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久不見,我的少年
原來,他的每一個改變,都能輕易地讓我落淚。
此刻的我,眼淚早就像潮水般洶湧著,原諒我,任由悲傷流放。
(1)
我叫蘇然,有個孿生妹妹叫蘇沫。中考前的一周,蘇沫出了車禍,年輕的生命停在了16歲的那個夏天。
我永遠忘不了沫沫躺在血泊裏的樣子,忘不了被粘稠的鮮血所覆蓋的那張與我相似的容顏,忘不了沫沫下葬的那個雨天。
那天,媽媽當著所有親戚的麵將守在沫沫棺材邊的我拉出了殯儀館,她瞪著怒紅的眼朝我尖厲地吼叫:“滾,你給我滾!你這個魔鬼,你害死了我的沫沫,你給我滾!”
媽媽哭吼著邊推著我邊罵道,我瘦小的身子被推得連連往後退,手卻死死地抓著媽媽的手臂,用哭啞的嗓子哀求:“媽,不要趕我走,讓我送送沫沫,你讓我送送她。媽,求你了,媽……”
“我不要你送她,你給我走,我不想再看見你!你明明知道沫沫身體不好,你還讓她一個人出去,你就算再不懂事,也該知道沫沫不能獨自出門!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把她一個人留在馬路邊上,她是你的親妹妹啊,你怎麽忍心就那樣丟下她?蘇然,為什麽死的不是你,而是沫沫?為什麽?我可憐的沫沫啊!”媽媽狠心地將我推開,癱坐在地上捂著心口朝我哭道。
我一時沒站穩從門口的台階上摔了下去,一路滾到地麵,疼得咬緊了牙也不敢叫出聲來。
因為我知道,再疼也不及沫沫被車撞飛的時候來得疼。
媽媽說的沒錯,是我害死了沫沫,是我把她從家裏帶了出來,是我沒有看好她,她才會出車禍。
是我害死了沫沫,我也恨死的人為什麽不是我,而是善良聽話的沫沫。
“媽,你讓我陪沫沫最後一秒好不好?到時候不用你趕我,我自己走,好不好?媽…….”
我跪在地上邊哭著邊朝媽媽磕頭,頭上猩紅的**簌簌地淌了下來,染紅了我的眼。
“淑芳,你就讓她看看吧!小沫的死……小然也不是故意的,都是親生的,她摔下台階你就不心疼嗎?如果死的是小然,你肯定也會心痛的。小然現在心裏肯定也不好過,你看她的額頭都磕出血來了。小沫那麽懂事,要是她還活著,肯定不想看到媽媽這麽對姐姐的。”
媽媽的身邊圍著一大群親戚,拉著她的手勸道,幾個嬸嬸要過來拉我,但礙於媽媽的臉色,最終還是沒敢過來。
我依舊哭求著磕頭,似乎將一生的淚都流盡了。
天空驚起一道閃電,雷鳴緊追其後,滂沱的大雨像洪水猛獸般將我吞噬。我跪在雨中繼續磕著頭,我終於明白電視劇裏為什麽在主人公最悲慘的時候總要下場大雨來渲染悲傷的氣氛,那是因為這種時候,雨就像是眼淚,連老天都在落淚,豈能不悲傷?
我想媽媽會被感動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哭,所有人都在同情我,我想媽媽一定也會被我打動,讓我進去看沫沫的。
然而媽媽沒有,我忘了她的心早就因為沫沫的死而被傷透,她的心都碎了,又怎麽能被打動?
我望著媽媽決然而去的背影,哭聲淹沒在急驟的雨中。
殯儀館的門被緊緊地關上,我跟沫沫被徹底隔絕在兩個世界。
一個男人撐著傘疾步地朝我走來,伸手拉我。
“然然,你先走吧!別讓你媽看見你!你再待下去,她會瘋的!你也知道,沫沫她身體不好,從小沒上學待在家裏,你媽跟她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多,一顆心全在她身上了,這會兒她走了,你媽受不了是正常的,話對你說得狠了一點兒,但是你要理解她啊!”
我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雙腿麻木得有些站不穩,手抓著男人硬挺的西裝,抬起頭眼神蒙矓地看他。
“爸,求求你,你讓我進去好不好,爸,我要送沫沫!我知道我錯了,我該死,求求你,讓我進去,帶我進去啊!爸!”
