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C的信 代代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糾結一個問題:我和爸爸的矛盾究竟是怎樣開始的,是否真的是從他見到舊時好友關大姑娘的那刻開始的呢?

關錦繡,四十三歲,在如此高齡尚且未婚,我們私底下便給她起了“關大姑娘”的綽號。她不喜歡我。自然,在一名高三英語老師眼裏,如果成績低劣尚可饒恕,那作為差生還敢在課上肆無忌憚捧著漫畫書的話,當真已是無可救藥了。

我並不是第一次被請家長,隻是這一次,一直由媽媽承擔的“重擔”轉移到了爸爸身上。這多少使我有些未知的恐慌。而更可怕的是,從爸爸踏進辦公室的那刻起,我便知道,原來恐慌的不隻是我。

彼刻的爸爸西裝革履,卻處處透露出那種重壓下喘不過氣來的緊張。關大姑娘的手裏拿著我隻有十幾分的試卷,用她慣常自以為客氣的語調說道:“聽說您還是高級翻譯呢,怎麽女兒一點也不像你?”爸爸開始用一種深深的,奇異的目光凝視我,半晌之後,我那剛強的在葬禮上都強忍住沒有哭泣的父親,臉上倏忽就淚痕狼藉。

整個場麵變得混亂而滑稽。關大姑娘本來意在訓導,結果變成手足無措地安慰,直到她眼睜睜地看著爸爸大踏步地奔往門外,也沒能明白自己何時拔出“利刃”深深刺中了這個高大男人的心。然後,她追出來喊道:“我收到了魏明的郵件,她托我照顧你……”

魏明是媽媽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爸爸一直不停地吸煙,直到我抑製不住地咳嗽,他才終於把煙掐滅,用一雙絕望的眼睛望著我:“守夏你記住,以後我不會再因為類似的事情去學校。”

這一天晚上,我翻開常看的一本動漫雜誌,開始按照上麵的交友信息,給一名叫做“CC”的人寫信,傾訴心中的苦悶。

CC, 這是媽媽去世的第七天,你記得嗎?《水果籃子》裏的草摩波春問本田透:“雪化之後是什麽?”要有多開朗的心境才會如本田透一般答出“春天”這樣美好的答案呢,我覺得雪化之後,塵封在地下的秘密會暴露出來,那些曾經的幸福美好會如水一般逝去,我討厭那個秘密。

我很快就收到了CC的第一封回信。字跡有點稚氣,不像是成年人,但我一樣高興。

守夏,莫要亂想。我想,你的媽媽一定是最為智慧和溫柔的女性,你的恐慌僅僅是因為失去她的悲傷以及連日來不斷思念造成的疲憊。

每天早晨我都會先把寫給CC的信寄出去,然後再趕去學校上早自習,若是遇上如今天早晨一般的堵車,我就會隻剩下做一件事的時間。

毋庸置疑,我選擇去給CC寄信。

因為上了高三,老師每天都會指定班幹部站在門口,記下早自習遲到的名字及原因。

“劉守夏,這已經是你這星期第三次遲到了,你知不知道?”

我旁若無人地走過去,徒留這個被各種光環籠罩,被老師家長寵愛的優等生尚秋寧在門口氣急敗壞:“按規定今天放學得罰你做值日。”他邊說邊惡狠狠地在黑板上寫下“值日生:劉守夏”幾個大字。

我一步不停地走向座位,心中盤算,幸虧CC的回信每次都是寄到家裏,做值日也不會耽誤什麽事情,就當強身健體好了。但是當坐在椅子上時,我依然忍不住為最近的黴運深深歎氣。不經意抬頭,發現那小子還在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這次,我毫不吃虧地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但我並沒能按規定去做值日。

下午的第三節自習課,我被叫進辦公室。關大姑娘眯著眼睛指著周測試上的簽名問道:“是你爸爸的字跡嗎?”

我心虛地點頭。

可顯然不是,那樣拙劣的不流暢的筆畫,如同這個幼稚的透著笨拙的謊言,處處都是破綻。

關大姑娘有點生氣:“劉守夏,這已經不隻是成績問題,而是品性問題了!你來說說,為什麽要說謊……”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我要怎麽說,我再也不敢將不及格的成績拿到爸爸麵前,如同我再也沒有機會,詢問一下媽媽,她是怎樣把一個謊言艱難地持續了十六年?

