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應該說出口的話
不,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驚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乞求地看著南時雨。
我隻是不希望你離開我,不希望我們之間重新回到那種遠隔千裏的狀態。
我,我隻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永遠過著這樣的日子。
然而不管有多少話盤旋在心頭,我都沒有勇氣把真實的想法當著南時雨的麵說出來。
南時雨連看都沒有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丘樂比麵前,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解藥瓶。
丘樂比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隻是呆呆地看著南時雨。
“時雨,不要!”
我剛呼喚出聲,南時雨已經拔下瓶口的塞子,仰頭將整瓶解藥囫圇吞了下去。
他的眉頭緊緊地皺著,讓我難過極了。
南時雨喝完解藥後,用袖子擦了擦嘴,筆直地走到了我麵前。
他臉色蒼白,瞳孔中卻散發出如火般熱烈的光芒,仿佛他的身體裏正在噴發某種情緒。
我咬著牙,連哭都沒法哭出來。
南時雨聲音顫抖地開口:“桃子,我知道這段日子,我給你和安叔叔添了許多麻煩,現在問題已經解決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為之前帶給你的所有麻煩道歉,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補償你的。而你也可以放心,我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糾纏你,我會遠遠地離開你,讓你過你希望擁有的平靜生活。”
他朝我點了點頭,悲傷的目光像是劍一般插進了我的心裏。
“代我……向安叔叔問好。”
南時雨說完這句話,就摘下了一直穿在身上的圍裙,將它塞到了我的手裏,然後連看都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大步走進了雨裏。
雷聲轟鳴,天空落下瓢潑大雨。我卻渾然不覺,呆呆走入暴雨中,向前伸出右手。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有意那樣說的!南時雨,不是那樣的……真的……”
我對著雨幕大喊了起來,可是風雨聲很快就吞沒了我的聲音。
“桃子,你別這樣!”丘樂比從後麵緊緊抱住了我。
“你還有我啊……”丘樂比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你這樣,會讓我後悔自己把解藥帶回來……”
“不,不是你的錯。”我沙啞地說。
不是丘樂比的錯,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
我病了,感冒加發燒。
雖然當丘樂比把我從滂沱大雨中死命拖回來時,我隻是有點發抖,但當丘樂比把我送回家裏時,我已經開始發燒了。
“不要,不要……”
半夢半醒中,我好像依然站在雨裏,不停地左右搖晃著腦袋。
“桃子,怎麽了,很難受嗎?想喝水嗎?”
是誰在焦急地對我說話?
是南時雨嗎?
“不要……不要離開我……”
我低低地啜泣起來。
“不要離開我……我一直都喜歡著你……所以……請不要離開我……”
巨大的眩暈感讓我連眼前的人都無法看清,隻模糊地感覺,那一定是受到感動而回心轉意的南時雨。
我猛地拉住了他的手。
他開口了,聲音顯得無比艱澀:“所以,你喜歡的人,是南時雨?”
“是的,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嗚嗚嗚……”
“可是,你不是說,你隻是想要懲罰他嗎?”
“不,不是的……”我大聲地抽泣起來,“我隻是好害怕……沒有了魔法……你又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貴公子……而我隻是豬排店的豬排妹……如果你真的吃了解藥……一定會離開吧……我不想那樣,我真的不想……”
“原來是這樣……”
那個聲音漸漸地模糊了,我也漸漸地陷入了混沌之中。
我的身體一直很好,從來沒有生過大病,但這場病來勢洶洶,我在**整整躺了一個星期。
丘樂比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我。
而南時雨離開“安記”後,再也沒有在我的眼前出現過。這讓我在黯然神傷的同時,也莫名鬆了口氣。
很多時候,我都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幾次想給南時雨打電話,卻總是在糾結半天後放棄。
殊不知這樣苦苦思念另一個人的我,同樣也落入了一個飽嚐單戀之苦的笨蛋天使眼裏。
盡管隻過了一個星期,但再一次踏入山奈學院時,我明顯覺得有什麽東西完全不同了。
昨天晚上,我還習慣性地做了兩份豬排飯,但做完之後,我才想起那個可笑的魔法早已解除了。
那個人現在應該已經恢複了校園“男神”的模樣,再也沒有必要和我這種毫不起眼的女生一起吃普通的豬排飯了。
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難受不已。
在這樣惡劣的情緒中,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當我走入校園時,其他女生或鄙視、或好奇、或驚訝地看著我。
我無精打采地走到自己的課桌前,發現上麵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灰。
“你有紙巾嗎?”
