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淺淺是福,淺淺是福。”

自從陸北從童媽媽那裏知道我名字的由來後,便成天追在我的身後重複著這句話,他白嫩的臉上掛著純純的微笑,總喜歡閃著如同星辰一般的眼眸問我:“淺淺,你說媽媽會來接我們嗎?”

我歪著頭,看著陸北被陽光刺得微眯的眼睛,說:“當然。童媽媽就是天使,天使是不會騙人的,不是嗎?”

我的名字是童媽媽取的。在我半歲那年,一場大地震帶走了我所有的親人。而我因為埋得比較淺,幸運地被救了出來。當我被送進孤兒院的時候,童媽媽感歎著說:“這孩子真可憐啊!不過,好歹活了下來,埋得淺也是有福啊!”

於是,童媽媽就給我取名叫淺淺,沒有姓。

童媽媽是院長,我和陸北是孤兒。說不上到底誰更可憐,陸北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而我,是被上帝遺棄的孩子。

孤兒院裏除了我和陸北,還有許多同樣被遺棄的小孩。

我的寢室裏一共住著五個人,因為年久失修,房間的牆壁蜿蜒著細長的裂痕。閑暇的時候我們喜歡用從廚房裏偷來的碳棒在布滿細紋的牆壁上塗鴉。畫得最多的,就是爸爸、媽媽和家。

雖然我們中沒有幾個小孩見過自己的爸爸、媽媽。

雖然我們都沒有家。

和我同寢室的有一個叫吳菲菲的大女孩。她總是斜著眼睛看著我和小北一起玩,然後不屑地從鼻孔裏發出“哼”的聲音。

一次,陸北從院子裏摘了一朵紫色的小花兒戴在我的頭上,傻嗬嗬地衝著我笑,說:“淺淺,淺淺是福。那等淺淺長大以後,我就來娶有福氣的淺淺,好不好?”

陽光下陸北的雙眼是那樣明亮,那樣一塵不染。

“那我的爸爸媽媽怎麽辦?你會一起娶他們嗎?”我問。

我始終相信,隻要我乖乖的,爸爸媽媽就會來接我。就像電視裏演的那樣,爸爸媽媽拉著孩子的手,小孩向爸爸媽媽撒嬌著要自己喜歡的玩具和零食,每個人臉上都掛滿幸福的微笑。

我真的好想天天吃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甜甜的,滲入心裏的甜……

“當然可以!”七歲的陸北拍著胸脯,一臉鄭重地保證道。

“好,那等我長大後,我就和爸爸媽媽一起嫁給你!”陽光下,我和他的手指勾在一起,許下誓言。陽光躲到雲層後麵,像害羞的女孩兒。

“哼!”吳菲菲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她大我們五歲,足足比陸北高了一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真是一個小白癡。你不過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孤兒,還想著有爸爸媽媽來接你。你的爸爸媽媽早就死掉了。告訴你,我再也不用和你們這些沒人要的小孩住在一起了,我的媽媽來接我了!”

她激動地說著,幾乎將口水噴到我的臉上,說完後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之後,我們看到她真的跟著她的媽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而她的話卻沒有隨著她一起離開,我雙眼含著淚花問陸北:“真的嗎?我的爸爸媽媽早就死了?他們不會來接我了?我們都是沒人要的小孩,是嗎?”

陸北被我的眼淚嚇得不知所措,慌亂地安慰我:“不會的。淺淺的媽媽一定會來接淺淺的。”

那一夜,滿天繁星,就像陸北閃閃發光的眼睛。我們擠在小小的**,頭挨著頭,一起向著星星許願:我想有個家……

(2)

天使也會騙人嗎?

童媽媽一直告訴我,我媽媽會來接我的。於是,我每天都在期待,期待有一天,有一個溫柔美麗的女人牽著我的手將我帶走。

但是,吳菲菲卻殘忍地戳穿了天使善意的謊言,撲滅了我所有的希望。

吳菲菲走了之後,我和陸北似乎在一夜之間,再也不提媽媽的事情。隻是,在傍晚看電視時,眼中仍然會流露出渴望的光芒。

直到有一天,院裏來了一個女人。

童媽媽讓我們站成一排,我緊張地揪住陸北的小手指,心髒撲撲地跳得厲害。那個女人有一頭烏黑的卷發,臉上是溫和的笑容,目光卻犀利地從我們每一個人的頭頂掃過,然後停留在陸北的身上。就在那一瞬間,陸北突然抓緊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連目光也無法聚攏。

我的胸口忽然被一種不明的情緒充斥到快要爆裂,在她走向陸北的那一瞬間,我抬起頭,臉上露出純真無邪的微笑,小聲且小心地問:“你?是媽媽嗎?”

陸北和她的目光刷的一下就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到身邊的陸北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他的十指瞬間冰涼。而那個被我稱為媽媽的女人,似乎也輕輕地顫抖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對著童媽媽說:“就她吧。”

塵埃落定。

我鬆了口氣,卻不知道什麽時候陸北已經鬆開了我的手。我堆起一臉幸福的微笑朝他說:“陸北,我的媽媽終於來接我了。”

他幹澀地回了我一個笑容,眸中的光芒消失不見,漆黑得就像深邃的夜空,深不見底。

看著他變得黯淡的眼神,我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此刻什麽言語都是多餘的。我的行動已經表明了一切。

……

“淺淺,要是有人欺負你了就來找我,我保護你。”

這是離開孤兒院時陸北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他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對我露出天真無邪的笑顏,而是果決地轉身,留給我一道受傷的空氣,是那樣淒涼。

