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們說好了不分離

【01】

“暖暖,你說話啊?”

爸爸立刻叫來了醫生,醫生帶我去做了一通檢查後回來,說了一些我聽不大懂的話,但大約的意思就是,我可能無法說話了。

媽媽抱著我到醫生麵前問了一遍又一遍,記得那個醫生解釋說,我可能是因為受驚嚇太過,才導致了語言能力受阻。

受驚嚇?我嗎?

“那……能恢複嗎?”

醫生搖了搖頭:“這恐怕不好說。”

所有人的臉色都沉了一沉。

十多年之後,又一次在病**醒來,又是蘇晴在身邊。

我已經遺忘掉了的事情,突然鋪天蓋地地朝我湧了過來。

“我……我不知道姐姐被困住了,我以為她是出去玩了要很遲回家。”蘇晴哭得沒了樣子,“都是我不好,我那時候不應該生她的氣,不然也不會……”

從蘇晴結結巴巴的敘述中,我知道,當時在我藏身的衣櫃外,無意中被人放了一個巨大的箱子,堵住了出口,所以我才怎麽都推不開。所有人都以為我已經和蘇晴一樣回家了,也沒有想到我還被困在幼兒園裏。直到到了晚飯時間,媽媽發現我還沒有回家,又聽說今天幼兒園早就放學了,於是著急地在四周尋找。

他們去了所有我常去玩的地方,公園、小區草坪、玩具店,卻一直沒有找到我的蹤影。爸爸媽媽急得焦頭爛額,而蘇晴也終於意識到,我可能不是出去玩了晚回家,而是不見了。她著急地跟出來,幫忙找了一晚上,臨了忽然想起來,我也許還在幼兒園的衣櫃裏待著。

衣櫃狹小的空間裏,氧氣被我迅速耗盡,再加上我一再扯著嗓子大喊,在衣櫃裏又踢又撞的,白白耗費了不少體力。等到大家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被悶出了一身的汗,幾乎窒息得昏死過去。

知道我也許從此不能再說話以後,蘇晴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成天陷在深深的自責裏,看到我就哭個不停。她覺得如果自己早一點想起來我還在衣櫃裏,我絕對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那時候的我一直為說不出話而整天急得流淚痛哭,卻對曾經發生了什麽事情毫無印象。醫生說,這是因為受的刺激過大,造成的一部分記憶缺失。對我而言,也許反而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記得了當時被困在衣櫃裏的恐懼。

媽媽覺得這件事情發生得突然,而我們都還小,為了安慰蘇晴,所以盡可能地模糊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成了後來我們知道的,我生了一場大病,被那場疾病奪去了聲音。

原來小時候我才是開朗活潑的那一個,怪不得重新見到顧軒的時候,顧軒說蘇晴比以前開朗了許多。我也不是因為生病而損傷了聲帶之類才不能說話,完全是因為那時候恐懼太深,才會有現在的症狀,怪不得蘇晴那時候那麽著急地對我吼“你又不是不會說”。

正在安慰著蘇晴的顧軒,忽然向我瞥了一眼,看到了放空的雙眼,他臉色微微一變,站直了身子。

“暖暖……”

蘇晴立刻從他懷裏彈開,臉帶驚恐地看著我。

“姐……姐姐,你醒了?”

我以為我不會有什麽強烈的反應,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久,而我因為練習的緣故,現在也已經漸漸恢複了。可是在蘇晴接近我的一瞬間,我還是條件反射似的選擇了躲避。

蘇晴訕訕地後退了一步,極其無措地看著顧軒。

顧軒垂了垂眼睛,問道:“你都聽到了?”

我沒有點頭,但盯著他的目光沒有移動分毫。

“蘇晴她……並不是故意的。”

【02】

顧軒一定是感受到了我剛才對蘇晴的敵意,軟著聲音想替她解釋,我擺了擺手製止了他。

我一直在好奇,究竟是因為什麽樣的原因我才失去了聲音,這麽多年以來都不知道,我甚至都覺得可以不以為意了。然而等知道了真像,心裏卻是說不出的錯雜。

與其說是不知道該擺出怎麽樣的表情來麵對他們,更像是當初那種被困在狹小的衣櫃裏的恐懼感,越過了十多年的距離,又一次遍布全身。

我低著頭,指了指門口。

蘇晴愣住了,顧軒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和自己一起出去。

“給她點時間。”