“乖,然然,這裏有五百塊錢,你先拿著隨便找個地方待兩天,等你媽氣消了你再回來!”爸爸沒有聽我的請求,隻是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了幾張錢塞進我的手裏,抓著我的肩膀,不容我反抗,快步將我帶到馬路邊,伸手攔了輛出租車就將我塞了進去,然後走上前跟司機說了幾句,給了一些錢,便轉身離開。
“爸,爸!讓我出去!爸,你別走啊!爸!我不要走啊!爸!”我拍著車窗,用力地哭吼著,嗓子早已沙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麽。
車子漸行漸遠,殯儀館的大門漸漸模糊。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我仿佛看到了媽媽抱著沫沫僵直的身子不讓人拉去火化的場景,我仿佛聽到了沫沫的身體被燒為灰燼的聲音,我仿佛還聽到了沫沫微笑著跟我說:“姐,我想跟你去學校,我想看看姐喜歡的人是什麽樣的,我要看姐姐幸福的樣子。”
可是沫沫,你知不知道,沒有你,姐姐不可能幸福了。
(2)
車子停在了附近醫院的門口,爸爸送我上車的時候塞了一些錢給司機,並囑咐他送我來醫院看額頭上的傷。司機把車停在醫院門口,找了我一些零錢,便揚長而去,將哭得滿眼紅腫、額頭上還在滴血的我留在了醫院外。
我攥著那些零錢和爸爸給我的五百塊錢,站在醫院門口哭。不知道站了有多久,我隻看到手中的百元大鈔被額頭上滴落下來的鮮血染紅,周圍很多聲音混在一起,耳朵裏傳來很多人的驚叫聲。
“孩子,你沒事吧?小寶他爸,快去叫醫生來,這孩子臉上怎麽全是血!”
一個年輕的阿姨抱著孩子朝我走了過來,擔心地問道,等看清我的臉時,她頓時滿臉驚恐,推著身邊的男人要給我找醫生。
越來越多的人朝我圍了過來,指著我議論紛紛。
不等醫生過來,我捂著耳朵,滿臉是血地衝出了人群。
不要,我不要看醫生!我還要回去,我要看我的沫沫!
我的心瘋狂地叫喊著,哭著跑到了馬路上。
雨停了,但我還能感覺到臉上有**在流淌,那是血,濃重的腥味告訴我。
路經一個大水坑,我突然停下了腳步,呆愣地望著水坑中倒映出來的臉。
一張全是血的臉,那是沫沫,我可憐的沫沫啊!
我急忙蹲下身子,伸手去碰水坑中的影子,內心極度狂喜。
沫沫沒有死,沫沫就在我的麵前!
手一碰,影就散了,我茫然地望著水坑上的縷縷波紋,喃喃道:“沫沫,沫沫去哪兒了?”
未等到水坑中的影子再度形成,一雙大手伸向了我的肩膀。
“小姑娘,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這頭上的傷是怎麽弄的?你爸爸媽媽呢?”
我呆愣地望著穿著製服朝我問話的警察,目光呆滯:“爸爸……媽媽……陪沫沫去了。我也想陪沫沫,但沫沫一碰就沒了。”
我指著地上的水坑,朝那些警察驚叫道:“你看,我手一碰,裏麵的沫沫就沒了。”
警察們麵麵相覷,為首的一個人搖了搖頭,將我帶上了警車。
等我再度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在警察局了。有人在給我清理額頭上的傷,幾塊碎玻璃渣被取了出來,上麵沾著血。
“裏麵還有些小渣子,進去時間長了,難取出來了,傷口弄不幹淨,這疤是留定了。唉,好好的一個女生,破相了。”耳邊有個聲音悵然地說道。
而我對破相或者毀容毫不在意,我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那盤中帶血的碎渣。
媽,我磕頭磕得臉都毀了,你為什麽還不讓我見沫沫?媽,到底我要怎麽做,你才會原諒我?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有個警察拿著本子朝我問道。
“蘇然。”我木訥地回答。
“住哪裏?父親姓名,母親姓名。”
“沫沫,殯儀館,沫沫,要走了。”我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道。
我抬起手顫抖地摸著額頭上被包紮好的傷口,突然覺得心揪得很痛,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沫沫啊!我要去找沫沫!我把沫沫弄丟了,媽媽不要我了!你們幫我去找沫沫好不好?沫沫,幫我找沫沫啊!”
