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荷花盞
【繡一雙鴛鴦錦緞,何時再見】
星光閃,瓊樓殿,月半灣。
掖池畔,空氣裏有淡淡的脂粉香氣,湮若皺了皺眉,腳步卻也沒停留。一年一次的儀式,誰也不能打斷。
粉色荷花六瓣,空白的芯上是支殘燭,清寂的月光下,那團微弱的火,卻顯得溫暖。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捧起荷花盞,將它放入池水中。
“河神有靈,保佑我湳哥哥早些歸來;河神有心,助我早日大仇得報。”
“啊——”
一聲突兀的尖叫自身後傳來,她猛地轉頭,合十的雙手趕緊撤下端在腰間:“誰在那裏?”
淩亂的枯枝暗影裏露出一抹月白,她眯了眯眼,有些好奇,這個時辰,誰敢如此大膽在瓊妃娘娘的寢殿外亂竄?
“真不好意思,可有嚇著姑娘?”
露在月光下的臉,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一雙妙目恍若盛著甘冽清泉,黑漆漆的眼珠微微一轉,便是嫵媚生情的光亮。此刻她微蹙著眉,湮若才看清那纖白如玉的指端上有著豆大的血珠。湮若當下便有了主意,嘴角牽開適當的弧度:“我是鍾萃宮的湮若姑姑,姑娘是?”
“我……我叫蘇靜瑩,是才進宮的秀女。”因為羞窘,俏生的小臉多了抹嫣紅,越發顯得傾國傾城來。
湮若的笑於是越發溫柔,矮身向她行禮:“小主吉祥。”
“姑姑多禮。”
“小主深更半夜不就寢,來這瓊樓殿是為何?”
蘇靜瑩微微低頭,細聲細氣道:“靜瑩進宮前,就聽說瓊妃娘娘國色傾城,早就盼著能見娘娘一麵,如今進得宮來,於是便……”
“月上中天,娘娘早已安歇,小主不知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嗎?”
蘇靜瑩不安地低下頭,湮若語氣淩厲:“是否小主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不是。”她猛地抬頭,臉憋得通紅。湮若笑:“小主的聲音再大些,可就能實現多日之願了。”
蘇靜瑩咬緊唇,琉璃般的眼睛升起嫋繞的霧氣,湮若走近她,用帕子小心地擦了擦她指端的血:“可真沉不住氣,日後在這宮裏可如何生活下去?”
“姑姑說我……”
“當然。”湮若笑著打斷她,“靜瑩小主天生麗質,生來當是皇妃的命。”
蘇靜瑩喜不自勝,卻在片刻暗淡了眼眸:“不瞞姑姑,靜瑩出生低微,隻怕空有美貌。何況,何況,瓊妃娘娘如此得聖寵,我們這些人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
“小主忘了奴婢是這次選秀的主事姑姑嗎?”湮若看到她眼裏猛然湧出的驚喜,紅花瓣的唇似張欲張,難耐欣喜:“姑姑真願幫我?”
她緩緩點頭。
“可是姑姑與瓊妃娘娘不是情同姐妹嗎?”脫口而出後,蘇靜瑩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捂住了嘴,懊惱地蹙蹙眉。
湮若的臉色變了幾變,眸子風起雲湧,最後歸於平淡:“都是些陳舊的事了,還不想仍有人亂嚼舌根。不過小主若是信不過奴婢,奴婢自也會謹遵自己的本分。”
“靜瑩……靜瑩不是這個意思。姑姑別惱。”她怯怯地試探著握湮若的手,見她沒有拒絕,於是便更加用力握緊,眸光堅定,“那以後就請姑姑多多提攜,靜瑩若有一日能飛上枝頭,定不忘姑姑栽培之恩。”
湮若想回她一抹定然的笑,卻發覺自己怎麽也笑不出來,蘇靜瑩那堅定如山的目光多麽像三年前的瓊箏。
三年前的瓊箏對她說:“湮若,我知你必是不甘心,但事實已然如此,我們姐妹便隻能這樣牽手走下去。不離不棄。”
池裏的荷花盞左右搖晃地飄向遠方,微弱的光劃不破夜的漆黑。
天微破曉,鍾萃宮的秀女們便已梳洗好,站在庭院等著教習嬤嬤。
湮若端著手來回審視了一遍,微微提高音調:“宮裏的規矩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小主們一定要用心學。若是有人不懂規矩,壞了規矩,這後果,恐怕是小主們無法承受的。小主們都是萬裏挑一的美人,封妃封嬪指日可待,切不可因為不知規矩衝撞了宮裏貴人,誤了前途。”
“謹記姑姑教誨。”眾秀女微頷首齊聲道,湮若微笑,卻在這時,蘇靜瑩獨自抬頭對她柔柔一笑。她不禁皺眉,這樣水靈的人兒,腦袋裏竟是裝的草嗎?
