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顛倒整個世界,隻為擺正你的倒影

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

眼睛睜開身邊竟是誰

感激車站裏

尚有月台能讓我們滿足到落淚

擁不擁有也會記住誰

快不快樂留在身體裏

愛若能夠永不失去

何以你今天竟想找尋伴侶

——陳奕迅《人來人往》

To:沈風海

那天,我穿上了我最愛的裙子,甚至化了淡妝,在男生宿舍眾多同學的圍觀下,把你叫了下來。

然後我開始在你的耳邊唱歌,唱的是當年你送給我的陳奕迅那盤CD裏的歌,你還記得嗎?

最後我對你表白。

細數我們一起長大的歲月裏,你令我動心的一樁樁一件件。

在告白的過程中,我緊張得手心冒出了汗。在訴說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心底珍藏的關於你與我的事,竟然多如牛毛,怎麽說都說不完。

你卻打斷了我,捧著我的臉,十分抱歉地對我說“對不起”。寵溺的目光還像以前一樣,像是對待自己的小妹妹。

隻是小妹妹。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你喜歡的,從來都是姐姐。

而我,小心翼翼跟在你們身後的我,永遠都隻能是你們的妹妹。

這個結果我已經在心裏預習過,隻是沒想到當自己真的被你拒絕時,我還是忍不住痛苦地哭了出來。

後來不明緣由的姐姐為了我去找你算賬,我阻攔不及。

聽說,後來你情急之下,向姐姐告白了——如果兩相對峙時的氣話也算是告白的話。

然後姐姐就變了。

她不愛笑了,她不理你,也不理我。

隻有那個石井歌,還一臉笑嘻嘻地跟姐姐來往。

你們像是在冷戰一樣。

而破壞我們三人之間平衡的那個人,就是我。

我真的很難過。

但是,我會努力彌補的,為了你,也為了姐姐,為了我們大家。

因為我愛你,沈風海。

也因為,我也愛著姐姐。

From:易茹

1

自那天起,我不再見任何人了。

我不去上課,也不出門,餓了就吃泡麵或者點外賣。

我開始失眠,白天精神恍惚,每到夜裏就像是打了興奮劑一樣,腦子裏各種事情連軸轉,一會兒是易茹的哭泣,一會兒是沈風海的冷笑,一會兒是宋楠憤怒的臉,一會兒是石井歌無情的掌聲。

這樣的精神折磨幾乎讓我崩潰。

我每晚必須折騰到天亮才能勉強睡過去。

這樣做的直接結果就是,我每天起床之後都頭疼不已。

我甚至上網查詢了一下自己的症狀應該如何解決才好,當看到答案是再這樣持續下去的話會往抑鬱症方向發展的時候,我果斷地關了電腦。

而沈風海被我放了幾次鴿子之後,也沒有再來找我。

易茹應該是也明白了個中原因,曾經給我打過幾個電話,之後也不再聯係。

我也刻意躲避著他們。

我忽然發現,曾經囂張得不可一世的我,曾經放肆驕傲大膽的我,因為一個沈風海,竟然已經變得如此卑微懦弱不堪了。

石井歌鍥而不舍地堵在我家門口。

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也就由著他去了。

石井歌開始喜歡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地講笑話:“易薇,你知道人與人之間最大的代溝是什麽嗎?”

我不說話。

他就自顧自地說:“代溝就是——我問我爸爸‘你覺得《**台》怎麽樣?’我爸爸想了想說:‘沒喝過!’哈哈哈,你說他逗不逗?哈哈哈,他以為**台是茅台呢,還沒喝過!哈哈哈!”

見我沒什麽反應,石井歌繼續說:“今天中午我去食堂吃飯打了兩個菜,吃第一個我震撼了!世上還有比這更難吃的菜嗎?吃第二個的時候我直接就哭了——還真有啊!”

當他說到這個老梗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斜了他一眼。

他就笑嘻嘻地打趣:“是不是嫌我講的故事不好笑?那我再問你,你知道人生四大悲是什麽嗎?”

我懶得理他。

他果然又自顧自地解答下去:“人生四大悲:久旱逢甘雨——?一滴;他鄉遇故知——債主;洞房花燭夜——隔壁;金榜題名時——做夢!”

