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傾城

by 十四

1

珂珂注意到一錦,是在去雲南騰衝的飛機上。

這個為了不打擾旁邊閉目休息著的珂珂,而小聲向空服小姐要一杯礦泉水的男生,他柔軟而略顯低沉的好聽聲音,一下子就吸引了珂珂的注意。

看起來很舒服的一個人。這就是珂珂對一錦的第一印象。

男生發現珂珂瞪著一雙烏黑的眼睛在看自己,先是愣住,隨即笑了:“抱歉,沒想到還是吵到你了。”

珂珂擺了擺手,表示沒有關係。

男生見她沒有打算和自己說話,就從隨身的書包裏拿出書來看。珂珂沒有了睡意,掏出iPad的耳機塞進了耳朵,轉頭去看窗外的白雲,眼睛不經意從反光的機窗玻璃上,看到他在翻看一本顏色鮮豔的攝影畫冊。

應該也是去騰衝采風的吧?她隨意地想著。

飛機很快就降落了,走出機艙,珂珂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空氣,隻覺得滿眼都是耀目的白光。高原地區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遼闊得讓人心情舒暢。

來接她的地陪導遊,已經把車開到了機場門口。

“是詹小姐吧?我來替您拿行李。”對方說著,殷勤地來接珂珂手裏的東西。

珂珂讓導遊大叔替自己放好旅行箱,自己抱著裝有畫板、畫架的帆布袋坐進了車裏。車子要發動的時候,珂珂看到飛機上鄰座的男生正站在路邊等車,腳邊是一大堆行李。

導遊大叔轉動方向盤,有意無意地笑著說:“現在不是旅遊旺季,這個時間要打到進城的車,可太難了。”

車子繞著機場前的廣場轉了一圈,重新停在了男生的麵前。司機搖下車窗,對外麵說:“上來吧,這位小姐讓我帶你下山,你再換車。”

男生看著珂珂一臉平靜的模樣,眼裏露出一點訝異的神色,隨即又變成了驚喜。

珂珂和他並肩坐在後排,沒有打算和陌生人攀談。男生也很識趣,隻是向司機打聽進城的路線。

“巧了,詹小姐也是住在那邊。”大叔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珂珂,沒有再自作主張說要帶著男生一起過去的話。

“沒關係,一起吧。”珂珂隻好說。

男生笑了笑,主動介紹自己:“我叫一錦,不是‘衣錦還鄉’的那個衣錦,不過我想應該也是諧音的意思吧。我是川大的大一學生,這次是來拍攝北海濕地的。”

珂珂點了點頭,也不介紹自己,導遊大叔卻插嘴說:“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到我們這裏來,那真叫有眼光。”

一錦馬上看著珂珂,好奇地問:“你是學美術的?”

珂珂指了一指懷裏的畫夾:“隻是來度假,順便畫畫而已。”其實她已經參加了夏天的自主招生考試,明年就要去北京,學的是油畫。

“哇,現在的中學生可真會享受生活。”男生善意地笑了笑。

車子開進了縣城,臨近新年,這裏的陽光好得卻像是夏天。陽光灑在幹淨的街道上,整座縣城都像是閃著白光。

“我就在這裏下車吧,謝謝你們。”

一錦有禮貌地向珂珂和導遊大叔告別。

他扛著一大堆攝影器材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道路的盡頭。珂珂這才注意到男生長得很高挑,配上他幹淨而青澀的臉,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來。

珂珂心想,萍水相逢,反正以後也不會見麵。

她在縣城的一角租了間農家小院,院子後麵是一大片的油菜花田,此時正開著大片大片的金黃色花朵。

這就是她冬天跑來雲南的原因——隻有這裏才會在內地寒風凜冽的季節裏,還有著耀眼的日光,並奢侈地開著終年不敗的花朵。

珂珂洗過熱水澡,把自己的東西安置好,就坐在院門外的田埂上開始畫畫。

一連幾天,她都在自己的小院裏窩著,不是曬太陽,就是畫畫。而關於那個叫做“一錦”的小插曲,早已被她忘在腦後了。

好友亞美打來長途電話,知道珂珂跑到了雲南,又是羨慕又是嫉妒:“聽說那邊太陽很大,你大小姐別貪戀著曬太陽,把自己曬成了非洲難民啊!”