我想向同桌借張紙巾擦拭桌子,可是,以前總是第一時間跑來對我宣傳校園最新八卦的同桌,此時好像完全沒有看到我似的,馬上離開座位跑去和後排女生竊竊私語起來。
這是怎麽了?
我哪裏得罪她了嗎?
我一頭霧水地看了她半天,但是大病以後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完全沒有心思去思考這些。
我隨便用手抹了抹桌麵,頹然坐下了,然後翻開課本看起來。然而,我的眼睛雖然看著課本,注意力卻怎麽都集中不起來。
事實上,我最想做的是跑到樓下南時雨所在的5班看看南時雨的現狀,並向他解釋那天我之所以會說出那些話的原因。
如果可能,我還想告訴他,我喜歡他……
然而南時雨那天哀傷的表情瞬間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魔法既然已經解除,我就沒有任何理由再和他產生任何聯係了吧。說不定他也想借此機會和我劃清界限呢?
這樣想著,我不禁又踟躕起來。
“好可惜哦,以後都沒有機會看到南大人了呢。”
“都怪那隻醜小鴨!恨死她了!”
“南大人的爸爸媽媽也真是夠狠心的,讓南大人直接去歐洲念書。不過南大人這麽優雅,在那裏也會很受歡迎的!”
……
就在這個時候,女生們的閑聊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呆呆地聽著她們的話,過了好久好久,才消化了其中的信息。
去歐洲?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再也見不到南時雨了?
我慢慢地轉過身去,望著後麵紮著馬尾辮的眼鏡妹:“你,你說什麽……”
我的同桌翻了一個白眼:“你居然不知道?南時雨因為之前太過叛逆,引起他老爸,也就是我們山奈學院董事長的強烈不滿,所以要被強製送到歐洲的一所學校去上學呢。”
“什麽!”
手中的課本一下子掉到課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我卻全然不顧。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眼睛妹和我的同桌對視一眼,表情古怪地說道:“上周五集會的時候,他還特意向全校辭行。好像是今天下午的飛機吧。不過據說上午就從家裏出發直接去了機場。你知道的嘛,山奈小鎮這邊沒有機場。”
“怎麽會這樣?”
我一下子慌了神。
我看了看手表,八點十分,快到上課時間了。
心裏的痛楚讓我做出了本能的選擇,在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拎起書包,朝門口奔去。
眼鏡妹在我跑出教室的瞬間追出來叫道:“喂,已經上課了!”
然而,我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急急地向樓下跑去。
我快速跑到校門口停放自行車的地方,這才想起因為身體虛弱,我今天壓根就沒有騎車來上學,是爸爸用車送我過來的。
可惡。
我跺了一下腳,內心煩躁不已。
借自行車……
想了想之前那些女生對我的敵視態度,我忍不住歎氣。
估計也不會有人肯借我自行車吧……
我開始翻書包的側袋,看有沒有足夠的錢打的。
就在我糾結不已的時候,丘樂比遠遠喊著我的名字揮著手朝我跑過來。
“丘樂比,你怎麽在這裏?你帶錢了沒有?我,我有事情要打的。”
眼下我最不想看到的大概就是丘樂比了。生病的這一個星期,爸爸因為要照顧店裏的生意,是丘樂比細致體貼地照料虛弱的我。而在這期間,有些東西也漸漸浮出水麵。
丘樂比大概是喜歡我的吧。
這讓我在受寵若驚的同時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虛與慚愧。我很珍惜我和丘樂比之間的友誼,我不想它發生改變。
“我聽說南時雨今天要出國呢,剛想跑來告訴你就看到你衝下樓……”丘樂比看著六神無主的我,眼裏浮現出一抹憐惜。
“我已經知道了,所以我想去他家見他最後一麵……你到底帶錢了沒有?”
“我也沒帶錢……”丘樂比看著我,馬上掏出口袋裏的自行車鑰匙,獻寶似的在我麵前晃了晃,“可是我有自行車哦!”
