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一切都結束了。我愣在原地，看著可可腫起來的臉，看著蘇黎絕然的背影，我知道一切是真的結束了……
所有好的壞的，都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為了完成我對何冰的報複，拾起我可憐的尊嚴，滿足我可悲的欲望。
我不敢靠近可可，我害怕感受到她的難過。她一直是那樣快樂的孩子，雖然沒有太多錢，可是卻被陸北保護得很好。這一耳光，打在她的臉上，更打在我的心中。我的腦海中一直不停地回放著那一記耳光，就像一道道流光，從我的腦海中掃過。我不僅對不起可可，我更對不起陸北，在這之前，我剛剛答應過他，就算我傷害了全世界，也不會傷害可可。
陸北，我欠你的，要如何去還？
“對不起……”我低下頭，淚水掉進了秋千下的土裏。
可可呼吸很急，良久才回答：“我難過的，並不是你的推托。我能夠了解你所有的擔心和害怕，我知道你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你是一個人。哪怕是對你再好的我，也從來沒有走進過你的心中，你從來不敢相信任何人。我能夠做的，隻有這麽多。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了。”
可可沒有落淚，甚至連淚花都沒有。隻是這樣平靜地看著我說，我寧可她狠狠地揍我一頓，也不要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突然好害怕，連她都離開了我，我還擁有什麽？當我回過頭去看時，才發現身邊真的已經一無所有了……
陸北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可可也說，這是最後一次了。這一戰，我將所有的人，都傷害了。
我上前一步，緊緊地擁抱住可可，沒有太多的言語。她一直是懂我的，我所有的不安與害怕，她都懂。可是，我卻那樣固執地傷害了她，我還有什麽資格說對不起？
“我該回家了。”可可拍拍我的背，幹脆地掙開我的擁抱，然後帶著淒然的笑容揮揮手，離開我的視線。
我朝著她遠遠離去的背影，無力地說了句：安可可，對不起。
（2）
我慢慢走回家，打開門時看到程諾在窗邊發呆。如果我猜得沒有錯，他一定是在想念蘇莞。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忘記過蘇莞，我都知道。隻是裝傻能讓我比較快樂，那麽我就選擇不聽、不看、不問，選擇這樣安寧地和他在一起。
“哥……”我喊了他一聲，很疲憊。所有的興盛與衰敗都在這短短的時期完成了。
“怎麽自己回來了？不是說好了你要回來的時候告訴我，我去接你嗎？”他走了過來，揉了揉我的長發。他似乎特別鍾愛這個動作。
“你……不會離開我吧？”我盯著他，想要看到他的心裏去。
果然，他的眼中多了隱忍的疼痛，但卻十分堅定地說：“不會。淺淺，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沒事，我隻是突然好害怕。我沒事了，先去洗澡了……”
他沒有再追問，我就這樣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間。每一步，都那樣沉重。
一切都會過去了吧？關於蘇莞、關於陸北。隻是我的心，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樣平靜下來，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
……
我和可可之間變得很奇妙，她看似不在乎那一記耳光，看似不在乎我將所有的過錯推到她的身上，其實她的心已經深深地被傷害了。所以，我們相處時，總是有一道看不見的牆擋在中間，漸漸的，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就連座位也調開了。偶爾，我在深夜裏突然想起她時，隻有歎息。
程諾和蘇黎馬上就要高考了，大家突然變得緊張起來。自從那晚醉酒之後發生那件事，他就一直留在了何冰這邊，何冰每天都想辦法弄好吃的給他，而我也不再打擾他，讓他靜靜地複習。自從那晚我和蘇黎聊過之後，再見到他時，我也麵無表情地與他擦肩而過。我沒有想到，他還會再給我發短信，約我見一麵，在高考的前夕。
他約在上次我們一起去過的火鍋店。在那裏，應該是我們極少的相處得比較快樂的時光吧？我到的時候，蘇黎已經坐在那裏了，相同的位置、相同的菜，隻是相比當時這裏熱鬧了很多。而我們，也不再是當初的我們了。看到我來了之後，他對我點點頭，蘇黎不再像當初那樣橫衝直撞的個性，這些日子來，我們都變得沉默了。關於校園裏流傳的那些故事，我從來不去聽。一些難聽的流言蜚語，我選擇一笑而過。
我坐在他對麵，突然有些感傷。
“找我，有什麽事嗎？”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那個親昵的稱呼顯然已經開不了口。
他的神情卻很坦然，為我夾了菜放在碗裏，然後說：“淺淺，我想在離開之前，再和你吃一次飯。這裏，可能是唯一不被記憶汙染的地方。關於過去，我不想再說什麽。就在這裏，告別吧！也許以後，我們就再也不會見麵了。”
他有點傷感，還刻意要了啤酒。他也要離開了嗎？
“你要去哪兒？”我問。始終沒有動筷子。看著那些苦澀的啤酒，嘴裏也滿是苦澀的味道。
“出國，和蘇莞一起。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人或事了，再待在這裏隻會讓我更不開心。不等高考了，我爸已經安排好一切，明天就走。”他又喝了口酒。很快，麵前那一瓶，就已經快要見底了。
蘇莞走的時候，我說一路順風。之後再也沒有她的消息。現在，他也要走了，是不是從此真的天各一方，互不相幹？說不難過是假的，特別是在我做了那麽多傷害他們的事之後，卻沒有辦法回頭。傷害已經造成，我能夠做的隻有繼續。
“那……你自己保重吧。”我低下頭，吃了一大口的辣椒。記憶中全是他的笑臉，從前我是那樣羨慕他的生活。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