“今日為小主們教習禮儀的是尚儀殿的夙綠嬤嬤,請小主們細心學習。”早等在一旁的夙綠笑著上前一步,湮若退到一邊。
太陽剛剛升起,庭院裏淡金色的光線交錯,暖暖一片。秀女們中規中矩地隨著夙綠練習,各色各樣的娟帕忽而上拋,忽而下墜,兩相交織,綴成一幅生動的畫卷。
湮若的思緒有輕微的抽離。
三年前,也是這鍾萃宮,她和瓊箏也這樣規矩地站在教習嬤嬤前,甩帕行禮,謙和恭謹地學習各種宮廷禮儀。而彼時,她投向瓊箏的眼神已是怨恨。
青石巷,蝶舞弄。
那些並不遙遠的過去,那些被瓊箏忘卻的過去,那些她不甘心的過去。
三年前的瓊箏,豔冠群芳,眉梢眼角皆是得意,她是唯一一個未經侍寢便被封妃的秀女,一時風頭無兩,寵冠後廷,滿身驕傲。
那時的她,時常想問瓊箏,問她是否已忘記她辛苦從她手中搶去的覃湳,問她既然能那麽快就忘記覃湳,卻為何當初要運用權勢、死命地拆散她和覃湳?
三年的時光不長,卻也不短,湮若從來不曾忘卻水天相接的斜陽下,那個利落地朝她走來的青色身影,撥開了她的視線,也撥動了她的心弦。
“瓊妃娘娘到!”
湮若驟然回神。
眼前的女子,華服滿身,眉眼精致,一派得體的溫婉淺笑。
她喊她:“若兒。”
她矮身:“瓊妃娘娘吉祥。”
身後的人亦矮身,齊聲道:“瓊妃娘娘吉祥。”
瓊箏扶起她:“都起來吧。”
是熟悉的薄荷香。這個明明不愛覃湳的女子,卻時常保留著他的喜好。
湮若皺眉:“奴婢身子不舒服,請娘娘允許奴婢先行告退。”
“若兒……”瓊箏歎息,看向她的目光帶著憐憫,“去吧。”
西側房間內,對窗鋪著一襲紅豔錦緞,五彩的絲線拉在旁邊,鴛鴦隱隱有個輪廓。湮若撫著緞麵呆怔半晌,最後坐下來,穿針走線。
繡一雙鴛鴦錦緞。
何時再見?
正午陽光晃花眼眸時,房門忽地被人急急推開,小李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姑姑,姑姑,不好了,岫苑小主魔怔了!”
【夢太長,寂寞漂泊了多少個夜晚】
瓊樓殿,滿繁華。
坐在軟榻上的女子更是珠玉滿身,妝容華貴,眼角荷瓣媚意叢生。
“岫菀小主怎樣了?”
湮若低頭,額發掩住眸中精光:“回娘娘,岫菀小主已服了藥,歇息下了。”
瓊箏“嗯”了一聲:“若兒坐吧,在我這兒,你不需要守那些無謂的禮儀。”
“奴婢不敢。”
“若兒……”瓊箏欲言又止,一雙美目定定地看著她。湮若被瞧得不自然,儀態卻依舊端正,微低首,視線鎖牢腳下方寸。
“妹妹這裏真是好熱鬧呀。”雲妃儀態萬千地嬌笑著走進來,湮若矮身行禮,瓊箏笑笑:“雲姐姐,今兒個怎麽有好興致到妹妹這裏來?”
“左右不過是無聊,聽說妹妹正好在詢問秀女的事,於是便過來湊湊熱鬧。”她言笑著自顧坐下,視線掃到湮若驀地一冷,“喲,湮若姑姑是親自來解釋這事的嗎?嘖嘖,這樣的話,我可是萬不能錯過的了。”
“雲妃娘娘恕罪,事情的始末奴婢已告知瓊妃主子了。”她皺眉,語氣並不恭順,雲妃冷哼一聲:“怎麽?她是你的主子,我雲妃難不成就不是你這賤婢的主子了嗎?”