珂珂好笑地回她:“知道你是在準備考試,不然就叫你一起來了。別心裏不平衡,明年你出國之前,陪你去九寨溝就是了,你不是一直吵著要過去看看嘛。”

“這可是你說的。大小姐你就好好享受吧,聽說漂亮的地方總是容易發生浪漫的事情,我可是很期待我們的冰山美人會不會遇到……”

亞美壞笑著沒有說完,不等珂珂反駁就掛斷了電話。

珂珂看著暗下去的手機屏幕,慢慢在陽光裏閉上眼睛,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住在隔壁院落裏的房東,好心地建議她出去逛一逛:“詹小姐,別看我們這裏是山區,四周可是美得很呢。”

珂珂覺得油菜花田似乎畫得快要膩掉,的確也該換個景致了。

2

導遊大叔一早就開著他的小客車等在門外,見到珂珂出門,笑嘻嘻打招呼。

“詹小姐想去哪裏玩,要不要帶你去櫻花穀看看?那邊的山澗裏有天然的溫泉遊泳池哦,你們小姑娘應該很喜歡玩水吧?”

珂珂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這位大叔根本就把自己當成了幾歲的女童,還玩水咧。

“不用,我想換個地方畫畫,您知道哪裏的景色好嗎?”珂珂保持著笑容。

“這樣啊……”大叔稍微想了下,“我實在不懂你們這些文藝人的口味,不過去那裏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車子在並不寬闊的山路上盤繞著,山坳裏種著大片金燦燦的油菜和翠綠的煙葉。由於晝夜溫差大的緣故,陽光沒有照到的花和葉上,還披著一層薄薄的白霜。

珂珂把車窗搖下來,放心呼吸著窗外帶著花朵清冽甜香的空氣。這裏和城市不同,不用擔心被身邊飛速超過的車子噴一臉的尾氣。

導遊大叔興致高昂,似乎對珂珂的出行,已經期待了很久。

“要說我們這裏啊,別的沒有,最多的就是溫泉和花。詹小姐,你要是春夏兩季來,可以在那邊看到滿湖的蘭花和小白花,那叫一個漂亮哦!”

他滔滔不絕地發出嘖嘖的讚歎,完全不在意珂珂的沉默寡言。

並不是討厭這樣子熱情的導遊大叔,隻是懶得回答罷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對畫畫以外的事情提不起興趣來,就連好友和父母都覺得她的性格變得過分淡漠了。

車子在下一個山坳拐彎,又沿著田邊跑了很久,遠遠就看到一大片金色的草灘,珂珂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因為是幹燥的冬季,一人高的金黃草叢裏,原本的湖泊變成了一個個藍色的小水潭,像是點綴在金色草灘上的寶石,倒映著白色的雲朵,在陽光下泛著銀色的波光。

珂珂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以免自己因為太過驚訝和高興喊出聲來。

“漂亮吧?”導遊大叔幫珂珂搬出畫具,一邊笑著說,“第一次來這邊的城裏人,沒有不看得目瞪口呆的。”

燦爛得像是要燃燒起來。

這是珂珂麵對那一望無際的金色草灘,此刻唯一的想法。

她居然差點兒錯過了這樣的一個奇跡。

“你可以順著這座大木橋,走到中間去,那邊有個小碼頭,很適合坐下來慢慢欣賞的。”導遊大叔點了一根煙,示意她看前麵的木橋。

如果在春夏雨水多的季節,這座橋應該是架在水上的碼頭通道。

珂珂走在上麵,腳下的木板結實穩固,兩旁簇擁著一人多高的金色蘆葦,觸手可及,一切都美得無法形容。

橋的盡頭,卻有人站在那裏。

“怎麽是你?”珂珂看著對方,聲音裏說不出是吃驚多一些,還是驚喜多一點。

那人原本全神貫注地盯著一處,被珂珂一喊,偏過頭來。

“哇,又遇到你了。”一錦露出大大的笑臉,很是愉悅地跑上前來,“你是來畫畫的吧?我在這裏有好幾天了,不過總算被我等到了。”

珂珂嚇了一跳,裝作聽不懂話裏的意思,臉卻先紅了起來。

一錦也發覺自己有些冒昧,抓了抓頭:“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我想你應該來這裏看一看。”

他吞吐的解釋更顯得欲蓋彌彰,珂珂咬著嘴唇走開到一旁支畫架。

僵持了一會,一錦忽然指著不遠處的小水窪,說:“你看,那邊的水裏還有魚在遊……”

珂珂立刻被他的話吸引了,跑了幾步湊到廊橋的木板邊,仔細去湊近了觀察。半晌,真的有一尾銀色的大魚,悠閑地甩著尾巴上來吐了個氣泡。

一錦顧不上和珂珂說話,端起照相機“哢、哢”照了幾張。

“想不到這個季節,還能看到這種魚。”