病房的門關了起來,整個房間裏隻剩下我一個人。

已經是夜裏了。

窗外零碎的星光點綴著,我把病房裏所有能夠打開的燈都開了起來,極其不安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我覺得有些冷,就打開了空調,沒一會兒又覺得整個房間裏悶得很,讓人喘不過氣來,又極其暴躁地關掉了空調,將門窗洞開。打開窗戶的一瞬間,看到外麵漆黑的一片,心裏猛然一沉,“啪”地關上了窗戶,拉起了淺色的窗簾。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卻又不想一個人待著。房間裏的掛鍾,秒針在嘀答嘀答地走著,瑣碎得讓人心煩。我拖過凳子,夠上牆上的掛鍾,把後麵的電池拆了出來。

我想要弄出點聲音來,但每一個劇烈的響聲都讓我覺得無比恐慌。

最後還是極其煩悶地回到病**,蓋上被子,把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

第二天,爸爸媽媽將我從醫院接了回去,並跟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醫生的意思是,我曾經因為驚嚇過度而喪失了的部分記憶,現在突然恢複,對精神上可能會有不小的打擊,最近最好不要讓我受更多的刺激。

在醫院的那一夜過得混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睡著,好像做過了夢,但好像又是一直睜著眼睛看著病房的四周的。起來的時候,渾身都沒有力氣。

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自己特別特別希望小花會在身邊。

我開始害怕入夜,或者是一些環境狹小的地方。

一遇到有些黑的地方或者是令人覺得壓迫的環境,我都不自主地會產生一種眩暈感,心忽然就像是被懸吊在了半空中,旋即雙腿一軟,不受控製地坐倒在地上。

發聲練習被迫停止了,我曾經試圖重新開始,但蘇晴和顧軒一靠近我,我就本能地會想排斥。明明心裏沒有任何討厭他們的意思,但是還是會覺得害怕,會想要後退,想要避開,練習根本無法進行。

印象裏那段時間見到的蘇晴,一直都紅著眼眶。

我整個人陷入一種頹然的狀態,不管怎麽樣似乎都沒有辦法恢複平常的心態。我開始嚐試著做一些很平常的事情,就像我在學校裏一樣。

看書,寫劇本,翻出下載好了的話劇在電腦上一遍遍地播放。

看著那些人在舞台上的演出,和落幕之後謝幕之前的短暫黑暗。

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你想要去看心理醫生?”媽媽很驚訝。

我安靜地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想法。我的害怕,說到底還是因為幼年時候留下的恐懼在作祟,我的失語,說白了還是因為心理有障礙。我自己沒有辦法理順的事情,還是讓更專業的人來幫忙比較好。

媽媽對心理醫生有偏見,她總覺得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才要去看,所以當我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她非常反對。

我和她提了幾次,都被她駁了回來。最後我沒有辦法,隻好寫了一篇長長的解釋,讓蘇晴幫我交給媽媽,才總算是得到了她的許可。

那篇解釋的結尾,我寫:再差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上一次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就倒進了醫院,我想,現在可能才真的是在穀底了吧。

很久沒有聽到學校裏的消息了。我隻聽蘇晴提起過,我回家了以後,小花經常和她還有顧軒一起回家,再沒有梨落了。他想來看我,但又怕會讓我受到什麽意外的刺激,所以一直隻能從她和顧軒那裏得到一些關於我的消息。

小花在擔心嗎?

他會不會怪我,為什麽一定要堅持開口呢?畢竟這麽多年,我不會說話,也沒有造成太大的麻煩。

他現在一個人在學校,會不會不習慣?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自己嘲笑了。

他是小花,是夏言。是那個在十多年前的盛夏帶著寶劍闖入我生活的小王子。他放在哪裏都是光芒四射的,他的朋友比我認識的人還要多。怎麽可能會因為少了一個我而有所改變呢?