“姐姐哪裏的話?”瓊箏適時打斷了湮若嘴邊的話,笑道,“本不是什麽大事,湮若也不過是不想再鬧得盡人皆知,姐姐也知道皇上國事繁忙,這些小事不好讓皇上煩心。”
雲妃尖刻地說道:“宮裏的人皆知湮若與妹妹你情同姐妹,保不準她就為了妹妹做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況且這秀女出了事,關係皇家臉麵,可不是你一個小小的妃嬪能應付的。”
“姐姐說的是。”瓊箏做足了低姿態,但雲妃顯然仍不滿足,優雅地端了茶碗,輕輕扣著杯蓋,“說話呀,湮若姑姑,這鍾萃宮的事可都是你管著的呢。”
湮若咬咬唇:“回娘娘,太醫已經瞧過,岫菀小主並沒有大礙。”
“那她叫得整個鍾萃宮都人心惶惶是怎麽回事?”
“回娘娘,太醫說,小主恐是受了驚嚇。”
雲妃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那麽是受了何驚嚇?”
“奴婢問過伺候的宮人,有人看到小主去了東側禁地……”
“湮若!”瓊箏臉色一變,雲妃冷笑,“妹妹緊張什麽,這皇宮龍氣鼎盛,那些髒東西是斷不存在的。怕隻怕有心人故意做了手腳。”
“娘娘多慮了,奴婢自始至終都待在房內刺繡。”
“沒有你,瓊妃莫不就找不到他人了?”話一出口,才“哎呀”一聲,懊惱道,“瞧瞧姐姐這張嘴,盡在胡說,妹妹可千萬別介意。”說著,雲妃自顧轉了話題,瓊箏陪笑聊著。湮若微微抬起頭,近距離地看著瓊箏那張含笑的臉,滿心厭惡幾乎要關不住,遂又低下頭。
地上鋪著猩紅的地毯,交織著蝴蝶的暗紋。
蝶舞弄,水雲間。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繡布上的鴛鴦也暗成一團陰影。夢境是如此地長,失去了覃湳的她,寂寞不知漂泊了多少個夜晚。她撫著頭直起腰,窗外涼風習習,樹影婆娑。
有人輕敲了一下門,她回過神,喚道:“進來。”
“姑姑。”蘇靜瑩端著盤糕點進來,她眉一挑:“小主這是?”
“這是我們家鄉的杏花糕,靜瑩特地帶來給姑姑嚐嚐鮮。”
“小主有心了。”她漠然地看著蘇靜瑩將盤子放在桌上,看著她絞著手指喃喃道,“姑姑是不是還在生靜瑩的氣?”
“哦?”這從何說起?
“靜瑩,靜瑩今日瞧見姑姑吩咐小李子帶岫菀去上澤殿。”
上澤殿,皇上午睡歇息之地。
湮若的眼中劃過一絲讚賞,轉瞬即逝:“可是小主你也看到了岫菀小主的下場,並不是人人都能抓得住機會。”
“如果我給你這機會,你能保證俘獲住帝王的心嗎?”
“靜瑩求姑姑成全。”
她扶起她,眼眸含笑:“既是如此,小主可願幫奴婢一個忙,讓奴婢看到小主的誠意?”
