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物是人非
來蓬萊的三天,我就見過朽琛一次,長得沒有想象中那麽草菅人命,就是頭頂有點禿,依稀還能看到年輕時的帥氣,但我一直沒有見過冥山宗主,按說這麽大的場合,他和朽琛又是那麽好的哥們兒,連殺人都要湊在一塊,壽宴他不可能不來,我總結了一下,不是他太醜,就是他太低調。
宗主我是沒見著,禦嘟嘟和蘭蕭倒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有禦嘟嘟那個大嘴巴在,我假冒雲無淵的身份還是露餡了,被蘭蕭狠狠地嘲笑了一頓。
此時的我還不知道,他與雲無淵其實是相交多年的好兄弟,早就看穿了我的偽裝。
從那以後,這兩人就每天上躥下跳,小姑娘情竇初開喜歡蘭蕭這個小鮮肉很正常,可蘭蕭就不對勁了,有事沒事總喜歡纏著雲無淵,顯得動機忒不單純,為了不讓他做出什麽聞風喪膽的醜聞,我隻得時刻在一旁盯著。
除了他,我還得盯著千綾羅,這大美妞也是一天到晚追著雲無淵跑,她可是天下公認的第一美人,實力不容小覷。於是蓬萊形成了一道奇景,隻要有雲無淵在的地方,他的身後總是串葫蘆似的跟著一大群俊男美女。
壽宴結束時,朽琛那老東西非要裝斯文搞個什麽吟詩比賽,輸的人就要罰酒,蘭蕭剛開始還正常,一杯酒下肚後,舌頭就腫了,醉得要死不活,渾身一軟就往雲無淵胸前倒去,雲無淵無情地閃開了,然後他就好死不死地歪在我胸前了,還抱著我蹭來蹭去。
場麵簡直不忍直視!
“蘭蕭,你怎麽抱著那個變態啊?快過來抱我!”禦嘟嘟英勇獻身,衝過來把蘭蕭往自己身上拉,可蘭蕭死活不肯放。
“再不放手,我不客氣了啊!”我伸手一掌把他推開,嫌棄地拍了拍胸脯,蘭蕭受不住這力道,身子後仰,一屁股栽到地上。
禦嘟嘟心疼地把他扶起來,對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凶,還把看熱鬧的人都趕走了,蘭蕭摔了一跤,好像清醒了一些,踉蹌幾步上前抓住雲無淵的手,語重心長地勸慰:“無淵,你別待在縹緲閣了,縹緲閣遲早要完蛋的,那女魔頭害人不淺,還膽大包天地想染指你,沒事就出來惡心人,我跟你說,那個劫……”
“蘭蕭,你醉了。”雲無淵打斷他的話,推開蘭蕭往人群外走去。
他的名號在四海八荒裏是人盡皆知的,當那抹白影一轉身,還在吟詩鬧騰的眾人紛紛自動側身讓開一條大道,他逆著光離去,長發如瀑,背影如詩,那一眼,許多人都看癡了。
蘭蕭嚷嚷著追了上去,我朝燕堂使了個眼色,也跟在蘭蕭身後,燕堂看懂了我的眼色,等禦嘟嘟和千綾羅要上前時,便伸手攔住了兩人。
禦嘟嘟頓時就爆發了:“這裏是蓬萊,是我們家的地盤,你敢攔本小姐?”
燕堂惜字如金,甩都懶得甩她,倒是走出一大截的禦尋歡回過頭笑了笑,道:“壽誕已經結束了,我們也該回縹緲閣了,大小姐是要跟我們一起回嗎?我們尊主看到你想必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刻意加重了“很高興”三個字的語氣,末了,還含笑摳了我一眼,我使勁在他腰上擰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道:“尊主與蓬萊掌門勢如水火,若看到大小姐,一定會特別驚喜!”