我沒想到,即使我搶走了本該屬於陸北的媽媽,他竟然還會對我說:我保護你。

陸北的話和他落寞受傷的背影一直在我的腦海中重複出現,內疚充斥了我的胸腔,我的心髒幾乎要被撕裂了。

陸北,對不起!隻是,我太想要一個家,我太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淺淺是一個有媽媽的孩子。

童媽媽神情複雜地為我收拾衣物,全是一些破舊的東西,她看著我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有說。那一幕,她也看得清清楚楚。陸北沒有再跟我說任何話,他隻是遠遠地站在牆角靜靜地看著我,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不再閃有星辰一般的光芒。我堅信,像他這樣的好孩子,一定會有更愛他的媽媽來接他。

我朝他揮了揮手,不出聲地對著他喊:“陸北,對不起。”

“對不起,陸北。”

(3)

離別的傷感很快就被對新生活的向往取代了。

我坐在新媽媽開來的小車裏,雖然裏麵的味道讓我有些不舒服,可是我心中還是充滿了期待。

新媽媽戴著墨鏡,專心地開車不說話,我隻好小心翼翼地坐在後座上,看著沿途倒退的樹叢,不敢吭聲。

“這些東西,不需要了。以後,我會給你買新的。”

新媽媽突然開口,然後搖下車窗將我的行李隨手拋向車外,我想喊不要,可是我不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像扔垃圾一般輕巧地扔掉了我在孤兒院所擁有的一切。

那裏麵,有陸北送我的紫色小花兒……

車子行駛的速度非常快,她不再開口,我也繼續沉默著,直到車子“吱”地一聲停下來,她才轉過頭對我說:“到了,下車吧。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忘了。”

“我叫淺淺。”我綻放出一個乖巧的笑容,心裏卻因為她的健忘而有些小小的失落。

“淺淺,淺淺。”她念了幾聲之後,笑了起來說,“好了,我們回家吧。”

“嗯!”因為那句回家,我剛剛有些失落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興奮起來,在內心悄悄地歡呼:我終於有家有媽媽了!

那是一棟白色的樓房,簡潔卻又不失高雅。我跟著新媽媽進入房間的那一瞬,嘴裏就像塞了幾個雞蛋似的合不起來。

複式結構,大廳比我們整個孤兒院還要大。新媽媽從乳白色的鞋櫃裏拿出拖鞋讓我換,然後嫌棄地看著我那雙破舊的鞋子,沒有說話。廳內放著巨大的電視,我想整個孤兒院的孩子一起坐在這裏,也會覺得很寬敞吧?落地玻璃窗,薄紗式的海藍色窗簾,朱紅色的軟沙發還有鋼琴,從二樓垂下三截式的吊燈,所有的一切讓我眼花繚亂,這一切,我都隻在電視裏見到過!

客廳邊上有幾級樓梯,樓梯上麵是廚房和飯廳。牆上掛著壁燈,還有許多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幾乎不笑,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像酷酷的王子。

“淺淺,你過來。”

“嗯。”我將目光從那些照片上抽離,轉身來到新媽媽的身邊,乖巧地笑著。

“以後你就在這裏和我一起生活了。”新媽媽對我說,語氣溫柔卻不溫暖,但我的心依舊歡喜著,甚至開始有些得意在她的目光落在陸北身上時我耍的那個小小的伎倆。她並不知道我此刻內心的歡喜,依舊是溫柔卻冷淡地說,“這個就是你的房間了。其他的東西,我會買回來的。”

我順著新媽媽推開的門,看到我的房間:小小的公主床,書桌和台燈,粉紅色的被套,甚至還有許多的布娃娃……

這些,是我和陸北做夢都想要的東西!

我抬起頭,緊張而激動地對新媽媽說:“謝謝你,媽媽。”

新媽媽原本微笑的臉突然僵了一下,神情複雜而尷尬地說:“我……不是你的媽媽,你還是叫我阿姨吧,我叫何冰,你也可以叫我何阿姨。好了,你去看看自己的房間,我還要忙。”

她說完,扭身離開我的視線。高跟鞋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就像在敲打著我的心。

原來,這裏不是我的家,她也不是我的媽媽,隻是阿姨,何阿姨……

看著滿屋子我見過與沒見過的玩具,我突然難過得想哭。

不知道陸北現在是不是也想哭?我好想童媽媽,好想陸北。在何冰告訴我,她並不是我媽媽的時候,我甚至想要離開這裏,回到有童媽媽和陸北的地方。

可是,看著這間屋子裏我曾經渴望的一切,我的內心湧起了更強烈的不舍。

(4)

晚餐的時候,何阿姨帶我去吃肯德基,我在電視上看過那麽多次之後,第一次親臨現場。

“何冰,咦,這是你家的孩子嗎?”

當我正捧著漢堡大快朵頤時,一個叔叔突然出現在桌旁,他的身邊帶著一個小男孩兒,那個男孩兒眨著眼睛衝著我扮了個鬼臉,然後若無其事地轉移目光。

“哈,老李啊,你說什麽笑話呢?這是我從孤兒院裏帶回來的孩子。”何冰趕緊解釋道,然後歪過頭有些嫌惡地對我說,“淺淺,向叔叔問好呀!”