我歎了一口氣:“石井歌,你可真夠貧的,還有完沒完了?我沒什麽事,你真不用這樣。”

可是每每我如此反駁他時,他總會嘻嘻哈哈地說:“沒事沒事,我當然知道你沒事啦!這不是我自己覺得無聊,想給你講講笑話解悶嗎?你說了算,今天到此為止,咱不講了啊!”

這樣說著,石井歌就會暫時收斂,到了第二天,他又會繼續講他那些不好笑的笑話。

那一陣子,石井歌一個明明帥得不可一世的運動型潮男,竟然硬生生地蛻變成了一個段子手。

拜他所賜,我倒是知道了很多一句話段子。

比如——

媽媽說人生最好不要錯過兩樣東西:最後一班回家的車和一個深愛你的人。

——這種溫馨勵誌型的心靈雞湯。

或者——

遇見什麽傷心事的時候,千萬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可以到周圍的樹上多試幾次。

——這種黑暗地獄型的心靈毒湯。

石井歌會死皮賴臉地說:“易薇,我就是那個你不能錯過的深愛你的人啊!”

然後裝成一副深情款款的情聖樣子。

石井歌也會看似一臉正經實則傻瓜似的說:“易薇,我就是沈風海周圍的樹啊,你可以來我這兒吊吊看啊!”

可笑又可氣。

而我終究覺得難過和頹廢,這樣溫暖的關懷對我來說實在不太受用。

也許是我要死不活的樣子終於惹惱了石井歌吧,在我持續低迷了兩個月後,石井歌朝我大發雷霆,然後把我拉去了電玩中心。

“這是你最喜歡玩的遊戲!”他往遊戲機裏投下幾枚硬幣,然後把我的手硬生生地扯到手柄那裏,“玩啊!”

那是一款賽車遊戲。

玩家坐上模型,握住手柄,盯著大屏幕的變化,就會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仿佛真的在賽車跑道上一樣。

我麻木地開始玩遊戲,也想要模仿以前的自己,在遊戲廳裏自由地笑,放縱地喊叫,我一連玩了十幾局。

這是我最愛玩的遊戲,也是我所擅長的遊戲,不出所料,我是遊戲的贏家。

我卻並沒有重拾快樂,遊戲結束後,我的心頭依舊像是壓著一把刀一樣,鋒利的刀刃割得我生疼生疼,鮮血淋漓。

石井歌又拉著我去了酒吧。

我和他一起,大聲唱歌、跳舞,五顏六色的光芒打在喧鬧的人群裏,所有的人都肆意地跳著、唱著、舞動著。

那一刻,我站在喧囂裏,忽然覺得,出現在這酒吧裏的每一個人,臉上都戴著麵具。

笑容是麵具,狂放不羈也是麵具。

他們每一個人,都不是真正開心——像我一樣。

走出酒吧的那一刻,我異常沉悶。

石井歌看出我神色壓抑,拍拍我的肩膀:“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我搖搖頭:“不用了,石井歌,謝謝你。”

石井歌卻安慰似的笑了笑:“放心吧,這次不是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了,明天帶你去海邊,就當是看看風景、散散步好了。”

我實在拗不過他的好意,就答應了。

第二天,我和石井歌如約去了海邊。

正是漲潮的時候,浪花一波又一波地打在沙灘上。

初秋的沙灘陽光正好,暖暖的,海風鹹鹹澀澀的。

沿著沙灘靜靜地走著,我和石井歌誰都不再多說些什麽,氣氛沉靜,仿佛我和他是相識多年的老友,彼此的悲傷和情緒完全不需要再用語言來講述。

走得累了,石井歌索性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像個小孩子一樣,玩著沙子。

我也坐了許久,覺得無聊,就說:“我去海邊踩踩水。”

石井歌聽完就要站起來,陪我一起去。

我連忙按下他:“你不用陪我,我就想一個人好好地待會兒。”

石井歌便不好再繼續跟著,朝我點點頭:“那你就隨便走走吧。別走太遠,早點回來。”

我答應了他,然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朝大海走去。

我脫下了鞋子,光著腳丫把濕潤的沙子踩得“咯吱咯吱”響。

腳掌被粗糙的沙粒硌得有些疼,但這樣的疼痛對我來說恰到好處——身上疼一疼,心裏似乎就不那麽混亂了。

我開始蹚著海水走向更遠處。

鹹鹹的海風打在我的臉上,令我清醒了許多。

不知不覺,我遠離了沙灘,海水已經漫過了我的腰。

我正想轉身回到沙灘上,猛然間——

一個浪頭狠狠地砸到了我……

受到海水浮力的作用,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整個人都沉入了海水中,而我並不會遊泳……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是混沌迷茫的。