在關大姑娘那裏耽擱得太久,我回去做值日時教室已經鎖門。我垂頭喪氣,不知明日又會被老師的走狗尚同學掀起怎樣的風波。

按照關大姑娘的慣例,“模仿簽名”、“滿口謊話”都是必須告知家長的一級劣跡,毋庸置疑,她一定已經在第一時間和爸爸通了電話。

可不知為什麽,回到家,爸爸對此未置一詞,反而給我削了蘋果,端上牛奶,甚至,他把一本《叛逆的魯魯修》遞到我手上。然後對我說,明天他要去出差,我看到他離去的背影疲憊卻堅決。

CC,這是我失去媽媽的第十四天。為什麽要說謊呢?因為有時候謊言是解決問題最簡單的方式,因為有時候,謊言可以使這個世界比真相更加和諧美好。像《海盜船》裏的烏索普,他說謊,膽小,吹牛,但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是烏索普。我們麵對比我們強大無數倍的命運,恐懼不安戰栗,我們在各種場合,說各種謊言來掩飾自己。

我懷疑這個世界在和我說謊。爸爸一直在微笑,可為何臉上沒有歡容,他連呼吸裏都蘊藏著失望的控訴,我不知他是否會借此機會逃脫本不屬於他的責任。

守夏,有一個故事叫《羅生門》,不,那是很多個故事,同一件事,由不同的人說出來,就是很多個故事。所以你要相信,這隻是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同罷了,那個男孩他未必不是心底純善,怕你遲到耽誤功課,再如同你爸爸,也許他的心裏埋藏著很多很多的愁苦和黑暗,誰也不能分擔。他需要拚命掙錢養你,故此隻能對你疏於陪伴。守夏,請你體貼他人。並且記住,無論如何,下一次,請對自己誠實。

CC的字跡很娟秀,但是用筆很重,似要穿透紙張,我將紙張貼在心口,借此產生的溫暖和力量衝隔壁房間的爸爸大聲喊:“那你要記得每天給我打電話啊!”

爸爸一直沒給我電話,他似乎是在無可奈何地逃避什麽。但不知是不是運氣跌落到一定程度就會停止跌落,這幾天無論是尚秋寧還是關大姑娘,都沒來找麻煩。隻是一周一次的英語測驗又要開始,難免讓我心浮氣躁。

下午六點,走讀的同學已經回家,住宿的也在忙著吃飯,隻有我安靜地俯在桌上奮戰英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如同天光一絲一縷地暗淡。

突然,整個教室就明亮了起來。

尚秋寧站在門口,右手按在燈管的開關上:“一個人開著這電燈多浪費資源,我們來一起複習吧!”

說是一起複習,其實是他逐字逐句地給我講解英語試卷和翻譯。我沒有見過第二個男生有比他更真摯的眼神和更耐心的聲音。

我有點抱歉,說自己那天因為補習英語,忘了做教室值日。

“連續遲到是不是因為晚上複習到很晚?”他善解人意地回答,“我這幾天正好缺乏鍛煉,所以那天就順手做了值日。”

他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在那天不算被浪費的燈光下,神采飛揚。

CC說得對,他完全是無辜的。而他除了善良還有著細膩的心思,懂得維護一個敏感少女的自尊。

回到家的時候。屋裏的燈,也在柔軟地亮著。

我以為是爸爸回來,急急忙忙就撲進屋裏,卻隻見關大姑娘穩穩地坐在了沙發上。我心裏咯噔一下,難道爸爸竟然已經和她相熟到可以把家裏的鑰匙交給她?

關大姑娘衝我微笑,如同在她的辦公室一般,拍拍她身邊的空位,說:“守夏你坐。”那反客為主的神態,讓我小小地不爽了片刻。

名義上她是來家訪,她問我功課,問我生活,但明顯和平常的家訪相比有一絲詭異。終於在她喋喋不休一陣我萎靡不振的英語成績之後,她將雙手搭在我的肩上,說道:“你還不知道吧,我和你爸爸媽媽其實都是大學同學,當年陰差陽錯沒有和你爸在一起……等我們結婚了,我天天給你補習,咱們一定要趕超你爸爸的水平……”

我曾經很佩服關大姑娘的英語水平,但是現在看來,我更應該讚賞的是她怪異的情商,家教和後媽怎可混為一談?

她還在揚頭笑,我卻覺得一股寒氣一點點地侵略了這個屋子的溫暖,我隻覺得渾身上下越來越涼,手抓起杯子的時候幾乎是不遺餘力,就那樣狠狠地潑向了她。杯子裏是我剛剛禮貌地為老師敬上的滾熱的茶。

你或者說我沒有學會控製情緒,也或者說,我根本沒有想要去控製。

關大姑娘躲在衛生間裏,一邊用涼水反複衝洗一邊在電話裏向爸爸哭著告狀。我覺得自己是個慘痛的勝利者,我固然得不到爸爸的愛,可是這個人什麽也別想得到!