到底是什麽，讓我們突然靠近，又遠離彼此？如果愛隻是讓我們用來傷害彼此的借口，那麽最初的相聚又是為了什麽？
“淺淺，珍惜你現在擁有的吧。如果你無法真心去對一個人好，那麽你就真的沒有辦法得到別人的真心。知道嗎？丫頭。”他抬起頭，雙眼已經通紅。我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他哭了。
可是，他一句丫頭，將我的心都喊碎了。我低著頭，淚全都掉進菜裏，伴著那些辣味，全都咽進肚裏。
曲終人散，這一夏，注定悲涼……
（3）
當我再一次仰望天空，朝著異國那個方向眺望時，離我們的童年已經過去很遠了。
十七歲那一年，我進行了一場傷害，得到了程諾之後，卻讓所有人都遠離了我。可可終究還是嫁給了陸北，婚禮的那天我去參加了，看著她真正幸福的笑容，我的心也跟著歡喜起來。我想，這樣是最好的結局。陸北也一直笑著，沒有和我說一句話，隻是透過他的目光，我懂得，他在告別過去所有的一切，他希望我也可以，就這樣安心地享受生活。
而今，離十七歲，已經十年。十年間，我和程諾真的就這樣平淡地走了過來。偶爾也會爭吵，無非是一些生活的瑣事。何冰依舊厭棄我，看我的目光同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是一樣的，可我已經無所謂了。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那些在程諾電子郵箱裏來自蘇莞的信件。裏麵寫著她的生活，還有思念。蘇黎終是把事情告訴了蘇莞，她告訴程諾，她忘不了他。十年了，她依舊在等。
我一遍遍地看、一次次地流淚，然後按下永久刪除。如果人的心也可以這樣，隻需要按下一個刪除鍵就可以消除那些記憶，該多好……
十年事，一朝夕。
高中畢業後，我和程諾上了同一所大學，即使我的成績遠遠超過了這所大學的分數線。可是我選擇和他在一起，否則我無法心安。他越來越成熟，走在校園裏經常可以看到有女生偷看他然後捂著嘴逃走。甚至有女生明知道我的存在，還是大膽地追他。直到工作後，追他的女生也沒有減少過，隻是他很冷，從沒有回應。我很清楚，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存在他心裏無法忘懷的蘇莞。所以我害怕，那些來自異國他鄉的信件，會破壞我十年的平靜生活。那些信，就像魔咒般困擾著我。為什麽，十年了，她還是不願意放棄？
一個人的心，究竟要有多勇敢，才可以念念不忘？隻因為當年我們都是固執的孩子，進行了一場美好的戀情之後，便選擇了堅守一生嗎？
畢業後，我和程諾回到家中。我想立刻結婚，隻有這樣才能夠讓我真正達到目的。隻有這樣，程諾才不會離開我。我相信他是那樣的人。
可是程諾說，等他的工作穩定之後，我們再結婚。每每看著他經過存留有他與蘇莞記憶的地方，就陷入思念的臉，我就告訴自己，淺淺，這麽多年都過來了，當初那樣難都過來了，現在，你要更加努力，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打敗遠在他鄉的蘇莞。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對何冰好，努力對程諾好。
我相信，有一天，我會感動他。
有那麽一刻，我似乎真的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愛情。我相信，再過不久，他會愛上我。
（4）
那天，程諾去上班了，我在家中玩電腦。幾乎每一天，我都會定時去查程諾的郵件，果然，裏麵安靜地躺著蘇莞的來信：
程諾：
你忘記我了嗎？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淺淺結婚了，是不是已經有了一個幸福的家。請原諒我，我真的無法放下你。當初一場誤會令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你會後悔嗎？還是，已經從記憶中抹去那個叫蘇莞的女孩？
我一直在等你，現在的生活變得很充實。我也一直記得你對我說過的，好好愛自己，才能夠讓愛你的人不擔心你。所以，我有好好照顧自己，每天都讓自己過得很開心。隻是，很想你。有好幾次，我甚至都想就這樣回國吧，去看看十年來不曾給我回過信的你，是否會認不出我來。你的手機換了號碼，我不停地打、不停地打，卻隻有那個好聽的聲音告訴我，是空號……我可以通過別的途徑找你，但是我又害怕，我好像進入了一個魔障，想見又不敢見你的魔障。
我真的好想你。隻需要讓我知道，你現在過得好不好，就夠了。
蘇莞
每一次她的來信，都足以讓我全身冰冷。哪怕隻是幾句話，都能夠將十年前所有的一切直接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將鼠標移到永久刪除，遲疑了一會兒，閉上眼睛準備按下。
“你在幹嗎？”
突然，何冰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身後冒出來，尖銳的聲音，死死地盯著電腦上那些字。我嚇了一跳，立刻將郵件刪除，點了確定然後說：“你進來為什麽不敲門？這樣很不禮貌！”
“你偷看別人的東西就禮貌了嗎？蘇莞一直有給小諾寫信對不對？是你，是你讓他們分開了對不對？你這個死丫頭，我當初瞎了眼才會把你帶回來！你怎麽能這麽不要臉？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甚至不惜把自己送到**？你怎麽會是這樣的孩子？”她開始質問、責罵。劈頭蓋臉地衝我吼著。
我看著她，突然好累，於是不理會，幹脆扯起嘴角冷笑。
今天所有的一切，是誰造成的，她難道還不明白嗎？
何冰被我的冷漠刺痛了，更加抓狂起來：“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不說話就能當你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不存在了嗎？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把你從孤兒院帶回來！你就是不折不扣的養不熟的白眼狼！”