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我的鼻腔,我的耳朵。

我腦中響起轟鳴聲,身體不住地下沉……

強烈的窒息感襲來,我的手下意識地想抓住什麽,然而海水隻是從我的手指間流過,我什麽都無法抓住。

我覺得,我要死了。

有傳說,人死前,會看到自己的一生,所有你曾經經曆過的,值得珍惜的畫麵,都會像走馬燈一樣,在你眼前掠過……

也許傳說是真的。

我真的看到了很多畫麵——

關於媽媽的:媽媽會給我和易茹買一模一樣的花裙子,笑容慈祥而溫柔,隻是我對媽媽說,我不喜歡穿這樣的裙子,太醜了,我還是喜歡穿自己的褲子,於是媽媽的臉色就變了。

關於易茹的:我從二樓不小心摔了下去,易茹手腳並用,像隻小豹子一樣用吃奶的勁把我扯上來,救了我一命。還有易茹窩在我的懷裏,當我問起她是不是喜歡沈風海的時候,她羞澀點頭的可愛模樣。

關於沈風海的:高中的操場上,他搶過我的誌願書,二話不說抄寫一通時,那飛揚帥氣的微笑,還有之後他遞給我的耳塞裏溫柔繾綣的旋律。

墜入海水中的我迷迷糊糊之間,仿佛看見了許多人,明白了許多事,我想,自己可能一輩子也浮不出海麵了吧……

事已至此,我竟然還有這麽多的遺憾。

我沒有對易茹說對不起。

我沒有告訴沈風海,我喜歡他。

我沒有跟爸媽和好,我還在和他們僵持冷戰著。

還有石井歌……可憐的石井歌,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他一定會很痛苦吧……

原來我竟然這麽懦弱,這麽不甘心。

我終於發現,自己心裏竟然這麽舍不得沈風海,甚至連我最討厭的爸爸媽媽,我也開始想念他們。

我戀戀不舍地閉上了眼睛……

2

“易薇!”恍惚中有人正在拚命按壓著我的胸口,“快醒過來啊,易薇!”

我的嘴巴被誰掰開了?

這是在幹什麽?

有陌生的氣息靠近我的唇邊——

忽然,有人朝我的嘴巴裏吹氣……

“咳咳——”

一股又鹹又澀的海水從我嘴裏噴出,意識終於擺脫了混沌狀態,我吃力地睜開了眼睛:“石井歌?你幹嗎?你……哭了?”

石井歌雙眼通紅:“易薇!你差點就死了知不知道?”

我趕緊解釋:“我看漲潮了就想回沙灘,結果一不小心被一個浪頭衝走了……咳咳……”

我嚐試著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全身已經冷得僵硬了,幸虧有好心人把衣服借給我披著,我才不至於凍得瑟瑟發抖。

石井歌抱著我走到陽光充足的沙灘上,才勉強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好像剛剛劫後餘生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一樣。

“我真是要被你嚇死了。”石井歌說,“下次再也不帶你來海邊了。我是發現了,你應該是天生跟海水犯衝,那麽淺的海邊,一個浪頭竟然把你給拍暈了,還好我學過人工呼吸急救措施,要不然你就真的去見上帝了……”

聽他這麽一說,我忽然覺得自己簡直丟死人了。

我笑了兩聲:“說什麽呢,這不是有你嘛。我一想到你肯定不會讓我見上帝,就完全不擔心啦。”

石井歌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不錯啊,遭遇一回生死劫,你看看,你還會笑了,是不是生死關頭想通了什麽呀?”

石井歌明顯是開玩笑的語氣,我卻很認真地朝他點了點頭:“嗯,想通了。”

“真的?你確定你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半死不活了?”