那一刻我厭惡極了這種感覺,還有眼前這個漂亮得像仙女一樣的媽媽,哦,不是,她不是我的媽媽,她叫何冰,隻是領養我的何阿姨。

我想站起來質問她,不是我的媽媽為什麽要將我帶回來?可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放棄這種我渴望許久的富足而炫目的生活,於是我屈服了,有點怯怯地站了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好:“叔叔好。”

“乖!”那個男人微笑著朝我點點頭,然後很溫和地問我,“小朋友,你還要吃什麽嗎?叔叔給你買?”

“不用了,她夠吃了。”還沒等我開口,何冰就搶著幫我回答了。

那個男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還想和我說些什麽,但是他身邊的小男孩有些不耐煩了,吵嚷著:“爸爸,不要給鄉下小丫頭買東西吃啦!快去給我買全家桶!”

鄉下小丫頭……這幾個字像尖針一樣紮在我的心上,我清楚地看到小男孩走時目光中的鄙夷,心中一陣刺痛。

肯德基外麵人來人往,我果然是一個鄉下孩子,否則怎麽會看著這些五彩的燈光覺得眼暈得分不清色彩了呢?透過那一層幹淨的玻璃,我第一次明白冷漠與虛假。

而我,也在這冷漠與虛假中迅速地成長。

這之後,何冰常帶著我到許多公眾場所,虛情假意地對每一個人介紹道:“這是淺淺,我從孤兒院領養回來的孩子。”

於是,我,一個穿上了公主裙的灰姑娘,成為全場的焦點。

我所有丟人的舉動,例如不會使用刀叉吃牛排、不會剝基圍蝦的殼,都在她的解釋之下變得合情合理。一個孤兒院裏的小孩,怎麽會去過這樣高檔的餐廳呢?

看著那些或善良或虛偽的人們投遞來的同情的目光,我的心也一點點變得冷硬。即便那些目光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刺在我的心頭,刺得我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我依然會帶著最乖巧的笑容對那些看著我的人們說:“叔叔好!阿姨好!”

我無法定義我在何冰心中的位置,她時而目光溫柔地揉搓著我的短發,時而卻目光嫌棄,好像我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路邊的流浪狗。

(5)

來到何冰家的這一周,白天我幾乎都是一個人在家,但是周末那天,何冰的心情莫名地好,非但沒有出去交際,甚至從清早開始就哼著歌,還穿上了她新買的草綠色的裙子,在客廳裏轉了個圈問我漂不漂亮。

在我說了漂亮之後,她誇張地笑了起來,捏了捏我的臉說:“淺淺真乖!一會兒阿姨回來給你帶好吃的。你今天一定要乖乖的,知道嗎?”

她非常鄭重地交代著,這句話從我起床後已經說了不隻十次了。我看著她出門,然後輕輕地走向她的鋼琴邊。每次她合上琴蓋的動作是那樣溫柔和小心,我知道我在她的心中還不如這個鋼琴。

我狠狠地打開琴蓋,坐在上麵學著電視裏那些人的模樣,發瘋似的用十指用力地按著琴鍵,好像是它們搶走了何冰對我的愛。我盡情發泄著,直到我透過窗戶看到何冰的車停在門口,才飛快地合上琴蓋回到自己的房間。

何冰一進門,我就聽到她熱情的聲音:“小諾,快進來。媽媽今天親自下廚給你做你最愛的糖醋排骨。”

她的聲音是那樣溫柔,就像一根細長的針狠狠地紮進了我的心髒,卻看不見任何傷口。我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一個縫,看到她身後那個瘦瘦的男生,盡管他看起來並不比我大多少,但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冷漠的氣息還是讓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看何冰的眼神分明透著厭惡。

我發現,他就是照片上的那個男孩兒。

“對了,媽媽給你帶回來一個人。”她回過頭微笑著,溫暖的笑容和平常大不相同,“淺淺,快出來。”

我打開門,緩緩地走到她的身邊,不敢抬頭看那個男生。

“小諾啊,這是淺淺。媽媽從孤兒院領回來陪你玩的。這樣你來了,就不會那麽無聊了。”何冰討好地說,然後一把將我推到那個小男生麵前,告訴我,“淺淺,這是你的程諾哥哥。”

我懂得她的意思,於是再一次乖巧地笑著說:“哥哥好。”

“哼。”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直接坐到沙發上,拿著遙控器對著電視發泄。

何冰有些尷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之後說:“淺淺,你陪哥哥玩,阿姨去做飯。”

說著,她衝著我擠了個眼神,我這才明白,原來我真正的主人並不是何冰,而是眼前這個男孩兒,隻有討他歡心,我才會真正有一個家,有一個身份。

(6)

那天的天空特別灰暗,就連海藍色的窗簾似乎也變得暗沉。

我堆起一臉的笑容走到程諾的身邊,小心地問:“哥哥,你喜歡布娃娃嗎?淺淺的房間裏有很多,淺淺送給哥哥好不好?”

他這一次,連冷哼都懶得給我,表情專注地盯著電視。

“哥哥,你不喜歡淺淺嗎?”我膽怯地問,如果他不喜歡我,是不是下一秒我就有可能被何冰趕出家門?我突然害怕起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流落街頭的我,該怎麽找到回孤兒院的路呢?

我被自己腦中閃過的可能嚇到了,有些慌亂地繼續對他說:“哥哥,你不要不理我好嗎?哥哥……”

“你別煩我!”他終於開口了,從側麵看過去,他的五官都寫滿了不耐煩。

我心一緊,怯怯地小聲說了句對不起,然後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不敢再去煩他。

廚房裏何冰忙碌而快樂的身影是我來到這裏後從未見過的,她眼中的疼愛是專屬於母親的特質。我的心髒微微地疼了一下,淚水不小心就盛滿了眼眶。如果,她是我的媽媽,她對著我那樣憐愛而溫柔地一笑,我想我一定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你哭什麽?神經病。”程諾突然轉過頭看著我吼了一聲,然後起身不耐煩地走上二樓。

何冰聽到他的聲音,立刻從廚房衝了出來,她目不轉睛地瞪著我,我想如果此刻她可以變成一頭大獅子,她一定會張開大嘴一口將我吞掉。她警告我,如果再惹程諾不開心,她一定會讓我嚐到苦果的!