我驚喜地抬頭盯著丘樂比:“快載……”我想問他可不可以載我去見南時雨,可是,剛張開嘴,我的請求就卡在了喉嚨裏。
我這樣做,是不是對他太不公平了?之前不知道的時候還好,現在我已經知道他喜歡我了,我卻還這樣要求他……
“好了好了,不要廢話了,我們趕時間!”
我還在猶豫,丘樂比已經裝作毫不在意地跨上了自己的自行車,然後用力拍了拍前麵的橫杠:“抱歉啦,桃子,我的車沒有車後座,隻能委屈你坐在這裏了!”
我立即上了車。
很快,我們兩個就來到了南家大宅的鐵門外。
再次麵對南宅的對講機攝像頭,我感到非常心虛,我沒法忘記上一次自己從這裏跨出去時受到的侮辱。
然而南時雨就要出國了,我可能這輩子都沒法再見到他了。這種害怕壓倒性地戰勝了心中其他顧慮,我毫不猶豫地再次按下對講機按鈕,心中暗暗祈禱是南時雨來接電話。
“嘟——”
刺耳的鈴聲不停地回響,可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回答我。
怎麽辦?
難道南時雨已經走了?
我焦慮得簡直想要撞牆。
正在這時,我的視野裏出現了一輛熟悉的黑色加長奔馳——與南時雨每天去山奈學院時坐的車一模一樣,我忽然間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我猛然衝到道路中央張開了雙臂。
那輛車在我麵前停了下來。
南時雨走了下來。
他穿著深灰色羊絨大衣,係著羊絨格子圍巾,頭發幹幹淨淨的,向後梳起,麵無表情。
當初那個穿著紅色圍裙,頭發垂落到耳邊,露出明朗笑容的少年已然完全不見了。
“南時雨!”我在來的路上無數次幻想過,兩個人見麵時應該是怎樣的場景。
我想衝到他麵前,抓著他的雙肩問他是不是又受苦了,想摸摸他蒼白的臉頰,想揪揪他的耳朵……
然而眼前散發出“生人勿近”氣息的少年,讓我的腳像被釘在了地麵上一樣,一步都無法往前走。
“南時雨……”
我試著喊了一聲,他卻好像躲避垃圾一樣立馬向後退了一步。
副駕駛位上很快便下來了一個衣著筆挺的老者,我記得,他是南家的管家。
“少爺,怎麽了?需要我找人把他們趕走嗎?”
南時雨冷酷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管家狐疑地上了車,馬上拿起了手機,看起來正向某人匯報什麽。
“你來做什麽?”南時雨似乎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眼睛盯著遠處,淡漠地問道。
“我,我聽說你今天要出國……”
我被這樣拒人千裏之外的南時雨刺傷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突然怎麽都說不出來了。
南時雨挑了挑眉:“然後呢?”
南時雨眼中某種軟化下來的情緒鼓勵了我:“我想向你道歉。那天那樣說……”
我偷偷瞟了一眼南時雨,發現他好像正很有深意地凝視著自己,我無法抑製地臉紅了,慢慢地低下頭去,聲音也變小了:“……那天會那樣說,還有不想把解藥給你……隻是我的私心使然。我,我……我不想離開你,我知道你會待在我身邊完全是因為魔法的緣故——你必須吃我做的豬排飯……留在我身邊絕非你的本意。
“你本來就是山奈學院的王子,而我,是山奈學院灰撲撲的醜小鴨。你本來可以享受最好的生活……是我把你從王位上拉下來,讓你變成豬排店的夥計,讓你過著辛苦的生活。但即便這樣,我還是想天天看到你,天天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這樣的自己很自私……我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但我沒有辦法克製住自己……我喜歡你……”
我連頭都不敢抬,一口氣把話說完。好在這些話不知道已經在我腦海裏轉了多少遍,還算能讓人聽明白。
我滿懷期待地看向南時雨。
可是,他依然保持著冷峻的神情。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你說完了?”南時雨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輕飄飄地問道。
“嗯……你,你不相信我?”心裏某種很可怕的情緒幾乎要溢出來,我突然恐懼不已。
“我相信。你滿意了嗎?那麻煩你讓讓可以嗎?我趕時間。”南時雨毫不動容,隻是厭煩地看了一眼自己限量版的白金腕表,隨即拉開車門回到了車上,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我踉蹌地往旁邊走了一步,幾乎就要倒在地上。
丘樂比趕緊往前一步,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車子啟動了,它載著南時雨離開,就像是要帶著他進入到一個我完全觸摸不到的世界裏去一樣。
我突然拔腿朝那輛車追了過去。
我淒厲地叫了起來:“南時雨!我喜歡你啊!南時雨,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求求你留下來!我不想和你分開,我想一直待在你身邊!”