“夠了！你有對我好過嗎？”聽著何冰那些刺耳的話語，原本因為蘇莞的來信而壓抑無比的我再也無法忍耐，徹底爆發了，“你把我領養回來，真的是因為我感動了你，還是我是一個可以讓你在外界看起來更有麵子的物品？這些年來，你是怎麽對我的？你讓我跪下發誓，這種恥辱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就是要得到程諾，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是要讓你知道，我可以有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我真的受夠了，二十年，我整整在她身邊二十年，也無法得到她一個肯定的目光。我那麽努力，就是為了得到她一個肯定而已。為什麽，二十年了，她還是不願意對我公平一點？
“堂堂正正？我告訴你，不可能。我不會讓小諾娶你的！我更不會讓你這樣的人進我們的家門！你隻是一個沒有身份的孤兒，你隻是我領養來的可憐蟲。你吃我們家的、住我們家的，你不知道感恩反而破壞小諾和蘇莞之間的感情！你的良心是丟到哪兒去了？淺淺，你甚至把自己送到小諾的**，那時候你才多大？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你太讓我害怕了！”她咄咄逼人。
“好，那我們就試試看，到最後他到底會不會娶我！”我不想再忍了，笑得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衝著她說，“知道當初我是怎樣讓他們分開的嗎？我找人帶蘇莞去了賓館，讓他親眼看到蘇莞和你一樣，是個不知檢點的女人。哈哈，現在知道為什麽了吧？為什麽他恨你，也恨蘇莞！他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讓自己笑得更加殘忍一些，可是還是控製不了身體迅速地冰冷，堅持了十年，終於一切從我自己的口中說出來了。
終於，一切都結束了。
何冰氣得全身發抖，指著我半天也說不出來一句話。她盯著我，半天才說：“我要把這一切都告訴小諾！我絕對不會讓你得逞的，絕對不會！”
“那你就去，我要看看他到底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你在他的心中，有份量嗎？從小，他就一直保護著我，難道你都忘記了嗎？因為你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學著她的樣子，身子向前好像要撲向她，卻又突然向後，笑得張狂。
我丟給她一記白眼，冷笑著回到自己的房間。直到程諾回來，我都麵無表情地坐在窗前。這個我住了二十年的房間，從來不曾變過樣，隻是現在我覺得它是那樣陌生。我摸了摸肚子，不知道這一切發生得太意外，還是老天真的開始眷顧我了……
（5）
程諾回來的時候，何冰就直線衝向他，將我所有的話重複給他聽。我慢慢地從房間裏走出來，每一步都是這樣小心。然後一直保持著微笑，這些年來，她不是一直告訴我要保持應該有的修養嗎？我站在他們身邊，看著她連口水都噴了出來，突然就想笑。
程諾的臉色越來越差，聽完之後轉向我，問我：“淺淺，是真的嗎？”
我心中所建立起來的城堡瞬間就崩塌了。何冰那幸災樂禍的臉不重要，那這十年來所有的煎熬也不重要。隻是程諾，你甚至連選擇相信我的機會，都沒有給。你的眼中，滿是質疑，你在問，可是你的表情卻告訴我，你已經相信了。這些年來，我不曾快樂過，我守著你看著你，從來不知道什麽是發自內心的笑。我隻要看到蘇莞的信，就覺得自己欠了她太多……
於是，我橫下心，點了點頭。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唇，不讓自己失控哭出聲音。程諾一把捏著我的肩膀，他大力地搖晃著我，聲嘶力竭地問我：“到底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做？淺淺，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我想要一個家！她！你的母親，將我領養回來之後卻讓我覺得我連狗都不如，我要報複，我要報複她！”我吼出聲來，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在這一瞬間暴發，淚流滿麵。
“難道，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看到我對你的心嗎？你和蘇莞在一起，有沒有看到我為你們流的淚？我愛了你這麽多年了，為什麽你就是一直看不到我！就算在我的身邊，擁抱著我，你心中想的人，也不是我！為什麽？這樣對我公平嗎？”原來，將真相揭開，是那樣刺骨的疼痛。我終於承認，我敗了，敗給這一場戀情。我將自己的心，也賭了進去。
程諾鬆開我的肩膀，端詳了我許久之後冷笑了起來。那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表情，就連聲音也像結了冰似的說：“淺淺，你愛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真自私！我不會娶你的，我們之間，完了。”
完了……
他說，我們之間，完了……
原來心碎的聲音這麽好聽，我貪婪地在心底重播一次又一次，然後笑了起來。
這些年來，我的用心，果然敵不過這一段塵封掉的往事。如果他還記得十年前，我曾經問過他，過去的一切，真的可以過去嗎？他是那樣肯定地告訴我，可以。他會照顧我一輩子。那些話，還在我的耳邊，就好像是昨天，可是，一切都完了。
這些年來，我所有的付出，他一句話，就輕輕鬆鬆地否定了。為了他，我徹底放棄了自己，可是他說，我愛的是自己。我不想再流淚，隻是低著頭，為自己療傷。
我又摸了摸肚子，然後驕傲地抬起頭對著他說：“你確定我們之間真的完了？這裏，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成長。如果你真的不想要他，我可以自己帶著他走。我終究是要回到自己一個人，不是嗎？我愛的是自己，那麽這些年來，你違心地和我在一起，甚至讓我有了孩子，那麽相比，自私的應該是誰？”