何冰警告完,又回到廚房去忙了。

我坐在大廳裏,茫然地看著眼前華麗卻毫無溫暖的家,雙眼朦朧,原來在這個家裏,我隻是一個可以隨時被丟棄的玩偶。

吃飯的時候,何冰不停地朝程諾的碗裏夾菜,而他隻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何冰的問題他也隻是冷冷地嗯,或是幹脆不回答。但是何冰一點也不生氣,就這樣看著他吃飯,露出很幸福的笑容。

我突然發現,第一次看到的那個漂亮的媽媽,又回來了。

吃完晚飯之後,程諾突然來到我的房間,我立刻從**彈跳起來,雙手絞在一起,低著頭說:“哥哥,你不要趕我出去。”

他一愣,然後撇了撇鼻子說:“白癡。”

我抬起頭,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我不確定的神情,然後笑了起來,問道:“哥哥是不是不會趕我走了?”

“這裏不是我的家,我沒有權利趕你走。但是我不會喜歡你的,你和她都不用費盡心思來討好我,我不會喜歡你們的,我永遠討厭你們!”他突然激動起來,眼睛裏閃動著氣憤的火焰,他走向我的衣櫃,不屑地笑著說,“這些全是她給你買的吧?你真像條狗。”

“你!你才是狗!我不是狗!”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會讓他如此討厭。

這一刻我好想陸北,好想童媽媽。每次有人欺負我了,陸北一定會衝出來,然後抱著那個人扭打在一起。可是現在,隻有我一個人,漫溢的無助感就像一團黑色的霧緊緊地將我包圍起來,怎麽走也走不出去。

“你就是我媽帶回來給我的玩具!你這隻小野狗!你這隻沒有爸爸媽媽的小野狗!”他身子微微朝前,因為生氣,臉漲得通紅通紅的,分明是在罵人,但他自己的眼睛裏卻裝滿了淚花。

“你們都是壞人!”我哭喊著,可是下一秒,我就再也哭不出來。

(7)

啪。

憑空出現的一隻手,狠狠地甩在我的臉上。我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

不,已經死去,我的心。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何冰的嘴一張一合,那些刺耳的聲音從我的耳朵裏穿進心髒,刺得我千瘡百孔。她一手抱著程諾,小心地問他有沒有受傷,動作誇張得像在演舞台劇,而我好像真的是一隻會咬人的狗。

“你走開,不要碰我!”程諾不知道怎麽了,突然推開他的媽媽,然後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地摸著我的臉問,“疼嗎?”

我沒有再流淚,也沒有再回答他,隻是靜靜地和他對視著,心底一片冰涼。

“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她不喜歡你。”他說,然後牽著我站起來,又對著錯愕的何冰說,“你以後不準再打淺淺,否則我再也不會來見你。”

“可是,她惹你生氣,她隻是一個沒人要的野丫頭,她憑什麽惹你生氣?”何冰像在自言自語,神情就像受了刺激的神經病一樣,眼神也迷離起來。

“神經病。”程諾厭棄地看了她一眼後,用力地把門甩過去。

他的臉在月光下,就像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男孩兒。雖然我並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比他更好看的男孩兒,可是那一刻我覺得他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王子,他為我趕走了那個會吃人的老巫婆。

“哥哥,你會保護我嗎?”

我問他,楚楚可憐。就像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討厭我一樣,此刻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突然幫我。不過,不管為什麽都不重要,隻要有人願意保護我就好了。

月光灑落成一麵湖,在他點頭的時候,路旁的樹似乎都盛開了鮮花。他輕柔地摸著我的臉,喃喃地說:“對不起。”

原來,他並不是一個壞小孩。

我想,有誰一出生,就會是一個壞小孩呢?我們都在努力地變成一個好孩子,那樣單純地去相信、去愛,可是最終上天開了一場玩笑,變成我們命中無法逃脫的劫數。

那一晚我和程諾坐在地上,光著腳丫子,我對他說孤兒院裏的故事,小小的陸北、壞壞的吳菲菲,還有疼愛我們的童媽媽,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原本該來到這裏的,是陸北。

程諾告訴我,他現在的家住在城的最北邊,那裏有許多他的朋友。他們一起學琴、學畫兒,他還會說英語,這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他還說,有一個叫蘇黎的特別頑皮但是很義氣的男生,是他搬去城北之後最好的朋友。

程諾隻有八歲,可是月光下他的臉,就好像一個大男孩兒似的,認真而專注。

“淺淺,你的爸爸媽媽呢?”最後,他問我。

我沉默著,那是我不願意去麵對的事實。他見我沉默,就沒有再追問,隻是揉了揉我的短發,然後陪著我一起沉默。

“他們死了。”沉默了很久,我突然說,“六年前的那次地震,他們死了。隻留下我。”

從程諾的眼神中我看到驚訝與憐惜,本來疼得想哭的我忽然就忍住了眼淚,然後彎起嘴角說:“哥哥,你會一直陪著淺淺,不會不要淺淺,對嗎?”

