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似水流年,各自安好 彌涼暮月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帶來的安慰,太陽下山,太陽下山,冰激淩流淚。

斑斕如畫的少女時光,每每翻書,讀到諸如“有多麽入骨的恨,便有多麽濃烈的愛”這樣的句子,沈景涼總是會拍手附和,啊呀,此話真正不假。

愛與恨,從未涇渭分明,而是糾纏不休。

這樣的道理,十六歲的沈景涼已經懂得,並深為自己的這點通透而自得。但經年之後,她不得不開始懷疑,世事是否總有例外?

因為,曾經,她是那樣撕心裂肺地愛戀著一個人,但現在,她卻並不恨他。

2011年的最後一個夜晚,窗外的爆竹聲熱鬧得令孤單的人難以忍受,可以想象,厚重的法蘭絨窗簾的另一邊,必定是個火樹銀花的世界。沈景涼將快要冷卻的熱水袋抱得更緊一些,調整了一個舒服點的姿勢,窩在沙發裏耐心地等待跨年演唱會裏她喜歡的女歌手出場。

後來,恍然驚醒的時候,聽見電視機裏女歌手唱:“在你我之間,有一縷思念,是魂繞夢牽……”嗓音顫到令沈景涼手抖。原來,所有美好的事物,終都抵不過“時過境遷”四個字,比如,一把天籟般的空靈嗓音。

沈景涼忍不住去摸上衣口袋裏的煙盒,最後一包駱駝香煙,已經一根不剩,這令沈景涼有點莫名煩躁,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養成了聽女歌手的歌必須抽駱駝牌香煙的壞習慣。

出了小區,左拐,613步,是24小時便利店。第519步,走在沈景涼前麵的胭脂突然停了下來。胭脂是沈景涼的導盲犬。

胭脂的反應有些反常,喉嚨裏的嗚咽聲並不像是警告,更像是驚疑不定。沈景涼俯身安撫胭脂,撫在胭脂頭上的右手,在那聲她以為早已陌生,現在聽來卻還是熟悉得讓人發慌的呼喚聲響起後,像被強冷空氣徹底凝固,動不得分毫。

“景涼?沈景涼。”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幹淨、清澈,一如當年他黑白分明的瞳人。

沈景涼吐出長長的一口氣,緩緩立起身,朝著聲音的方向微笑。

終於,他還是回來了,在她逃離他的世界六年後。

“杜衡。”她平靜地叫出他的名字,微微歪著頭,嘴角帶著一點故作瀟灑的壞笑,這種條件反射似的舉動讓她有些恍惚,仿佛時光一下子倒流回他們初次見麵的時候,仿佛她還是那個有點任性、有點不服輸的沈景涼。但是,沈景涼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六年前,她可以輕易捕捉到他眉梢眼角處的任何一絲細微變化,現在她連他此刻臉上是驚、是怒還是尷尬,都不得而知。

冬夜刺骨的冷風將沈景涼齊肩的短發吹得紛亂,打在羽絨服的領子上“啪啪”地響。她屏著氣,等他的反應,良久,才聽見他在呼嘯的風聲裏說:“景涼,我們去喝一杯。”那語氣,聽起來若無其事,就好像他們隻是兩個久別重逢的普通朋友。

“好。”她答,卻站著不動,“如果杜先生方便的話,請到我家喝一杯。”她被自己客氣到矯情的話嚇了一跳,六年前那個直言不諱、心口如一的沈景涼呢?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學會了虛與委蛇?也許是從他說那句“景涼,我們去喝一杯”的時候,無論如何,是他先開始的,她隻是做得更變本加厲一點而已。

開放式的一居室,打開門便可一覽無餘,她聽到他跟在她身後進門,最終立在玄關處不再有任何動作。

沈景涼丟下他,徑自去迷你吧台尋找紅酒和矮腳大肚杯,剛觸到吧台的邊角,就聽到他從身後追過來,急切地說:“小心,我來。”隨後便是“叮”的一聲輕響,大約是他忙亂裏碰到了她放在玄關邊水培風信子的玻璃器皿。