【曇花園,你走來撥開我的視線】
夜濃黑,無星月。
湮若點燃床頭的荷花盞,有薄薄霧氣圍繞著透亮的燭火。桌上粉紅清甜的杏花糕發出淡淡的香氣,驀然讓她記憶恍惚。
杏花三月,春意鬧枝頭。
她是瓊箏的表妹,因著也是秀女身份,身份低微的父親便早早將她送入王府,明著說是學習禮儀,實際是希望她多與家世顯赫的瓊箏親近,好將來入宮多得她家照顧。
明明一切都進行得順當,她和瓊箏自見麵起就分外投緣,姐姐妹妹的叫得十分親熱,卻不想進宮前夕,她們在滿山杏花林裏遇見覃湳。
他走來撥開了她的視線,也撥動了她的心弦。
她的一顆芳心墜落,卻礙著身份不能親近,但到底不甘心。她是縣令之女,比不得大家閨秀,舉止便也不若拘束。她時常拉著瓊箏到杏花林放風箏,采杏花瓣做糕點,刻意靠近這個突兀出現的男子。瓊箏似知她心意,雖不太情願,但也每次陪她出來。
她喚他湳哥哥,他喚她若兒。
親親相近,滿心甜蜜。
她幾乎快溺斃在他的溫柔裏,對進宮之事越發逃避,她求著瓊箏,希望她幫忙。
三年來,一千多個日夜,瓊箏那日的話深深根植在她的腦海裏,一時忍不住,便是鮮血淋漓的回憶。
瓊箏說:“湮若,你別傻了,你是秀女,你的名冊已上報內務府,進宮之事是斷沒有退路的。況且你隻是縣令之女,湳是絕不會為了你而放棄大好前程的。就像我那麽喜歡他,卻也得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湮若,我們沒有資格任性。”
她記得當時的自己是驀地瞪大眼,張口結舌,完全不明白瓊箏這短短的幾句話。直到後幾日,瓊箏再不肯與她一起外出,她在杏花林裏滿山跑,卻再也找不到那抹青色身影。她在房內嗚咽哭泣時,聽到丫鬟們的竊竊私語,她才明白,原來是瓊箏纏著覃湳,她有意帶他遠離她的視線,不得糾纏。
瞬間明了,過去那些曾惹她懷疑的點滴細節,原來並不是自己的多心,原來誰都受蠱於那溫和男子的如水微笑。
歇斯底裏地麵對瓊箏時,也許是愧疚,瓊箏隻是沉默。她越發怨恨,猙獰地撲過去,瓊箏的眼角於是留下一個無法磨滅的傷痕。她被許多人拉開,反鎖在房內。
很多天,很多天。
在進宮前夕,看管鬆懈,她終於覷得機會,跑到覃湳的住處時,卻看到他的屍身和瓊箏滿身的血跡。她木然不知所措,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奇怪的是,瓊箏的眼淚卻如斷線的珠子,劈裏啪啦,濕了她的發。
最後瓊箏輕輕抱住她,滿心疼惜,喊她若兒若兒。
湮若驟然驚醒時,庭院裏一陣吵鬧,火光明亮。
她揉著額角拉開門,小李子慌慌張張地闖進來:“姑姑,姑姑,不好了,岫菀小主自盡了!”
“什麽?”
庭院裏,秀女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見了她,都慌忙圍過來,隻除了蘇靜瑩,她安靜地站在樹下,表情是茫然迷惑的。湮若忙囑咐秀女們各自回屋歇息,不可隨意走動。
岫菀的房間暗黑,借著火光依稀可見吊在橫梁上的屍身,秀綠的衣衫隨著夜風輕微晃動。湮若頓覺喉頭一陣惡心,踉蹌著退出門外,小李子趕緊扶住她:“姑姑,怎麽辦?”
“把她放下來——”
“姑姑,還是先派人通知內務府吧。”
湮若轉過身,蘇靜瑩怯怯地站在門邊,麵色蒼白。
她揮揮手:“小李子,通知內務府,靜瑩小主,煩勞你和梅溪去瓊樓殿通知皇上和瓊妃娘娘。”
事隔三年,湮若再一次見到聖上,雖然此刻他橫眉豎目,卻仍不失俊美貴氣。眾秀女早迎了出來,臉色蒼白地跪在一處。蘇靜瑩卻一張小臉通紅,嬌豔若玫瑰。
“怎麽回事?”
湮若恭敬地磕頭:“皇上明鑒,奴婢不知。”
“不知?”眼見皇帝濃眉擰緊,瓊箏仗著隆寵,慌忙笑道,“湮若,你去岫苑房內看看還有什麽可疑。”
“妹妹這麽著急支開她做什麽?”雲妃冷冷道,“莫不是要她去毀滅什麽?”
湮若臉色一白,慌忙低頭,皇帝冷聲道:“說!”
“奴婢——”
“啟稟皇上,此事靜瑩知其一二。”
黃鶯出穀般的清脆嗓音,眾人莫不轉了視線,蘇靜瑩眼眸晶亮,月色下難掩姿色,湮若已看到皇帝眼眸滲出的驚喜。
她微歎口氣,這皇宮,果然絕不能輕信誰。
【任時空過千年,但思念沒有變】
天牢禁,陰冷絕。
“姑姑。”再出現在她麵前的蘇靜瑩,發髻高盤,衣著華美,但神色依稀是當初的不諳世事,一派純真。
莫名惱怒,湮若譏笑:“以前倒是湮若眼拙,沒看出蘇娘娘竟是玩弄陰謀的高手。如今聖眷濃厚,是迫不及待地要來向奴婢炫耀嗎?”