聽一錦的口氣,似乎這是很稀罕的事情。

珂珂看他欣喜地按動快門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大男孩,並不是個討厭的家夥。

一錦拍好了照片,走過來站在珂珂的身邊,安靜地看她擺出全部的畫具,然後一點點往畫布上堆疊那些五顏六色的顏料,天青的、黃色的、棕色的……

珂珂一開始並沒有在意,直到一個小時過去,身旁的人連挪動一步的意思都沒有,她才奇怪起來。

“你要看我畫畫嗎?”她問一錦。

“我已經在看了啊。”一錦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更奇怪。

“我的意思是,你還要一直待下去嗎?”珂珂差一點兒就被他的坦然給逗笑了。

“啊!是不是我打攪到你了?”一錦忽然慌亂起來,手足無措地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畫畫的時候,不喜歡身邊有人看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珂珂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不用太緊張,“一直看我畫畫,你不會覺得枯燥嗎?”

一錦的臉突然就紅了起來,連眼神都不自在起來:“那個……我隻是覺得你畫畫的樣子,蠻漂亮的……”

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珂珂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又轉頭繼續畫。

又過了一個小時,珂珂伸了個懶腰,一錦連忙湊過來:“這算是畫好了嗎?”他指著已經初現眼前景色輪廓的畫布。

珂珂知道趕不走他,隻好回答道:“沒有呢,我先休息一下,今天是不可能畫完的。”

一錦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笑著端起來相機:“我給你拍幾張照吧?現在的光線最好,你看這裏的景色,不拍照就太可惜了。”

珂珂其實也早有這個想法,隻是她出來時隻想著畫畫,並沒有把相機帶上。既然一錦堅持要幫她照相,那就配合一下吧。

一錦在金色的蘆葦**裏和碧藍的湖泊邊,給珂珂拍了好多張照片。

期間還有當地的小姑娘過來向他們兜售自己編的花環,珂珂大方地買了幾個,自己戴不了,就心情很好地給一錦套上了。

天色漸晚,一錦幫珂珂背著畫具,準備返回縣城。

回去的車上,一錦大著膽子試探:“我們算起來是第三次見麵了,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珂珂來不及回答,導遊大叔先起哄了:“喲!我還以為你們是約好了一起來這裏的呢,原來人家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珂珂心想這個大叔真多嘴。

大叔卻又說:“小姑娘警惕性高是好的,但是我看他也不像是壞人,你就告訴人家好了。”

珂珂還是不吭聲。

一錦可憐兮兮地說:“實在不行,你總得給我郵箱吧,不然怎麽把照片給你?”

珂珂終於被他逗笑,在對方驚豔的眼神中,輕聲說道:“我叫詹雨珂。”

3

似乎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那天之後,珂珂就經常遇到一錦。

用導遊大叔的話來說,騰衝本來就是個小地方,既然他們的旅行目的差不多,那麽不期而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漸漸的,如果哪天一錦沒有出現在她的周圍,珂珂反而會覺得少了點什麽。她把遇到一錦的事情告訴亞美,結果被對方取笑:冰山美人總算要開竅了。

一個禮拜之後,珂珂終於忍不住質問一錦:“你到底還要待多久?”

對方一愣,隨即嘿嘿笑了起來:“待到你喜歡上我啊。”

珂珂反而愣住了,一錦的單刀直入顯然不符合她的思維邏輯,而且也太唐突。

“你這個笨蛋。”

珂珂恨恨地低聲罵了一句,轉身跑掉。

一錦卻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惹惱了珂珂,明明是她先問自己的。

不過,當然還是會見麵。

雲南的陽光實在太厲害,一錦有些心疼站在日光下畫畫的珂珂,總是默不出聲地撐一把傘站在她的身邊,以免陽光照疼她的眼睛。

畫布上的顏色越來越多,那景色慢慢立體起來,有了油畫的模樣。

每次一錦送珂珂回小院,都會塞一把不知從哪裏摘來的野花束給她,有時候又是幾枚紅得可愛的水果,這總讓珂珂覺得又驚訝又好笑。

“你怎麽確定我一定會喜歡上你?”珂珂壞心眼地偏著頭問他。

一錦反而局促起來:“我隻是這麽希望而已……”