【03】

已經是期末了,本來應該在學校裏和同學一起複習的我,現在卻待在家裏自己看著書。

窗外有夜風的呼喊聲,吹得我無比心煩意亂。

一天早晨,我醒來後不久,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我起身,走到門口把門拉開,蘇晴和媽媽站在門口。

“暖暖,媽媽找到可以幫你的醫生了。”

我眼睛微微一亮。

津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為了我的一句話,媽媽也是費盡了心思,尋找著靠譜的心理醫師。可是,津城逛了一圈之後,媽媽一無所獲,隻好把目光放到了南方的城市,又是四五天的折騰。

“你姨媽在南鎮,她告訴我那裏有一位還算熟識的醫生,對這方麵的心理治療很有研究,我們可以去試試。那個醫生說,如果不是很嚴重的話,一年左右就可以完全恢複了。你也不用擔心學習。校長知道了你的情況,願意幫你保留學籍。你可以在南鎮讀書,到時候回津城來考試……對了,小軒也是這個暑假就要回南鎮了是吧,那剛好,你們去的路上能有個伴。”

一切發生得太過迅速。

我先是心裏起了一陣激動,隨後立刻安靜下來。

“那我們是要……”

“對,我們要盡快從津城出發去南鎮。”

我垂了垂眼睛,身子往沙發裏陷了進去。我想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有些失落,否則媽媽不會露出那麽疑惑的表情。

“暖暖,怎麽了?”媽媽問我,“你不是說想要找人幫你開導嗎,怎麽找到了反而還不開心了?”

“沒有!”我急忙否定,“我有信心,也很高興能找到人來幫我渡過這個難關……”

“那怎麽……”

手指在鍵盤上停了下來。

隻是想到要離開津城,我舍不得小花。

我還沒有聽到他沒說完的下半句話,我還沒有把想說的說出口。

媽媽和蘇晴離開後,我掏出手機給小花發了條短信。

“如果我會說話了,你開心嗎?”

過了一會兒,小花回複道:“包子開口就露餡了。”

正在我有了一種要捏碎手機的衝動時,小花的第二條短信又飛了進來。

“而且啊,包子,其實你也不用勉強啊。特別!那些個土方啊偏方啊什麽的,絕對不能亂用,你總不想變得跟《藥》裏那對迷信的老夫妻一樣吧?”

我差點就笑出聲來。

這家夥,真的難讓人對他好好生氣一回。

我沉下心來,重新打開短信的編輯界麵,寫:“小花,我要去南鎮了。”

手機那邊,徹底沒有了回音。發出的短信石沉大海,打過去的電話無人接聽。

長長的沉默,像是深幽的古林裏巨大的沉寂。

明天就要啟程去南鎮,去到那個顧軒口中的秀麗水鄉。

顧軒和蘇晴在晚飯後和我待了一會兒,又說起我不在學校的那最後一個星期發生的各種事情。

蘇晴在轉述事情的時候,會習慣性地添油加醋,好讓事情聽起來更加有吸引力一點。這一點倒是跟我很像,某種程度上,編劇都需要一點添油加醋的本事,才能把故事寫得完整。但蘇晴這一次一定是加料加得狠了,顧軒在一旁聽著的時候,好幾次皺起了眉頭,最後終於忍不住打斷了蘇晴。

“怎麽覺得你和我說的不是同一個事情?”

蘇晴很不滿顧軒的打斷,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你別打斷我啊。”

顧軒眨了眨眼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看到他們倆這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大概是已經很久沒看到我笑了,顧軒和蘇晴看我都看得發愣了。

我拍了拍顧軒的肩膀,擺出語重心長的樣子,把手裏的話交給他看。

“我妹妹以後就交給你啦。”

蘇晴也看到了,登時臉就紅了,嘰嘰喳喳地讓我別繼續說。顧軒看了看那字條,微微一笑,然後收進了口袋。

“應該是我說呀!”蘇晴臉色緋紅,“到了南鎮,你不可以欺負我姐姐。”

“嗯。”他輕聲應著,溫和的眉眼之中顯得格外真誠。

“對了,你明天要走了,怎麽今天小花不過來嗎?”顧軒忽然問道。

我想起前一天等到淩晨昏昏欲睡都沒有等到的回複,心裏一沉,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小花又不肯理我了。現在被顧軒提起,忽然就覺得心情又被蓋上了一片陰影。

看我垂著頭不做什麽反應了,蘇晴和顧軒立刻把話題轉開了去。兩個人依然說得熱鬧有趣,我卻沒怎麽在聽了。

【04】

小花依然沒有回複我的短信。

是夜,華燈初上。

我望著窗外的津城,想在離開的前夜,把這個有他在的地方好好記住。玻璃窗上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忽然就讓我想起從前的一個場景。