“嗯,我會一直陪著你。”

一個八歲的男孩兒,對一個七歲女孩兒的承諾,銘記在心,一輩子。

(8)

我以為,有了程諾的保護之後,何冰會轉變對我的態度。可是,我想錯了。在何冰的眼中,我始終隻是一個寵物,開心時抱一抱,不開心時便可以隨意唾棄。

何冰是一個公眾人物,在電視裏我可以看到她優雅的表演,我還知道電視台台長很器重她。有一次,台長來我家裏的時候,還特別給我帶了禮物,這讓我受寵若驚。可是,程諾告訴我,不要去接受任何陌生人的禮物,那隻會讓人聯想到一些齷齪的事情。我不明白,而程諾隻是輕輕地拍著我的頭,說我還小。

可他也還小,不是嗎?

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麽程諾會那樣討厭他的媽媽,雖然我並不喜歡何冰,甚至有時候覺得她像一個狠心的皇後,但她對程諾確實是付出了全心全意的愛。在我看來,程諾沒有任何理由討厭他的媽媽。

程諾沒有告訴我原因,但是蘇黎告訴了我。

有一次周末,程諾來的時候,身後突然冒出一個比他高一些的男生,一看到我便眨眼睛吐舌頭,很像一個壞男孩兒。

程諾說:“淺淺,還記得哥哥和你說過的蘇黎嗎?他就是蘇黎。”

“蘇黎哥哥好。”我乖巧地衝他一笑,然後上前去挽住程諾的手說,“哥,這次過來有沒有給我帶好玩的?”

“哈,當然有!不過,這次不是我買的。”程諾神秘地說,然後笑嘻嘻地看著蘇黎。

蘇黎識趣地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盒子,遞給我說:“喏,淺淺,這是我給你的見麵禮,你可要好好珍藏哦!”

我接過盒子,打開一看,是一個水晶音樂盒,轉盤上有一個漂亮的公主,音樂響起的時候,小公主會輕輕地旋轉。

我開心得跳了起來,程諾輕輕敲打我的腦袋說:“還不說謝謝,真是個傻丫頭。”

我學著蘇黎的模樣,吐了吐舌頭說:“謝謝蘇黎哥哥。”

後來我們玩起了過家家,他們把白色的紗巾戴在我的頭上,然後程諾坐在**,我和蘇黎就半蹲著拜堂。每當這時候,程諾就會故作老成地說:“蘇黎啊,我把我的女兒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她啊,否則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程諾故意啞著嗓子,模樣滑稽極了。

蘇黎憋著笑,然後認真地答道:“老爸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淺淺的!”

然後,他就轉過頭,對著我邪邪地笑。

我透過窗戶看到站在窗外若有所思的何冰,嘴角銜著淡淡的微笑,然後沉默著離開。

(9)

自從程諾出現之後,每一周我幾乎都在數著日子等待周末的來臨。尤其是麵對何冰的奚落時,我就好想程諾,他就像一個天使一樣出現在我的生命中,讓我重新感受到童年的單純與快樂。

有時候我真的好想從城南走到城北,去尋找我的王子,在他的羽翼下安靜地生活。

……

何冰越來越紅了,已經成為本市最炙手可熱的主持人了。她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應酬到半夜才回來,步伐零亂地倒在客廳裏,對著程諾的照片流淚。

有一次,她去台裏錄節目,我獨自出門到小區裏的花園裏**秋千,卻意外地在樓下遇到了蘇黎。他和程諾差不多高,卻比程諾結實多了。

遠遠的他就朝著我揮手,拎著一個袋子朝我跑來。

“小丫頭,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蘇黎得意地舉起手中的袋子,袋子跳動了兩下,裏麵是四條小金魚。

我無心去看他手中的金魚,隻一個勁地往蘇黎身後看:“蘇黎哥,我哥呢?”

“小丫頭,你也太傷我的心了吧,隻想著你哥。今天不是周末,你爸不讓他過來。”

我爸?我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是在說程諾的爸爸。他不知道我和程諾不是親兄妹,自然就把程諾的爸爸當成我的爸爸了。

我苦笑了一下,內心充滿了酸澀。

蘇黎一把拉起我的手,像回自己家似的推開門進去,然後拿出一個小小的魚缸,再把袋子裏的金魚倒進去,說,“快,看我給你帶的小金魚。”

“哇,好漂亮!”我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四條小小的金魚在裏麵愜意地遊了起來。

兩條黑的,兩條紅的。

“那隻瘦瘦的、紅的,就是你。”他指著正遊得歡的金魚,說,“這隻肥肥的,黑的,就是我。那隻又黑又瘦又醜的,就是你哥,哈哈。”

“我哥才不醜呢!”我嘟著嘴說,又指著剩下的一條問,“那這一隻呢?”

“這一隻呀,是我妹妹。她叫蘇莞,你哥也認識。她身體不好,現在在國外治病,要不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他說。

我們圍著小金魚看了很久,我突然感動得想哭。

我們,真的可以永遠在一起嗎?