“那我就偏不!”珂珂接過那把野花,故意把院門關得很響。

她從門縫裏看著一錦戀戀不舍地離開,居然半點負罪感都沒有,隻是低頭去輕嗅懷裏的花束,嘴角泛起了甜甜的笑意。

躺在院子裏看星星,珂珂一邊和亞美聊電話。

“這麽說,你其實是喜歡人家的嘛。”亞美在手機那邊篤定地說。

“我怎麽會喜歡一個傻瓜?”珂珂枕著手臂,卻嘴硬道,“再說我們又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這裏不回去。”

“哼,我以為是什麽問題呢?”亞美顯然很不屑,“你看看人家歐美老電影,我就特別羨慕這種一見鍾情。”

珂珂撥弄了一下椅子旁用玻璃瓶裝起來的花束,笑笑說:“我來這裏之前,你不是還收了班上男生的賄賂,答應幫他追求我,現在怎麽臨陣倒戈啦?”

亞美不好意思地幹笑幾聲:“不就是兩袋巧克力嗎,這你都能知道啊?再說我怎麽能為了那麽點兒東西,就把自己最好的朋友給賣了呢?啊……我不跟你說了,還有三張卷子沒搞定呢,明天老班又要念叨我了!”

亞美找借口慌慌張張地掛了電話。

珂珂看了看手機,發現剛才有兩個未接來電。她看了看號碼,都是媽媽打來的。算算時間,洛杉磯此時應該是白天。

珂珂想起這是每個月約好的通話時間,卻不太想回撥過去。正要關機休息,屏幕忽然又閃爍了起來。

她接起來,淡淡答了一句:“媽媽,是我。”

電話的內容,無非是一成不變的關懷和問候:最近是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珂珂“嗯嗯啊啊”地敷衍著,心卻沒有一點兒溫暖的感覺。

也許是感覺到了女兒的心不在焉,那邊輕歎了一聲,終於結束了通話。

珂珂看著暗下去的屏幕,忽然覺得心裏的某一處,微微疼痛起來。

如果真的這麽在意自己的孩子,當初為什麽要為了留學就和爸爸離婚,拋下不滿三歲的自己改嫁他人呢?

不知不覺,已經是深夜。空氣早已經變得寒冷,珂珂卻坐在椅子上,渾然不覺。

呆坐的結果,是淩晨就發起燒來。

縣城裏隻有一個小小的衛生所,珂珂硬撐著去買了一點兒藥,連走回來的力氣都沒有,想了又想,還是撥通了從未打過的號碼。

電話隻短促地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是一錦。

珂珂有氣無力地問道:“在外麵拍照嗎?”

“你先說,你在哪裏?”一錦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我就在你院子的外麵,今天沒有看見你出門,敲門又沒人答應。”

珂珂告訴他來接自己,沒有多久,就看到一錦從遠處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你生病了怎麽不告訴我啊?萬一倒在路上,我看你找誰哭去啊!”一錦的臉有些發紅,不知道是跑得太急,還是被珂珂氣的。

“你小聲點兒,我是病人啊!”珂珂知道他是紙老虎,根本不打算接受批評。

一錦立刻伸手在她額頭上試了一試,露出心疼的表情:“燒得厲害,肯定很難受吧?”他扶著珂珂小心翼翼走了幾步,忽然靈機一動,在她麵前蹲了下來。

“幹什麽?”珂珂皺眉。

“背你回去啊!”一錦催她。

男生的背果然很寬厚,珂珂燒得迷迷糊糊,起先還怕一錦把自己摔了,雙手摟得很緊,漸漸就放心了,竟然迷迷糊糊地在人家背上打起瞌睡來。

不知道是怎麽到家的,隻覺得有人給自己喂了水,又輕輕蓋了被子。

等到珂珂一覺醒來,才發現躺回了自己的**,一錦卻趴在她的腳邊睡得很香甜。

正好房東大媽送水進來,看到她醒了就笑著說:“小姑娘,你的男朋友真體貼,守了你一天一夜。剛才還拜托我給你燒點兒水呢,怕你醒來口渴。”

房東出去了,一錦在夢裏挪了挪,老大不高興地囈語起來:“說了不會把你摔下去,你快把我勒死了……唔……”

珂珂低頭看著一錦蓬亂的頭頂發旋,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柔情緒。

4

到底是小孩子,病得厲害,好得也很快。

珂珂三天之後照樣扛著畫具,滿山滿穀地亂跑。

一錦從上次告白失敗之後,再也沒有說過要珂珂喜歡上自己。可是大病一場之後,他們之間有些東西,悄悄發生了改變。

珂珂說不清楚那是什麽,她第一次覺得除了爸爸之外,也可以有信任的另一個男生。

繼母打電話來,試探著問她什麽時候回去。

“過年我想陪陪奶奶,阿姨你就陪爸爸和弟弟好好過新年吧。”珂珂笑著回答,爸爸也重新組織了家庭,這麽多年,說話彼此很是客氣。

此時他們身處櫻花穀的原始森林,不遠處的一錦正在認真拍攝一株植物。珂珂湊了過去,幫他撥開雜草。

“謝謝哦!”總算拍好,一錦直起腰來,鬆了一口氣。

“不謝。”