那天已經是放學了,而因為曆史課而昏睡過去的小花卻還是昏睡著,沒有醒來。我拿起彩筆想要在他臉上畫一朵七彩的小花,可湊近了之後,筆尖卻在他的眼角停頓了下來。

隻是這一瞬間的猶豫,小花就醒了過來。

蹁躚的陽光落在少年的眼底,微翹的睫毛上似乎都掛著溫柔的笑意。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好看又促狹地笑著:“包子,你是不是想對我圖謀不軌?”

有的時候,聽見他的聲音,看到他的消息就會覺得寧靜,每一句話都落到心底,很甜很甜。

那時候我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臉,驚愕而緋紅。

而小花在我麵前,彎著眼睛,好看得像明媚的陽光。

我把嶄新的信紙鋪在桌上,從抽屜裏取出筆,旋開筆蓋,輕輕地握在手中,準備給小花寫信。

那信紙很素雅,沒有彩色的圖畫,也沒有什麽似乎能夠觸人心弦的語句,隻在頭尾兩端有著簡單的印花,不仔細看,就以為是一張白紙,仔細看了,才知道設計這紙張的人的用心良苦。

它幹淨得,就像是小花。

還未落筆,眼睛就忽然被水汽迷蒙住了。

以前總覺得那些人在離開之前把信偷偷留下,這事幹得特別矯情,有什麽話當麵說出來不是更直接,更能避免很多誤會和錯失嗎。

可是等真正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才知道,有些話,隻能寫在紙上,才有那一層意思。你說不出口,不是因為不敢,而是以這種方式說出的話,更讓自己有一份期許。

寫,什麽呢?

小花……

桌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起來,我的筆尖一頓,整個人僵直在那裏。

那個鈴聲太熟悉,又太陌生。

是我為小花專門設下的手機鈴聲,隻有他打來的時候,裏麵悠揚而低沉的大提琴才會響起。

我不能說話,接了電話也沒有辦法回答,所以我的通話功能,隻是用來被找到,被提醒,好讓我及時回信息給大家,讓他們知道我正在什麽地方。

小花不可能不知道我現在是在家,他根本沒有必要打電話給我,完全可以給我發短信。

我把手機握在手心,看著屏幕上的照片。

那張照片,是那時候回家的路上,小花拍下的我們兩人的影子。我很喜歡,後來特地從小花的相機裏拷貝了出來。

那兩個印在地上的影子,中間重疊在一起,沒有任何的縫隙。

鈴聲從前奏響到了**,現在正在漸漸步入尾聲。

我按下了接通鍵,輕輕把手機湊到耳邊。

手機的那邊,是有些喧囂的背景。我聽到風聲、車鈴聲,和遠處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聲,唯獨沒有小花的聲音。

過了很久,我聽到那邊微微的一聲呼吸。

“包子。”

忍了許久的眼淚,忽然決堤而下。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有這麽想念。

“你出來,我在樓下的公園等你,十分鍾後不到,我就走了。”小花簡短地說完,就掛了電話。

【05】

我立刻起身出門,匆匆下了樓梯後,發了瘋似的往公園跑去。

小花。

夜已經深了,公園裏顯得特別安靜,仲夏夜的蟲鳴聲是最大的伴奏。我來來回回地在公園裏走著,卻哪裏都找不到小花的身影。我撥通了他的電話,但卻沒有聽到哪裏有傳來手機的鈴聲。

他已經走了嗎?

我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在兩分鍾前,距離小花掛斷電話剛剛滿了十分鍾。

我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去過學校了,而明天就要去南鎮,也許整整一年都不回來,都見不到他了。

我手裏握著手機,一遍遍地撥通他的號碼,急得哭起來,在原地幼稚地跺腳。

接電話,求你了,接電話。

“包子。”

小花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我轉過身去,看到他手機的屏幕正亮著,那張來電提醒的圖片,和我的那張一模一樣。

他朝我張了張雙臂,我心裏忽然一寬,肩膀一垂,奮力朝他跑了過去,結結實實地撲在他懷裏。

小花抱著我的胳膊緊了又緊,好像不想鬆開。

小花帶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跟我講了好多學期末的事情。

“學期末你不在學校,都不知道我已經搬回你的座位邊上了吧?”小花的聲音漸漸變得輕鬆,和電話裏低沉的聲音完全不一樣,“一個人上課真的很無聊啊,你不在學校,我經過你們社團室窗前的梧桐樹的時候,也看不到你坐在那裏了。”

我驚訝地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惹你生氣了你就會去社團室,你不開心了也會去社團室。我也知道,你總是坐在靠左邊的位子,是不是習慣我坐在你右邊,所以特地給我空出來了?”