永遠,是那樣長,我看不到盡頭,七歲的我,已經無法去相信永遠。那樣單純的信任,早已在上帝遺棄我時,便一起消失了。

“蘇黎哥,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當然。”蘇黎點點頭,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表情。

“我哥,為什麽不喜歡媽媽?”我本來想叫阿姨,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出口就成了媽媽。似乎隻有這樣,蘇黎才不會看不起我,我才能夠與他平等。

蘇黎突然就皺起了眉頭,神情複雜地看著我許久,不說話。

“你就告訴我吧,好不好,蘇黎哥?”我拉著他的袖口,來回擺動。

蘇黎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那你不準告訴你哥,是我告訴你的。”

“我保證不說,而且我還會假裝不知道的。”我舉起手發誓,他立刻被我的樣子逗笑了。

我們拉勾之後,蘇黎才告訴我,原來程諾的父親和何冰離婚了,因為何冰想給程諾找另外一個爸爸。所以,程諾不喜歡他的媽媽,甚至到了厭惡的程度。

(10)

周末,程諾來的時候,看到了我房間裏的小金魚,我告訴他是蘇黎送的,然後指著魚缸裏的小金魚告訴他哪條代表誰。

當我說到蘇莞的時候,程諾笑了起來,說:“蘇莞是一個很可愛的小丫頭,很調皮,有一次上了樹下不來,最後還是我把她抱下來的。”

我想,那個蘇莞一定很幸福。在我眼中,能夠被親生父母疼愛的孩子,能夠讓程諾如此甜蜜地微笑的孩子,就是幸福的。

“哥,你怎麽會有那麽多朋友呢?”我問。我的生活,好像除了程諾就隻有蘇黎,可是他的世界卻是那樣精彩,有那麽多的朋友。

“因為哥哥有同學呀。”他又揉我的短發了,“淺淺還是留長發好看,短短的像個男孩子。”

“嗯。”我眨了眨眼睛,隻要他覺得好,我就一定會做。

到現在,我仍然不敢對程諾任性,潛意識裏我仍然想要緊緊地抓住他,害怕他一個不高興就不再要我。我像溺水的孩子,緊緊地揪著一根稻草卻又不敢用力拉扯,就這樣飄浮著,仿佛隨時都會被衝走。

沒有人知道,我常常獨自對著滿天繁星發呆,回憶在孤兒院的日子。想著那個叫陸北的男孩兒,他是不是原諒了我的自私?是不是,有一個漂亮而善良的媽媽去接他了?

有時候在夢中,我會看到陸北淚流滿麵的臉,還有在迷霧中試圖穿過生死來給我溫暖的手。我知道,那是爸爸和媽媽,他們一定在天堂裏流淚,所以天空就會下雨。

“淺淺,好像也該上學了吧?”

正當我沉默的時候,何冰突然出現在門外,用憐愛的目光盯著我,可是我分明從她的眼中看到虛偽。

“明天阿姨就給你辦理入學手續。”她笑了笑,又衝著程諾說,“小諾,就和你一所學校吧,明天我就去和校長說,這樣你也方便照顧她。”

“哼,你早該這樣做了。”程諾冷冷地說。

程諾的冷漠讓何冰有些受傷,一時間,氣氛很尷尬。

我隻好出聲緩解這尷尬,擺出滿心歡喜的樣子對何冰說:“謝謝阿姨!”

小小年紀的我,原本應該是不諳世事的樣子,卻在與何冰的相處中飛快地成熟起來。

何冰似乎對我的上道很滿意,難得地對我露出一個讚許的笑,溫柔地對我說:“淺淺乖,你先和哥哥玩吧,我去幫你聯係上學的事。”

……

上學的事,終於辦好了。

我不知道何冰是動用了什麽關係才讓我進入了那所所謂的貴族學校,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每天都可以見到程諾了。

七歲的我,把程諾當成了我的整個世界。

每天早上何冰都會開車送我去上學,並且會繞到城的那一邊接上程諾。剛開始程諾是不願意上車的,當我探出腦袋,甜甜地喊了一聲哥之後,他才猶豫著上了車。

同學們對我的名字感到很好奇,總是會問我:“你姓淺,然後叫淺?”

我笑了笑,並不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姓什麽,我該如何回答。直到有一天程諾站了出來,告訴那些好奇的同學:“她姓程,叫淺淺。”

那一刻,我心裏的甜蜜仿佛要溢了出來。終於,有一個人,肯定了我的身份。

(11)

程諾和蘇黎同班,他們比我高一個年級。每天放學後,我都會去足球場看他倆踢球,然後在結束之後遞上兩瓶水。每次男生們都會哄笑:“程諾,你真幸福,有個這麽乖巧的妹妹。”

我很開心聽到他們說,我是程諾的妹妹。這樣,我就不再是一棵浮萍,飄**無依。

我留起了長發,風吹來的時候,會輕柔地飄起來。晚霞中,我們三個人在操場上一路嬉鬧的場景,成為我記憶中最美的畫麵。

何冰會堅持每天的接送,我感覺到程諾的笑容隻要一遇上何冰,就會立刻凝固。就連空氣中,也飄著一絲火藥的味道。

他始終都不肯原諒何冰。

我知道何冰聽得到,她從後照鏡裏緊張地看著程諾的反應。

“累?每天應酬得累吧?”程諾拋了個白眼後,轉向窗外。

何冰化著精致妝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起來,嘴角**幾下之後,終究還是沒有發作,她對程諾總是有著無限的忍耐力。

不知道為什麽,何冰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奇怪,甚至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衝著我發火。我學會了做飯、掃地、洗衣服,隻要一回家我就會立刻做飯,可是她有時候連嚐都不嚐,就直接倒進了垃圾桶。

我看著垃圾桶裏的飯菜,再看著自己被燙得通紅的雙手,淚打在手上,比油還燙。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不論我如何努力去學會做一個好孩子,去討好她,她也永遠不可能成為我的媽媽?