珂珂笑著看他,之前隻看這個人長得順眼,現在撇開成見,才越發覺得一錦是個眉目清朗的男生。

一錦調整著相機,對珂珂解釋:“隔壁係的教授知道我要來騰衝,特別拜托我拍攝一些植物的照片回去,好方便他研究。”

他們坐到穀底的小溪澗邊,珂珂從背包裏掏出畫本,開始畫素描。

過了一會兒,一錦想要湊過來看:“你在畫什麽?”

珂珂臉一紅,把本子藏到了身後:“沒什麽,我畫得不好,你不要看。”

一錦就訕訕地笑了,不再勉強。

珂珂想了想,又說:“我的油畫比素描練得好,以後畫一幅送給你。”

一錦的眼底有喜色閃過,神色變得興奮起來:“真的嗎?”

珂珂收起畫本,跳下溪邊的大石頭,一步一跳往山上走:“回去之前,我會把金色濕地畫好送給你。”

一錦笑著跟上了她,兩人並肩在山裏走著,走回大路的時候,一錦默默地牽住了珂珂的手。

剩下的時間是快樂而短暫的。

一錦陪著珂珂去畫櫻花穀的原始森林,去爬大通山看火山口,去逛和順僑鄉的石板路和清水塘,去吃噴香甜蜜的豆餡鬆花粉糕。

騰衝的陽光仿佛永遠都揮霍不盡,滿城的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一如珂珂傾瀉而出的感情。

珂珂翻看著電腦裏的照片,那上麵的自己笑得燦爛無比。

一錦站在她的身後,笑嘻嘻地說:“我拍這麽多照片,還是有你的最好看。”

這馬屁拍得太過明顯,珂珂故意唱反調:“你拍這麽多的照片,是不是為了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好讓我看著生氣?”

一錦笑個不停,勾起手指去刮珂珂的小鼻子:“傻瓜,就算是某一天我們暫時分開了,我也希望是,你可以看著它們想念我。”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珂珂的金色大濕地終於畫好了,一錦也完成了攝影的工作。雖然約好了一定會保持聯係,但是離開騰衝的那個下午,珂珂還是變得莫名地悲傷。

“你會記得這些燦爛的花嗎?”

珂珂院子裏的火焰花,如同瀑布一般在院牆上怒放,橘紅色的花朵成百上千地懸掛著。

一錦幫她整理行李,從屋子裏聽到問話走了出來,輕輕拍了拍珂珂的肩膀:“這麽熱烈的花,一生之中哪怕隻見到一次,又有誰能夠忘記呢?”

珂珂不再說話,麵對著這樣濃烈的花,忽然從心底生出一種懼意。

“珂珂,你可以告訴我那個問題的答案嗎?”一錦的眼底帶著笑意,安撫了她不寧的情緒。

陽光灑在珂珂揚起的臉上,她閉上眼睛,心底輕顫著。她拉過一錦的手掌,在那裏麵輕輕畫了又畫。

二零一零年的最後一天,他們離開了騰衝。

在昆明機場的候機大廳裏等待轉機,剩下最後的半個小時,珂珂要飛去沿海陪奶奶過年,而一錦要趕回中部的老家。

飛機會朝著不同的方向飛走,珂珂緊緊抓著自己的裙擺。昆明的陽光還是很好,卻不能像她在騰衝感覺的那般溫暖。

一錦替她買來礦泉水,體貼地為她擰開,小聲安撫她:“暑假我來你們學校看你,三個月很快就會過去。”

珂珂咬著嘴唇搖頭,她從來沒有這樣依戀過一個人,舍不得跟他分開。

原來感情是這麽可怕的一件東西,短短的一個月,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冰山美人詹雨珂。

一錦大著膽子親了親珂珂的手心,對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然後聲音低了下去,用隻有珂珂聽得到的聲音,在她鬢邊耳語。

他們手握著手,緊得幾乎不留縫隙。

一錦的飛機比珂珂的飛機早十分鍾起飛,他站在登機口不放心地又抱了抱珂珂,感覺她的身體都在瑟瑟發抖著。

“珂珂,你不要這樣,我會很擔心。”