小花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笑出聲來了。

我驟然想到了那樣的畫麵,兩年,幾百個日夜,當我坐在社團室的窗前的時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小花正看到我在那裏奮筆疾書,或是抬頭看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在我和顧軒、蘇晴在一起練習的時候,那些我以為他沒有辦法陪著我的時間裏,也許他也曾默默地在遠處看到了我。

“我一直在想著,什麽時候,等學校裏的事忙完了就陪你一起去,結果我還沒去,你就要走了。”

小花垂下了眼睛,沉默了好久。

“跟你和好的那天,我還有話沒有說完……”小花繼續說道,“那天我聽到了那首歌,我知道那個歌詞是你寫的。”

我坐直了身子,呼吸漸漸急促了。

“我知道梨落說了謊,可她不肯承認,所以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聯係過了。但有一句我猜她沒有撒謊。”

“那首歌的歌詞,確實是你寫給……我的吧?”

我的手漸漸摸上了自己的喉嚨,心髒似乎從來沒有跳動得這麽劇烈過。

原來他知道。

原來他聽出來了。

“哈哈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出聲來,“包子,你還記得我曾經兩次拆了你頭上的發卡嗎?”

記得,當然記得。

第一次是在開學時,蘇晴替我選好了和她一對的發卡,戴上沒多久後,小花過來從我頭上取了下來,說不適合我。第二次是在校慶上,那枚有些破碎的羽毛發卡,他一開始說好看,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生氣似的不讓我繼續戴著了。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嚐試過戴發卡,哪怕覺得再可愛、再好看,我都沒有再戴過了。

他不喜歡,我也就無所謂了。

“其實你戴發卡很好看。”小花忽然說道。

我有些蒙了,第一次聽到他這麽認真地說出“好看”這兩個字,還是對我說的。從小到大,除了校慶那天,他似笑非笑地稱讚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我好看。

“我覺得你戴發卡很好看,你把頭發微微攏起來,露出酒窩的樣子,真的非常好看。”小花的語氣聽起來特別認真,定定的口吻,不由得你不相信,“所以不想你戴。”

我輕輕地笑出聲來,被他聽了個真切。

“你別笑啊,我是真的這麽覺得的。”小花嚴肅道,“要是大家都知道你這麽好看,一定都會對你很好,都會特別喜歡你。到時候出現了那個比我對你好的你,你說不定就不要理我了。很自私的對不對?可是我真的是這麽想的。”

我想起校慶那天,小花對我的評價的前後不同,似乎就是在我說了那天很受人歡迎之後,他才忽然變了臉色。

居然……也有這麽幼稚的時候嗎?

我微微耷拉了一下眉毛。

“這個送你。”

小花摸索了一下口袋,從裏麵掏出一枚暗紅色的發卡,就是當時他從我頭上拆下,不肯讓我戴著的那枚。原來他取下之後,沒有放回去,而是一起拿去了收銀台,然後偷偷存了起來。我接過發卡,半張著嘴巴很想說些什麽。

“包子,你……明天就要去南鎮了吧?”小花突然說道。

我猶豫了片刻後,點了點頭。

他輕笑了一聲:“我還以為顧軒要走了,你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突然就不理我了。結果好不容易等到他要離開,你卻要跟他一起走了……”

我怔在那兒好久,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

“那你是不是要去很久?”

我給不出回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一趟去南鎮,要什麽時候才能再次回到津城。

“嗯……聽顧軒說,南鎮很漂亮的,跟津城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就算不是有事,光是去那邊玩玩也不錯。但是……”他的聲音忽然微微顫抖了起來,“如果有可能……你可不可以早點回來?”