然而車裏的那個人,我最喜歡的那個人,完全沒有因為我的話回頭。
車朝前疾馳而去,我很快就追不上了。
腿一軟,我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想站起來繼續追,卻感覺精疲力竭。
我哭了。
晶瑩的淚水落在灰黑色的柏油路上,留下醜陋的印記。
“桃子,我就不行嗎?”丘樂比壓抑而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低著頭,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啊,桃子。我比南時雨那個渾蛋更早認識你,我希望帶給你快樂,也希望你能夠幸福。”丘樂比蹲下來,用額頭抵著我的額頭。
因為這樣,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那個自私自利、自以為是的渾蛋,根本不配得到桃子這麽好的女生的喜歡!”丘樂比用雙手抓住我的肩膀,用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哀傷眼神望著失魂落魄的我,“讓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好不好,桃子……”
“抱歉,丘樂比……不是那個家夥就不行……”我已經停止的眼淚又一次湧了出來,“抱歉,丘樂比……抱歉……”
丘樂比偏過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感覺肩膀迅速變得濕潤。
“抱歉……抱歉……”
我一邊道歉,一邊抱住了丘樂比。
丘樂比,你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種時候能聽到你的這些話,對我而言是多麽重要。
但是我不能利用你的溫柔來給自己療傷。
我謝絕了丘樂比送我回家的好意,慢慢地步行回家。
天空中又飄起了雨。
我緩緩地邁著步子,膝蓋在流血,然而我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迷茫、失落、傷感……這些情緒就像是發酵了一樣,填滿了我的整個身體。
我隻是下意識地沿著回家的路,機械地走著。
商業街還沒有開放,加上下著雨,路上幾乎沒有行人。當我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停在那家外牆裝飾了很多玻璃的首飾店前。
玻璃映出了我的臉,寂寥、憔悴、瘦削、蒼白。早上出門時打理好的棕色發辮再一次亂了,因為重病,發絲顯得枯黃。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多月前,我和南時雨剛剛從南家被趕出來時經過的地方。那個時候,那個虛弱得連路都走不動的家夥隻能扭扭捏捏地靠在我的身上,明明傷心至極,還不改本性,擔心著自己的形象。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他跟我是完全不同的。
一想到那個無情的家夥,我的視線就完全模糊了。玻璃上的身影好像被溪水浸潤了一般,慢慢變得朦朧起來。而我以為早已流幹的淚水,此刻又洶湧而下。我連忙擦了擦眼淚,繼續往前走去。
街上的景物早已失去了顏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電線杆、灰色的柏油路……
雨又漸漸大了起來,但我完全沒有把書包裏的雨傘拿出來的打算。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唯有在冰冷雨點的撫摸下,才有片刻的清醒。
我對自己是如何到家的已完全沒有印象了。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進大門時把爸爸嚇了一大跳。
爸爸怕我高燒複發,硬是塞給我一堆藥。我也不辯解,一口吞下藥後把窗簾一拉倒頭就睡。
人在受到重大打擊的時候,大概都會回歸最原始的自我修複狀態。整整兩天,我除了起來上洗手間或是吃點爸爸放在床頭櫃上的點心外,一直沉睡著。
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把痛苦的內在和外在的軀殼分割開來;仿佛隻有這樣,我才能忘記這個世界上一切讓人煩惱的事情。
第三天,我終於下床了。
然而,我不再踏進廚房。即便在爸爸因為店裏很忙無法趕回來照顧我時,我也寧可餓著肚子都不願進為南時雨做了那麽多次豬排飯的地方。