“沒人會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栽跟頭,所謂目盲心更明,杜衡,你最該擔心的其實是你自己。”她拿著玻璃杯回頭笑。玩笑開得滴水不漏,又咄咄逼人,這才是她沈景涼一慣的風格。

隻不過她以為這本領早在六年前她絕然離他而去時,便已一命嗚呼,不曾想隻是悄悄蟄伏,如今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立刻死灰複燃。這樣不受大腦控製的自己讓沈景涼很是惱火。

令她沒想到的卻是杜衡的反應,麵對她的挑釁,他隻是立在原地保持靜默。

如果是六年前會怎樣?

六年前的杜衡起碼會回她一句:“沈景涼,你以為故意‘賣悲情’便可以博得旁人的同情?”那時的杜衡從不懂什麽叫好言慰藉,他隻會將事實無情地剝露在你麵前,然後讓你自己選擇何去何從。那樣的杜衡,直接得像熱帶的陽光,刺目卻又讓人忍不住喜歡。

瞧,一切都會變,包括杜衡,隻有她沈景涼一個人活在六年前的世界裏,遲遲不肯醒悟。

是時候跟過去告別,沈景涼放開一直緊緊抱在手裏的那瓶幹邑。

沈景涼在酒液入杯的輕響裏回神,便聞到那種幹邑特有的香醇,她貪婪地吸了吸鼻子,仿佛正在漸漸蒸騰、消逝的並不是酒香,而是她小心翼翼藏匿在遙遠時光裏的愛情。

“很不錯的白蘭地。”男子認真地品評,仿佛今夜他隻是專為這杯酒而來。

她盤膝坐在地板上,隔著茶幾,對著男人所在的沙發方向笑一笑,提醒他:“這是當年你送我的那瓶幹邑。”她以為,他至少應該還記得當年送她這瓶酒時他說過的話。他說,如果非要用一樣東西來媲美愛情,那麽隻有經過二次蒸餾的純正幹邑。

但顯然,現在他連這瓶酒都不記得了。

“這樣。”他答得不知所謂。

因了某種極端失落情緒的侵襲,她將手裏的杯子伸到他麵前執拗地說:“請為我加雪碧和冰。”

對麵的人愣了一下,接過杯子,一邊依言而行,一邊漠然說:“法國幹邑,銅製蒸餾器雙重蒸餾,橡木桶中密封釀製2年以上才得以成品。加冰?加雪碧?兩秒不到立刻被你打回原形。沈景涼,原來你一向這麽暴殄天物!”

她抱著抱枕,一聲不響地靜靜聽他說話,一開始,她覺察出他輕不可聞的笑聲裏的諷刺,到最後,竟然聽出了一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沈景涼猛然發現,她其實並不了解麵前這個叫杜衡的男人,就好像她不能理解,六年後的今天,他飄洋過海從地球的另一端奔赴而來,在天寒地凍的冬日街頭攔住她,隻是為了跟她討論什麽幹邑飲用方法。

沒有人會如此無聊。何況要找到當年切斷與周圍人一切聯係的她,其實並不太容易。

但是,事實上,沈景涼很感激他沒有直接問:“當年,你為什麽要不告而別?”

因為,如果他真那樣問她,她勢必會接一句:“那麽當年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即將要和別人結婚?”

多尷尬。

時至今日,她仍不想與他扯破臉皮。所以,避重就輕地討論杯中酒,其實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很多年前我也信奉幹邑純飲才是最佳,但是,後來發現,其實口感好不好隻有自己知道,未必最純正的就是你最應該愛的。”她晃一晃手裏的杯子說,“有一種人專愛殘缺美,還有一種人熱衷見異思遷,我想,我大概兩種都是。”

“所以,你的立場是,一切都是會改變的?”

“是。”

“包括愛情?”