我情緒失控地在警察局裏大哭大鬧著,被請來給我清理傷口的醫生朝其他人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
“這孩子應該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有些問題。等她家裏人過來了,最好讓她去醫院檢查下。”
我眼神空洞地看著那群人悵惘的表情,這個沒有沫沫的世界,一切都變得那麽難以理解。
我在警察局待了兩天,第三天,終於有人來領我了。
來的人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而是蒼老的外公跟外婆。
“然然啊!爸爸媽媽有事去外地了,你先跟外公外婆住。”
“然然啊!你爸走之前留了幾萬塊錢給你,你中考沒考好,你爸說這錢就給你買個重點中學的名額。你在那兒寄宿,繼續念,錢不夠跟我們說,你爸說會再打過來的。”
“然然啊……”
從警察局出來,一路上外公外婆一直不停地跟我說話,我坐在出租車裏盯著窗外,透過玻璃窗望著偷偷抹淚的二老,眼睛很酸。
手攥緊衣兜裏被染上鮮血的五百塊錢,我的心裏壓抑得好難受,我想放聲大哭,可早已沒了哭的力氣。
我知道,我被拋棄了。
因為我害死了沫沫,所以我活該被拋棄。
(3)
“大家靜一靜,這位是白芷,從高二轉過來的,以後就是我們班的一員了。大家要好好相處。”
剛走到教室門口,我就聽到班主任的聲音,語氣中充滿著不耐煩和鬱悶。
我愣在門口,驚愕地望著講台上背著書包的女生。
黃色的短發,黝黑的皮膚,鬆垮的校服透露著她的不羈。
她就是白芷!
光看外貌,我根本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長得並不好看的女生,就是校園傳說中赫赫有名的不良少女白芷。
在我根據傳言而產生的幻想中,我想白芷一定是那種既漂亮又冷漠的女生,那樣的她才能讓一大幫男生心甘情願地跟著她。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真正的白芷,在外貌上根本沒有優勢。
班上的同學都跟我一樣,滿眼震驚地望著這個從高二留級下來的學姐,心裏好奇卻不敢妄自出聲議論。
白芷。
這個名字,在香中,相當於一個禁忌。
惹上白芷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白芷,你坐那個位子吧!跟蘇然坐一起。咦,蘇然呢?早讀課時間她去哪兒了?值日生在哪兒?她有沒有請假?”
班主任指著我旁邊的位子朝白芷說道,發現我不在,她麵露怒容地大聲問道。
我垂下了頭,默默地走進教室,正想說“報告”,值日生朝老師指了指門口的我。
淩厲的目光朝我射來,然後我聽到班主任熟悉的斥責聲。
“你去哪兒了?因為是早讀課,所以你以為可以隨便亂跑嗎?有沒有請假?我說了多少遍,不管是在上什麽課,你出教室都得請假!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別以為你家裏花了幾萬塊錢讓你進這個學校,你就覺得自己前途無量了啊!別忘了,你中考才考幾分,人家都六百多分進來,你連一半都不到。差生就是差生,怎麽教都是差生。快點兒進來吧!別站在外麵丟人現眼了!今年真是晦氣,班上分了個特差生也就算了,還來了個……哼!”
班主任從講台上走了下來,經過我身旁的時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才板著臉出了教室。
我低著頭在眾人的嬉笑聲中朝自己的位子走去,身旁早已坐著另外一個人。
“那死老太婆其實是想罵我,又不敢罵得太狠,就把氣全撒你身上了。抱歉啊!哈哈,你就當她說廢話行了!她越生氣老得越快!咱們以後是同桌了,交個朋友吧!”