我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確定我不會再那樣了,還保證以後都會健康生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啊,今天這個意外,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啊,免得人家笑話我。”

石井歌也付之一笑:“哈,這你放心。”

自從不慎落海一事之後,我認識到了生命的寶貴,決定不再虛度光陰。

隻是我還沒想好該以什麽樣的姿態去重新麵對易茹和沈風海,所以我暫時沒有過多地與沈風海接觸,還是先把落下的課程補上再說。

易茹仍舊跟沈風海同進同出,沈風海雖然拒絕了易茹的表白,但是仍舊如同小時候一樣待她猶如妹妹一般。

這讓我放心不少。

雖然還是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學習,但我的狀態已經不同於之前的昏昏沉沉、得過且過。

石井歌偶爾還是會來看我,講一講他參加滑板比賽時的趣事,或者說一些依舊不好笑的段子。

我會配合地笑一笑。

石井歌有時候也會說:“易薇,我發現你沒有以前的銳氣了。”

我笑,人哪裏會來那麽多所謂的銳氣,那些囂張的狀態,隻不過是初生牛犢時,什麽也不懂,才會喜歡張牙舞爪。

用易茹的話來說就是,我以前情商太低,才會幹出那種事。

石井歌表示,還是有點擔心我。

我擺擺手示意沒必要。

石井歌湊到我耳邊說:“易薇,下周末是你的生日,來我家吧,給你慶祝一下。你也該和集體融合融合了,到時候叫上幾個同學,可以吧?”

我笑了笑,心想:以前還沒這樣過過生日,倒也不錯,於是隨意地道:“成,你看著安排吧。”

石井歌打了個響指,右耳的黑色耳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似乎很高興:“好,沒問題。”

然後石井歌就走了,像是爭分奪秒地要去想點子一樣。

不得不說,石井歌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好朋友。我的生命裏除了易茹和沈風海之外,沒想到還能迎來這麽一個看似冷酷張狂、實則外冷內熱的陽光男孩。

這個時候,我才自私地奢望,如果能與石井歌保持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該有多好。

很快就到了我生日當天。

石井歌勒令我打扮得好看一點,我就挑出了之前易茹曾經誇讚過的一條裙子換上了。我鮮少穿裙子露麵,以至於當我穿著那條天藍色的長裙出現在石井歌家裏的時候,石井歌盯著我打量了好久,才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來了兩個易茹呢。”

我被他逗得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也對,他們分辨我和易茹的方式一般都是通過穿著:我愛穿褲裝,易茹喜歡長裙。這下子我和易茹都穿著裙子出現,他們免不了要議論一番了。

石井歌的家就在S市,他平時為了方便才在學校住宿的。他家房子很大,甚至還有個遊泳池。他在家裏為我開了一個派對,請了十五六個人,大多是我的大學同學,還有沈風海和易茹。

氣氛難得的熱絡,石井歌準備了不少糕點和酒水,外加放著愉快而舒緩的音樂,倒真有點小資格調。

我一邊喝著飲料一邊嘻嘻哈哈說笑,其間還在同學們的起哄下,跟石井歌跳了一段探戈,雖然一點也不專業,倒也像模像樣。

一時間也忘記了尷尬,拋卻了煩惱,玩得很瘋。

不知不覺,頭有點昏昏沉沉的。

我走出客廳,想去透透氣。

我一邊參觀著石井歌家裏的景色,一邊隨意走著。他家是棟獨立的小公寓,種了不少花花草草,看得出來,石井歌的父母是很熱愛生活的人。

也難怪,石井歌是獨子,才能活得這麽肆意瀟灑。

我不禁有些羨慕。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他家的小型遊泳池旁邊。

一個落寞的、冰冷的、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

竟然是沈風海!

我知道石井歌也邀請了沈風海來為我過生日,還奇怪剛剛在客廳一直沒看到他,不想他竟然一個人躲在這裏。

我慢慢地向他走近。

這才看到——沈風海的指間,竟然捏著一根煙!

他沒察覺到我,隻顧著自己抽煙,嫻熟的動作,吞吐的煙圈,簡直讓我看傻了眼!

我憤怒地小跑上前,一手就抽掉了他的煙,二話不說狠狠地扔到地上,踩滅。

“你什麽時候學會的?”我暴躁地質問他,“你怎麽能抽煙?”

我無法相信,從前那個幹淨的男生,竟然會染上這樣的陋習。

以前他的身上隻有清清爽爽的皂香,現在我一靠近他,就嗅出了他身上彌漫著的煙草氣息。

這樣的沈風海,實在讓我難以接受!

“你說話啊!沈風海!”我大聲嗬斥著,“你到底什麽時候學會的?誰教你的?你必須戒掉!”

