地打在我的心上。我曾經那樣害怕她們知道所有的真相,哪怕隻是同情的目光,也可以置我於死地。
“你不用這樣。”我輕輕推開她,淚痕早就幹了,臉上有些緊繃,“十年前如果沒有程諾,可能我早就不知道在哪裏流浪。他是我的天使,可惜他不是我的專屬天使。這十年來,我一直仰望他,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蘇莞,我隻是想這樣看著他,看著他幸福和快樂,我也會覺得很幸福,很開心。我說過,我會祝福你們,我根本不能形成任何的威脅,你不要再擔心了,好不好?”
我真誠地看著她,她抬起頭,淚流得更凶了。午後的陽光直射在我們的臉上,青春也顯得這樣蒼白無力起來。
“淺淺……”她呢喃著我的名字,心疼地看著我,“你真的,這麽喜歡他嗎?”
“是的,我很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我的存在隻是因為他。蘇莞,答應我,好好對我哥,連同我這一份愛,一起給我哥。這樣,我也會很幸福的……”
我又想起了那首王箏的《我們都是好孩子》,因為我們都是好孩子,所以我們都願意相信愛是可以永遠的。哪怕是單方麵的守候,也可以一個人去完成一輩子的承諾。
我們都是願意相信愛的傻孩子,就算是痛也要笑著流淚。
蘇莞沉默了很久,像在進行某一場告別的儀式,一直不說話。咖啡涼了,陽光也漸漸退了下去,整個城市安靜得似乎隻有我和她在一起守著沉默,進行著一種特別的較量。
“淺淺,你會幸福的。”
最後,蘇莞這樣對我說,然後我看到她臉上的笑,像盛開了淒涼的彼岸花。
“蘇莞,謝謝你。”我對她說,“我一直很害怕讓你們知道,我隻是一個領養來的小孩。但是我實在太壓抑了,我覺得我再不說出來,我就會瘋掉。蘇莞,請原諒我告訴你這些,好嗎?我隻是想傾訴,僅僅是傾訴而已,我並不想影響你和我哥的感情。所以,你可以答應我,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他,好嗎?”
蘇莞神情複雜地看著我許久之後,點了點頭。我握著她冰涼的手,笑了。
我無法成為一個好孩子,自從我將陸北眼中的星辰摘去之後,就再也不是一個純白的好孩子,我又一次利用了別人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