“當然。有時候,那些看似美好的愛情,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個無可救藥的錯誤。”沈景涼呷一口酒,澀得忍不住閉眼,一直不願直麵的問題,還是來了。

“那麽,”長達三秒的停頓後,男人的聲音再次冷冰冰不帶任何感情地響在那個四十平米不到的空間裏,“沈景涼和杜衡的相遇呢?”

沈景涼和杜衡。

沈景涼有些訝異於他這種怪異的表達方式,但並未過多地在意,隻是對著虛空裏笑起來,不假思索地答:“其實,還不賴。”她從來不否定她對他的感覺,即便事情已經發展到如今的地步。

2005年,十八歲的沈景涼遭遇了人生中最冗長的一段噩夢,父親學了陳世美,備受打擊的母親從十五層的高樓上一躍而下,高考失利,被查出腦中長了腫瘤,厄運接踵而至。如果非要說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那便是,這一年的冬天,她遇見了二十七歲的杜衡。

“良性腫瘤,不會危及性命。”當這幾個字從主治醫生的口中說出來時,沈景涼並沒有太大的觸動,她轉身去了住院樓的天台。

冬日雪後的清晨,即便是在高高的天台上,也隻能看到兩種事物:潔白的雪、血色的朝陽。然而,就是這樣單調又乏味的風景,沈景涼也看得津津有味,她坐在天台的邊緣,將雙腿**在樓外的半空中,認真地凝視遠方,以一種不悲亦不喜的神情。

不會死,卻以失明為代價。這種事,實在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但也沒有什麽悲傷的理由。活著,總是好的。

沈景涼在天台邊快要坐成了一尊雕塑,樓頂的風將她吹醒,慢慢挪動凍僵的雙腿企圖返回病房時,聽見身後有人說:“在上麵坐了這麽久,卻隻有我一個看客。有沒有想過,如果就這樣跳下去,其實很不值?”清冽的男中音,就像這冬日的積雪一般無二。

沈景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誤以為她要輕生。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沈景涼又重新找回了一點人生的樂趣,比如,戲弄身後這個外冷內熱又自以為是的家夥。

慢慢轉動僵硬的脖子回過頭來時,沈景涼下意識地抬起右手遮了一下眼睛,毫不誇張地說,她被眼前的這個男人閃了眼睛。他穿著雪白的醫生袍,站在那裏,高而瘦,令她想到芝蘭玉樹。隻能看到他沒有被醫用口罩遮住的上半張臉,可這半張臉已俊美得不可思議,深邃如潭的眼睛,英氣飛揚的眉。冬日暖洋洋的陽光籠罩著他的全身,淡淡的金色光斑仿佛蝴蝶,停棲在他烏黑的碎發上。

沈景涼不僅有點目眩,就連耳朵裏都是微微的嗡鳴聲,回神後的第一反應便是吹一聲口哨:“那麽醫生你告訴我,生有何歡?”她望著他,微揚著下巴,一臉挑釁權威的樣子。

“至少可以在看見像醫生我這樣的帥哥時吹一聲口哨。”他的眉目一本正經。

“哈哈,那醫生你救人救到底,讓我看看帥哥的全貌怎樣?”沈景涼開懷大笑,這是她這一年來第一次聽見自己的笑聲,老實說,她開始有點喜歡眼前的這個人。

年少輕狂的笑聲裏,沈景涼跳下天台邊緣,緊走了幾步,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下,像貓一樣眯緊了一雙細長的眼睛去看他胸前別著的名牌。她一字一字地讀:“神經外科,杜衡。”他便拉下口罩,對著她笑,任由她將臉貼近他的麵孔看個夠,那樣子仿佛在說,真金不怕火煉。

她就有些忍不住想揶揄他:“杜衡?這也算是名字嗎?看來你一定很不討父母喜歡,哪有父母隨便撿個中藥名當小孩名字的。”