蘇靜瑩示意眾人退下,蹲在牢門前,輕輕笑道:“姑姑哪兒的話,沒有姑姑的幫忙,靜瑩何來今日?”
“那也是娘娘懂得利用機會。”湮若冷哼,“奴婢倒是替雲妃可惜,任她千算萬算,以為牢牢控在手裏的棋子,卻反噬其主,冷宮下場,倒是比奴婢可憐得多。”
“姑姑替自己可惜可不更好,那些無謂旁人怎勞姑姑費心?”
暗處人影一閃,火光明滅中,湮若慢慢斂了神色,蘇靜瑩輕聲問:“姑姑還缺什麽東西,靜瑩叫人送來。”
“荷花盞。”
蘇靜瑩應聲,走開幾步,身後又傳來湮若微弱的聲音:“鴛鴦錦。”
每年覃湳忌日,她都會點一盞荷花盞,任它順水而下。那盞荷燈載滿她的思念,她的心願。
任時空過千年,她對他思念沒有變。
牢裏潮濕,點燃的荷花盞火苗微弱,卻依舊有單薄的霧氣散出。紅豔錦緞上拉著的五彩繡線依然完整,她的手撫過逐漸成形的鴛鴦,眼裏的溫柔笑意幾乎要藏不住。直到聽到瓊箏輕聲喚她,整個人才驀地回過神,怨恨在眼裏一閃,抬頭,已是平淡無波。
“這裏光線不好,若兒待出去再繡吧。”
“指使宮人,謀害秀女。這樣的大罪,我可還有活頭?”她自嘲一笑,手指撫上牆壁,“隻怕離開這兒之時,便是我靖湮若魂歸地獄之日。其實,這樣也好,我早盼著能和湳哥哥團聚。”
“你還沒忘記他?”瓊箏的神色是詫異擔憂的,眼角荷瓣落滿陰影,卻更顯神秘嬌美。湮若眼一眯,當年瓊箏便是因著轉身回眸刹那,眼角傷疤勾勒的荷瓣映滿陽光,而讓皇帝一見傾心。
從此恩寵滿滿,瓊箏臉上的笑於是從未間斷。
這就是她永遠不能原諒瓊箏的地方,如果她愛覃湳,卻為什麽在覃湳百忌未滿時,便與他人恩愛無限?如果她不愛覃湳,卻又為什麽要硬生生從她手裏搶走他?
不能不怨,不能不恨。
湮若的眸光太過淩厲,瓊箏下意識地摸了摸眼角,唇角**起溫柔的弧線,語氣驟然堅定:“若兒,我一定能救你出去。”
她轉過身,用針撥亮燈芯,瓊箏問:“那是什麽?”
“不是說要救我出去的嗎?”湮若冷冷道,“你應該知道,蘇妃並不會給我太多時間。”
一針一線,一絲不苟,她的眼睛血紅,錦緞上親密依偎的鴛鴦落在眼裏多是重影,荷花盞散發出清甜香氣,恍惚中看到青色身影,覃湳對著瓊箏溫柔地笑。見她走近,側頭對她點了點頭,問:“若兒,你怎麽來了?”
指尖一痛,她清醒回神,鴛鴦上有點點血跡,觸目驚心。她不禁皺眉,剛才覃湳看著她的眼神似乎帶著厭惡,可為什麽是厭惡呢?
他們明明兩情相悅。
蘇靜瑩來的時候,湮若仍對著荷花盞發愣,蘇靜瑩笑聲清脆:“姑姑知道瓊妃現下怎樣了嗎?”
她的手不禁一緊,下意識地接道:“怎麽了?”
“她竟然仗著往日的恩寵,硬闖上澤殿,還不知死活地承認和雲妃聯手謀害秀女。不過姑姑,她從始至終沒提起你,隻說自己因為信奉神佛,戒誑語,不能辜負皇上信任。姑姑,靜瑩覺著她是真心當你姐妹,一心維護你——”
“你知道什麽?”她尖聲打斷她,“這都是她欠我的!我安心待在這皇宮三年,幫她除掉所有威脅她地位的妃嬪,隻為讓她信服我,感激我,好甘心救我一條命!”