沈風海終於淡然地抬頭看向了我,冷漠一笑:“易薇,你躲了我這麽久,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然後,他看著地上那一截被我踩滅的煙頭,“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未免管得太多了。”

——你未免管得太多了。

這句話,是我從前的口頭禪。

以前沈風海總是會幹涉我,想要改掉我的壞習慣,每當他賴在我身邊時,我就會用這句話來針對他。

沒想到,時至今天,他竟然把這句話回敬給我了。

我驚訝地搖頭,幾乎被他氣得手指都顫抖了,我指著他,紅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罵道:“你變了!你怎麽能變!”

“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沈風海用冷漠的句子回應著我,“你不是總對我說,讓我別再管你了嗎?現在我不會再幹涉你任何事情了,易薇,你也別管我。”說完,他轉身就走。

“你敢!”我毫不客氣地攔住他,“先不說別的,你必須把煙給我戒了!”

沈風海像看小醜一樣,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完全不理會我的阻攔,沉默地離開了。

我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為什麽沈風海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是那麽明亮幹淨,他應該是陽光下肆意奔跑的美好男生,為什麽他會變成這樣?

是我害的嗎?

我任性地希望,誰都可以變,滄海變桑田,海枯或石爛,都無所謂,都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唯獨他,不可以變。

他是我記憶中難得的溫暖和美好,怎能淪為黑暗的祭祀品?

我心裏難受得不行。

待沈風海走開後,石井歌悄然來到了我的身邊。

他抱住了我,拍拍我的肩:“易薇,沒事的。”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

不經意地轉過視線,卻看到原來沈風海並沒有走遠,他隻是靠在牆角處,遠遠地望著我。

很顯然,他一定看到了剛才石井歌抱著我安慰我的那一幕。

我意識到,石井歌的動作過於親密。

我心中一顫,下意識地趕緊推開了石井歌。

沈風海遠遠看到了,隻是挑起嘴角,苦澀一笑,轉過身,走遠了。

3

我忽然覺得,麵對這樣的沈風海,我好無奈。

踟躕了很久,我最終回到客廳。

吃了兩塊蛋糕後,易茹來到我身邊。

“姐。”她拉著我的手,“跟我出去一趟吧。”

我疑惑地看著易茹:“去哪裏?”

“學校附近,就是你最愛吃的那家烤鴨店。”易茹神秘地笑笑,“我已經跟石井歌打過招呼了,你跟我走吧。”

我莫名其妙,派對明明在石井歌家裏舉行,為什麽現在又要去什麽烤鴨店?

易茹卻並不容我解釋,我很少看到她這麽高興,尤其是告白被拒之後的這段時間。

見她堅持要帶我走,我也就不再推三阻四,任由她拉著我上了出租車。

一路綠燈,暢通無阻。

易茹帶我來到烤鴨店的一個小包廂裏。

我進入包廂的一瞬間,愣住了。

竟然是……爸爸媽媽。

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鴨肉料理,正中間擺著一個小蛋糕,蛋糕上插著幾支還沒來得及點燃的生日蠟燭。

我瞬間就哽咽了,整個人不知所措。

而媽媽抬頭看到了我,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站起來朝我笑了笑,說話竟然還有點結巴,像是緊張似的:“來了啊?趕緊,趕緊坐下吧,我還想著,怕你再不來,一會兒這鴨肉就涼了呢……”

看得出,媽媽在努力地與我搭話,這幾乎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爸爸也起身招呼我:“快過來呀,今天是你們姐妹倆的生日,你媽特意讓易茹幫忙找個鴨肉做得好的飯館,這不,給你點了一桌好吃的!這不是家裏離你們大學遠嗎?怕在家做好了再坐火車帶過來就不好吃了,不然,你媽還非得親手做呢。”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拚命咬著嘴唇,不想讓眼淚掉下來,默不作聲地在媽媽對麵坐了下來。

他們竟然來了……

我的天,爸媽都已經快五十歲了,他們的身體怎麽受得了在火車上顛簸那麽久?我媽的腰腿還有毛病……

他們竟然大老遠地跑過來,為我和易茹過生日。

細想自從元旦的時候我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距今已經有九個月了,在這九個月裏,我狠下心,甚至一個電話都沒打給他們。

而這對老人,卻終於忍不住,跑到S市來看我了。

我轉過頭,看了看易茹。

易茹正一臉開心地望著我和媽媽。

很顯然,易茹一定費了不少力氣才能說動爸媽原諒我,甚至對我改觀,親自來S市為我慶祝生日……

我真的很慚愧。

這樣想來,和易茹相比,我自私又不懂事,真是枉為一個姐姐啊!