我也特意加重了“驚喜”二字,禦尋歡痛得嘴角一抽,忍不住又摳了我一眼。
禦嘟嘟嚇得夠嗆,臉上的血色唰一下全沒了,千綾羅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什麽話也沒有說,不知是我多心還是怎的,我總覺得她的眼睛裏閃著難以分辨的詭譎。
不讓她們跟上來,是因為我方才聽到了很重要的字眼,蘭蕭提到了……劫?
雲無淵直接走出了蓬萊的聖殿,我們幾人在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蘭蕭一路走一路說:“無淵,你的星宿已經黯淡得快消失了,姬月棲是個禍水,你千萬要離她遠一點!她是你的劫啊!”
“無淵,你聽我一句!”
他的聲音才剛落音,我已經衝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你就是上次半夜出現在流雲宮的黑衣人?”如果我沒記錯,上次黑衣人也對雲無淵說出了所謂的劫數,還要雲無淵當心姬月棲。
之後發生太多事,我竟把這茬給忘在腦後了,今天他再次提起,我才赫然想起來,那日的黑衣人臨走前露出一縷銀白發絲,他定是蘭蕭無疑!
聽到我這麽說,雲無淵和禦尋歡等人都朝我看了過來,蘭蕭雖清醒了不少,但仍處在半醉狀態,一張俊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一邊掙紮一邊問道:“上次?哪個上次?我經常去流雲宮啊,你說的哪一次?對了,你怎麽知道?”
他酒氣衝天地拿手指著我,還打了一個嗝,我氣瘋了,果然是這家夥!
“你跟雲無淵什麽關係?”
“我是他最好的哥們兒啊,怎麽了?”
“怎麽了?我打死你!”我平地一聲吼,用力把他往地上推去,“讓你挑撥離間,我哪裏禍水了?我怎麽就是真君的劫了?你個臭算命的,看我不打得你滿地找牙!”
想起蓬萊渡江一事,我就覺得這張老臉沒地方擱了,我假冒雲無淵的名號搶船,還為自己的機智沾沾自喜,以為這貨被我戲弄了,敢情到最後是我被他戲弄了?
我衝上去就要揍他,蘭蕭就算喝醉了,被我一推,酒氣也醒了大半,他愣了好一會兒,一雙因醉酒而略顯迷離的眼睛探照燈一樣上上下下掃視著我,之後憤恨地怒罵起來:“原來是你?我還以為誰膽子這麽大,敢冒充無淵,原來是你這個女魔頭!我要替蒼華台清理門戶!”
他說完,跳起來就與我扭打在一起,我也不甘示弱,拚命還手,禦尋歡幾人都看傻眼了,陌羽想上來勸架,可我們倆都在氣頭上,打得那叫一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任誰也分不開,最後還是雲無淵冷冷地說:“打夠了沒有?”
他的聲音裏透著濃烈的殺氣,我們倆立即住手了,停手時我還扯著蘭蕭的耳朵,他扯著我的頭發。
見我們倆還保持著凶殺的姿勢,雲無淵又冷冷地命令道:“放手!”
“無淵,你別管我,我今天幫你打死這女魔頭!”蘭蕭還挺自信。
嗬嗬嗬,還想打我?老子先下手為強!我毫不留情地朝他的眼睛揮了一拳,蘭蕭捂著眼睛疼得哭爹喊娘,指著我疾言厲色地控訴:“女魔頭!你趁人不備!陰險小人!無淵,她欺負我!”
居然還敢告狀!
我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今天要是不說清楚關於劫數的事情,我就在這裏把你打成殘廢!”
蘭蕭還是有點骨氣的,寧死不屈:“你打吧,天機不可泄露!”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又差點栽了下去。
今天他是喝醉了酒,換成平常,他一道仙法過來我就完了,蒼華台乃九天仙境,裏麵的人皆是天上仙人,所以蘭蕭的背景是很強大的,他的法力也不是我能與之相抗的,我也就隻能趁他喝醉了,欺負欺負他罷了。
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我自然想從他口中套出所謂的劫,正要舉手繼續嚇唬他,手腕卻被雲無淵一下拑住了,他看著雙眼失焦的蘭蕭,淡淡地說道:“你先回蒼華台吧。”
蘭蕭一愣,趕緊拍屁股閃人了,臨走前還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女魔頭,你給我等著,回去我定要告你一狀!”