爸爸終於躲避不過,給我打來電話,我在電話裏不管不顧地大聲哭訴。

“你們為什麽常常偷偷地見麵約會?”

“你是不是已經忘了媽媽?”

“你為什麽把鑰匙給她,你是要趕我走嗎?”

可是,我馬上就深深惶恐,我又有什麽資格發出這樣的質問?我悲傷地握著話筒,以為他會說出“你走吧,你不要再叫我爸爸”或者“我出一筆錢,送你去國外留學吧”之類的話,但是卻不見他暴怒反而是慌忙地解釋:

“不,我們隻是見過一兩次。”

“不,沒人能取代你的媽媽。”

“不,為什麽要趕你走?”

一係列的否定句後,我的情緒終於平靜。爸爸說他明天會坐最早的飛機趕回來,不知為何,他的聲音那麽驚慌失措。

CC,這是媽媽離去的第二十一天,《CLANNAD》裏的早苗說過:能哭的地方隻有廁所,還有爸爸的懷裏。可是我似乎連這最後的場所都已失去。我隻能在臥室孤獨的燈光下,抱緊自己的雙臂悲泣。原來媽媽的離去是可怕的蝴蝶效應,自那一刻起,我已經同時失去父親和母親。言情小說裏總是說,每一份愛情都是講究緣分的,但我覺得即使是親情,也有緣分有無的說法,我和爸爸,是不是就缺少了這珍貴的緣分呢?

守夏,我不能完全否認你的話,和睦的親子關係確實需要一定的緣分,但更多的時候,要看我們如何經營。更何況,為何你覺得你們父女之間沒有緣分呢?要知道,最深最重的愛,會同時光一起成長。守夏,逝者已矣,你爸爸應該有他自己的新生活,這是再平常不過的發展,請冷靜對待,不要斤斤計較。

我和CC的通信依然是一天一封,但內容越來越長。CC宛如最穩重睿智的長者,敏感地捕捉著我的心理,然後給我最平和實用的建議。

在我又一次遲到的這個早晨,尚秋寧使勁地盯著我手裏的信問:“每天都能收到,是情書嗎?”他接下來的聲音很低,但我卻偏偏聽得清楚,“遲到是因為去約會了嗎?”

我確定自己聞到了醋的酸味。我有小小的躊躇,卻忍著沒有答話。CC是比約會對象更加重要的朋友。

過幾天就是萬聖節了,班裏決定要弄一個英語劇上台演出,名字叫做“夢想”。英語一級棒的尚秋寧被定為主角。本著放鬆考生心情,與學生們同樂的想法,我們每個人都被安排了角色。但是今天,關大姑娘抱著卷子宣布:“為了保證演出的質量,上次測驗不及格的都不用上台了。”我盯著自己卷子上的59分木然片刻,抬頭卻正碰上她麵具般的笑臉,還有她胳膊上次燙傷留下的淡淡疤痕。

凡事有因必有果,所以即使在熱鬧的萬聖節晚上,在周圍的同學們喧鬧的背景裏,我孤零零地坐在觀眾席上,依然未覺得這樣的報複有什麽突兀。

突兀的是,就在演出開始前五分鍾,尚秋寧出現在我麵前。我被他拉著手一路奔跑,我們坐上了149公交車,路上行人少,車也在迅速地跑。是的,整個夜晚我的心都在跑,我激動地氣喘籲籲,仍不忘問一句:“你不參加‘夢想’的演出了嗎?”

可是他什麽也不說,隻是帶著我往前跑。

直到我們坐在被稱為“天津之眼”的摩天輪下,尚秋寧才眨眨眼睛說:“在到達最高處的時候,喊出自己的夢想吧,一定會實現的。我才不要去演出夢想,我要真實觸摸我的夢想。”

周遭的星光暗淡,可尚秋寧喊得氣壯山河絢爛無比:“讓我看盡所有的動漫吧!”汗水順著他年輕倔強的額角撲簌蜿蜒。而他的心事如同汗水一般透明,他也許並未看過《死神》和《聖鬥士》,他也許依然認為翻看動漫比不上學習,是浪費時間,可是他願意為心儀的女孩子,付出關注、勇氣和時間。

於是,我學他一樣,無視身邊貼著的“摩天輪行為守則”,大膽放肆地用雙腳站在座位上,以期待更完美地接近萬能的上蒼,然後用高而顫抖的語音喊道:“我想成為爸爸的女兒。”

成為爸爸的女兒?尚秋寧愣愣地看著我,一時之間迷惑在我奇怪的措辭裏,我卻已經先一步輕輕拉住他的手問:“你能做我男朋友嗎?