所有傷人的話，都不及他一句自私，不抵那一句完了。我的心破碎在地上，他卻踩在上麵，還口口聲聲指責我自私！
程諾和何冰同時怔在那裏，傻傻地看著我良久之後，問：“你……懷孕了？”
這一聲，是阿姨問的。我沒有回答，而是鎮定地看著程諾的臉。若是他真的不相信，那麽我就這樣離開。就算是輸了，也要輸得很驕傲。這些年，我將我所有的驕傲都踩到了腳底，現在，我想拾回最後一點點的尊嚴。
程諾最後說：“這周，我要出差。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吧！”
他說完，就將自己鎖進了房間，再也沒有出來。何冰盯著我的肚子很久，我知道她在懷疑。可是除了程諾，其他人的目光已經不再重要了。
客廳裏隻留下我一個人，我苦澀地笑了笑後，再也無法做出其他的表情。終於，如願以償了，但是這樣真的就可以得到幸福嗎？為什麽當我以為天終於要亮了的時候，卻隻看到了一片迷霧？我找不到走出迷霧的出口，甚至回不到最初的路。
第二天清晨，程諾就出門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給我留下隻言片語。每一天，我就在沉默中渡過，不和任何人說話。甚至不想吃東西、不想見人，隻想這樣沉睡不起。
（6）
直到可可的出現，我才走出房門。
她已經真正成為一個大人了。而我，卻好似還停留在十七歲不曾走出來。她看著我的模樣，又看了看我的肚子，然後說：“傻瓜，你要這樣折磨自己到什麽時候？難道沒有人告訴你，連老天都不愛你的時候，自己也要愛自己呀。現在，你真的不是一個人了，你有孩子了，程諾也終於會和你結婚了，不是嗎？”
她擁著我，滿是心疼。十年後，她選擇忘記我給予她的傷害，隻記得過往所存在的快樂。聽說，李偉找了一份很穩定的工作，很努力也很上進。兩個人一起努力，我看著她，突然明白自己真的錯了。
幸福，是要自己去努力的。而我，卻一直在破壞別人的幸福。
我靠在她的懷裏，淚水全都流進她的心中，然後說：“可可，我好累，真的好累。我很愛他，我不想放棄。可是我知道，我們真的結束了，什麽都不會再有了。隻是我不懂，為什麽一切會弄成這樣？今天我看到你，突然明白了，原來選擇原諒的人才會獲得真正的開心。而我沒有這份勇氣，注定我要痛苦，可是我一個人痛苦，還讓你們全都跟著我一起受苦。可可，當年那句不曾說出口的對不起，我現在真的好想說出來……”
“傻瓜，不要說了。有孩子不可以太激動。聽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不論將來怎麽樣，我永遠是你最好的朋友。一直沒有變過。當年，我們都還是孩子，所以無法消除心中的芥蒂，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等他回來，我想把孩子打掉。”我摸了摸肚子，“雖然，我真的很想要生下她。可是，我現在沒有能力去做一個好媽媽，打掉孩子之後我會選擇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的生活。我已經耽誤他們十年了，不是嗎？”
可可吃驚地看著我，最後釋然了。她說，我同樣誤了自己十年的青春，不應該再執迷不悟了。我們逝去的青春再也不會回來，像一場華麗的煙火，煙消雲散之後，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找何冰說了我的決定。她最初不相信我，問我是不是又想耍什麽把戲？我搖搖頭，仿若經過了滄海桑田一般，眼中已是千山萬水的盡頭，我說，我累了。她最終也沒有相信我，我沒有怪她，隻是告訴她，這是我在家中最後幾天，以後如果不再見麵了，請她好好保重。然後，在她複雜的神情中，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開始每天寫日記，想要把那些丟失時光全都補回來。關於陸北、關於蘇莞、關於蘇黎、關於可可和林卓，關於……關於程諾。
當我抬起頭時，天都亮了。這一次，我終於看到天空放晴，我想上天一定不會再掉眼淚了吧？
（7）
這段時間是二十年來，我從未有過的安寧。可是，卻因為蘇黎的突然出現徹底被打破了。
那天，他出現在家中，我驚訝地看著他，然後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他卻沒有回答我，目光寒冷，直滲我的心底。我注意到他手中拿著一個盒子，有一塊黑布蓋在上麵。
“阿姨呢？”他問。聲音嘶啞。
“不知道……怎麽了？”我問他。心中隱隱地不安起來，似乎預感到有什麽事發生。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沒辦法通知阿姨，隻能由我處理好帶回來了……”他將手中的盒子輕輕放下，沉痛的表情讓我不敢麵對。
我死死地盯著那個盒子，然後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你回來幹什麽？”
他沒有作聲，而是走到我的麵前，看著我，許久許久，突然刮過來一記耳光。速度快得就像當初刮在可可臉上的那一記。我想質問他，可是目光還是停留在那個盒子上，開不了口。
“知道那是什麽嗎？淺淺，你讓我失望到心寒。因為你自己的欲望，你讓兩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了。淺淺，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怎麽可以這樣？”他開始像程諾一樣捏著我的肩膀，不停地搖晃著。
我一把推開他的手，雙唇顫抖指著那個盒子說：“那個是什麽東西？我不要，我不要！你不要碰我，我肚子裏有程諾的孩子，如果出什麽意外，程諾不會放過你的！”