白芷一手撐著頭,一手朝我伸過來咧著嘴笑道,她的牙齒很白,襯托得她的臉更黑了。
這一刻的我,怎麽也想不到,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互相勾搭著對方的肩膀,調侃對方的外貌。
“非洲難民”跟“醜疤妹”,那是白芷跟我,最貼切又最貼心的稱呼。
然而,事實上,我拒絕了白芷的熱情,沒有握上她伸過來的手。
“我沒有朋友。”我冷淡地說道。
鈴聲一響,我不再顧及麵色難看的白芷,徑自朝小賣部走去。
(4)
我經常都是早讀課後去小賣部買早飯。雖然我每天都很早起床,但我隻是為了能躲在敕封翊看不見的地方,等著他的到來。
我不允許自己錯過任何偷看他的機會,因為我知道我能看到他的時間很少,很少。
我拿著麵包跟礦泉水從小賣部出來,路上有兩個女生在吵鬧。
“你怎麽又買烤腸吃了?”一個女生問另一個女生。
“還不是我媽呀!今天早上做的粥難喝死了。我沒吃就出來了,這會兒又餓死了。”被問的女生咬了一口手中的烤腸不滿地說道。
旁邊的女生笑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很是幸福。
“我比你好,我媽一早就去肯德基給我買了早餐。”
“行了吧!別炫耀了啊!知道你媽疼你!”
……
看著她們有說有笑地從我身邊走過,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望著手中吃膩的麵包,緊緊地咬著唇,鼻子有些發酸。
媽……
多麽親熱的字眼,我卻已經很久不敢喊出聲來。
因為每次一出聲,心都像是被人狠狠地刺了幾刀,疼得眼淚忍不住地掉下來。
自從沫沫下葬的那天,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爸媽,沒有一個電話,任何聯係,我甚至連他們在哪兒都不知道。
我的中考因為沫沫的事而考砸了,爸爸留下的那五萬塊派上了用場,外公通過自己的老關係,出了五萬讓我上了香中。
香中是除華中,市裏第二重點的高中。家長們為了孩子有個好的學習環境,大部分都在學校附近買房或者租房陪讀。
外公外婆已經年邁,無法陪讀,我隻能成為學校為數不多的寄宿生中的一名。
一個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這三個月來,我受過無數的排擠與責難。老師不愛,同學不屑。在香中,一個中考分數隻有兩百多、靠關係進來的學生,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所有人都孤立我,所以我沒有朋友。
現在沒有,以後也不需要。
對於白芷這樣的朋友,我更不需要。
來這個學校,最值得我慶幸的是,我竟然還能見到敕封翊,那個我刻在骨子裏不敢遺忘的男生。
他是我留在香中的唯一理由。
“敕封翊,請我吃巧克力。”
耳邊猛然響起一聲清甜的嗓音,我全身頓時僵硬了起來,艱難地轉過身去,膽怯而又不舍地望著被一群人圍著的少年,嘈雜的人聲中,有幾個女生正纏著他要吃的。
我看著所有人中外表最出眾的他,握著麵包的手指不由得揪緊。
敕封翊……
我想叫他,從中考前分別到如今差不多五個月了,我第一次像現在這樣如此近距離地看著他。
沒有六層樓的距離,隻有幾步,隻要跨過去幾步,我就可以喊他,問他:“還認不認得我?”
然而我沒有,我怕嚇著他,我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天真爛漫的蘇然,我是個臉上留著醜陋的疤痕,被眾人孤立,被父母丟棄的蘇然。
我是,害死沫沫的蘇然……
敕封翊沒有轉過頭來,被人簇擁著麵帶微笑地走進了小賣部,我望著他修長纖瘦的背影,眼裏有些濕意。
(5)
“你是寄宿生?”
白芷手枕著頭,瞥了我桌上的零食一眼,歪著頭朝我問道。
我咬著幹澀的麵包,低著頭不說話。
我不是討厭白芷,我隻是不愛說話,從沫沫走後,我說的話屈指可數。
我覺得自己跟人家嬉戲玩鬧,都是罪惡的,因為沫沫沒那個機會了。
我以為白芷會因為我的無禮而生氣,可她沒有,反而笑了起來,從抽屜裏拿了一瓶牛奶放到了我的麵前。
“喝這個營養點兒。”白芷開口道。
我停下了動作,緊緊地盯著那瓶牛奶,又望了望身旁的白芷,眼裏有些訝異。
我有些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那個手段狠毒、冷酷無情的不良少女,為什麽她看上去是那麽平易近人呢?