珂珂努力朝他擠出一個笑臉:“沒關係,可能是這裏比騰衝冷,我有點兒不習慣。”

一錦不停地回頭去看她,最後還是消失在了電梯的盡頭。

5

在奶奶家過完年回到學校,珂珂明顯感覺班上氛圍的變化。

雖然還是在一個教室裏上課,但是彼此的前途是完全不一樣的。像珂珂這樣子提前一批就被保送或者準備留學的學生,學校對於他們的出勤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剩下來的,就是華山自古一條道,必須在考場上衝鋒陷陣的。

亞美的爸媽一早就移民加拿大,隻等她在國內讀完高中,就直接到那邊升學。雖然她樂得在學校裏混混日子,成績卻也排在年級前列,著實讓一幫子同學妒忌得要命。

這天物理單元測驗,亞美隨便就拿了班級第一,擠掉了張俊穩坐一個學期的頭名寶座,差點兒逼得他想去買塊豆腐回來撞死。

放學的路上,珂珂笑著說她:“你就不能稍微低調點兒,有必要刺激我們班那些頭懸梁錐刺股的書蠹嗎?”

亞美咬著可愛多的香草蛋筒,滿臉的不在乎:“我這不是準備要出國,自動自覺地給他們減輕競爭壓力了嗎?誰讓他們整天在背後說,出國的都是在國內混不下去才走的,哼!”

珂珂無奈地笑了笑:“你到最後沒有了包袱,越輕鬆考得越好,他們就可憐了。”

亞美吞下最後一口,拍了拍手掌,拉起珂珂:“我倒覺得你從騰衝回來後,變得心慈手軟多了。”

珂珂的臉一下就紅了,卻也不辯白。

亞美眨著眼睛湊過去,逗弄珂珂:“你們在雲南,是不是特別浪漫?就像電影《魂斷廊橋》那種?男女主角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卻彼此深愛著對方……”

“亞美,我不知道你又看了哪部歐美老電影,總之不要跟我硬扯在一起!”珂珂不由自主地皺眉,她不太喜歡這個比喻。

“哎喲,我們珂珂大小姐生氣啦?”雖然珂珂的語氣很不好,但是亞美卻一點兒都不害怕,還嬉笑著過來抱住了她。

珂珂從心底覺得有一個八卦女作為死黨,恐怕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她推開試圖從她表情裏發現什麽的亞美,小聲罵她:“不要打探人家隱私啦!”

“喲,臉紅啦?”亞美嘻嘻笑著,“我知道你們剛才還通了電話,嗯嗯,很溫柔嘛……有前途哦!”

亞美一本正經地拍了拍珂珂的肩膀,然後大笑著一溜煙跑掉了。

晚上又接到一錦打過來的電話,他在手機那邊笑著問珂珂下午過得怎樣,珂珂就順便把亞美在班上考第一的事情說給他聽。

“她的理論倒是很有意思,嗯。”一錦聽完笑了,隨後又說,“珂珂,我有事想跟你說。”

珂珂一怔,一錦的口氣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下午教授跟我說,有個日本交換生的名額,問我願不願意過去。”一錦完全是在征求珂珂的意見。

珂珂捏緊了電話線,囁嚅了片刻,才定神開口:“多久才能回來?”

“一年吧,也可能是一年半,那邊的項目需要一個懂攝影又有專業知識的人。”一錦停了一會兒,又說,“要不,我明天去推了吧?暑假我還答應去北京看你呢。”

“不。”珂珂知道這樣子的機會,真的很難得,“什麽時候出發?如果趕得及,我還能飛過來見你一麵……”

“可能不行,如果過去,這段時間我要到處跑辦簽證。”一錦猶豫著打斷了她。

“這樣子啊……”珂珂咬住了嘴唇,不情願地叮囑,“那你到了日本,安定下來,記得給我消息。”

“嗯,珂珂,等我。”

一錦的聲音堅定,可是隔著千萬裏的距離,卻讓珂珂覺得那麽朦朧。她閉上眼睛,有點兒懷念在騰衝那些美好而沒有煩惱的日子。

一錦去日本的事情很順利,他給珂珂發來自己在日本短途旅行拍攝的照片。

珂珂覺得那些風景和人物雖然都很優美,但是總是少了點兒什麽——她知道,那是因為那圖像裏都沒有一錦。

一錦知道了她的想法,笑著安慰她:“傻瓜,我讓同學給我拍一張就行了,不過他們的技術都不如我,你不要嫌棄我被拍得很難看哦!”