“你醒一醒吧，你把他們害死了，他們都死了！程諾死了，蘇莞也死了。淺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錯了？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你還是不肯醒悟？你的苦你的難我們都知道，可是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呢？你怎麽可以這樣？”他蹲下了身子，抱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搖著頭，然後笑了起來，我說：“蘇黎，你不要開玩笑了。我們都不小了，幹嗎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咒他們死很好玩嗎？那你怎麽不去死？我不要相信你，我不會相信你的，我要等程諾回來！他說過，他會回來和我結婚，他說過的！”我也失控了，我從不曾想過，他會以這種方式離開我。太突然了。
我跌坐在沙發上，喃喃地說：“我還在等他回來，告訴他我是真的愛他。可是，我願意把孩子打掉。讓他和蘇莞在一起。就算我要離開，我也會參加完他們的婚禮，給他們最真誠的祝福之後，我再走。我在等他回來，他一定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可可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消息，幾乎是破門而入，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走進房間之前，將我拉住，然後狠狠地塞進懷裏。
“淺淺，別這樣。你別這樣，如果想哭，就哭出來。這一切，都是意外，都是意外。程諾是發生了車禍，是一場車禍……”可可知道得比我還要清楚。可是，我卻什麽也聽不進去，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就是無法聽進去一點聲音。
我推開她，然後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拿出日記本，我想寫：程諾，你怎麽還不回來？他們和我開了一個玩笑。你一定不會這樣做的對不對？你怎麽可以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的生活？當我終於知道自己錯了的時候，當我想要成全你們的時候，當我想要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做出一點點補償的時候，你怎麽可以這樣走了？
我用力地寫著，紙劃破了，我還在寫。直到外麵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我才停住了筆。我站起來，走到外麵，何冰抱著骨灰盒，痛哭不止。
我跪到她的麵前，始終沒有掉一滴淚，隻是說：“你別這樣。要是哥看到，他會不安心的。雖然哥一直沒有說，可是我知道，他其實，很在乎你。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一直生你的氣。”
我不能倒下，這是現在我唯一的念頭。程諾還有媽媽，我知道他其實很愛他媽媽。他走了，我要照顧她，要留下來把後事安排好，不是嗎？至少，我也應該算是他的妹妹……
何冰緩緩地轉過頭來，妝容全都花了，可是卻是我見過她最美的時候。她看著我，舉起手，我閉上眼睛，半晌也沒有落在我的臉上，我睜開眼時，卻看到她已經停止了哭泣。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不要再碰他，不要碰我的兒子。他要幹幹淨淨地走，你不要碰他……”她抱起骨灰盒，離我遠遠的，害怕我會再傷害他。
我跪著移到她的麵前，然後說：“我知道錯了。很早我就知道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可是，我該和誰說對不起呢？程諾、蘇莞？還是那些所有被我傷害過的人？
可可將我扶起，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很慶幸到了最後，我的身邊還有她。
“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吧！”可可牽著我走回房間。
（8）
如果愛一個人，你願意等多久？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打敗程諾心中的蘇莞，可是他們卻以事實告訴我，他們一旦愛上了，就願意等一輩子！
程諾下定決心和我結婚之後，就飛往了蘇莞的國度。他想要在和我結婚之前，給蘇莞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交代。餘下的日子，他就真的準備和我一起走完。當他找到蘇莞時，他告訴她，我有了他的孩子，所以他決定和我結婚。蘇莞的笑僵住了，然後說會祝福我們。隻是請程諾把這一周留給他倆獨處，忘記我，忘記所有人的存在。
他們都是那麽善良的孩子，隻是我一直不懂。我以為蘇莞也會耍心眼，卻在終於愛上之後明白，有時候愛情是身不由已的。我們無法去控製欲念，因為那是愛，所以不想因為愛而讓那個人痛苦。隻是我不懂，所以，才造成今天的結果。
十年的等待隻換來一周的時間，蘇莞還是欣然地感謝上蒼。他們一起做著所有情侶都會做的事，真正的忘記了所有的煩惱。這十年缺席的時間，不曾讓他們有一點點的距離，反而思念越來越近。如果當初沒有我，我想他們一定會很順利地相愛到老吧？就像是程諾從前說的，一直到很老，他也要牽著她的手……
蘇黎帶回來他們拍的結婚照，還有兩枚結婚戒指，安靜地躺在那裏。我想，就完成他們的遺願吧，在異國的天空中舉辦一場特別的婚禮。這樣在天堂，他們也還可以守著彼此。
一周是那樣短暫，就像這十年的時間，也是眨眼就過去了。程諾因為離別後不再見麵的約定，恍惚地走在回程的路上，卻遇到了車禍。而那個叫蘇莞的女孩，她用生命告訴我，她一直愛得比我深！吃掉一整瓶安眠藥，是她選擇投奔向程諾的方式，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隻有合上眼彎起的嘴角。