這個一向都穩坐年級第一寶座的男孩忽然思維遲鈍,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道:“嘿,我說劉守夏,你怎麽英語又沒有及格呢?”

CC,這是媽媽去世的第二十八天,我為我59分的英語試卷感到萬分沮喪。不,我並非是因為關大姑娘拐彎抹角的取笑和報複而沮喪。

自上次爸爸焦頭爛額地處理完燙傷事件後,他重新換了家裏的門鎖,並且每天都按時回家,似乎在向我證明什麽,但是我們常常無話可說。我懼怕這樣的沉默。這並非用簡單的“青春期遇上更年期”可以解釋。我想,也許一個美麗點的英語分數可以換來有著極高語言天賦的爸爸的一絲微笑。但我失敗了,CC,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去做。

守夏,我並非不相信你,我亦能想象身處逆境的你慌亂而急躁的樣子。但英語並非人人必須掌握的技能,如同高考考不好也不會是人生絕境。每個人都有一片黯然星空。我們要學會和不快樂快樂共處,這才是最重要的功課。守夏,我雖然沒有見過你,但是我想,你一定有雙溫柔而堅定的眼睛。

我和尚秋寧都被一時的快樂衝昏了頭腦,忘記了一場失去男主角的表演該有多麽混亂,同學們的失望以及關大姑娘的盛怒隻能在我們喊出夢想的瞬間被拋之腦後,卻總還是我們不可擺脫,必須麵對的現實。

在反複追問尚秋寧為何離開未果,同學卻反映他曾拉著我的手跑出會場後,關大姑娘用極其敏銳的嗅覺聞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作為班主任,她有足夠的權力在自習課上把我叫進辦公室談話。

對於早戀這件事,重點高中裏的老師們都會不由自主地選擇把訓斥、逼問等大部分刑罰加築在成績差的那名身上。尚秋寧亦明白這點,在我回到教室後第一時間跑來問我:“你沒什麽事吧?”眼裏的擔憂像是親眼看到了我被不堪地責難。

但,事實並非這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手上的燙傷已經完全複原,關大姑娘對我很是客氣,甚至還給我倒了一杯橘子水。

“愛情……”她衝我微笑,“我也懂得,是從這次和你爸爸重逢後懂得的……”

“隻要你同意我和你爸爸在一起,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爸爸,隻要你和秋寧保證學習成績不下降就行。”

我搖搖頭。

“我會好好對待你爸爸,也會好好對待你。”她有些發急,鼻子上都沁出汗來,“怎麽你不相信?”

我依然搖頭。是的,那一刻,我完全相信,她愛著,或許也正被愛著。正因這樣的愛使得一把年紀的她頭昏腦漲,成了一名毫不冷靜的談判者。

而我,卻布置了不能逾越的底線。

當然,尚秋寧也未能逃脫關大姑娘的魔爪。四十分鍾後,這位從來都是被老師捧在掌心的優等生滿頭大汗地出來和我邀功:“無論她怎麽問,我什麽都沒說,就說咱倆隻是普通同學。”

繼而又有點奇怪:“為什麽她剛才十分鍾就放過了你?”

是的,隻有十分鍾,我就幹淨利落地結束了戰役。在那十分鍾裏,關大姑娘做了不下十個各式各樣的保證,那樣溫柔而帶些屈辱的求和條約,甚至讓我第一次對心中無比厭惡的她充滿了內疚,但很遺憾,我依然統統回答:“不行。”直到她惱羞成怒:“那我馬上就打電話告訴你爸爸,你是怎樣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的?”

看著關大姑娘在反複的威脅利誘之後拿起電話撥出了那個熟悉的號碼。我總算可以長長籲出一口氣來。

CC,《NANA》中說:“一定要保護自己的夢想,即使犧牲一切。”我遵從著這句話,於是在媽媽離開的三十五天裏,沒有一刻我不是把心緊鎖,戴上麵具,拒人千裏。你固然沒有見過我,但是除了你,有誰知道我的真容?

守夏,我都明白,你急切地想要知道你父親接到電話後的反應。換言之,你在努力博得他的注意。可我並不認為你此舉正確,你要記得,虛偽的眼淚會傷害別人,但是虛偽的笑容,亦會傷害自己。

故事講到這裏,我覺得不能不提一下我就讀的學校。若你還是一名高中生,那麽翻翻自己的教輔書,上麵的作者沒準就正在給我們上課。“把每一秒都用在學習上”是我們的校訓。那麽,你是不是可以理解,在這樣的環境裏風花雪月會遭到怎樣的鄙視和封殺。