“爸,媽……”我終於開口了,聲音都是顫抖的,“對不起……還讓你們來看我……”

媽媽一聽這話,竟然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薇薇,什麽都別說了。你的事情,易茹一樁樁一件件跟我說了幾天幾夜。還有,她把你藏在房間的從小到大的榮譽證書都找出來擺在我麵前,讓我不得不承認,這麽多年來,因為對你先入為主的偏見,我忽略了你所有的努力。你說得對,你和易茹都是我的孩子,我不應該因為易茹身體不好而責怪到你的頭上,從而不管你做什麽,都拿沒有女孩兒樣子來責怪你。退一萬步講,假如身體不好的那個人是你,我也會不好受的。尤其這幾個月以來,你跟我們斷了所有的聯係,連暑假都沒有回家,我才發現,我和你爸爸也會擔心你的安危,也會記掛著你到底過得好不好。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是媽媽對不起你,忽略了你,不信任你……你能原諒媽媽嗎?”

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會在心裏好好地衡量一番,畢竟是多年的隔閡,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開的。

但是自從前段時間,我經過了那段黑暗沉淪,又遭遇了所謂的“沉海事故”之後,我好像一下子看開了許多,明白了許多。

說到底,他們是我不可替代的家人,親情的血脈是怎麽也割舍不了的。不管以前怎麽樣,有些事情,隻要一句話,真的就可以讓所有的過往都如過眼雲煙。

所以此時此刻,他們所做的一切、所說的話,都深深地打動了我。

“媽……”我輕輕喚了她一聲,“是我該求你原諒我才對,那天……我不該和你頂撞的……”

“好了好了。”爸爸大手一擺,“不就是自家人吵了個架嗎,搞得這麽生分幹嗎?還原諒不原諒的。菜都涼了,趕緊吃吧,大老遠跑來,我這肚子還餓著呢。”

爸爸一向主外,負責賺錢,很少過問我們母女之間的事,這次他能陪著媽媽一起過來,也真是不容易。

爸爸的話一出口,我們就都笑了。

“吃吃吃,快吃吧。”我先給爸爸媽媽的碗裏分別夾了一塊鴨胗,然後又自己塞了一大口,嘻嘻笑著說,“剛剛在石井歌那邊光喝飲料了,早就餓了呢。”

我們就這樣一邊閑話家常,一邊吃著滿桌的鴨肉。

媽媽還為我們點燃了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然後全家人一起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這是我二十年的歲月裏,第一次,全家人為我過生日。我這才明白,原來,最親密的家人團聚在一起,氣氛融洽溫馨,竟會讓人感覺如此幸福。

到了晚上的時候,爸媽節儉,不願意去住酒店,於是我又回到了原先的宿舍,和易茹擠在一起睡,讓爸爸媽媽去我的公寓睡。

易茹一整晚都特別開心,睡覺的時候還不忘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姐,你和咱爸媽的關係改善了,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心裏知道,這都是易茹的功勞,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在媽媽麵前誇讚我。

於是我在黑暗中掐掐她的臉:“還不都是靠你?謝啦!”

我倆蒙著被子一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所有的不開心都已經被我拋諸腦後了,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爸爸媽媽隻在S市待了兩天就走了。

他們帶了一堆東西來,都是給我和易茹買的生活用品,包括香皂、毛衣之類的,回去的時候倒也算是一身輕鬆。

我終於發現,家長就是這樣。

那些生活必需品,其實不管身在哪個城市,都可以隨時隨地買到手,他們卻偏偏覺得你不會買,還會認為,他們帶給你的,才是最好的。

在他們心裏,好像你還是那個咿呀學語的孩子,從來沒有長大過。

我和易茹心照不宣,高高興興地收下了他們帶來的東西,又特意請了一天的假,親自把他們送上了回家的火車。

4

幸福過後,我開始思考沈風海的轉變。

問過易茹之後才知道,盡管沈風海對易茹還是像以前一樣,很妥帖地照顧,但很多的時候,沈風海總是會無故失蹤。

易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總之,沈風海似乎變得異常孤僻。

了解這些之後,我十分擔心沈風海。

我嚐試給他打電話,打了十個,他才接一個,電話裏的聲音也是淡淡的:“什麽事?”