這一切，可可在前一天就知道了。她沒有告訴我，是害怕我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可是，當她知道蘇黎來到家裏時，她立刻就趕了過來。
聽完了，這個故事真的好漫長。如果，他可以違背自己的良心，就這樣留在國外，那該有多好？那樣，至少我們還呼吸著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氣不是嗎？我的淚水已經停不下來，漫過了整個世紀，抵達了萬水千山，然後終於在天的盡頭，看到他們手牽手、相親相愛的模樣。
最終，他們以這樣的方式選擇了相守，而我，連說一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
對不起，淺淺不是一個好孩子，從七歲那一年開始，就已經注定了我無法有一個純白的青春。我用自私與任性記錄了這一場有關青春的愛與愁，有血有淚，曾經還有歡笑……
（9）
“淺淺，每一個人都會犯錯，如果你現在因為難過而做傻事，那你就是一錯再錯。你已經傷害那麽多人了，可是淺淺，都過去了。我們已經不是十七歲了，程諾和蘇莞走了，這是事實，你要麵對。”可可平靜地寬慰我。
隻是，我現在已經無法去思考。我滿腦子全是年少的蘇莞，她的善良與她的忍讓。曾經，因為我的一席話，她就善良地離開了程諾。為了維護我小小的自尊不告訴程諾我去找過她，不告訴程諾她要和他分手的原因，卻成為程諾日後誤會的理由，但她從來都沒有怪過我。在那一封封被我刪掉的電子郵件中，她甚至還在問我過得好不好，她甚至願意成全我們，隻想知道程諾過得好不好。而我，都對他們做了什麽？
“可可，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我一直以為，老天爺對我不公平，可是卻不知道，我犯的錯，後果會由我身邊的人來承擔。對不起，可可，對不起……”對不起，我做了那麽多對不起那麽多人的事，卻還健康地活著，甚至還有寶寶了……
寶寶……當我回過神來時，摸著肚子，不禁自問我還配當一個母親嗎？我害死了肚子裏孩子的父親，我害了那麽多人……
“不要再責備自己了。這一切已經成為現實，沒有重來的機會。”可可握起我的手，“你還有寶寶，你要為了他好好地活著。這是程諾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了，隻有好好帶大他，才是你對他們的贖罪。”
“阿姨怎麽辦？阿姨要怎麽辦？還有蘇黎，可可，我是真的愛上了程諾，我發誓我是真的愛他的。所以，我可以離開的，為什麽他要那麽傻？為什麽蘇莞要那麽傻？為什麽？”我想哭，卻發現自己哭不出來。所有的淚水都倒流進了心裏，所以心才會這樣重、這樣沉。
可可在和我訴說的同時，蘇黎也在外麵告訴何冰事情的經過。當她像瘋了一樣衝進來咬我、揪我的頭發時，我沒有反抗。這樣，能讓我的心裏好過一點。可可和蘇黎也沒有阻止，看著何冰在我的身體上一下又一下地發泄著。他們都懂，我需要這樣，才能夠讓心靈稍稍安寧。
“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何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我的身體，淚水滴在我的臉上，她的痛我全都能感受得到。自從七歲那年，我來到這個家，她對程諾的好，我全都知道。
“是我的錯，我怎麽會把你帶進這個家？當初我就不應該把你帶進這個家，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好一會兒，她累了，跌坐在地上，看著我許久之後說：“就算你恨我，也不要這樣對他們。他們沒有錯，小諾對你那麽好，他對你那麽好……你恨我，你可以殺了我，你把我兒子害死了，你比殺了我還要殘忍！”
她再一次激動起來，狠狠地揪起我的頭發想要將我往牆上撞，可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將我揪起來，隻是不停地撕扯著，捶打著。直到何冰踢我的時候，蘇黎才上前捉住了她。他知道，我有孩子。於是，我站起來，看著他們說：“對不起，請你們幫我哥照顧阿姨。”
我不知道我到了哪裏，那裏是一大片的樹，很少行人。我站在那裏呐喊：蘇莞、程諾，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我突然好想回到七歲前令我安寧的孤兒院，那裏才是屬於我的地方。陸北，如果那一年，我沒有跟何冰走，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一路錯了過來，才發現真的沒有哆拉A夢的存在，沒有時光機，沒有重來的機會，沒有後悔的藥可以服用。
（10）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沒有勇氣回頭麵對被我傷害的他們。無家可歸已經不再重要，我就一直這樣不停地走著，直到天完全黑了，再也看不到路人了，才停在路邊坐了下來。打開手機，裏麵滿滿的全是可可的短信，她的每一句擔心都讓我的心無比糾結。我真的好希望自己還隻是一個孩子，這樣我就可以任性地說：是他自己要跑到國外去的，關我什麽事？可是我不能，因為他死了。
程諾，死了。蘇莞，也死了。
他們怎麽可以死了呢？電視裏的情節，竟然真實地發生在我的身上，我想哭卻已經哭不出來了。
淩晨一點時，陸北找到了我。
天氣已經很冷了，他卻是滿頭大汗。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一刻，整個世界突然又亮了起來。我看到的是小時候的我們，他揮舞著小拳頭對著那些搶我玩具的孩子們說，這些全是淺淺的！
我撲進他的懷中，不管不顧，就好像見到了親人那樣，心中終於有了個落點。哪怕，他已經結婚。我才發現，原來我對陸北的情感，一直都是一種像親人一樣的依賴。
“沒事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過不去了，他走了，她也走了。都是我的錯，陸北，都是我的錯……”我哭著，卻無力表達自己的後悔。