這天特意約了上線,照片很快就被傳過來了,一錦笑得燦爛,背景卻是幾棵光禿禿的大樹。

“這是什麽啊?”珂珂有些氣惱地抱怨。

一錦好脾氣地解釋道:“是我們學校宿舍樓下的櫻花樹啦,別看它們現在很難看,再過半個月,據說能開出像雲霞一樣的花朵來哦!”

珂珂瞪著照片看了半天,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那再過半個月,你再拍一張給我傳回來吧?”

一錦又說:“我把你送給我的油畫掛在宿舍裏,他們都說你將來可能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畫家哦!”

珂珂驕傲地回複道:“隻是‘可能’嗎?那你的同學也太沒有眼光了。”

一錦打了個“大笑”的表情過來,又說:“這還沒有當成畫家呢,就把畫家的傲氣學了個十足,你啊。”

珂珂被激怒了,打了一連串的驚歎號:“你給我把畫還回來,我一定是腦子發熱,才把自己的畫送給不會欣賞的人!”

一錦卻耍賴皮地說:“有本事來日本拿吧,反正我不會主動交還給某人的。”

珂珂氣得小鼻子都紅了,半天才敲過去幾個字:“壞蛋,不跟你說了,我去睡覺去!”

她氣鼓鼓地想,現在一錦膽子也大了,敢隔著網絡欺負自己,等他回國,一定要狠揍他一頓才解氣呢。

她看了看電子時鍾,日本應該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了。

一錦打了一串道歉的話,珂珂都視而不見,關了電腦直接和床親密接觸去了。

第二天起床開機,剛剛上線,就看到一錦的頭像還在閃爍。

珂珂點進去一看,原來都是一錦哄她的留言。她心滿意足地笑了笑,那頭像卻已經灰了下去,對方下線了。

珂珂想起一錦應該在上課,於是打了個笑臉,算是原諒他的意思。

可是到了晚上,珂珂還是沒有看到一錦上線,也沒有他的回複。

珂珂開始覺得有些奇怪,難道一錦今天特別特別忙?

她拿起電話,平時都是一錦給她打,她翻了半天,才從電話記錄裏找出一錦在日本用的手機號碼。

手機裏傳來陌生的日語,珂珂根本聽不懂,但是明白應該是無法接通的意思。

到底是關機還是沒有信號呢?

珂珂愈發是一頭霧水,也找不到人幫她翻譯。

她掛斷電話,看了看依舊灰暗的頭像,拿起杯子,準備去廚房倒水。

剛一起身,放在桌上的電話就鈴聲大響,嚇得珂珂手一哆嗦,幾乎沒有拿住玻璃水杯。

“珂珂,你在家啊?怎麽電話剛才打不通呢?”

亞美的聲音又急又響,不等珂珂張嘴,她又說道:“你不要出去,把我上次送給你的雜誌拿出來翻翻,我很快就到你家,你不要幹別的事情啊!”

珂珂奇怪極了:“亞美,你玩什麽花樣呢?”

“總之你一定不要開電視,等我過來,馬上馬上!”亞美掛斷了電話,話筒裏傳出“嘟嘟——”的忙音。

珂珂回到電腦前繼續上網,右下角的QQ忽然跳出了一個新聞插播窗口,她習慣性地看也沒有看,就關掉了繼續看她的電影。

亞美很快就趕到了,走進房間看珂珂的電腦開著,一下子煞白了臉。

珂珂給她拿了橙汁進來,笑著問她:“你玩什麽遊戲呢?嚇得我差點兒砸了杯子。”

亞美盯著她的臉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你還不知道?”

珂珂瞪她:“到底什麽事情啊?”

亞美的眼眶忽然紅了,走過來把珂珂按到客廳的沙發上:“答應我,不管看到什麽,都先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種奇怪的預感瞬間爬上了珂珂的心頭,她看著亞美走過去把電視打開,畫麵出現前的那一秒鍾間隙,像是一萬年那麽漫長。

電視裏,一個熟悉的新聞播報員,正麵無表情地報道著日本大地震的新聞,屏幕下方不斷滾動著最新的實況。

珂珂呆滯地看著那些數據,心裏是一片空茫。

那個不斷從播報員嘴裏吐出來的熟悉地點,正是一錦的學校所在區域。

播報員的嘴唇仿佛在她眼前無限地放大,然後她什麽都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了,似乎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已消失。

珂珂木訥地站起身來,轉身往房間裏走,然後發瘋一般地開始翻箱子,想找出一錦在騰衝給她拍的那些照片。

“亞美,你看,這是他給我拍的照片,他說這些是留給我想念的。”

珂珂抖著手去開裝有照片的鐵盒,想要抽出一張給身旁擔心不已的亞美看,卻因為手抖得太厲害,怎麽也打不開。

亞美從身後抱住她,出聲阻止她:“好了,珂珂、珂珂,沒事的,你們認識隻有一個月,你很快就會忘記他的!”