“喝吧!我也是寄宿生,知道學校夥食差,牛奶總比礦泉水有營養,看你的臉,麵黃肌瘦的,一看就是營養不良。”
白芷繼續說道,手麻利地幫我打開牛奶瓶,重新遞給了我。
我望著瓶中黏稠的**,聞著那濃鬱的草莓香,手卻僵在一邊一動也不動。
接了那瓶牛奶,就代表我對白芷放下了戒心,我不好再毫不猶豫地拒絕跟白芷做朋友,因為我欠了她的情,是的,一瓶牛奶的情。
在這個學校,沒人關心過我是否吃得好,睡得好。白芷是第一個看我缺乏營養給我送牛奶的人。僅是一瓶牛奶,我卻不敢要,因為它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瓶牛奶。
那是缺愛的我,不敢奢求的溫暖。
我剛要伸手推開那瓶牛奶,一聲怒吼聲傳來,我猛地打了個寒戰,戰戰兢兢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望著教室門口幾個麵色猙獰的男生。
我敢肯定,我不認識他們,可是他們的嘴裏的的確確喊的是我的名字。
“蘇然!哪個王八蛋叫蘇然!快給我滾出來!”
為首的男生,眼角處掛著一條疤,使勁地捶著教室門,凶狠地咆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我低著頭硬著頭皮走出了座位,站在了離教室門口幾米遠的地方。
“我……我是蘇然。”我結巴地說道,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不記得自己得罪過這些人,來香中這麽久,我一直很安分,安分得任由人家欺負而不反抗。
“你就是蘇然?你長得真醜啊,怎麽看都是苦瓜臉,你多打掃一下宿舍衛生會死啊!你不知道我女朋友細皮嫩肉的不能幹粗活啊!我警告你,你以後再敢把掃帚扔我女朋友身上讓她打掃,我饒不了你!”
那個男生朝我皺著眉頭大吼道,旁邊的幾個男生跟著起哄。
我終於明白了那群人找上門來的原因,那個男生應該是跟我同宿舍的女生何韻詩的男朋友。這周宿舍本來就輪到何韻詩值日,她好幾天都沒打掃,今天我走的時候把掃帚放到了她的麵前,提醒她別忘了值日。沒想到她卻告訴了她男朋友,添油加醋地說我往她身上扔掃帚,欺負她。
我望了一眼坐在位子上滿臉委屈的何韻詩,化著淡妝的臉白皙圓潤,皮膚的確很嫩,不像我,臉色蠟黃,手上還滿是粗糙的趼。
是的,我醜,我苦瓜臉,所以我就該幹粗活。
我突然想笑,可是眼裏酸澀得難受。
“你聽懂了沒有?以後記得別讓我女朋友打掃了!”
男生叫囂著,我默默地低下頭,正欲點頭時,一隻手突然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覺下巴一痛,有人將我的頭抬了起來。
“看著,姐姐我比她還醜,要不要我去給你女朋友幹活!”
白芷的話傳了過來,聲音冷冽。
我呆愣地望著站在我身旁的白芷,心裏流過一絲感動。
我怎麽也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還會有人給我解圍,而這個人還是一向冷漠的白芷。
門口的幾個男生見到白芷,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全部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怯弱地喊了一句:“白姐。”
“你女朋友是誰啊!我倒想看看是怎麽一個細皮嫩肉法!”
白芷冷笑道,為首的那個男生開始有些發抖。
下一秒,白芷已經順著別人的目光,走過去將何韻詩揪了起來,二話不說,一個巴掌揮了上去。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白芷,連個巴掌都打得比平常人響。
“我打得這麽用力,也沒見她臉紅起來,這叫細皮嫩肉嗎?臉上塗的東西倒不少,打得我滿手都是粉!”