曾經最熟悉的廚具、食材、調料,現在都成了那個人已經離開的證明。僅僅是看到它們,我的心裏就會湧起不斷蔓延的痛。
我想念南時雨,想得發瘋。
他盛氣淩人地站在我麵前炫耀的樣子,他打完架滿臉傷痕地過來邀功的樣子,他失魂落魄地握著我的手傾吐苦悶的樣子,他因為炸壞豬排而吐著舌頭向我傻笑的樣子……
南時雨,你為什麽這麽無情……
我再也按捺不住,用雙手捂住臉,又抽泣起來。
我這種自傷自憐的狀態是在第四天被打破的。
我的身體雖然已經好了,人卻一直懶洋洋的,完全提不起勁去上學。
幸好爸爸擔心我會再生重病,替我向學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於是我白天在家昏睡,晚上則開著電視或者攤著本書發呆。
丘樂比每天放學後都會把當天的筆記帶來給我。
可是,他每次想留下來陪我度過這傷心的時間時,都被我禮貌地拒絕了。
漸漸地,丘樂比也不再堅持,隻是盡可能把學校當天發生的趣事講給我聽。
第四天的傍晚,我照例趴在餐桌上發呆。
隔壁鄰居家的喬治突然汪汪地大叫起來,然後是汽車駛過窨井蓋發出的哢嗒響聲,接著是門鈴響起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聽到喬治這樣叫喚還是南時雨第一次來到我家的時候。
雖然理智告訴我,南時雨此刻應該在國外的學校裏上課,但我還是用盡全力快速朝大門口奔去。
有可能是他嗎?那個讓我朝思暮想的笨蛋?
然而我滿懷希望地打開門之後,卻看到了與自己希翼的完全相反的人。
站在門口的是“裝腔作勢三人組”——南時雨的父母和可麗兒。
南時雨的母親穿著華麗的衣服,隻是妝容要粗糙得多,與她上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有天壤之別;南天山一如既往的嚴酷冷漠,但我可以從他的眼睛裏讀出某種無聲的焦慮;可麗兒化著濃妝,雙手規矩地垂落兩側,恭敬地站在南時雨父母身後。三個人的周圍還站了一圈身穿黑色西裝、戴著墨鏡的保鏢。
出乎我意料的是,南媽媽完全沒有上次的咄咄逼人,她無力地挽著南天山的胳膊,臉蒼白得讓人心驚:“請你不要再糾纏我們時雨了,好嗎……”
說完這句話,她好像再也無法支撐一般靠在丈夫懷中,仿佛連再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南天山一邊小心地扶著夫人,一邊嚴肅地望著我:“安同學,我們並不是不開明的家長,隻是你們年紀太小,兩家的家境也相差太遠。我們願意給你適當補償,隻要你提出來,我們都可以滿足。”
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支票,在最上麵一頁簽了名之後便撕下來遞給我。
我沒有接。
他苦笑一聲,硬是把支票塞進了我的上衣口袋中:“這是我的私人支票,你想要多少錢就在上麵寫多少,去任何一家銀行都可以預約之後提取現金。隻要你離開南時雨,你的下半輩子就完全有了保障。”
我好像被蜜蜂蜇了一樣跳起來。我下意識地抽出支票,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甩還給了他。
什麽放手?什麽補償?什麽糾纏?南時雨明明已經走了,不是嗎?
“南時雨不是已經去歐洲讀書了嗎?”我望望南天山,再望望南媽媽,一時間有點茫然。
“你……”
南媽媽看起來真的急火攻心,她大叫一聲便癱軟在丈夫身上,捂著臉啜泣起來。
這個時候可麗兒開口了:“安桃子,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那天明明是你裝可憐跑去攔南時雨的車,還假心假意地對他表白。車都已經離開主廣場了,南時雨居然在時速八十千米的情況下從車裏跳下來。還好旁邊是草坪,否則他就沒命了!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跟他說的那些話,他居然信以為真,連歐洲都不去了,到現在還沒回家,也沒有向家裏傳達任何消息。而你現在居然還敢當著伯父伯母的麵撒謊?你知不知道他們這兩天有多擔心!本來你稍微有點尊嚴的話,也應該主動離開南時雨。哪知你居然這麽不要臉,一天到晚躲在家裏不說,居然還想在大家麵前裝蒜?”說到憤恨處,可麗兒用力打了我一巴掌。
我的腦袋本來昏昏沉沉的,生生受了一巴掌頭腦反而清醒起來,胸腔中驀然湧起一股真實感。可麗兒的話我隻聽進去一半,但也了解到那天南時雨並沒有狠心拋下我遠走異國,而是留在了小鎮上。
“他,他居然沒有去歐洲?他,他……”
巨大的喜悅如除夕夜的煙火一般在心頭綻放。
然而恐懼馬上又重回我的心裏,南時雨那天就下了車,可他沒有回家也沒有來找我,他到底去了哪裏?