蘇靜瑩握住她的手:“姑姑別惱,是靜瑩說錯話了。我們出去吧。”
恍如隔世。
掖池畔,繁花依然,瓊樓殿卻繁華不再。
仍然點荷花盞,仍然對河神許願。
大仇得報,湳哥哥,你是否能安心轉世?
池麵忽起波瀾,荷花盞搖搖欲墜,燭火倏地熄滅。眼眸陡睜,她滿額虛汗地抓緊蘇靜瑩的手:“帶我去冷宮。”
【愛如繁花枝理連】
冷宮靜,多蕭條。
滿殿纖塵,寂寞蒼涼。
湮若從沒想過向來強勢的瓊箏也會單薄如一個影子,往昔點滴過心頭,頓生惆悵。
她做了那麽多事,忍耐那麽多年,隻為讓瓊箏落寞淒涼地離世。她要她在最繁華的人生點上戛然而止,可是現在的瓊箏,你為什麽看來那樣安然,眉梢眼角皆是平和?
“三年來,我夜夜不能安然入睡,我總在想,為什麽你能安心過著榮華富貴,而湳哥哥就隻能待在冰冷的地下?”她緩緩出聲,“瓊箏,你就不對他愧疚嗎?”
“是我對不起他。”瓊箏黯然低頭。
湮若冷笑:“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麽用?你能把他的命還給他嗎?”
“若兒,你……你還以為是我害死他的嗎?”
“難道不是嗎?”湮若逼近瓊箏,虛汗遍布的額頭皺著幾道鴻溝般的紋,“記得這些嗎?”紅豔如血的錦緞與蒼白如紙的手指赫然鮮明,瓊箏蹙眉。湮若緩緩撫過鴛鴦,眼神溫柔,“這大紅錦緞我繡了整整三年,每繡一針,我都會輕聲念一句。你猜,我念的是什麽?”
“我說,湳哥哥,我一定會殺了瓊箏替你報仇!”
“靖湮若,你還在發瘋嗎?”瓊箏驀地厲聲,她抓過她手裏的錦緞,狠命地撕扯,“你——”湮若撲上前,瓊箏紅了眼,也不避,隻顧撕扯著。她的手攀上瓊箏的脖子時,瓊箏的淚,忽如雨下,“若兒,你還要殺我一次嗎?”
湮若渾身僵硬,但她的眼神分明還是茫然。
瓊箏心生哀戚,轉首,視線觸及她身後的荷花盞時驀地一顫,忙不迭地掀翻它,薄薄一層白色粉末落在地上。眼淚頓住,瓊箏的手狠狠顫抖,反身,“啪——”的一聲,在湮若的臉上落下紅紅的五指印。
“靖湮若!我放任你三年,我以為你已然清醒,明白自己從頭到尾的過錯,我以為你已經心生悔改……嗬!原來從來都是我的一相情願!”瓊箏指著那堆白色粉末,厲聲,“為什麽還要吸食它?為什麽?”
湮若的手撫過荷花盞邊緣,眼神仍是茫然:“因為從來睡不著,有了它,才能安穩,才能見到湳哥哥,我最愛的湳哥哥。”
她對他的愛,如繁花,枝理連。
“難道你已不記得覃湳就是被它害死的嗎?”
“湳哥哥……”
“若兒。”瓊箏輕輕抱住她,“五石散是害人的東西,別再碰它。”
依稀很多年前,瓊箏也是這樣抱住她,在她耳邊說,“若兒,我帶你進宮,從此與宮外恩怨再無瓜葛,但你要答應我,絕不再吸食五石散。”
【我要做你的石刻的紅顏】
她的記憶,原來是一片猙獰的混亂。
那個青衣男子喜歡的,從來都是瓊箏。
他們在杏花林相遇時,她對他生出滿心喜歡,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的笑為瓊箏,他的溫柔話語亦為瓊箏,他喊她若兒,也是隨著瓊箏。她鬱鬱寡歡,滿心愁結。換了男裝,流連在酒肆時,有人神秘兮兮地送來五石散,對她說,隻要一點,便可快樂似神仙。
白色粉末鋪在荷花盞盞底,火光一閃,有薄薄霧氣緩緩升起,她深深地吸了口,果然滿心愉悅。神色恍惚中,她看到她喜愛的男子在滿山粉紅中對她溫柔輕笑,滿臉的柔情蜜意,他喚她若兒若兒。
夜夜如此,現實與夢境,她便逐漸模糊了界限。
她隻知道自己要做他的石刻的紅顏。
於是對瓊箏說,她和覃湳是真心相愛,求瓊箏成全。
瓊箏詫異,覃湳對她的情意,明明那樣清楚,為什麽湮若還會這樣哀戚地求她?