白芷刻薄地挑眉說道,周圍的同學一陣嬉笑,羞愧的何韻詩當場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
白芷轉過頭來,得意地朝我一笑。
我想我們的關係是從這一刻改變的。
(6)
那件事後,我跟白芷成了朋友。
我們都是被這個世界拒絕的人,在一起時,竟然互相萌生了一種憐惜之情。
因為白芷,找我麻煩的學生越來越少,老師卻對我越來越厭惡。
但是這些,我都不在乎。我隻知道,在跟白芷做朋友的這段時間裏,我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不再隻是一具在黑暗中偷望敕封翊的軀殼。
我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快樂。
晚間的自習課上,教室的門被人一腳踹開,白芷倚靠著門邊,身上的校服很是淩亂。
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她,站在門口的白芷臉色很是蒼白,眉宇間散發著陰寒。
“蘇然,出來一下。”
白芷朝我伸出手說道,語氣有些急躁。
我隱約感覺有些不對,丟下手中的筆,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下,朝教室門口走去。
白芷伸手一把將我拖出了教室,我一時有些錯愕,正想問她發生了什麽事,無意間瞥到白芷的褲襠上沾了一灘血。
白芷將我拉到了女廁所,鬆開了我。接著,她全身無力地栽倒在我的身上,嘴唇緊咬著,有些發白。
我急忙脫下校服係在了白芷的腰上,將她扶穩,緊張地問她:“你是不是‘那個’來了?”
白芷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隻是蹲坐在地上,眼裏暗淡無光。
不知道為何,我覺得此刻的白芷很受傷,很需要安慰。
許久,白芷開了口。
“蘇然,你給我去買包衛生棉吧!”
“嗯,好!”我急急地點頭,轉身就要離開的時候,白芷突然伸手拉住我。
“蘇然!”白芷叫我,聲音很是虛弱,眼裏透著微弱的光,“不要讓人看到。”
我想白芷一定是不想人家看到她這麽萎靡的樣子,當即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下了樓。
如果,我能再停留一會兒,如果我走的時候能回一下頭,我想,我會看到白芷滴落的眼淚。
那本不該屬於白芷的淚。
(7)
香中的高一,八月初就開學了。時隔三個月,現在已經是十二月,寒冬時分了。
夜晚的冷風很是刺骨,我把校服留給了白芷。突然少了件衣服,就算身上穿著棉衣我還是覺得有些冷。
我匆匆地跑下樓,一股腦兒地跑到了小賣部。
我記得店內的一個偏僻的角落裏放著衛生棉。
自習課上來小賣部的學生原本就很少,今天天氣這麽冷,就更沒有人會來了。
小賣部裏除了我和店員沒有其他人,我匆忙地拿了包“蘇菲”,低著頭丟下錢,連找的零錢都沒拿,就急急地將衛生棉塞在棉衣裏,快步走出了小賣部。
上樓梯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呻吟,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望向了樓梯口的角落。
那裏,兩個清晰曖昧的身影交疊在一起,纏綿而又熱烈。
靠在牆上的少年,穿著黑色的小西裝,外麵穿著純白如雪的貂皮背心,華麗又不失溫暖。樓道處昏暗的燈光下,身形瘦弱的他卻帶著些狂野,頭微低著,一手按在牆上,一手挽著長發少女的細腰,唇齒與懷中的人緊緊相纏。
少女穿著豔麗的格子紅裙,細手環住了他的脖子,手指上紅豔的指甲油,太過鮮豔,刺痛了我的眼。
這樣的情景,讓我感覺難堪而又尷尬,可是我忘了回避,眼神緊緊地盯著那個少年。
視線不由得模糊起來,我居高臨下地看著樓下角落裏相擁的兩人,眼前又一次浮現出那個幹淨帥氣,臉上常帶著羞澀的紅暈的男生。
“啊!”女生突然叫了起來,指著我的方向大叫,“阿翊,上麵有人在看!”
敕封翊慢慢地轉過頭來,在他轉身的那一刻,我已然邁開了腳步,逃也似的抱著棉服裏的衛生棉,匆忙地奔上了樓。
時間太緊迫,我來不及撿我散落了一路的眼淚。那些淚水因為寒冷而凝結成冰,是那麽晶瑩透亮。
我靠在牆上劇烈地喘息著,神經緊繃,心跳得好厲害。
耳裏有無數個聲音在喧囂。
“對……對不起,我沒看到你的手在這兒,不小心……碰到了,那個……”
“蘇然,你看你的帽子、手套跟我的圍巾像不像一套的?”
“蘇然,你的嘴是不是塗了唇膏,為什麽這麽紅?”