蟲鳴聲似乎在耳邊擴大了一圈,離公園不遠的地方,能夠聽得到依舊熱鬧的馬路上車水馬龍的聲音。

“顧軒這個人,很討厭啊,真的。”小花沒有看我,開始自言自語,“明明這麽多年一直都是我陪在你身邊,結果他一出現就跟你關係這麽好,你都捎帶著不待見我了。你從來都不怎麽喜歡跟人親近,卻唯獨對顧軒那麽好。我都跟梨落徹底斷絕關係了,你卻跟他在一起了。”

我有些著急,口中愈發磕磕絆絆:“小花……不是……”

“其實你跟顧軒在一起也挺好的,他確實很能照顧你,對不對?”

我實在等不及了,趕忙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試圖解釋,結果被小花一把搶了過去。我抬頭看向小花,他忽然湊近了我,捧住我的臉,就像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樣,小心翼翼。路燈下,小花逆著燈光,我不太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能聽到他微微發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可是包子——”小花說,“我也可以照顧你,所以……”

我心髒猛然一跳。

“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他的臉忽然湊近,近到我看不清楚,唇上忽然被兩片溫潤包裹住,猶如護著輕薄的蟬翼一樣的溫柔。

那是一年的盛夏。

夜色,蟲鳴,晚風,還有,那樣青澀卻眷戀的淺淺一吻。

【06】

“暖暖?”媽媽的聲音在門內響起,“大半夜的,去哪兒了?房間裏那麽多東西都還沒收拾。”

我這才反應過來,明天下午就要出發去南鎮,而我要帶走的東西卻還隻收拾了一半。我瞠目結舌地看著房間裏散落著的行李,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匆匆地轉回到書桌前,重新提起那支素白的筆,這一次沒有猶豫,寫得無比順暢。

每一筆我都寫得用心,像是每一句話都要寫成一首詩一樣。

收筆之後,我長舒了一口氣。

自從醫院回來以後,第一次感覺這麽輕鬆。

約摸喜歡一個人都是自私的,那封信裏,寫下了我滿滿的私心。

信箋的結尾,我用深藍的墨水寫:你可不可以等我回來?

我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起,放進淺灰色的信封裏,在信封上寫下了小花的地址和姓名。

還是第一次寫“夏言”這兩個字呢。

夜裏睡得特別安穩,我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睡得安穩是在什麽時候了。

我夢見了小花,我夢見他像童話故事裏想要見到閣樓上公主的王子,打開了我房間的窗戶,輕手輕腳地走到我身邊,一言不發。

他微微發涼的手撫摸在我的頭上,留下了難得的溫柔。

“暖暖,該起床了。”

媽媽的聲音壓得特別輕柔,我掀開被子,起身下床,被冰涼的地板刺激得立刻清醒了過來。

“洗漱一下下來吃飯吧。”

我輕輕敲了敲桌子,算是回答。

行李被放在桌邊,整整齊齊的兩個箱子,時刻提醒著我今日的離開。

昨天寫好的信,安安靜靜地躺在桌麵上,我將它輕輕拾起,準備一會兒吃完早飯後,拜托給媽媽讓她寄出去。

“給誰的?”

“夏言。”我指了指信封上的名字。

“那不如直接給他吧,反正就住在對門。”

我搖了搖手,還是等我離開了,再讓他看到這封信吧。

出發前的時間過得飛快,爸爸在樓下按了按喇叭,提醒我該出發去車站了。之後是漫長的旅途,我也許會一路睡過去,也可能會一路欣賞過去,看到從津城到南鎮的漸變,然後把所見的一切留在自己的筆間和紙上。

“暖暖,該走了!”

爸爸在樓下喊道。

我提了提行李,環顧了一眼自己的房間。其實並沒有帶走很多東西,但卻覺得屋子裏空了不少。我歎了一口氣,準備掏出昨天塞進口袋裏的去往南鎮的車票,忽然摸到了昨天小花給我的那枚暗紅色的發卡。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忽然覺得夢裏那雙手冰涼的觸感無比真實。

也許,真的就不是夢境呢?

“暖暖,再不走要趕不上車了。”

我深呼吸了一陣,提起旅行箱,匆匆地下了樓。

今天我要離開津城,去到遙遠的南鎮。

如果可以,等我回來,你可不可以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