“你在幹什麽?”我自然沒事,隻是想和他好好聊聊。

“沒事就別打電話了。”他說完就掛了。

留給我的是一串忙音。

這是什麽語氣啊,真是氣人。

打電話不成,我就跟著他。

從那時起,大學校園中就有了這樣一幕——

我守在沈風海的宿舍樓下,每當沈風海出門,我就一路跟在他旁邊嘻嘻哈哈,盡管我說什麽他都不理會,但我還是自顧自地說著。

沈風海逃課,我也逃課陪他。

沈風海上課,我就上課陪他。

沈風海去吃飯,我一定會霸占他身邊的位子。

沈風海去打遊戲,我就幫他買幣。

總之,我寸步不離。

但是——沈風海還是全程當我不在場,仿佛我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一樣。

我內心氣得快吐血了,臉上還在強裝笑容。

這樣強行涉入他生活的方法不奏效後,我就拿著書本去找沈風海,讓他為我講解知識點,並可憐兮兮地哀求他:“開開恩吧,你不教我,我一定要掛科了……”

那天沈風海正在食堂吃飯,被我問東問西一通之後,他終於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很忙,你去問別人吧。”

聽到這句話,我一下子就火了!

忙什麽?忙著吃飯?忙著打遊戲?忙著抽煙?忙著不學好?

我怒了,直接把他桌子上的餐盤推到一邊:“沈風海!我追著你跑了一個月了,你在忙什麽我不是看不見!”

沈風海的目光悠悠地轉向我,語氣帶著一絲諷刺。“才一個月,你就受不了了?”說著嗤笑一聲,收回目光,淡淡地說,“易薇,我追著你,跑了五年。”

一句話讓我愣在原地。

——才一個月,你就受不了了?

——易薇,我追著你,跑了五年。

我一時之間,心痛得無以複加。

沒錯,沈風海跟在我身邊,一跟就是五年。

而這五年,我給他的冷眼、嘲笑,甚至故意羞辱他、為他製造尷尬的境地,遠比他這個月所施予我的無視要嚴重得多。

我這次也算是真的設身處地了。

但我應該怎麽辦呢?難道真叫我不顧易茹的感受,就這麽光明正大,放肆地和沈風海在一起?

我做不到!

如果我這樣做了,易茹就算表麵再怎麽強顏歡笑,內心也一定是傷痛無比的。

我無可奈何。

“沈風海,你打算一直這樣鬧下去嗎?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我強勢逼問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終,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注視著我的眼睛:“直到你能清楚對待自己的感情和生活的時候。”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卻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目光透過熙熙攘攘的人流,透過窗上的玻璃,望向了遠方:“我需要一個真實的易薇,不再隱藏自己,能完完全全打開自己的心……我需要這樣的易薇,這,才是我的易薇。”

我靜靜地看著他,良久後,微微笑了。

我想到了易茹。

我對他說:“沈風海,自從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那一天開始,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你所謂的那個真實的易薇了。”

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把自己的心藏起來了。

我的心,被我封印在五年前與他初相見的那個夏天。

我所有的怦然心動,情蔻初開,都在那裏。

一念而起,一念而落。

無人能說。

5

我和沈風海看似攤牌了。

可是這種攤牌,卻又像是告別一般——他希望我承認自己喜歡他,我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就是不肯答應和他在一起。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大三。

石井歌作為大學這三年間在我們身邊見證著的旁觀者,也許是終於忍不下去了。

那天放學,石井歌找到了我和沈風海。

“沈風海,你這樣吊著易薇,不就是想讓她當你女朋友嗎?整天擺出一副死人臉給誰看呢?”

我下意識地擋在了沈風海前麵,阻止石井歌:“石井歌,你說什麽呢?我和他的事你別管了,成不成?”

石井歌皺起眉頭:“易薇,你知道嗎?這不單單是你和他的事,這是五個人的事!你懂嗎?這是你、我、他,還有你妹妹易茹,再加上不小心看上了你妹妹的倒黴家夥宋楠,我們五個人的事!知道嗎?現在就因為你們兩個這樣——要分手也不分手,要在一起也不在一起,磨磨蹭蹭,讓其他人怎麽辦?你以為你現在沒有和他在一起,算不上是他女朋友,但你們倆又每天在一起晃悠,這跟男女朋友有什麽區別?你覺得你妹妹心裏就好受了嗎?我心裏就好受了嗎?”