又告狀,也就這點出息吧,我深深地鄙視了他一番。
鄙視完,我又收回視線盯著雲無淵,聲音帶著七分霸道三分淒厲:“雲無淵,你偏心!”
雲無淵看我的眼神有種從未有過的冷,他緊緊拽著我的手,沉聲怒斥:“姬月棲,你還不知道你已經大難臨頭了嗎?如果不想死,就趕緊走!”
手上傳來劇烈的疼,我卻怔住了,他喊了我的全名,說明他是真的怒了,可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真君話中有話?”禦尋歡撫著胸口的長發,笑得山河失色。
雲無淵反問:“右使不是比我更清楚嗎?”他深凝的眸底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光芒,卻不再多說一個字,拉著我轉瞬就上了雲端。
雲層不斷往後退,疾風拍打在臉上,有些微涼和刺疼,無數個念頭在我心底忽倏閃過,最後都化作一股強烈的不安。
月光城一如往昔,大街小巷都充斥著熱情和喧鬧,可隨著黑雲鋪天蓋地的壓來,喧鬧立刻就消匿下去,街上的人群在頃刻間跑得沒了影。
我和雲無淵幾人站在路中央,望著那片黑雲罩頂,然後密密麻麻的人從上麵降落,阻擋住我們的去路,我匆匆掃了一遍對麵,對方約莫有數千人,站在最前麵的是仙門中大大小小門派的掌門,其中為首的有蓬萊掌門朽琛、聖女千綾羅,在她的右手邊,還站著一位驚為天人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黑衣錦袍,墨發纖長如緞,五官如鬼斧神工精雕一般,有著世間少有的秀美,他手握一柄月白寶劍,細長的眸凝著我,出其不意地說道:“姬月棲,你的命,今日我們借走了!”
他說得很輕,語峰卻格外犀利。
我大吃一驚,我分明是女扮男裝,臉上還動了手腳,他是怎麽認出來的?如果他認了出來,那是否說明朽琛和千綾羅等人也已經知道了?
而且……這個少年怎麽感覺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氣氛一時變得劍拔弩張,所有人都朝我看來,雲無淵淡淡地道:“沒想到冥山宗主也來了。”
宗主?難道這少年是冥山宗主錦璃?怎麽不是個老頭子,而是個相當有姿色的小白臉?不過他與蘭蕭那種小鮮肉又有所不同,雖然麵相溫潤爾雅,卻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的清淡優雅之下仿佛藏著見血封喉的劇毒。
他不是沒來參加壽誕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心裏滿是疑惑,眼角卻瞥見錦璃慢慢抽出了手中的寶劍,纖長的睫毛如蒲扇一樣輕閃了下,一點點看向雲無淵:“今日一戰在所難免,不是姬月棲死,就是我們亡!真君這次若不想插手,大可袖手旁觀。”
雲無淵麵上平靜,看不出什麽情緒,一雙深邃的眼幽暗如潭,他的目光落在錦璃身上,不答反問:“聽說錦宗主有個妹妹?”
他的話一出口,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錦璃眸子微眯,並沒有否認:“是有個妹妹,隻不過她已經死了,此事除了冥山外,旁人並不知情,不知真君如何知曉?”
雲無淵並沒有回答,隻是側過頭若有若無地掠了我一眼,就是這樣輕輕的一眼,讓我很長一段時間內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驚肉跳。
我深吸口氣,按捺住胸膛莫名的躁動,看著對方的眾人道:“你們如何知道我是姬月棲?”出口的聲音比我想象得要冷,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也變得這樣沉靜又充滿警惕。
人的心一旦有了猜忌和揣度,就意味著失去了簡單和純真。
在來蓬萊的第一天,千綾羅與眾掌門商議要偷襲縹緲閣,可最後並沒有實施,我還一直在想為什麽,現在終於明白,因為他們知道我並不在縹緲閣,所以他們預謀了今天的截殺。
我想起雲無淵之前說過的話……也許他早就知道了千綾羅的計劃,所以才提醒我。我隻是想不明白,既然他早就知道,為什麽不早點帶我離開呢?