珂珂聽到亞美的話,卻發瘋一般用力掙紮,盒子被打翻,照片像雪花一樣,撒了一床一地。

“不對……不是的……你什麽都不懂……”珂珂捂著臉跪在一地的照片中,淚水像河流一般,從指縫裏慢慢流淌到手背上。

什麽隻有一個月?

她怎麽可能忘掉那個微笑著在飛機上跟自己打招呼的大男生;

她怎麽可能忘掉他背著自己從衛生所回來,一路上哼著曲子哄她睡覺;

她怎麽可能忘掉在開得燦爛的火焰花前,她在他的手心裏一遍遍畫下“喜歡你”三字。

她永遠會記得,在機場分開之前,一錦紅著臉告訴她的秘密:其實早在飛機上麵,他已經對她一見鍾情。

尾聲

二零二一年,騰衝機場。

因為國際聞名的油畫大師詹雨珂要在騰衝的北海濕地旁舉辦她在國內的首次畫展,這幾天的機場早已被各地聞訊趕來的名流和記者擠得水泄不通。

一個戴著黑色墨鏡身穿淺色衣裙的女子,從候機大廳走了出來,徑直坐上了一輛紅色的出租車。

“詹小姐,你做好心理準備,這兩天騰衝縣城人來人往。我開車上來接你,都堵了半個多小時呢!”

導遊大叔從後視鏡裏看了看後座的女子,努力在她平靜的臉上尋找十年前的少女痕跡。

“我變了很多吧?您的變化倒是不怎麽明顯。”注意到大叔的目光,珂珂大方地笑了笑。

“哪裏,老了許多咯!”導遊大叔有些不好意思,“我根本沒有想到十年後,詹小姐你還能找到我,還訂了我的車,真是嚇了一跳啊!”

珂珂把摘下來的墨鏡放在手裏把玩,她側頭去看身旁的位子,想起十年前,一錦應該就是坐在這個位子上,心如小鹿亂撞地偷看著自己。

“不過你一提當年的事情,我馬上就想起來了。”導遊大叔嗬嗬笑著說,“當初那個小夥子一直拜托我悄悄通知他你要去的地方,還特意安排了那些‘巧遇’,所以即使過了十年,我還是記得你們。”

“原來是這樣子。”珂珂的手微微一顫,早已猜到的一切,親耳被證實了呢。

“我看他是個好孩子,才幫他的。”導遊大叔繼續笑著問,“對了,後來你們到底在一起沒有?”

珂珂笑著按住自己的胸口:“在的,我們一直都在一起。”

北海邊舉辦的畫展,十分的順利。

最被矚目的一幅油畫,就是描繪金色大濕地的作品。

仿佛把整片濕地的金色都凝固在了畫布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在這幅畫前駐足,屏氣凝神地去欣賞它。

“實在是太奇妙了,它比真正的北海更加充滿吸引力!”圍觀的人群一麵欣賞著油畫,一麵遠眺遼闊的北海濕地,嘖嘖稱奇。

現場數人采訪詹雨珂,問她:“這幅作品的名字是什麽?”

珂珂從脖子上把一根精致的項鏈取了下來,上麵懸掛著一隻銀色的小瓶。

她撫摸著小瓶,微微笑著:“我叫它《日光傾城》,和十年前我為心愛的人畫的那幅很像。”

“太浪漫了!”記者們發出讚歎,一人高聲問,“詹女士,您用了如此大麵積的金黃色,一定是想表達出當時濃烈的愛情吧?”

珂珂深吸了一口氣,仰天看了看日光傾瀉的湛藍天空,隻是對眾人報以微笑作為回答。

記者們一臉疑惑,卻忽然頓悟一般,笑著連連點頭。

珂珂站在濕地的木橋盡頭,低頭摩挲著項鏈上的銀瓶,那裏麵有屬於一錦的一部分。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金色草灘,珂珂微微抬起臉,陽光溫暖了她濕潤的臉頰。

一錦,你在聽嗎?

如果沒有了你,縱使日光傾城,也未必溫暖。

但是仍然謝謝你,給了我如此美好的一段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