萬聖節那次對於鎖在牢籠裏的我們實在是可遇不可求的放鬆。雖然我沒能參加萬聖節演出,可我卻在生活中戴上了麵具自顧自地表演,隻想看看觀眾的反應。

而我唯一在乎的觀眾,是爸爸。

關大姑娘打電話的時候,我一直在豎著耳朵偷聽。爸爸雖然隻是回複一句“我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可是我很高興,他的語氣裏,有著一個父親應有的慍怒和責怪。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隻是我的錯覺。

之後,關大姑娘找他談過,尚秋寧的父母找他談過,可是回家後出現在我麵前的他,總是一臉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那種和自己毫不相幹的平靜使得我越來越暴躁。變本加厲的,我和尚秋寧的約會越來越頻繁,還像其他的情侶那樣一起買了一個精致的日記本,認真地寫起了交換日記。不過說實在話,和他的約會算不得愉快,尤其是當他用一種煩悶的語調來給我講述他的父母是怎樣聲淚俱下地告誡他不可早戀,他又是如何克服重重約束偷跑來和我見麵時,他的眼睛驕傲地注視我的眸子。

我知道,他希望看到我的同情,讚許,或是因此激起的清澈的愛戀,但是很遺憾,他在我眼睛裏看到的,隻有哀傷,或許還有那麽幾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於是,在我們倆約會的這家租書店裏,尚秋寧再一次刻意提起,他上次的英語測驗沒上九十,他爸爸斥責他不應該因為早戀耽誤學習。在他撇下嘴和我抱怨“其實根本是因為題很難”的瞬間,我終於忍無可忍地甩開他的手吼叫道:“那好吧,那你以後就不要來了!”

當然,他理解錯了問題的重點,於是慌不迭地道歉,情急之下還使勁揪住了我的胳膊。我內心煩躁,於是極力地掙脫。

這是某個晴朗周末的早上八點零七分,因為怕遇見熟人,我和尚秋寧的約會時間總是在人較少的早晨。

我手上的動作突然停頓住,使得尚秋寧也順著我的目光望了過去。

我明明記得他昨夜翻譯材料熬到淩晨,我明明記得他根本沒有早起的習慣,可是此時此刻,爸爸確實是殺氣騰騰地出現在了爭執的我和尚秋寧麵前。然後,毫不留情地給了尚秋寧一個重重的耳光。那樣的重,幾乎忘掉了承受的對象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顯然,這又是一個很難解釋的誤會。

尚秋寧屬於反應遲鈍型少年,他根本解釋不出什麽,但他也確實是膽大包天,在爸爸惡狠狠的眼光注視下,居然還忍著疼痛塞給我一樣東西。

回家的出租車上,我打開了它,是作為英語課代表的尚秋寧偷偷複印的上周末的成績表,這麽難的題,我居然考到了八十分,名列全班第十。內疚如是翻滾上來,原來剛剛那個傻孩子隻是以他的退步做引子,想要讓我的驚喜和快樂更加濃重。

車廂裏放著音樂,可空氣依然沉悶。路上,爸爸沒有隻言片語的詢問,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的心逐漸發冷,手上的動作卻很激烈,狠狠地將成績單揉成團,扔掉。

CC,媽媽離去的第四十二天,我心中極其失望。即使手裏拿著最低的英語分數,我也沒有如此失望過。《犬夜叉》裏說:比起悲傷這件事,沒人分享快樂更加寂寞吧。也許我唯一可以決定的是,努力學習報考一所外地的大學,遠遠離開他。從此之後隻當自己已是孤兒。好多孤兒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守夏,若這真是你心中所想,你又為何不停地和我討論父女關係?為何不開誠布公地和你父親好好談談,好過留有遺憾地莽撞放棄?

回去之後的一整個晚上,我都沒有睡著。早晨,當紅腫著雙眼的我下定決心要去敲他的房門時,卻看到了站在我房間門口,正預備敲門的爸爸。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他說。

有什麽隔閡阻擋在我們中間,要打破它嗎?可誰又能知道,劈開秘密後是如盤古開天地後的一片清明,還是潘多拉盒子帶來的一連串的災難?

他用手托住頭,他一直有這個習慣,像是累得抬不起頭來,終於他把我和尚秋寧的交換日記本放在桌上,說:“我昨晚和那小子的父母見過麵,他們居然說是你糾纏他!我和他們打包票,如果你再和他們的兒子聯係,我就把你趕出家門。”

我的耳膜因為這句話而微微震動。

明明是句應該讓我萬分惶恐的話,可是他眼角的紅絲那麽明顯,他身上的煙味是那麽濃,那是不折不扣為我擔心的痕跡。

——一個父親對女兒的關心,原來他做得並不比別人少。

我的心,忽然間就安定了許多,然後眉梢湧上了惡作劇的挑釁:“但我知道你不會真的趕我走,你隻有我一個女兒,血緣是沒法切斷的東西!”