況且知道我女扮男裝的就隻有身邊的幾人,我很想知道是誰泄的密?
“你還不明白嗎?”雲無淵站在我麵前,言語間略帶嘲諷:“是禦尋歡告訴他們的。”
禦尋歡?不!不會的!
我下意識地就駁回了這個答案,可腦海裏卻一陣嗡鳴,感覺整個世界都突然炸開了:“他不會出賣我的。禦尋歡,你不會背叛我的對不對?我們前天才一起喝酒,你讓我相信你的啊?”
“尊主,你真傻。”
我的所有期盼全部粉碎在他輕描淡寫的三個字中,他望著我,還是像從前那樣溫柔又明豔地笑著,吐出的話卻殘忍無比,他說:“尊主,是我泄的密,我從第一天進入縹緲閣起,就想著如何要你的命。我這一生以殺你為樂,流雲宮外放箭的人是我,上次潛進縹緲殿刺殺的人也是我派的,你一直懷疑的內應就是我。”
禦尋歡承認得十分坦率幹脆,他的嘴角還勾著笑,一雙桃花眸如流水倒轉,明豔生輝。不止是我,燕堂和陌羽都因他的話而震驚得張大了嘴巴。
盡管心裏一直有過猜疑,可到底是信了他,與他一起相處的時光也那麽愉快,那天晚上他還說挺喜歡現在的我,卻原來都是騙人的嗎?都說酒後吐真言,可為什麽他醉酒的話卻不能信?為什麽?
“禦尋歡,你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當初要不是尊主救你,你早就死了!”燕堂被他氣得不輕,拔出長劍唰一下抵在禦尋歡的胸口,一雙眼睛猩紅如血。
一直沒有說話的千綾羅這時緩緩笑了,她看著我譏諷地道:“憑尋歡的武功和身份,這世間有幾個人敢傷他?姬月棲你別天真了,如果不是他自己傷了自己,你怎會有救他的機會?”
自己傷了自己?他是故意受傷混進縹緲閣的?目的就是為了殺姬月棲!
我心頭大震,整個身體仿佛被抽幹了力氣,一時隻覺鈍重的疼,禦尋歡他竟這麽狠厲,為了殺姬月棲,對自己殘忍到這種地步!
“禦尋歡,你是不是因為我喜歡雲無淵,所以你才故意這麽說的?”
問完這句話,我馬上又後悔了,分明已經是既定的事實,為什麽就是不肯相信呢?
禦尋歡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發,搖著頭道:“尊主,我跟你說過,我不是斷袖,你卻不信我,那不過是我作為掩飾的一種手段。”
不過是掩飾的一種手段?我忽然很想笑,可擠了半天卻怎麽也笑不出來,最後隻是安靜地看著他,苦澀地說道:“禦尋歡,我是不是該謝謝你這麽坦誠?”