我無話可以反駁。

石井歌卻不再看我,把目光轉向了沈風海:“哥們兒,一句話,學校不遠處那座山上的路就能做賽車跑道,直說,願不願意比一場?”

沈風海毫不客氣地接過了石井歌遞來的摩托車鑰匙:“說吧,你想要個什麽樣的比法?”

石井歌扯起嘴角笑了:“痛快!比法簡單得很,兩輛摩托車,配置一樣,你可以開回去自己隨便調試,調試好的話,兩天後咱們就上山跑一圈,誰先跑完誰贏。”

我根本阻止不及。

“誰輸了,誰就乖乖滾出易薇的生活!”石井歌挑起嘴角,笑容中帶著一絲嘲諷,“怎樣?”

沈風海也冷冷地笑了:“隨你!”

我呆呆地聽著他們的對話,根本插不上嘴。

這兩個人,一個邀約,一個應戰,完事之後竟然誰也沒有再管我,各自開著一輛摩托車走了……

我獨自站在校門外呆愣了很久,才後知後覺地暴怒起來。

這兩個家夥——竟然把我當成賭注了?

也許男生之間解決矛盾的方式就是這麽簡單粗暴。類似於每一種雄性動物,用近乎決鬥的方式,來決定誰去誰留。而這一點關乎他們的尊嚴,任誰都不會拒絕,也無法令人橫加阻止。

我與石井歌溝通無果,勒令他們取消比賽,他們誰也不聽我的,終於,在我與沈風海和石井歌交涉了兩天都沒能阻止他們的比賽之後,這場賽車,即將開始。

山腰跑道上。

秋風涼爽地撲來,吹亂了我的頭發,吹冷了我的臉頰。

沈風海和石井歌都麵色冷峻地坐在摩托車上,在比賽倒計時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忽然同時向我伸出了手。

我站在他們中間,幾番遲疑,終於還是遵從心意,把手交給了沈風海。

那一刻沈風海的嘴角綻放出了久違的溫柔笑容,極開心的樣子。

我坐上了沈風海的摩托車。

隨著倒計時結束,賽車的哨聲響起,兩輛摩托車一瞬間都像是離弦之箭一樣,以破風的速度衝上賽道。

我緊緊抱住沈風海的腰,抓緊了他的衣角,隻能聽到呼嘯的秋風從耳邊擦過。

最初是並駕齊驅的速度。

大概過了十分鍾,沈風海忽然朝石井歌笑著揚起了一個V的手勢,臉上頗有一種即將接近勝利的得意神情——他開始加速了。

而後他的聲音輕輕地隨著秋風飄到了我的耳邊:“易薇,你是我的了!”

明明是極輕的一句話,混在摩托車行進的轟鳴聲中,摻在獵獵秋風的咆哮聲中,但我偏偏聽清了。

那種霸道的、像是孩子一般的得意語氣。

下意識地、不由自主地、滿含期待地,我更加攥緊了他的衣角。

一分鍾後,沈風海領先了。

後麵的一段時間,沈風海也拚盡全力,一直保持著領先的速度,但石井歌不服輸,緊隨其後,與沈風海保持著大概五六米的車距,試圖找機會超車。

眼看這段山腰賽道就要接近終點了。

“砰——啪——”

有什麽奇怪的聲音闖了進來。

沈風海顯然也聽到了,目光朝山體上方移去。

竟然是滑石!

山石正在朝下滾動,即將落到我們摩托車所在的地方!

沈風海猛地扭轉車把,整輛摩托車幾乎瞬間橫了過來,險險躲過了滑石!

“轟——”

一聲巨響。

石井歌就在我們後麵,沈風海為了躲避山石,強行掉轉了車頭,卻與石井歌的摩托正麵相撞!

我眼看著石井歌的摩托車被撞翻,他從車上狠狠地滾了下來,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石井歌!”我大叫一聲。

而沈風海的摩托也控製不住地朝山崖靠近。

沈風海隻得再一次強行扭轉車頭。

最後沈風海拽著我從摩托車上硬生生地滾了下來。山路陡峭,縱使我被沈風海用力圈在懷裏,頭也被沈風海護著,卻也磕碰難免,周身劇痛……

意識開始模糊……

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