驚訝瞬間輪轉到了他的眼角,我看到他陡然放鬆的雙肩,聽到他慢慢地重複:“我隻有你一個女兒,血緣是無法切斷的東西。”

然後我們同時如釋重負地笑了。

很奇怪,我們對著一個謊話,說著自欺欺人的台詞,卻都覺得氣氛變得輕鬆起來。他站起身來,仿佛剛才的疲憊已經消失大半,然後拍拍我的肩膀:“好好睡一覺,我幫你請假。把你每天都給筆友的信交給我吧,今天我幫你寄走,醒來後好好學習,不要再答理那個小子。”

因為心情好轉,我真的就聽話地趴在**,沉沉睡去。

CC,這是媽媽離開我的第四十九天,老人們說,過了這天之後,逝者在人間最後的一絲魂魄也會離開。所以逝者會在今日和親人告別。但我在夢中,卻沒有看到媽媽,反是夢見父親和關大姑娘坐在一起用餐,旁邊還有個粉嫩可愛的女孩在喊他爸爸,是,這其實是無比溫馨的場景,可我很害怕,因為在那個夢裏,並沒有我。

守夏,你們看似達成和解,但這個夢依然反映了你內心的惶恐,即使你父親重組家庭,你依然是不可分割的一員,所以,你又為何如此害怕失去?你曾屢次提起的秘密,可以告訴我嗎?

我並沒有在下次的通信中告訴CC這個秘密。這並非因為我不信任CC,隻是我更想讓這個秘密徹底消失掉,就像它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但就當我決心將之前的一切荒唐全部抹去,然後好好備戰高考的時候,關大姑娘又來找我談話,她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尚秋寧的父母認為你們倆再在一塊學習對彼此都不好,所以提議你們拉開距離。”

這當然,尚秋寧臉上的傷以及他跌落的成績都在印證這個事實,她轉手甩給我一張表,說道:“簽上名,之後不要再去打擾尚秋寧!”

那是一張轉班表。簽上名字後,我就將從英語特色班轉到普通班級就讀。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不僅僅因為這個班的名氣和教學質量,不僅僅因為我已經在逐漸上升的英語名次,更重要的是,英語特色班,這個名字印證著我和爸爸的聯係,印證著我遺傳了爸爸對語言的天賦。於是,我轉過頭來凝視她:“那麽,你怎麽知道是我打擾他而不是他在騷擾我呢?”

關大姑娘冷笑著看著我。

我的心裏微微一動:“如果我有證據的話,是不是就可以換他調走?”

我並不算是完全說謊,最起碼,在尚秋寧被調到普通班之後,我就受到了他每隔一小時的短信或電話轟炸,即使這些我能完全選擇置之不理,我也無法對他放學後的圍追堵截熟視無睹。

在他再次不言不語在我身後走了五分鍾後,我終於無可奈何地回頭喊道:“我們分手了分手了,你知不知道啊?”

他卻趁機打開了話匣子:“守夏,真的不是我把日記本交出去的,你不知道我爸有多厲害,他撬開了我的抽屜,把本子拿走了,他說給了你爸爸,誰知道怎麽會到關大姑娘手裏呢?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信物,你能原諒我嗎?”他走過來牽我的手。

其實,要如何將“打擾”定義呢?最起碼那一刻,我的心裏沒有字典上解釋的“讓人心煩”之類的感覺。我慌慌地背過手去,在他那單純的閃著清澈愛戀的目光裏,搖頭,搖頭。一點一點地搖,那顆自私的、虛榮的、幼稚的心,逐漸地分崩離析,最後我才一字一字咬牙道:“我知道,因為……是我交出去的。”

在那本所謂的交換日記裏,我更多的是在訴說我的苦悶,可是傻傻的尚秋寧,那麽認真而癡狂地描述著一個少年的愛戀。關大姑娘看得嘴唇直發抖,於是被迫轉班的換成了優等生尚秋寧。

我不敢再去看他的臉,轉身跑走。我跑得那麽快,似乎越快越遠地離開他就可以抹殺我的欺騙和背叛。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事實上我也無暇準備,去迎接所謂的愛情。在我的這場演出裏,他出現的目的是為了試探爸爸的關愛,他的消失也僅是為了換來在特色班的繼續學習。

CC,《死神》裏的藍染說:“沒有比操縱仰慕自己的人更容易的了。”我總以為大人的世界那麽的肮髒,在媽媽離去第五十六天裏,我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這個世界而不知。

這真的很可怕。

守夏,此時此刻,我不覺得內疚或道歉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或許保持沉默,讓你和他都專注於學習,會有更好的效果。