禦尋歡大抵沒見過我這種苦大仇深、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也不管燕堂的劍還抵在他的胸口,蹙眉看著我,唇角動了一下,似是想對我說些什麽,我卻再也不想聽了。
“別再跟她廢話了,尋歡,你過來!”朽琛厲聲大喝,眉目間染上一抹陰毒的冷笑,“女魔頭,今日你的死期到了!”他說完朝身後揮了揮手。
彈指之間,所有人都朝著我一擁而上,數不清的刀光劍影從我頭頂直劈而下,我怔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去回擊。
朽琛、錦璃、千綾羅都到齊了,麵對這麽多仙門高手,我一個沒有打架經驗的菜鳥,根本毫無勝算,可心頭卻不禁想著——他們以多欺少,就算我輸了也不丟麵子。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時,腰上一暖,我被雲無淵抱著朝後飛退而去,陌羽和燕堂也緊跟其後,拔劍護著我,但很快我們又被圍困在中間,沒辦法,對方人數實在太多了,跟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
劍氣,罡氣,法力,不同的顏色在空中不斷交匯,又相互散開,嘶喊聲將我的耳膜震得快裂了。雖然人數懸殊,但有雲無淵和燕堂在,這場廝殺很快見了血腥,不到片刻,對方的人就死傷無數。
“真君這是做什麽?你要助紂為虐嗎?”錦璃毫無感情的聲線從打鬥中傳來。
他和千綾羅、朽琛三人全力纏住我,卻被雲無淵給擋住了,自然是不甘心的,我在雲無淵身後,時不時踹翻幾個對方的小蝦米,燕堂和禦尋歡打得難解難分,陌羽雖然武功不高,但對付些小蝦米還是遊刃有餘的,隻是周圍還有別的小掌門,是以陌羽和燕堂應付得也有些吃力。
“隻要有我在,你們休想動她。”雲無淵淡淡地應道。
他離我幾尺距離,謫仙般的白影忽縱忽下,抵擋著前方法力的摧擊,他抽空劃出一道屏障將我護著,自己卻站在屏障外,透明的薄劍在他指尖操縱下瞬間化成千萬道光影,朝對方陣營中天女散花般飛射而去。
鮮血染紅了我的視線,雲無淵的姿勢卻筆直挺拔,他明明心懷天下,卻為了我屠殺了這麽多性命,我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千綾羅不願與雲無淵為敵,掙開他的長劍,退向一邊痛心疾首地喊道:“無淵,你為什麽要這麽護著她?”
雲無淵不為所動,衣袂飄飛間又傷了數人性命,他的聲音消散在人群中,但我卻聽得真真切切,千綾羅也聽到了。
他說:“這世間許多事,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他的話剛落,千綾羅的目光瞬間射向我,她的眼底夾著滔天的恨,握緊手中的紅鞭就朝我揮來。她的鞭子並不尋常,灌注了法力,若被打中不死也要脫層皮,是以她那一揮,我麵前的屏障就被劈得四分五裂。
雲無淵聽到聲音回眸一看,就是這一眼,讓朽琛和錦璃有機可乘,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對著他飛快地擊去,我心下大驚,想都沒想就往前撲去。
“真君!”
“尊主!”
身邊響起數道聲音,隨著這兩聲驚喊,我的胸口被兩道法力打中,身子斜著朝後飛去,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緊跟著,千綾羅的紅鞭筆直朝我臉上甩來,她滿臉妒恨,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噬殺的氣息,有種誓要將我打死的狠厲。
我吐出一口血,想避開卻已經來不及,雲無淵原本離我有些距離,見狀後,身影迅捷地移動到我身邊,伸手揮退了千綾羅。
他沒有扶我,隻神色漠然地看著,清風明月般的鳳眸隱隱透著一絲顫動,千綾羅可能沒料到雲無淵會對她動手,一時不察竟被掃了一掌,她爬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雲無淵:“無淵,你居然為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傷我?無淵,你是不是瘋了?”
她喊得有些歇斯底裏,一張美麗的臉漲得通紅,忽又轉頭瞪著我:“姬月棲,你個賤人,給無淵灌了什麽迷魂湯?”
“真君是什麽人,豈是我能左右的。”我抹開嘴角的血,忍著撕裂的劇痛站起來,抬起頭一寸寸掠過眼前的眾人,冷聲笑道,“你們都說我殺人如麻,說我殘忍無道,可你們又比我好多少?你們口口聲聲滿臉仁義,卻一個個齷齪不堪,打著仙門正派的旗子,幹盡了缺德事!你們捫心自問,你們殺的人比我少嗎?在場的所有人中,你們有哪一個人的手是幹淨的?”
姬月棲是殘暴,可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嗎?
至於他們為何要費盡心機地殺我,我總覺得並非他們口中為民除害這麽簡單,一定還有別的什麽理由,否則他們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人豈會如此大費周章?