難道覃湳是這樣薄幸花心的男子?
滿心疑惑,於是去覃府,瓊箏並不知道湮若遠遠地跟在身後。她聽到瓊箏問覃湳,覃湳的神情是不明所以,卻也因為瓊箏是主動來找他,於是滿心歡喜,以為瓊箏終於接受了他。他握她的手,瓊箏卻慌忙掙脫。她說,她愛的是隻有一麵之緣的皇上。
覃湳一臉落寞,瓊箏不忍,正想安慰幾句,湮若卻突然衝了出來。張牙舞爪,麵色猙獰,她掐住瓊箏的脖子,她朝她吼:“為什麽要拆散我們?為什麽?”
她全身的力氣似乎都灌在了雙臂,覃湳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她拉開。她跌坐在一旁,早預備好的匕首砰地掉落在地。她茫然地看著它,視線毫無焦距,喃喃自語地問著“為什麽”,抬頭時,卻看到覃湳滿眼心疼地檢查瓊箏的傷勢,一絲狠戾劃過眼眸,她抓起匕首就朝他們衝過去。
滿眼的血紅,覃湳緩緩倒下,瓊箏半抱著他,殷殷血色染紅她的衣。自始至終,覃湳都沒看她一眼,他看著瓊箏,眼神溫柔,他說,別怕。
她大叫一聲推開瓊箏,然後抱著腦袋歇斯底裏地尖叫。
“都是你,都是你!如果湳哥哥不是為了救你,他就不會死!瓊箏,你該死,你該死!”
她揮舞著雙手,長長的指甲劃破瓊箏眼角。最後她被許多人拉開,反鎖在房內。她砸壞了所有東西,失控地驚聲尖叫,不吃不喝,很快就形銷骨立。她再見到陽光時,精神已稍稍恢複,但對過往的一切,記憶淩亂。
她問瓊箏:“我們什麽時候進宮?”
瓊箏哭著輕輕抱住她,說:“若兒我帶你進宮,從此與宮外恩怨再無瓜葛,但你要答應我,絕不再吸食五石散。”
進宮前夜,老爺帶她到內廳,沉默許久,然後嚴肅地對她說:“湮若,你要記得,你現在能完好地待在王府而非大牢,全因箏兒求情。所以進宮後,你一定要全心幫助箏兒爭寵。你要做箏兒最貼心的宮女,你要記住你們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對王老爺的話感到迷惑不解,完全不知自己為何會和大牢扯上關係,而瓊箏又為何要替她求情。但進宮,向來不是她所願,而做宮女,總是有一日能出宮的吧。
於是,瓊箏封妃之日,便是她成湮若姑姑之時。
她再吸食五石散隻因為日益加劇的頭痛,時間稍久,那些過去,亂了始末,突兀地逼至眼前。於是對瓊箏日益怨恨,於是在每年覃湳忌日放荷燈許願。遇見蘇靜瑩那晚,是她一早就探聽好蘇靜瑩會出現在掖池畔的。
她是鍾萃宮的管事姑姑,秀女們的所有均瞞不過她的眼,她早知蘇靜瑩是被雲妃收攏預備對付當下聖寵正濃的瓊妃的棋子。可她也知道,蘇靜瑩是不甘心屈居他人之下的女子,漁翁得利的事,她又怎會拒絕?於是對湮若說,一切聽從姑姑安排。
從頭到尾,最冤枉的是岫苑,雲妃為了讓蘇靜瑩和她同坐一條船,於是吩咐她想辦法讓岫苑無法再參選。她告訴了湮若,湮若便將計就計,吩咐人引岫苑去東側,點灑了五石散的燭火。岫苑意識不清,於是魔怔。最後,她吩咐人往岫苑的膳食裏放五石散,再將她做成上吊的假象。
所有,都有條不紊地發生。
當年她告訴瓊箏她隻能做宮女的緣由時,瓊箏內疚,握著她的手,滿眼堅定,說:“事實已然如此,我們姐妹便隻能這樣牽手走下去。不離不棄。”
於是她出事,瓊箏必然全力救她。但到底是有疑慮,派人跟著蘇靜瑩到大牢,聽到蘇靜瑩與她的對話後,於是義無反顧。
【聽晚鍾在耳邊蔓延】
黃昏傍,殘陽血。
冰冷的淚珠滑落眼角,湮若的臉色越來越白,像很多年前一樣,眼神毫無焦距,喃喃地問,“為什麽?為什麽?”