“這樣很不公平,”他拉上口罩,隻留一雙清亮的眼睛笑望著她說,“在討論我的名字之前,你是不是也應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後來,沈景涼回想起來,他的搭訕方式不知道有多蹩腳與糟糕,但那時的她一點都沒有察覺,誰叫他有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仿佛無論什麽投進去都激不起一絲波瀾,她便忍不住想知道自己會不會是那個能牽起他眸中漣漪的例外。

“景涼,沈景涼。”她退後一步,滿臉戒備地雙手抱著胸,等著接他的招。

卻沒想到他隻是漫不經心地掃她一眼,問了一句:“景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這樣的“還擊”方式讓沈景涼有點措手不及,他說的那些“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都與她無關,是不是正因為她的名字?這樣想著的時候,便猛然覺悟,也許裝可憐對他會更有效,畢竟他跟她以前接觸的那些問題青年有太多的不同。於是下一秒她便換了一副無限哀傷的表情,文藝兮兮地說:“沒人願意將心放在我身上,即便是親生父母也是如此,所以,你看,快樂從來與我絕緣。不是良辰美景的景良,是風景涼薄的景涼。”

她無辜地眨著眼等他的慰藉,他卻“撲哧”一聲形象全無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無情揭露:“沈景涼你的戲一點都不精彩。不過,那名字倒是很配你。不然,還會有誰涼薄沒心到熱衷於將自己的痛做成戲供別人娛樂?”

“你是罵我蠢?”沈景涼咬牙切齒,完全忘記了一個真正“企圖輕生的人”不該為這樣的小事而激動如斯。

“何止呢。”他轉身離開。

她青麵獠牙地追過去:“死中藥!你給我站住!”

他就真的站住了,回頭對她微笑:“我把我的名字送給你好不好?”聲線那樣溫柔,仿佛剛才那個言語犀利、諷刺挖苦她的人並不是他。

沈景涼像被那好聽的聲音迷了魂,一不留神腳下就踩了個空,等他伸手將她扶正站好,她才想起來問一句:“你說什麽?”

那時,他已經走出去幾步,伸手向後擺一擺,也不回頭,說:“自己去查《本草綱目》。”

十八歲的沈景涼便不屑地撇嘴,開什麽玩笑,《本草綱目》?她連時下最流行的言情小說都懶得去翻。

然而,第二天,她還是鬼使神差地溜出了醫院,找到最近的那家書店,一個人蹲在無人問津的醫藥類書籍的展櫃前,認認真真地翻那本已落上一層薄塵的《本草綱目》。

找到標識有“杜衡”那一頁的時候,她立刻被旁邊插圖上那株葉片似心形的綠色植物吸引。原來,草藥杜衡是長這個樣子。

——沒人願意將心放在我身上。

——我把我的名字送給你好不好?

要不,是她自作多情;要不,就是他真的是想要將“一顆心”送給她。前者還是後者?直到後來,沈景涼都沒有搞清楚,但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不安分。

上帝就是這樣喜歡捉弄人,以為即將捕獲別人一顆心的人,卻最先弄丟了自己的心,多麽可笑。

但那時的沈景涼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即便那個叫杜衡的男子有著那麽多別人所無法企及的光環,哈佛醫學院畢業,國內最年輕的神經外科主治醫師,家世優越,她也並不覺得這些和她喜歡他有什麽關係。

我喜歡他,和他會不會喜歡我,又有什麽關係?

彼時的沈景涼有著自以為是的灑脫。甚至有一段時間,她很享受那種暗自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她最喜歡看穿著醫生袍的他被一群實習醫生簇擁著巡房的樣子,每次,她都躲在一旁,目光悄悄追隨著他,心跳得像做賊一樣慌。偶爾,他會毫無征兆地轉頭看向她的方向,她便狠狠地瞪回去,瞪完了又開始懊惱,長久以來的自我封閉已經讓她不知道如何表達對一個人的喜愛。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以為,最終,她和他也就是這樣了。直到那一天,他又來巡房,她躺在**,扭著脖子看空無一物的窗外,用漫不經心的調子跟著CD裏的女聲哼唱:“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帶來的安慰,太陽下山,太陽下山,冰激淩流淚。第二口蛋糕的滋味,第二件玩具帶來的安慰,大風吹,大風吹,爆米花好美,從頭到尾,忘記了誰,想起了誰……”