聽了我的話,眾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朽琛被雲無淵擋在前方,一張臉沉得快要滴出水來,怒不可遏地對我吼道:“休要強詞狡辯!妖女,你喪盡天良,天下人有目共睹,隻要你死了,這天下就太平了!拿命來吧!”
朽琛飛上半空,對著我的方向不停地發動攻擊,雲無淵擋在我身前,為我化去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機,可是人越來越多,逐漸把我和他從中間分隔開來,緊密的劍氣在我周圍橫掃,我的抵擋越來越吃力。
慢慢的,隨著打鬥的加劇,我已經看不到雲無淵的身影,周圍全是各派掌門的圍堵,以及千綾羅招招致命的追殺,她看著我的招式,張揚的眼底除了嘲諷,還有一絲疑惑。
“姬月棲,你就這點能耐?你從前殺人不眨眼的狠勁兒呢?”她逼近我,紅鞭在我身前如龍騰飛舞。
我左右閃避,沒有作答,她大概覺得我一味閃躲是對她的羞辱,所以差點暴跳如雷,一副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的樣子,下手越發殺氣騰騰。
她有將近一千多年的修為,我自是不敵,加上這一身傷和周圍的刀劍,很快我便被打得慘不忍睹,被她的紅鞭卷著飛入了高空。
我不知道她要將我帶去哪裏,睜開眼時已經到了北海附近,北海起了風,掀起一層又一層的浪潮,她憤恨地說:“姬月棲,你就埋葬在這片海底吧!”
說完,她把我拋向空中,又舉著鞭朝我重重地劈下,那一瞬間,我竟也有了一絲恍然,北海啊北海,我到底是與你相克吧,三番四次都要葬身在你這裏。
天空飄著烏雲,視野中的顏色都在黑壓壓的氣氛中消散,紅鞭的威力已撲至眼前,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我看到禦尋歡奪目的紅影突然而至,速度非常之快,直接替我擋住了前麵遮天蔽日的殺氣。
千綾羅的紅鞭從他的腹中貫穿而過,龐大的罡氣**開了他的發,如墨色薔薇一樣,鮮血噴了我一臉,從他的瞳仁中,我看到自己驚懼的神色和扭曲的麵容:“禦尋歡?你這是做什麽?贖罪嗎?”
除了我的輕喝,旁邊還有千綾羅難以置信的尖叫,禦尋歡卻似不以為然,他從身體裏抽出紅鞭,抱著我定在空中,仍舊笑得恣意風情:“姬月棲殺了我的母親,我用再多手段殺她都不後悔,也用不著贖罪,可是對你卻不同。我一直在想,姬月棲劫後餘生為何突然性情大變?甚至連別人殺她都不還手,直到方才看你不顧性命地救雲無淵,我忽然明白了,不是你不還手,而是你不會。”
他輕輕笑出聲來,嘴角的血沿著下顎滴下雲端,我震驚地望著他,臉上殘留的血色一下子褪盡——他看出來了?他知道我不是姬月棲!
“你叫什麽名字?”他用隻有兩人聽到的聲音問我,吐息之間的熱氣噴在我臉上,“我都要死了,你還不肯告訴我,你是誰嗎?”
他又笑了一下,雖然好看卻讓我覺得蒼涼,我心下一緊,牢牢抓住他的手,哽咽地道:“禦尋歡,即便我不是她,你又何苦用自己的命來救我?”
他捂著腹部咳嗽一聲,低低地道:“我喜歡啊。”他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你不用覺得內疚,我之前也暗害過你,現在我們扯平了。罷了,你不願說也沒關係,等我死了,你來我墳前說一聲也行。”
空氣中盡是血腥味,他的手已被染得通紅,千綾羅衝上來一把拉住他,惡狠狠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尋歡,你們是怎麽了?為什麽一個個拚了命的都要保護這個魔女?”她的表情是那麽驚慌失措,連聲音都帶了哭腔。
她拚命搖著,他的血流得越發的快,我抬手想阻止,卻再沒了力氣,禦尋歡張口似乎想說什麽,卻終是不敵血液流失,整個人朝海平麵飛速墜落,沒了他的支撐,我也緊隨他一起往下墜去。
這樣也好,死在一起,也算有個照應,黃泉路上不會那麽孤單,可看著他下墜的身影,我的腦海裏卻忽然響起一聲驚叫,無數的記憶碎片走馬觀花一樣迅速閃過,熟悉的、不熟悉的統統一湧而來。
我頭痛欲裂,費力朝身下的人說道:“錦瓔,我叫錦瓔!”