瓊箏的淚也跟著流:“若兒,別再執迷不悟,別再想著覃湳,你不能再毀了自己。”
“覃湳”二字倏地喚回心神,她“啊”的一聲尖叫,推開瓊箏,瓊箏沒有防備,她力道又大,瓊箏便重重地跌倒在地。
又是滿眼的血。殷紅的血濡濕瓊箏素白的裙角。
湮若驚得倒退兩步,腳碰到荷花盞發出清脆的聲響,白色粉末在半空紛紛揚揚。她忽地笑出聲音:“湳哥哥,若兒來陪你好不好?”
遠處不知哪裏傳來一陣鍾聲,咚——咚——
仿佛在告示誰的召喚。
殿外殘陽如血,映紅她的眼眸,她恍惚輕笑,隨後火折子在空中劃開一段優美的弧線,白色粉末燃起溫暖的火光,映紅瓊箏的臉,她揮舞著手,滿臉驚恐:“不,不——”
【斜陽映入眼簾】
冷宮火,紅半天。
原本就破敗的地方更是隻剩一地焦痕,侍從們將兩具燒焦的屍體抬到庭院外,白布覆蓋。太醫驗明是前鍾萃宮管事姑姑湮若和廢妃瓊箏,並奏明瓊箏已懷有三月身孕。
蘇靜瑩歎息:“真可惜那未出世的皇嗣。”
皇帝親昵地摟住她的腰:“是她自己沒福分。”說著湊近她的耳邊調笑道,“朕可是等著愛妃的孩兒多時。”
鴛鴦錦帳遮下,上澤殿,春光融融。
半空殘月,幽然歎息。
可惜的不是瓊箏的孩兒,而是瓊箏。她做了那麽多,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她幫湮若脫罪,隻因為她知曉自己有孕在身,這麽些年,她已經習慣湮若替她解決掉身邊所有危險,沒有湮若在身側,她毫無能力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於是索性破釜沉舟。她以為她救了湮若出來,湮若就會對她心存感激,會再為她出謀劃策,重奪恩寵。
她將種種想得通透,卻失了她最有把握的兩點。一為湮若,一為皇帝。她以為皇帝是真心愛她,卻不知,無情最是帝王家。
【荷花盞】
星光閃,瓊樓殿,月半灣。
一盞荷燈,搖晃著順水而下。
這一世,我獨自一個人在幻想中,完成了一場愛戀。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記我。
“或許,遺忘,確實是比背棄更加殘酷的事。”
醒來後,我定定望著柏千尋,這樣低語。
“對不起……”他極痛惜地伸手攬我入懷,在我耳邊低喃,“我怎麽可以忘記你呢?怎麽可以?”
他的懷抱,仿佛有種神奇的力量,讓我的心在瞬間得到安慰,不再忍心對他有任何的責怪。
“沒關係啦!”我努力使語調變得歡快,“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啊。沒必要再認真哦。”
“可是想到曾經令你難過,我就覺得非常自責和難過。”柏千尋緊緊地抱住我,好像怕我變成一陣風飄走,“為什麽我們總是在不斷地錯開呢?為什麽每次都要等到最後,我才會想起我們的過往,卻隻能借助那些斷調殘音來抒發內心的感慨和憂傷……”
我想到那個泛黃的曲譜《十闕》,這麽說,我和他之前一共經曆了十世的悲歡離合……
怔怔間,聽到柏千尋悠遠的歎息,飄散在空氣中:“時間從指縫中溜走了一千多年,而我,已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在絲帛上刻下悲傷戀歌……”
我靜靜閉上眼,在他熟悉的聲音催眠中,踏上第九世的尋找前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