因為我是插班生,雖然之前童媽媽也教我們讀書識字,可是我的進步還是很慢。第一次測驗,我沒有及格。何冰拿著試卷,臉青得可以演鬼片,然後甩到我的臉上,眼神凶狠。

“對不起。”我低著頭說。心裏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她真的是我的媽媽,在為自己孩子的成績不好而生氣。如果她不開口,我願意將這種怒氣理解為恨鐵不成鋼。

可是,她坐到沙發上,喝了一口咖啡之後指著我說:“我把你從那個鬼地方帶回來,就是讓你來給我丟臉的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的成績拿出來會讓人家看不起我的!你這個丟人現眼的東西,早知道你這麽蠢,當初就不該把你帶回來。”

“阿姨,我錯了。”我抬起頭,眼珠子轉了轉後試探著問,“阿姨,不如讓哥哥幫我補習吧。這樣,你也可以常常見到哥哥。”

何冰忽地站了起來,盯著我良久之後說:“淺淺,你是不是在怪阿姨?想要向小諾告狀說我罵了你?”

我嚇了一跳,連忙搖頭,倉皇地解釋:“不是,我怎麽會怪阿姨?是我沒有考好,是我的錯。”

何冰盯了我很久,目光犀利得像要穿透我的靈魂,許久之後她才說:“那……就讓小諾幫你補習吧!”

我打電話給程諾,跟他說了讓他幫我補習的事情。程諾很爽快地答應了,並且在電話那頭安慰我說考得不好也不要不開心。

我和程諾講電話的時候,蘇黎正好在他的身邊,我聽到電話那頭他暴笑的聲音,心情也跟著晴朗起來。如果我們能一直這樣沒心沒肺地笑下去,那該有多好!

因為程諾要來給我補習,何冰的心情明顯愉悅起來,並且每次程諾來的時候,她都會留在家裏給我們準備豐盛的飯菜。有時候補習較晚,程諾也會留下來睡。

之後的日子,雖然程諾對何冰還是冷冷的,但是何冰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很多,對我的態度也漸漸好了起來。

一句話,足以改變人的一生。

就如同我當初的那句“你是媽媽嗎”,改變了我和陸北的命運。而那次,程諾的一句話,也推翻了我這些年來所有的努力。

(12)

初中畢業那天,我考上了市重點高中,和程諾一個學校。為了慶祝,程諾特意約了蘇黎出來,我們準備一起去餐廳裏吃飯。

已經上了高中的程諾和蘇黎已經微微有些大人的模樣,就連我也不再是當初那個清湯掛麵的小女孩。他們兩個都長高了很多,程諾不愛笑,但是仍然有許多女生喜歡他。而蘇黎,卻大大咧咧的,臉上總是掛著很陽光的笑容。

程諾不停往我的碗裏夾菜,說:“淺淺,你為什麽總是這麽瘦?看看你的臉色,那麽蒼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把你的飯菜都搶來吃了呢!”

蘇黎也附合說:“就是,瞧你,現在隻要抬起這楚楚可憐的小臉,就有人給你錢讓你去買麵包吃吧?”

我跳起來要打蘇黎,被程諾攔住了,嗔怒著要我好好吃飯。我朝蘇黎做了個鬼臉後坐了下來,因為程諾叫我好好吃飯,於是我開心地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著。

這麽多年來,隻要程諾叫我做的,我就不會拒絕。

“哥,你說過,我考上重點高中,就會有獎勵的哦!”吃完飯,我伸出手,笑嘻嘻地討要禮物。

程諾歪過頭,無奈地看著蘇黎說:“蘇黎,都是你把我妹教壞的吧?她怎麽越來越像你妹了?”

蘇黎更誇張地說:“我妹?她比蘇莞乖很多好不好?你現在要是看到蘇莞,肯定會嚇得下巴都掉下來。”

他嘖嘖地歎道,我也好奇起來,到底什麽樣的女生,會讓程諾這個雷打不動的人掉下巴?

就在這時候,程諾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看到來電顯示之後,不耐煩地將手機扔到一邊,然後說:“今晚我們要不要喝點酒?慶祝我們的小公主,終於升入高中了。”

小公主?還沒有喝酒,我就已經暈了起來。整張臉通紅通紅的,就好像這個稱號是我偷來的,坐立不安。

“程諾,你還是接電話吧。”蘇黎並沒有接他的話,反而是將目光落在他不停震動的手機上。

程諾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蘇黎,然後接通電話,冷淡地問:“什麽事?”

聽他的語氣,我就知道,是何冰。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讓他有這種語氣,是恨卻又無法抹去那隱藏起來的愛。無法恨得純粹,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吧?

“我和淺淺在外麵吃飯了,今天晚上不回去。你自己吃吧。”

程諾說完就想掛電話,可是那一頭的何冰像是突然受了刺激,聲音大得連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晚上不回來?淺淺怎麽沒問我同意還是不同意?你讓她馬上給我死回來!”

“你要她,不要媽媽?”何冰愣了一會兒才說道,語氣中滿是驚訝與難以置信。

“是的。”程諾冷冷地答完,爽快地掛斷電話。回過頭,整理好笑容,對我說,“淺淺,要不,你跟我回城北的那個家?”