他站在她的床邊輕輕咳一聲,對著昏昏欲睡的她笑:“沈景涼,這麽難聽的歌再唱下去我保證你會把自己唱睡著。”

“可是這歌本來就叫《催眠》。”她摘下一邊的耳機塞進他的耳朵裏。

那個日光傾城的下午,她向他訴說有關那個叫王菲的歌手的種種,眉飛色舞、如數家珍。就連他那樣沉穩的人都輕易被她的情緒感染,微蹙的眉頭不知不覺地舒展開。所以,最後,當她一臉落寞地說“今年是她最後一場告別演唱會呢,也許以後就再也看不到她唱歌了”時,他毫不遲疑地說:“我陪你去看啊。”

他那樣說的時候,並不知道,那場演唱會將在第二天舉行,而地點是千裏之外的廣州。

沈景涼知道,也許他不過隻是為了安慰她而隨口說說,卻還是點了頭。她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失明,這是她最後一次看王菲的演唱會,何況是和他一起,她又怎能錯過?

他們到達天河體育場時,離演唱會開始隻剩下一小時,運氣還不算太差,他最終高價從別人手中購得門票,卻隻得一張。

演唱會快開場時,他將她送到入口處,擁擠的人群毫不留情地將她裹夾著向前,她著急地回頭找他,看見他立在人群的另一端,清俊的麵龐越來越模糊,漸漸淡若嗬出的白霧,仿佛一轉眼就要消失在冬日的冷風裏,她突然就有些心慌,一場演場會與他,孰輕孰重,立分高下。

當沈景涼逆著人流走回到杜衡身邊時,杜衡透徹的眼眸裏沒有一絲的驚愕,隻是有些遺憾地看著旁邊碩大的演唱會海報,說:“最後一場演唱會,不看多可惜。”

反倒是沈景涼轉頭安慰他:“傻子,歌是用來聽的,所以看不看得見也就無所謂了。”

他便認真專注地為她輕聲哼唱:“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忘記我姓名……”荒腔走板卻深情纏綿。

末了,他轉頭握她的手,鄭重道:“沈景涼,以後我當你的眼睛。”說完,他狠狠吸一口煙,乳白色的煙霧幾乎迷了她的眼,她隻看清他夾在指尖的香煙上寫著“CAMEL”字樣。

彼時,那樣動人的話都不曾讓沈景涼落一滴淚,隻因那時的沈景涼幸福到幾乎神誌不清。

直到多年以後,她無意中聽見一位叫林宥嘉的歌手唱起那首《你是我的眼》,才無法遏製,淚如雨下。

相比灰姑娘與王子式的開頭,他們後來的故事並無特別,不過就如同尋常的情侶,吃飯逛街,偶爾拌嘴。尋常到一向自信的沈景涼不敢問一聲,為什麽會是她,她怕連他自己都答不上來,尋常到她以為她和他會像一般情侶一樣,相愛、結婚、生子。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沒錯,沈景涼和杜衡的相遇,其實還不賴。”因為很久都沒有得到對麵男子的回應,沈景涼又兀自灌了幾大杯酒,帶著酒意口齒不清地自嘲:“杜衡,這麽多年,你還是一點都沒變,總是喜歡把人逼到死角才肯罷休。好吧,我承認,豈止是‘還不賴’,對當年的我來說,那場相遇簡直就是美夢。可是,那又怎樣呢?那又能怎麽樣呢?我的夢並不由我做主……”

“你醉了。”男人伸手來拿她的酒杯,淡然的嗓音聽不出一絲情緒的起伏。

沈景涼任由男人將她從地上抱起來,靠在他懷裏時她突然就笑出聲來。她確實醉了,否則這一刻,她心裏怎麽會沒有半點怨懟?