我以為,一切的青蔥年少轉眼就可以沉澱成往事,卻因此錯估了一個少年盛大的情意與執拗的固執,尚秋寧在風波未平的當口,居然逃課去喝酒,更可惡的是他喝醉後又跑去找關大姑娘大喊大叫,要求她還回我們的日記本。聽說還驚動了校長,如此明目張膽的行為,使得關大姑娘怒不可遏地給予了我們停課兩周的懲罰。

你相信嗎?這樣的打擊也並沒有使我墮落,我乖乖地買了一堆英語參考書,準備在這兩周自己學習。

但相比上次,爸爸顯得很不冷靜。

在我做一篇標著五顆星難度係數的英語閱讀時,我聽到他在話筒裏大聲喊:“她耽誤不起時間……有什麽不可以被原諒的……”似是電話已經無力承載他們的交流,我聽到爸爸換裝出門的聲音。

事實上到現在我也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當時的心境,是好奇、擔心,還是恐懼,使得我放下手中的習題,悄悄跟隨在他的身後。

他們約的地方不太遠,而由於黑夜的寂靜,也使得即使他們壓低聲音,我依然可以把他們的談話聽個大概。

這不是一次融洽的交談,甚至,他們彼此都有點對牛彈琴的味道,爸爸一直在懇求她讓我早日複課,她一直在糾纏著問什麽時候可以跟他在一起。一直到最後,他們一個說:“得校長批準。”一個說:“得守夏同意。”

然後爸爸轉身離去,腳步疾快。暗淡的月色中,我看到了關大姑娘惱怒的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韌表情。

如果我是個細心的孩子,我就應該發現,我不善言辭的父親,最近為我親自下廚做了多少次菜,作為改善關係的契機;如果我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就應該明白,若不是父親時時刻刻關注我,又怎麽第一時間找到我和尚秋寧約會的書店。哪怕我肯靜下心來傾聽,而不是盲目地恐懼和嫉妒,那麽我也一定會聽到他不止一次地對關大姑娘說:“守夏是最重要的。”

我是說,如果。

CC,我已經失去媽媽六十三天,《翼年代記》中的小狼說:“我有想要取回的東西,或許已經取不回來了。”如果爸爸和關大姑娘真的在一起,他還會愛我嗎?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逼仄的小過道裏,我忽然突發奇想,如果有強盜過來,爸爸是會先救她還是先救我呢?

守夏,我並不知道答案,但是我想你知道。因為真正在意的事情,用心遠比用眼睛看得更清楚。

我懼怕這個答案,所以我是故意要讓關大姑娘看見我的,我甚至冷冷地對她喊:“我不同意,你們休想在一起!”用力而囂張。或許潛意識裏,我想要盡力突出我的存在。

這狠狠地刺激到了關大姑娘。

九點多鍾的時候,街道雖然寂靜,但有下晚自習時斷時續回來的學生們,可平常端莊淑雅的關大姑娘已經顧不了為人師表之類的束縛,她按捺不住情緒地衝我大聲喊:“嘿,守夏,你有什麽資格阻止我們在一起,你根本就不是……”

這真是個天怒人怨的巧合。

過道不寬,恰容一人一車通過,剛剛下了晚自習的少年本已目測了寬度,打算不刹車就直接騎過去,卻不想,爸爸會從黑暗角落裏折返猛撲。

他隻是想製止關大姑娘下麵的話。我想在那個瞬間,他的內心一定會有稍許的掙紮,他不是不知道危險的程度,可是如同他一直強調的那樣,有什麽比守夏更重要呢?車上的少年自然已經沒有辦法控製住車速,就這樣驚慌失措地在我們尖利的喊叫聲中,碾過了他那雙試圖保守秘密的腿。

他已經老了,真的老了。這是他被送到醫院的第三天,為他做手術的醫生遺憾地說道,如果是個年輕小夥子,那麽恢複正常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是他,就大約隻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

說這話的時候,關大姑娘也在我們身旁。

“不是我的錯,我不會負擔醫藥費的。”關大姑娘躊躇著心虛地絮叨。

“還有,我以前說的……算了。”她斜眼瞟著爸爸的腿。

“那麽,我走了。”

我大人似的回答:“當然,好啊,再見。”疏離客氣卻不失禮貌,然後乖巧地送她出門。

我想,我和她在病房外發出的聲音顯然讓爸爸誤會了什麽,在我重新回到病房後,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如我來親自告訴你好了。”

我手忙腳亂地扶他再次躺下,臉上卻是一派寧靜,我微笑:“爸爸,那個你所謂的秘密,我比你更先知道。”