“敕封翊,我有話要跟你說,你晚上在街心花園等我。”
“姐,我想跟你去學校,我想看看姐喜歡的人是什麽樣的,我要看姐姐幸福的樣子。”
“蘇然,敕封翊是我的,我是不會把他讓給你的!今晚你休想見到他,你死心吧!”
“把她給我攔住,往死裏打!”
“姐……要幸福!”
“沫沫!不要……沫沫你睜開眼……你睜開眼啊!沫沫!你睜開眼才能看到姐姐幸福啊!沫沫!”
(8)
“是蘇然嗎?”
白芷在廁所裏叫我,我猛地驚醒過來,收好自己的思緒,揉著發痛的太陽穴,走了進去,將懷裏的衛生棉遞給了白芷。
白芷的臉色比先前更為蒼白,她從我手中接過衛生棉,手指有些顫抖。
“你在外麵等我吧!”
她說,然後拿著東西轉身走進了一個隔間,關上門。
我站在原地,望著鏡子裏麵色難看的自己,腦海裏又浮現出樓道裏那相擁的身影,手不自覺地攥緊成拳,緊咬住下唇。等我意識過來時,我才發覺嘴唇已被自己咬破了。
我走向了鏡子,打開水龍頭開始洗嘴上的血液,望著鏡中與沫沫相似的臉,我的眼裏汪洋一片。
“姐……要幸福!”
沫沫,你告訴姐,我該怎麽幸福?
嘴上紅色的血液混進水裏,傷口處泛著幾絲細疼。
我望著幹淨的池壁,看著淡紅的**流向出水口,一個卡在出水口的白色物體進入我的眼簾,我小心地將出水口中堵著的東西摳了出來。
望著手中被我攤開的白色紙殼上模糊的字跡時,我感覺整個人被雷劈了一下,瞬間緩不過神來,隻是眼神呆愕地望著白芷所在的方向。
隔間裏麵傳來若有若無的低低的哭聲,我手緊緊地攥著紙殼,說不出話來。
這是避孕藥的盒子。
就在我拿著那個被水浸濕的盒子發愣的時候,白芷的聲音在我的身後幽幽地響起:“蘇然……”
氣若遊絲的聲音讓正在愣怔中的我嚇了一跳,手一抖,攥在手心裏的紙盒再次掉在了洗手池裏。眼看著它又要堵住出水口了,我趕緊去撿它。
白芷走到我身側問道:“你在幹嗎?”
“撿……撿東西,那個藥盒堵住了……”雖然我聽說過高中女生懷孕生子的事情,但是真正看到與之有關的東西,對於從未經曆和接觸過那些事情的我來說還是很恐慌的,於是我趕緊解釋,“那……不是我的,我隻是想撿起來扔掉……”
“我知道不是你的!”不知道為什麽,白芷的語氣聽上去隱含著壓抑的怒氣和痛苦。
她用力地從我的手中搶過那個紙盒,重重地扔進旁邊的垃圾簍,然後對我說道:“走了,蘇然,廁所的味道很好聞嗎?”
白芷突然的怒氣讓我莫名其妙,不過我就當她是生理期心情不好,沒有過多計較了。
原以為這天除了這點兒小插曲,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可是,事實馬上推翻了我的想法。我忘不了這天。因為這天,我再一次真正地與敕封翊見麵了。
(9)
“肖茜!你夠毒啊!看你平時唯唯諾諾的樣子,竟敢把心思動到我身上,你行啊!”
當我聽到風聲趕到操場時,白芷正揪著一個女生的頭發,表情猙獰地說道。
旁邊圍著一大群流裏流氣的少男少女,白芷手中那個叫肖茜的女生早已被打得鼻青臉腫,衣服破爛,露出青紫的傷痕。
“你就算打死我也沒用,你白芷還不是栽到我手裏了?你要是早知道那事會讓你瘋狂,你還會讓人這麽對我妹嗎?你知道我妹現在被你害成什麽樣嗎?她不過是不小心撞到你,不就是沒道歉嗎?你有必要那麽毀她嗎?你有本事今天就打死我,我死了能讓你坐牢那也值了,不然我活著一天,你就別想好過!”肖茜歇斯底裏地朝白芷罵著。
周圍所有的人都自覺地堵上耳朵,不該聽的他們不會聽。
我不知道剛剛還虛弱無比的白芷,此刻為什麽還能如此生龍活虎地去教訓別人?