“不了,哥。”我搖搖頭,那並不是我要的結果。這些年來,我那樣努力去讓她看到我的好,哪怕隻有一點點,雖然最終我還是失敗了,但卻無法對自己說,真的對她一點感激也沒有。

如果不是她,我不會上重點中學;如果不是她,我不會遇到程諾和蘇黎;如果不是她,我不會看到班上那些討好的目光;如果不是她,我大概還待在那個破舊的孤兒院中編織著虛無縹緲的夢。

我承認,我很虛榮。何冰帶給我那豐厚的物質生活可以填滿我空洞的心,欲望慫恿我無法離開她的光環。

(13)

“你們是一個媽生的,怎麽你媽那麽重男輕女啊?”剛才電話裏何冰說的話,蘇黎也聽得一清二楚,他為我打抱不平地說。

我和程諾都沒有回答,蘇黎也沒再追問,隻是叫了一打啤酒喝起來。

我們一共喝了兩打啤酒,從來沒喝過酒的我居然還能自己走出餐廳。我們在回家的路上,歪歪扭扭地走著,兩旁的槐花飄落下來,香氣彌漫整個夏天。我白色的長裙也跟著飛舞起來,突然好想大聲唱歌,將心中所有的不快都吼出來。

我問程諾,是不是唱一千遍的《我們都是好孩子》,就可以變成好孩子?就可以得到媽媽的愛?

星星落在他的眼睛裏,他已經長成這樣好看的男生,不知道那個眼睛裏同樣裝著星星的陸北,是否也長成了這樣好看的男生?我不安地哭著、鬧著,眼淚流在他幹淨的白襯衫上。

他摸著我的頭發說:“淺淺就是好孩子啊!淺淺一直是好孩子。”

“我不是好孩子!不然為什麽,她不喜歡我?我那麽努力,那麽努力,她還是一點也不喜歡我……”我哭了,這些年來,我已經學會不去掉眼淚。即使忍不住要哭泣,也會抬著頭,不讓眼淚流出來。

可是,這一次我哭了。因為,即使我唱一萬遍的《我們都是好孩子》,唱到喉嚨泣血也無法成為那樣純潔的好孩子。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我從清新走入了塵囂,迷戀上了這種優人一等的生活,我無法逃離心的魔咒,更無法麵對被欲望囚禁起來的那個純潔的靈魂。

“淺淺,你不要這樣想。她不喜歡你,不代表你就不是一個好孩子。淺淺一直就是一個好孩子,是哥哥眼中最好的孩子……”程諾抱著我,輕拍著我的腦袋。懷抱溫暖得讓人心安。似乎在那一瞬間,我的心真的安寧了、平靜了,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懼了。

我想我已經醉了,隻有醉了,才可以看到如此美的月亮,才可以感受到如此溫暖的話語。

於是,我輕輕地唱了起來:

推開窗看天邊白色的鳥,

想起你薄荷味的笑。

那時你在操場上奔跑,

大聲喊,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那時我們什麽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陽又要落下。

你說要,一直愛一直好。就這樣,永遠不分開。

我們都是好孩子,異想天開的孩子。相信愛,可以永遠啊。

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懷念著,傷害我們的。

那時我們什麽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陽又要落下。

你說要,一直愛一直好,就這樣,永遠不分開。

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天真的孩子,燦爛的,孤單的變遙遠的啊。

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可愛的孩子,在一起,為幸福落淚啊。

我們都是好孩子,異想天開的孩子,相信愛,可以永遠啊。

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懷念著,傷害我們的……

我想要問一問天使,是不是,我真的乖乖的,媽媽就會來接我?我更想要問一問她,為什麽我那樣努力成為好孩子,卻還是不願意分給我一點點愛?

我隻是,渴望愛的孩子……

(14)

我們都喝醉了。我在程諾的懷裏號啕大哭,蘇黎在草地上睡得像嬰兒一般寧靜。

程諾不停地拍著我的背,他說:“淺淺不要害怕,哥哥會給你一個家,一個有溫暖有愛的家。”

我的心裏充滿了感動。隻是,我忘記了,我們都還隻是個孩子,如何有能力給別人一個家?

當那束車燈打在我臉上時,我暫時溫暖的心一下子掉入冰窟。何冰鄙夷地盯著我,然後狠狠地甩下一巴掌。

“媽,你瘋了?”程諾並沒有想到她會出手打人,他又驚又怒,我的目光正好落在睡得安寧的蘇黎身上。

“你,跟我回家。”何冰第一次,沒有理會程諾的話,目光犀利地盯著我。

程諾一把把我拉到他的身後,語氣冰冷地對何冰說:“回家?你那個地方是家嗎?我要帶淺淺回我爸那邊。我給她一個家。”

“我給她一個家。”

程諾的話讓我覺得我一定是醉得出現幻覺了,才會聽到他說著如此讓我心醉的話。程諾知道,我要的,隻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而已。

“程諾,你為了她,竟然這樣對我說話?”何冰終於忍不住對他吼了,目光中充滿絕望與疼痛。她哭了,像一個受了傷的小孩,嗚嗚地哭訴著,“這些年來,我做了這麽多,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你和你爸爸,這些年來給我的折磨,還不夠嗎?”

程諾的身子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但仍舊冷漠地說:“這些年來,淺淺做了那麽多,為什麽你看不到?想要別人給你機會,為什麽你從來不給別人機會?”

“淺淺,淺淺。我原本以為有了她,你會親近我。我沒想到她會讓你更加疏遠我,她就是一個禍害,該死的禍害!”何冰失控地大喊著,吵醒了沉睡的蘇黎,蘇黎一頭霧水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她是我妹妹,你心理變態了嗎?居然這樣說她!”程諾也怒不可遏地吼了起來。

她就是一個禍害,該死的禍害!

何冰的話讓我的全身變得冰冷,原來我那麽多年的討好和努力,在她看來一文不值,而我,在她眼裏隻是一個禍害,一個該死的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