CC,在媽媽離去的第七十天裏,我和爸爸終於談起了她留給我們的秘密。不過我和關大姑娘的爭吵卻並非為此。事實上,在我送關大姑娘出門的那一刻,我狠狠地揪住了她的辮子,然後趁她吃痛仰頭的瞬間,將耳光打得清脆而響亮。我不是不知道她並非惡人,她也許真的喜歡爸爸,但這份喜歡遠遠承擔不起責任,災難,以及沉重生活的考驗。《火影忍者》中的我愛羅說:“為了自己最重要的人而戰,即使他知道自己在作惡。”我並不後悔,因為她沒有資格傷害爸爸,即使是最無聊微小的懲罰,作為女兒的我都定要實施。隻是,你會嘲笑我行為的幼稚和惡劣嗎?

不知是不是CC太忙的緣故,這一次我許久沒有收到回複。

事實上,我也忙碌起來。照顧爸爸,參加高考,我居然可以做到井井有條,你要相信,成長原本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6月23號,我把網上查來的成績打印出來給爸爸看。我的英語成績是135分。

他已經可以拄著拐杖行走,這一刻他蹣跚著過來緊緊抱住我,這個擁抱,溫暖而深刻。

晚上的時候,已經許久未見的穿綠格製服的郵遞員喊我,他說:“今天有兩封呢。”向上的眉角暴露了他的好奇心。

我捏著同樣寫著寄信人CC卻字跡迥異的兩封信,目瞪口呆地將它們拆開。

第一封筆跡蒼老。這樣的字跡曾千百次帶著失望出現在我英語試卷家長簽名欄裏。他說有一個男人,在妻子去世後收到她生前發來的郵件,告知女兒非他親生,他因此日夜受煎熬,生怕女兒一氣之下離開他。信中他稱自己是CC,他說他會是我永遠的後盾,隻在信的最後小心翼翼地提出,是不是有些心事也可以和爸爸訴說。

是的,在二十多年前,媽媽和關大姑娘曾同時仰慕才華橫溢的爸爸,而媽媽因為年輕時的錯誤而一生內疚,在離開前選擇發郵件向爸爸坦白真相,於此同時,她輾轉聯係到關大姑娘,希望她可以和爸爸繼續走下去。

隻是爸爸不知道的是,我一直知道媽媽郵箱的密碼,在整理媽媽遺物時就已經發現了這個秘密。這個秘密蛇一般纏繞著我和爸爸,我們因此反複求證和傷害,我們自私地維護,可笑的偏執,我們原來如此相像。而更美好的是,我們深深相愛。

另一封筆跡俊挺,類似的筆跡曾在教室的黑板上勾勒出“值日生:劉守夏”的字樣,沒有抱怨和怨恨,這個陽光般的少年說道:“我曾為一個女孩的孤獨和寂寞在陽光裏哭泣,隻可惜那不是最合適的時間,不過,我現在正在惡補動漫,並且已經讀到了《叛逆的魯魯修》,不論你有什麽困難,CC將不離不棄,永遠陪在你身邊。”

他的署名是:你永遠的CC。

CC,《木葉之旅》中說:這個世界並不完美,所以才如此美麗。可是,這個世界的美麗必須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發現。雖然疼愛我的媽媽已經離去一年。但你說得對,若我願意睜開眼睛去發現和感覺,我就應該知道,我正在被整個世界寵愛著。

故事已經到了最後,我想,你們一定很想知道,到底誰是真正的CC呢,是爸爸還是少年尚秋寧呢?

十二

我沒有給爸爸或是尚秋寧回信,最後一封給CC的信,我已經貼了郵票,想了想卻又還是把它塞進了自己最深的壁櫥裏。

CC是誰?

其實在那個夜晚,我並沒有按照動漫雜誌上刊登的信息,把信寫給自己的同齡人,我覺得他們不足以分擔我那巨大的憂愁。我於是寫給了《叛逆的魯魯修》裏那個無所不能的女神CC,她是如此強大,應該會有拯救我的力量。

我不知道,爸爸和尚秋寧是在何時發現了我的這個小秘密,但這個幻想出來的人物,曾於我搖搖欲墜的世界,給了一個溫暖的支撐。

那麽CC,當一個秘密不再是負擔的時候,它已經不再成為秘密。生活安排了奇跡,讓我和爸爸做了父女。又製造了遺憾,讓我們沒有血緣的聯係。但我們的生命,本來就交織在一起,我們各自有一部分都是為對方而活,這些都和血緣無關,最深最重的愛,已經同時間一起成長。

至於我和尚秋寧的事,《EVA》中有這樣的對白:

“對不起,這種時刻,我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你。”

“隻要微笑就可以了。”

你知道的,一切美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