“不是你的錯，淺淺。你想要一個家沒有錯，是我的錯。如果當初，要是我跟著她走了，也許就不會這樣了。淺淺，可可說，她也很後悔當初那樣對你。時間久了，大家都會看到自己的錯誤，你聽話，有了寶寶不可以情緒這麽激動，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他慢慢地扶起我，試圖拉我的手，帶我回去。
“回去？”我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掙紮起來，“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我要等程諾，我要等程諾！”
我重新賴到了地上不肯起來，癡癡地說：“我還沒有告訴他，我願意退出，我願意把孩子打掉。我願意讓他和蘇莞在一起。我還沒有告訴他，我一直對蘇莞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我隻是……”
程諾說得沒有錯，我一直愛的，是我自己……
陸北陪著我坐了許久，最終他沒有辦法了，隻有將我帶到酒店裏去。
他就這樣一直守著我，哪裏也不去。
“他們，準備什麽時候辦葬禮？”終於，在天空漸漸亮起來的時候，我問他。
“今天。屍體已經火化了，就等入土為安了。蘇莞的遺書中希望她能和程諾合葬……把他們合葬在一起，也算了卻他們生前的一個心願了。”陸北說著，小心地看著我的反應。
“你說，如果他真的平安回來了，會答應我把孩子打掉嗎？像程諾這樣負責任的人，他一定不會答應吧？像蘇莞這樣善良的人，如果我打掉孩子，她肯定也無法安心和程諾在一起吧？陸北，你知道嗎？當我跪下的那一刻，我以為全世界都欠我的。我不知道我是做錯了什麽，所以老天才在我一出世就帶走我的父母。我更不知道，孤兒院裏的孩子就這麽沒有尊嚴嗎？就比別人低一等嗎？你說，到底是我錯了，還是老天錯了？”我問他，不等他回答又說，“我想，都沒有錯。我可不可以把這些賴給命運？是命運的錯？程諾還沒有來得及看到寶寶就走了。還有蘇莞，我還沒有和她說對不起，她也走了。你說，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陸北看著我麵無表情的樣子，著急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是不停地安慰我，然後讓我睡一會兒。我搖了搖頭，我怎麽睡得著？一閉上眼睛，全是他們的樣子。
“我想去參加葬禮。陸北，你陪我去好不好？不要讓他們看到我，我隻想安靜地送送他們，安靜地和他們說一聲，對不起。”天空漸漸露白了，我希望我的雙眼真的就這樣瞎了，從此隻用手去觸摸生活……
“好，我陪你。”陸北堅定地說，握了握我的手後又說，“答應我，現在睡一會兒，好不好？如果你真的想他們走得安心，就好好對自己，還有……還有你肚子裏的孩子。”
“嗯……”我乖乖地躺下，閉著雙眼，淚水卻怎麽也停不住。
天全亮的時候，我才發現，整個天空都灰沉沉的。雲朵低得像要壓縮這個世界的空間，我跟著陸北，到了他們安葬程諾和蘇莞的墳場，靜靜地躲在一邊。
看到何冰哭昏過去幾次，也不願意離開時，我的淚水又一次崩潰。
直到黃昏時，可可和蘇黎才扶著何冰離開。我讓陸北在原地等我，然後自己走了過去，跪在他們的墳前，看著他們的照片，心酸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起身時，天空下起了大雨。陸北衝了過來，脫下外套擋在我的頭上，然後讓我先去躲雨，我順從地聽了他的話，在路上我不停地告訴他，一直以來，我有多乖巧，乖巧到我以為自己真的是這樣乖巧的孩子……
可是到了最後我才發現，我一路都在錯。所以，不論我如何努力，得到了多少，我都無法幸福。
我們回到了酒店，我抱著雙腿坐在落地窗前看著天空，不停地吟唱著《我們都是好孩子》，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所有的歌詞，我的內心已經漸漸平靜了。
可可發來短信，她告訴我，何冰說想找我回去。可可把我對她的所有的仇恨都告訴了她，包括那個雨夜給我帶來的傷害。何冰說，現在她才懂得，一開始錯的人，並不是我，而是她。隻是太遲了，所有的一切已經發生了。她說，她想我回去，不論是兒媳也好，是女兒也好，她想好好對我一次。
我沒有回短信，誰對誰錯，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也許將來，我會去看她，真心地喊她一聲媽媽，隻是現在，我需要為我的過錯去贖罪……
（11）
我沒有再回到何冰的家，而是直接坐車回到孤兒院。
每天，我開始朗誦聖經，希望能夠洗淨我罪惡的靈魂。每天，我都會為孤兒院的孩子們祈禱，渴望所有的一切都不要留給他們傷痛。童媽媽已經老了，她每天看著我微笑，我的心在她充滿慈愛的微笑中漸漸安寧下來。
我開始寫日記，每一次都寫著我對程諾和蘇莞他們的抱歉。有時候，我還會去偷偷地看看何冰，她已經辭職了，她的頭上，多出了許多白發，笑聲也比以前溫和了許多。我沒有和她打招呼，我隻是想安靜地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可可和陸北有了好消息，據說懷的是一個女孩兒，陸北笑得像個孩子似的，他們一定一直幸福下去。
我已經不再做惡夢，當我回歸到這一片屬於我的土地之後，發現心靈前所未有地安寧著。原來，最初我就不應該離開，那樣，就不會有這麽多不應該發生的錯誤。
冬去春來，我生下一個男孩兒。沒有人問我，孩子的父親是誰。就連童媽媽也是欣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孩子長得很好，就像濃縮的小程諾。看著他，我就想，我真的不再是一個人了。
原來一個人沒有太多的欲望，真的可以更加幸福。隻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回到了孤兒院，但每年我居然都會收到一個禮物，有時候是一些嬰兒用品，有時候是一些好看的發飾。我知道，這些都是可可和陸北寄給我的。因為，隻有陸北才知道這裏的地址，隻有他知道我一定會回到這裏。