我稍稍定下心神,焦急地撥開麵前的可麗兒,直接走到南媽媽麵前:“伯母,我向您發誓,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南時雨。我也非常渴望能見到他,如果你們說的是真的,如果他此刻真的還在山奈小鎮,我無論如何都會把他找出來。”
南天山和夫人對望一眼,眉頭緊皺。
“你,你說的是真的?他,他真的沒有來找你?”
如果說剛才南媽媽還是有點憔悴的話,現在她整個人就像是連靈魂都飛走了一樣,她顫抖地再三詢問著我。
我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他,他真的沒有來找我……我,我一直都以為他已經走了,所以,我這幾天一直在家……”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在我的再三解釋下,他們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事情不像他們想的那樣,南時雨根本就沒有在我這裏。
他,失蹤了。
這個可怕的事實讓他們根本沒有心思來糾纏我,直接拉著可麗兒急急忙忙地走了。南天山甚至破天荒地在我肩膀上安慰性地拍了拍。倒是我依然呆站在大門旁,思考著剛剛的談話內容。
那天所有的場景都回到了我的腦海裏。
我到達南宅後,當街攔住了南時雨的車。南時雨下車,我向他解釋、表白。南時雨沒有理我,依然絕塵而去。我追著車跑,車並沒有停下來。然後,丘樂比為了安慰我,向我表白。然後……然後按照可麗兒的說法,南時雨應該在不遠的地方就下了車,跑回來想和我說點什麽……
等等,那個時候丘樂比正向我表白……
我拒絕了丘樂比,但為了安慰他,我擁抱了他……
難道南時雨看到了那一幕?
我的身體晃了晃,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果是這樣,那誤會豈不是太大了?
我顫抖地抓住了門框,咬著牙,拚命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憑南時雨那點毫不寬廣的胸襟,會傷心到玩失蹤也是非常可能的。
隻是那個白癡現在身無分文,離家出走,又沒有什麽很好的朋友可以投靠,他到底躲到哪裏去了呢?
接下來的兩天,我隻做了一件事——騎著自己的破自行車進行全鎮搜索。
我回憶著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去有兩個人共同回憶的所有場所尋找。
我跑去那個家夥最喜歡逛的高級成衣店。從意大利進口的新款皮衣到了。但是他不在。
我跑去那個家夥曾經厚著臉皮帶我去過的可愛雜貨鋪。我說他真是娘娘腔,他笑著打了我一下。但是他不在。
我跑去專門負責“安記”蔬菜供應的蔬果攤。他有的時候會騎著店裏和他氣質完全不符的三輪車來拉貨,老奶奶會額外送給他一點水果。但是他不在。
我跑去兩個人送過外賣的跆拳道館。與南時雨起過衝突的男生穿著一件很難看的大紅中山裝跑來開門。但是他不在。
我跑去那個家夥曾經提起過的山奈圖書館頂樓。透過橢圓形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全鎮風景,他一直很想和我來這裏一次。但是他不在。
我甚至去了他曾經提過一次的甜點店,去了男孩子都會去但南時雨始終不肯踏入的遊戲廳,去了賣雜誌的書報亭……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好像能感受到南時雨的氣息,仿佛他隻是為了捉弄我而提前幾秒鍾離開了而已。
然而我找遍了整個山奈小鎮,南時雨卻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眼前。
窮盡所有線索也沒有任何結果的我,甚至跑去南家大宅找南時雨的父母詢問南時雨可能躲藏的地址。
我哭著對南媽媽說,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南時雨為止,不知道為什麽,連一向冷漠心狠的南媽媽,這次也抱了抱我。
“江畔的半島茶餐廳,他很喜歡那裏的藍莓派。體育館的擊劍俱樂部,他時不時會去參加競賽……”
我一邊回想著南媽媽剛剛的話,一邊拾級而下。
我向自己保證,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那個白癡,然後狠狠揍他一頓!