我不知他有沒有聽到,隻見他絕豔一笑,慢慢閉上眼睛,風聲呼嘯,我和他一起沉重地砸入北海,昏迷之前,目光所及是海麵上濺起的巨大水花。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覺醒來,已經物是人非。
雲無淵帶我們突出重圍,在一間客棧暫時安頓下來,朽琛和錦璃,以及眾掌門都受了傷,而禦尋歡卻死了。
即便是親眼所見,再次聽到陌羽說起時,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姬月棲殺了他的母親,到頭來他卻又用自己的命救了已經成為姬月棲的我,聽上去有些諷刺,可姬月棲早就死了,我本不該來的,我若不來,這後麵所有事都不會發生了。
“別哭了,禦尋歡死有餘辜。”雲無淵的嗓音如碧落清泉,一如往昔動人,可我卻忽然覺得冷。
我坐起身,仰望著他絕色出塵的麵容,第一次發現這張不識人間煙火的臉有了些許陌生,我看著他腰間的玉佩,那是我送他的“定情信物”,當時他不太樂意,接受得十分勉強,卻不知他為何時時帶著。
他送我的簪子我每日都插在頭上,此刻卻有種想拔下來的衝動,我抬手摸了一下,淡聲道:“是我害了他,他本不該死的。”
“姬月棲,你什麽時候才能成長?”雲無淵快速地打斷我,他俯視著我,鳳眸的光線冷如千年寒冰,“他屢次三番暗殺你,為何最後卻要救你?
不過是他的另一種手段而已,這樣他就能徹底擺脫縹緲閣,回到他自己的身份,你明白嗎?你可知他是誰?”
他白衣似仙,身上沒有沾一絲血跡,依然縹緲俊美,隻是向來雲淡風輕的臉上滲了一層怒意。我看向屋內的另外兩人,燕堂和陌羽亦是滿臉疑竇,他們全身是血,連臉上都是,我又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一身的白衣早已血跡斑斑。
似乎在他麵前,我永遠都是如此狼狽。
我笑了笑,歎息一聲問道:“他是誰?”他都已經死了,知道他是誰於我來說也沒有什麽太大意義了。
雲無淵走到窗邊,從客棧的窗欞朝外麵望去,背影筆挺而美絕:“所有人都知道蓬萊有兩位千金,其實錯了,朽琛並沒有兩位千金,乃是一位千金、一位少爺。這位少爺從小就麵如桃花,妖美異常,所以才會被人誤以為是個千金,禦嘟嘟是朽琛的女兒,而禦尋歡則是蓬萊的大少爺。”
我心頭頓顫,卻並不覺得意外,隻有這樣,所有事情才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但燕堂和陌羽似乎驚嚇過度,愣愣地睜著眼睛,陌羽還傻傻地問:“真君,那他為什麽還要救尊主?”
對啊,整個蓬萊都與姬月棲為敵,他不惜自傷混進縹緲閣,也是為了殺姬月棲,到最後卻舍命相救,大概沒有人能想通吧,不知朽琛知道後是一副什麽樣的嘴臉,是替他兒子不值,還是想提刀捅死我一百次。
我原以為朽琛與縹緲閣為敵定是不懷好意,沒想到是殺妻之恨,這樣說來倒真是姬月棲的過錯,如今加上禦尋歡的死,更加重了我的過錯。
雲無淵負手而立,並沒有回頭,可我仿佛聽到他輕淡地歎了口氣:“這次會來蓬萊,是因為我答應過你,一月之內找出內應……”
他還沒有說完,我便插嘴道:“你其實早就懷疑禦尋歡的身份,所以你才會送送子觀音給朽琛,你想告訴他,你已經知道禦尋歡是誰,對嗎?”