我給孩子取名程思諾，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我一定會告訴他如何成為一個純潔的好孩子。
我抱著孩子，看著天空，那裏開出了一朵又一朵潔淨的白蓮花，像是許多人的笑臉，或許其中有一張就是程諾的……
我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裏麵程諾穿著帥氣的西裝、蘇莞穿著聖潔的婚紗，他們手牽著手走到神父麵前，許下相守一生的承諾。他們笑得很幸福，媽媽和爸爸就坐在我的身邊，我抱著孩子，陸北和可可坐在我的身後，蘇黎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兒坐在他們的身邊，我們一起見證了這場婚禮。
夢境的最後，程諾和蘇莞轉過頭對著我說：謝謝你，淺淺。我們會一直幸福下去的……
一切似乎真的就變成了真的，程諾和蘇莞並沒有走，他們隻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活在我的生命中。於是，當我打開窗看著天空時，發現陽光很晴朗，整個世界變得明亮起來。
新的一天，我帶著孩子們學習了兩個詞——寬容、善良。
後序
世界上另一個淺淺
——寫給淺淺的信
嘿，淺淺，好久不見。
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見麵。看著你的故事，那些與自我作戰，那些掙紮，那些渴望愛的日子又一次鮮活地在我的眼前展開。
現在的我們都已經變得平靜而溫和了吧？內心的小惡魔大概也在某個平淡無奇的午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但是你知道嗎？我有多想念當年的那個不完美的你和自己。
三年前的夏天，我正經曆著一場曠日彌久的分手拉鋸戰。一直把愛情當成錦上添花的東西，覺得沒有愛情也不會死的我，卻在那時候變得暴躁卑微，覺得沒有了愛情，我就會死。
身邊的人不知內情，一開始以為是對方糾纏不休，殊不知是我不甘心，我不願意放手。這個糟糕的戀愛故事我從沒有對別人說過，因為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裏，我都沒辦法去麵對當時失控的自己，沒辦法麵對我的不完美。
我終於有勇氣去告訴你那年夏天的故事。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其實在沒認識他之前，我就已經從我朋友那裏聽過很多他的故事了。朋友說他是當年他們班的班草，朋友說他表麵上看喜歡沾花惹草，但實際對女朋友很好，朋友說他深愛的初戀女友出軌將他甩了，朋友說他總是裝作很成熟，內心卻依舊是一個大男孩。
我從未想過我和他會有交集，卻沒想到因為誤接了他打給我朋友的一個電話，我倆的關係就從朋友的朋友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發展。
所有的愛情故事一開始都是甜蜜無比的。因為是異地戀，我們每天可以打上數十個電話，常常可以聊一整晚。我不知道那時的我怎麽會有那麽多的精力，每天最歡愉的時刻就是聽到他在電話中溫柔的聲音。
難得相聚的日子，我陪他看他喜歡的電影，吃他喜歡吃的東西，哪怕對網絡遊戲再無感，也可以安靜地坐在一旁看他打怪，一看就是兩三個小時。
在他離開我所在的城市時，我坐在房間裏大哭了三個小時。
我從來沒有這樣因為一個人將自己所有的喜好收起來，隻為了遷就對方，讓對方覺得舒適開心。
然而，那些我刻意壓抑的自己和對他的遷就很快就沒辦法戰勝距離帶來的問題。我們開始就誰留在誰的城市進行冷戰。我和他都絲毫不肯退步。這時我才發現我沒有變，當真正影響到我生活的選擇出現時，我沒辦法遷就。
他在他的城市擁有富足優越的穩定生活，他擔心到我的城市沒辦法給我更好的生活，而我的城市有我的夢想，在夢想和愛情發生矛盾的時候，我希望他能遷就我。
在長久的冷戰之後，他對我說太累了，分手吧！
原以為我會果決地回一句，是我甩了你！但其實，我沒有回複，而是直接飛去他的城市，對他說，我不同意分手，但是我也不同意妥協答應去他的城市生活。
其實當時的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麽樣，隻知道我不想放棄他，也不想放棄夢想。
他是我這麽多年來第一個全心全意愛著的男生，而我的夢想是我一直努力的動力，放棄哪一個我都不甘心。我開始用各種各樣極端難堪的手段來勉強他留在我的身邊。
那時的我不願意接受愛情的失敗，我總想著不管我是多麽不齒於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但是隻要能將他留在我身邊，我就願意把自己變成那個連自己都討厭的人。
可當他終於不堪其擾向我妥協的時候，我發現，我倆的愛情早就被那個惡魔上身的我消磨殆盡了。
最終，我們還是回到了朋友的朋友，這個最初的定位。
呼……我說完了。
看，淺淺，那時的我特別的糟糕吧？不過，終於敢麵對那個糟糕的自己，這樣的感覺很不錯呢！
謝謝你，淺淺，是你讓我清楚地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不止我一個人會突然地鬼迷心竅，不止我一個人內心有陰暗麵，不止我一個人會在某個時候迷失自我，不止我一個人曾經那麽令人討厭。
謝謝你，淺淺，是你讓我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小惡魔；是你讓我知道直麵不完美的自己是多麽愉悅的一件事。
謝謝你，淺淺，讓我看清楚自己。那時的我是另一個你吧？在我心疼你的時候，也代表我心疼著自己；在你掙紮的時候，我也有著相同的掙紮；在你厭棄自己的時候，我也沒辦法接納自己；在你學會寬容和善良的時候，我也在學著成長。
淺淺，對著許久不見的你毫無章法地絮叨了這麽多，你不會煩的吧？
嗬嗬，就聊到這兒了。
最後我想對你說的是，很高興世界上有這樣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你。
葉冰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