那個被打的女生讓白芷很生氣。雖然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麽事,惹得白芷這麽狠地去打她,可是,不管她犯了什麽事,打成這樣也夠了吧?
這樣想著,我準備走上前去拉白芷。
要是當時我知道那女生對白芷做了什麽,我想我一定不會去阻止的。
白芷的腳不停地往肖茜的身上踢著,鮮豔的血從肖茜的嘴角流下,像極了她手上的紅色指甲油。
我猛然間愣住,驚愕地望著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女生。
一樣黑亮如緞的長發,一樣白皙嬌小的臉,一樣性感的紅唇,一樣妖豔的指甲油……
她是那個跟敕封翊接吻的女生。
原來她叫肖茜。
我停下了原本要衝上去的腳步,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白芷的拳腳不停地落在肖茜的身上,我眼睜睜地看著肖茜破爛的白色羽絨服上沾滿了她的血。望著那張沾著鮮血的臉,我想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沫沫。
我的沫沫,曾像她一樣那般無助,躺在血泊裏,手舉著卻沒人去救她。
那一刻,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邁著腳步要衝過去,卻被人搶先一步。
“夠了沒有!”
白芷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攥住,冷冽的吼聲傳來。
我望著那張熟悉而又清冷的臉,神經驟然緊繃了起來,連呼吸都變得好急促。
“你是哪裏滾來的臭小子,知道阻礙我的後果嗎?”
白芷驚愣了一會兒,馬上回過神來,一邊聲音狠厲地吼著,一邊掙紮著要從男生的手裏抽出自己的手。
“無論她對你做了什麽事,你把她打成這樣已經夠了。我要把她帶走,你如果還有不滿,來找我好了。敕封翊,我叫敕封翊!”敕封翊緊抓著白芷的手麵色凜然地說道。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敕封翊發火的樣子,記憶中,他的臉上永遠掛著好看的笑容,眼神溫柔似水。
我想那個叫肖茜的女生對他一定很重要,所以他才會這麽一反常態。
是的,能不重要嗎?
他們是能互相親吻的關係。
我感覺萬箭穿心般的難受,眼前全是一張張沾滿鮮血的臉。
沫沫的,我的……
我默然地轉身離開,卻還在不由自主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你是她的男朋友?”白芷問。
“不是,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敕封翊淡漠地回答道,身後傳來一陣窸窣聲,我想他是在伸手扶肖茜。
“沒任何關係,你會為她出頭?你當我白芷是傻子啊!看你挺眼生的,是高一的吧!看來肖茜這臉還是為她爭了一些光,連這麽帥的帥哥都追到了。”白芷的話處處透露著譏諷。
“敕封翊,記著我叫敕封翊,香中誰都知道敕封翊從不屑被女人追。別老用高一輩的姿態說話。我認識你,白芷,被留級到高一的不良少女,別忘了,你跟我現在是同級。”敕封翊冷然地說道。
許久,我也沒聽到白芷的回答。
我想她是震撼到了,是的,至今沒有人敢跟她這麽說話。
我邊走著邊顫抖地摸著額頭上的疤,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苦笑。
以前的敕封翊,連不小心碰到女生的手都會臉紅,現在的敕封翊卻可以跟人在昏暗的樓梯口明目張膽地接吻。
以前的敕封翊,不屑被人家追也不喜去追人,現在的他卻很少拒絕送上門來的女生。
以前的敕封翊,保護一個女生隻會用身體幫她擋拳腳,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如此霸道地宣告:“敕封翊,我叫敕封翊,有什麽不滿來找我。”
以前的敕封翊……
“是蘇然嗎?”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清澈的嗓音傳來,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地掉了下來。
以前的敕封翊,不會叫“是蘇然嗎”,他隻會偷偷地跑上前來,拍我的腦袋,笑著罵我:“笨蛋,走路還走神!”
我拚命地往前奔跑,沒有回頭。
以前的敕封翊不會不認識蘇然,同樣,以前的蘇然也不會在敕封翊的麵前哭。
原來,他的每一個改變,都能輕易地讓我落淚。
此刻的我,眼淚早就像潮水般洶湧著,原諒我,任由悲傷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