2012來了,沒有世界末日,但她卻遭遇了杜衡,這個六年裏夢魘一般存在著的男人,仿佛空氣一樣無孔不入地充斥著她的生活,就連她的夢境亦不肯放過。酒精擊潰了她最後一道心理防線,她終於得以在夢中卸下偽裝,失聲痛哭,嗚咽低吟那些六年來她始終不肯承認的,她對他執迷不悟的情愫。

第二天醒來,她以為男人早已離開,起身去客廳喚胭脂,得到的卻是男人的回應:“景涼,我走了。”

若不是胭脂在一旁舔她的手指,她一定會認定自己仍在夢中——六年前他欠她一個答案,六年後,他在夢中來向她告別,再合情合理不過。

但顯然,現實中的他並不打算多作解釋,兩步已走到門邊。

已然絕望的沈景涼捏緊指甲想回他一句“走好”,一開口卻是:“你……可不可以再抱我一下?”

男人猶豫了一下,回身走向沈景涼,張開雙臂圈住她的肩,禮貌又疏離地拍她顫抖的背,刻意保持著距離,避免過多的身體接觸。

這樣的勉為其難。

她恍若不覺,忍不住伸手去觸碰他的臉,指尖滑過眉際突然頓住,她將男人一把推開,退後一步驚恐道:“你不是杜衡。”她認識的那人,左邊眉梢處藏著一道疤痕。

“我是杜仲,杜衡的弟弟。”男子再開口時便帶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沈景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當初?當初她做了什麽?她不過是沒有自知之明地愛著一個人罷了。

“是你當初棄他而去,現在又何必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來?現在的你,不是應該過得更加幸福美滿才對嗎?否則,怎麽對得起當初你對他的背棄?”男子的答案令她震驚。

明明當初不是這樣的。

那時,她已完全失明,好在身旁有他和胭脂陪伴,令她覺得上帝對她已是青睞有加。那日,她像往常一樣牽著胭脂去醫院送夜宵。在他辦公室外聽見有人笑問:“小杜醫生,聽說好事將近?”

下一秒,便聽見他說:“明日向玫瑰求婚,承你吉言,希望一切順利。”言詞間的期許溢於言表。

隻可惜,那期許屬於一個叫玫瑰的女孩,而非她沈景涼。

她默默轉身走開,返回住處收拾衣物,連夜消失。

“我不離開,難道要去大鬧他與玫瑰的婚禮?”沈景涼捏著手指,淒然慘笑,隻要與他沾上一點邊,她的灑脫便會傾刻分崩離析。

這一次輪到杜仲震驚:“玫瑰?玫瑰是我的愛人。”

怎麽會是這樣?怎麽能是這樣?

天意弄人,也不過就是如此吧。

沈景涼踉蹌退後一步,摔倒在身後的沙發裏。也曾聽他無意中提起有個弟弟亦在美國學醫,但誰會想到兄弟二人的嗓音竟是這樣一般無二?

原來,竟是這樣。

“他、他在哪裏?”一別經年,大約早已物是人非,否則,來見她的也不會隻是他的弟弟杜仲。盡管如此,她卻仍然站在漫長時光的這一頭抵死掙紮,隻期望獲得一星半點有關於他的近況。

又忽然覺得釋然,終究,並不是他負了她。轉而又驚覺,心頭那道六年前就已裂開的口子,六年後的今天,才開始一寸一寸撕心裂肺地疼起來。原來,之前,她對他的“背叛”還是心存一些怨恨的,而那怨恨成了鎮住她心頭疼痛的麻藥。如今,怨恨彌散,藥力失效,才知道痛徹心扉。

“美國。”

“他……好嗎?”千言萬語,最終問出口的卻是這一句最無關痛癢的話。

“你真的想知道嗎?”男子的語氣已全無先前的忿恨,隻餘深深的歎息。

“不,還是不要了。”沈景涼拍一拍胭脂,起身送客。世間,像杜衡那樣美好的男子,當然會得上天眷顧,沒有她,自會有勝她百倍的女子揩他的手,與他赴老。

而她,隻需沉淪在六年前的那場夢裏,永不醒來,便好。

“他很好。很好、很好。”杜仲走到門邊,想了想,又回身說,“如果他問起你,我該怎麽說?”