雲無淵猛然回過頭,他用一種審度的眼神看著我:“你既已明白,就不要再為他傷心了,不值得。”
我忍不住冷笑了下,眼窩裏漫起酸酸澀澀的疼:“雲無淵,是不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也會像今天這樣無動於衷?”
湛白的身影忽然怔住,他抬眸看我,目光微閃:“你不會死。”
“你撒謊!”我掀開被子站起來,體內的傷痛得我每呼吸一次都覺得困難,我卻倔強地奔到他麵前,含淚大聲質問,“禦尋歡對我暗含殺機,你敢說你沒有嗎?”
一想起他對我產生過殺意,我就氣得胃疼,壓在心底的害怕像蠶湧破蝶一樣**而出,腦子裏緊繃的弦瞬間就斷了。
“雖然是在查禦尋歡,可你何嚐沒有自己的心思?當初不準我去蓬萊,就是知道我沒死的消息散播出去後,一定會有人來縹緲閣殺我,而你,還故意帶走了禦尋歡和燕堂,甚至你早就知道等你走後,禦尋歡一定會派人來殺我,你卻假裝不知情,任他為所欲為!雲無淵,其實最無情、最冷血的人是你!你比禦尋歡更想要我的性命!”
我一口氣喊出這些話,喉嚨裏幹幹的,似有血氣湧上來,我連忙吞下去,抬手一摸臉頰,早已是淚流滿麵。
燕堂和陌羽一臉震驚。
他們一定不會相信雲無淵會這樣對待他們的尊主,可事實上雲無淵的確這麽做了,在他的心裏,我的性命和螻蟻沒有區別,不,或許連螻蟻也不如。螻蟻尚且良善,而我,手上沾滿了血腥,是一個罪人。
在他眼裏,我是該死的,他沒有出手殺我,隻是不屑。
他心念蒼生,我曾還癡癡的以為,我也是蒼生中的一粒,卻原來都是我的貪圖、我的妄想罷了。
我仰起臉,從淚眼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他因我的嘶喊驚怔住,那似乎堪破世間的寡淡眼神終於有了一次破裂,他的麵色有些白,像被我戳穿了謊言的唏噓,又像隱忍著無法言喻的痛苦。
房間裏靜得連銀針落地都清晰可聞,我捂著發疼的喉嚨,幹啞地繼續說道:“朽琛老奸巨猾,你送給他禮物時,就明白朽琛一定會安排今天的圍殺,你既能完成約定讓我看清內應,又能借眾人之手殺了我,也算是讓我死得瞑目,隻是你沒想到禦尋歡會臨時改變主意出手救我。”
我笑了一下,眼睛裏卻疼得厲害:“雲無淵,其實當禦尋歡的人衝上縹緲閣的時候,我就察覺不對了,可我仍然選擇相信你。月光城被圍剿,麵對著那麽多想要殺我的人,我都沒有一絲膽怯和恐懼,因為有你在,可是……”
可是我現在卻感到害怕,甚至恐懼。
我原以為做女魔頭縱有千般不好,可有他們在我就是安心的。即便一開始有過猜疑,我仍然堅定地選擇信任,可最後卻都變成了一個笑話——我信任的這些人,個個都想要我的命!
我不知道該相信誰,如果世道這麽艱難,如果人心這麽複雜難懂,我寧願我沒有嚐試過,繼續做那個囚困在海底、堅強又天真的錦瓔。
雲無淵擰起眉宇,薄唇緊抿,神情莫辨,鳳眸像凝了霜,沉沉壑壑的,他就這樣蹙著眉看我,始終沒有再說一個字。
“雲無淵,不過一條命而已,你若要,我就給你。”
他的身子重重地僵住,我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拖著受傷的身體一步步走出客棧,再也沒有回頭。
從前,我有心,卻沒有自由,我向往廣闊的天地。
而現在,我執掌半邊天下,有了無盡的自由,卻丟了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