奇怪的是下定決心後,內心依然很焦躁,但同時又湧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安定感。
因為分神,我沒太注意看路。
在念到第六條南時雨可能會出現在廣場旁的“蘋果”旗艦店時,我猛然撞到了一個人。
“抱歉……西澤爾同學?”
被撞的那個人麵無表情,鼻梁上架著的銀邊眼鏡更讓他看起來深不可測——不是山奈學院的學生會主席西澤爾又是誰?
西澤爾的表情很奇怪,他皺著眉頭,有些困惑地看著我:“你為什麽要做這麽麻煩的事情?”
“什麽?”我不解其意。
“找南時雨啊。反正他的父母會找他,你這是何苦?”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啊,那個家夥每次都這麽任性……”
我雖然抱怨著南時雨,語氣卻是甜蜜的:“但是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我知道那個家夥在內心深處一定也是期望著我能找到他的!他這麽愛麵子,一定是覺得主動來找我有失他的少爺身份吧!”
麵對好幾次幫了我的西澤爾,我盡量以禮相待,甚至開了個不是很恰當的玩笑。
說完,我試著露出一個笑臉,可惜我的麵部肌肉現在無比僵硬,我想,我的笑容恐怕比哭還難看吧。
最後,我點了一下頭,想繞過西澤爾離開。
然而西澤爾有意無意地攔住了我。
他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像評估某種東西一樣冷酷地打量著我。末了,他突然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那個黑頭發的家夥呢?就是總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個15班的男生,你喜歡他嗎?”
我覺得自己的臉紅了:“那家夥是我的死黨,就好像弟弟一樣,不能扔下不管的。而南時雨那個家夥……那個家夥……”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可是西澤爾居然很不給麵子地笑了起來。
“去城南水廠的水塔吧。隻要你爬到最高的水塔上麵大喊三聲‘對不起’,他大概就會原諒你了。”
“那個家夥怎麽可能去那種地方……”我下意識地想反駁。
那個講究少爺排場又熱愛享受的家夥,怎麽可能跑到那麽偏僻的地方去?
然而當我望向西澤爾想努力隱藏笑意的清澈雙眸時,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奇妙的感覺——眼前這個人真的知道南時雨在哪裏。
“那好,我現在就去。”我覺得自己還從來沒有如此雀躍過。
“可是你有恐高症吧。”西澤爾用手摸了摸樓梯扶手,好像在確認是不是有灰塵一樣,臉上又流露出奇怪的神情。
“你怎麽知道?不過這個不重要。我想向那個家夥道歉,然後狠狠揍他一頓的心情可比恐高症堅定多了!總之我一定會爬上去的。叫那個家夥好好等著吧!”
我說完這句話,心裏湧起一股莫大的安慰,心裏直覺這些天東奔西走終於要有結果了,不禁露出一個由衷的甜美微笑。
我又繞開西澤爾向大門奔去。
這一次,西澤爾沒有阻攔我。
天空已經不是前幾天灰蒙蒙的樣子,太陽在雲層後努力探出頭來。
“呼哧呼哧。”
那個小心眼的渾蛋!
“呼哧呼哧。”
那個愛吃醋的白癡!
我一邊氣喘籲籲地往上爬,一邊咒罵著南時雨。
城南水廠在山奈小鎮已經存在二十年以上了。和其他地方頗具現代化的格局不同,這裏就好像擱淺在不知名海灘邊的棄船,龐大而陳舊,**漾著一股舊日情懷。
我此刻正徒手攀爬其中最大的一座水塔。我既不敢向上看,更不敢向下張望,因為,我此刻離地麵已經有十幾層樓那麽高了。我隻能眼觀鼻,鼻觀心,小心地看著麵前的扶梯。
好像有神靈指示一般,我鬼使神差般朝最上麵看了一眼。
一張俊美的臉布滿擔心,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那個白癡!他果然知道我恐高的事情!這麽小心眼!這麽錙銖必較!待會兒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頓才能解氣!
我抬起頭,與他對視。
明明心裏超級生氣,也打定主意待會兒要揍他一頓,然而奇怪的是,隻是看到他,我的眼睛又濕潤了。
隻是這一次,不再是因為傷心難過,而是因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