“就說,我也很好。”

杜衡,此後,光陰漫長,就讓我們各自安好。

2012年3月14日,是沈景涼二十五歲的生日。這一天,沈景涼什麽也沒做,隻是靜靜守著那部六年來號碼一直沒變的老舊手機,從日出到黃昏。

以往每一年的這一天,手機鈴聲都會響起來,每一次,她都按下接聽鍵,默不作聲地聽他用幹淨、純澈的聲音叫她的名字,聽他說,景涼,生日快樂。聽完了,一言不發,絕然掛斷。

但今天,她想對他說些什麽,盡管她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麽。

手機鈴聲在家裏的時鍾敲響第十二下的時候驀然響起來,沈景涼手忙腳亂地去接,卻錯按了掛斷鍵。所幸,惶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來。仿佛怕對方會突然掛斷,沈景涼連忙接起來,大聲說:“喂。”

“喂。”那樣熟悉的聲音,令沈景涼幾乎要流出淚來。

但她努力強忍著,像以前一樣用聽起來輕鬆又愉悅的音調輕輕叫他的名字:“杜衡。”再說不出其他的話。

“景涼。”他說,“生日快樂。”

良久,再無言語。她沒有,他亦沒有。就那樣各自舉著手機,在靜默中聽彼此輕淺的呼吸聲。

最後,還是她先開了口:“你……還好嗎?”明明早跟自己說好不再去打擾他現在的生活,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一聲,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安心。

“我……”對方停頓了一秒,然後在電話裏輕輕笑起來,“我很好,景涼,我很好。四年前結了婚,現在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和一個剛長牙的女兒。”

沈景涼不停地在電話這頭點頭,無聲地笑,她的杜衡就該是這樣幸福的。

“景涼,答應我,一定要過得比我好。”男子的聲音從聽筒中傳過來,那樣真實,仿佛是在她耳邊的喃呢。

她便在電話這邊一疊聲地答:“好、好。”又揚高聲音說:“啊呀,杜衡,我不跟你說了,我老公在叫我,我們要出去慶祝了。”不等他回答,在笑聲沒有變音前掛斷。

杜仲掛下電話時,朝陽如霞,他側頭看落地窗外透進來的融融日光,卻怎麽也輕鬆不起來,人生的叵測壓得他快喘不上氣。

一直靜靜聽他講電話的玫瑰沉默良久,才黯然唏噓:“就這樣不告訴她真相嗎?”

“要我去告訴那個至今深愛著哥哥的可憐女子,哥哥早已因車禍而亡,起因是當年為了駕車去機場尋找她?玫瑰,我做不到。這太殘忍。”

曾經,很久以來,他都恨透了那個哥哥走前還念念不忘的、叫沈景涼的女子,然而,當那一天他親眼看見她酩酊大醉、淚痕滿麵、狼狽不堪,在睡夢裏一聲一聲叫著“杜衡”時,他差不多已經原諒了她。他原本是要在得知她下落的第一時間去找她興師問罪的,到最後卻不忍多看一眼她茫然無神的眼。

“那每年的電話還要打嗎?”

“當然。”過去的每一年,沈景涼的生日,他都會按哥哥臨終的囑托,往沈景涼的手機上打一個電話,說一聲,景涼,我是杜衡,生日快樂。好在,這麽多年她仍保留著那個號碼,好在,如今她已經肯和“杜衡”說話。

這樣就好了吧。就讓她以為她愛的男人一直活在地球的另一端,娶妻、生子,幸福美滿。

這樣,她便會有所牽掛地好好活著了吧。

杜仲閉目不語,時至今日,他才真正領會哥哥當年提那個要求的深意。

念念不忘,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