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新的選擇,新的開始
沙發上是新買的抱枕,棉麻的質地,最適合炎熱的夏天,鋪著藍色條紋桌布的玻璃小圓桌上擱著兩杯喝了一半的藍山咖啡。我窩在喜歡的抱枕中間,膝蓋上放著一本最新的音樂雜誌。隔著一張茶幾,我心愛的男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皺著眉頭一臉認真地坐在駝色的地毯上,在一本厚厚的十六開筆記本上刷刷地塗著簡譜。
這是我的新生活,就像一個夢,美好得太過突然,太過虛幻。
“溪原,你有多久沒去工作室了?”我伸長腿,踹了踹他的背。
“嗯……三四天了吧。”
“不擔心嗎?演唱會的事情……”
“當然擔心了。”
“是嗎?可是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你在擔心呢!”他回答的口吻是如此輕鬆,以至於我完全無法想象他在擔心。
“被你看穿了,好吧!”溪原捉住我的腳踝,把我從沙發上拖了下來。
“呀!”我驚叫一聲,滾到了軟軟的地毯上,他的臉在我的視野上方迅速放大,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則在迅速縮小。
“你說,我怎麽舍得放棄和你在愛的小屋裏纏綿的時間,到那個陰暗的工作室裏去呢?”溪原說著,目光在我臉上流連,接著伸手撥開我的劉海。
“這麽肉麻的話不像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不過,效果還不錯!”我環住他的脖子,在他剛剛剃過胡子的光滑下巴上啄了一下。
“啊!你的吻突然賦予了我一個很好的靈感!”溪原說著,迅速地爬了起來,重新回到他的筆記本旁邊去,甚至連一個回應的吻也沒有。
“那麽你是不是應該給點兒什麽回報呢?”我湊到他跟前,無辜地眨眨眼。
溪原把視線從樂譜移到我臉上,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深情款款地看著我,湊近,再湊近,然後說:“等會兒下樓給你買五個雞腿。”
我笑了起來,掐住他的脖子,隨後我們在地毯上嬉鬧成一團。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把兩個人從胡鬧中驚醒,我接起手機,電話裏是一個陌生卻很悅耳的女聲。
“你好,我是美娜,請問是芊芊嗎?”
“是,我就是!美娜老師!”我心裏一喜,手機那頭的這個美娜,來頭可是不小,她是靈的朋友,也就是天樂公司的負責人,沒想到她居然會親自給我打電話,頓時,我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
對方似乎被我的熱情嚇到了,頓了頓,才又說:“我看了你的簡曆,你是生命科學學院的學生?這個學校很不錯啊!你真的要放棄考研嗎?不打算再仔細想想嗎?”
“我想過了,其實在認識櫻的時候,我就已經厭倦了這個專業,一直想擺脫這樣的狀態,隻是沒有機會。後來我遇到了溪原,是他推動著我,勇敢地正視內心的需求,明白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為了這個理想,我已經和媽媽鬧翻了,不過現在和溪原在一起,時間也很充裕……”所以,我有充分的準備,可以接受一切工作。
電話那頭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沉默了幾秒,把我的一顆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接著美娜說:“你的做法確實很衝動……不過我喜歡!曾經在十年前,也有這麽一個小姑娘,喜歡唱歌喜歡得不得了。那年大四,她和男朋友坐了兩天的火車,就為了去北京看一場喜歡的外國樂隊的演唱會。看完之後,她卻留在了那裏,她的媽媽氣壞了,說一個女孩子不讀書,在酒吧當歌手,像什麽樣子。”
“後來,後來她成功了嗎?”
“三年之後,她回來了,帶著自己的專輯,在自己出生的城市辦了小型的簽售會,她的媽媽把那張海報框了起來,放在了客廳裏。”
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美娜老師說的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她從容的聲音裏,有一種淡淡的感傷,仿佛是在緬懷過去的青春。我聽櫻說過,她在開公司之前,也曾是一個歌手,後來才轉戰幕後。
“好棒!她真的做到了,看起來簡直就是個幸運兒。這三年的努力,背後其實經曆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艱辛吧?”
美娜輕輕地笑了笑,說:“其實說起來,她確實是個幸運兒!幸運兒們總有幾個驚人的共同點,她們都遇到了那個改變她一生,推動她向前走的人,也抓住了機遇,更重要的是,她們都有很好的天賦和可塑性。芊芊,我想見見你,下午三點有時間嗎?”
這是麵試通知!
沒想到這麽快就能見到美娜老師!我連忙激動地回答:“可以可以!當然有時間了!”
確認了麵試事宜,我掛掉電話,像是被金子砸中了腦袋,我被一陣狂喜包圍,衝進更衣室裏。
“怎麽辦?溪原!你說去大公司麵試穿什麽衣服好呢?我沒帶什麽像樣的衣服來啊!”我對著客廳裏的溪原大聲問。
我從小箱子裏往外翻著自己的衣服,盡是些T恤牛仔褲,唯一的一條連衣裙,看起來就像是童裝店裏買來的大碼商品。我搖搖頭,自言自語地歎了一聲:“看來要去買衣服了!又是一大筆花銷……”
“看你激動成這副模樣,到底是接到了哪家大公司的麵試通知?”一轉頭,溪原站在門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手忙腳亂恨不得把整個箱子翻過來的模樣。
“我……”我突然想起櫻的囑咐,一時語塞,“哼!我才不告訴你呢!要是麵試沒過,不就給你留下笑柄了?”
溪原輕笑了一聲,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說:“好吧,我不勉強你,你要找衣服是吧?如果你不介意……”說著,他拉開更衣室的一道簾子,一排五顏六色的連衣裙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可以穿我媽媽留在這裏的衣服。”
“哇!”我尖叫出來,這是在變魔術嗎?
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兩件,這些衣服看起來都是價值不菲,細節精致,領口的標簽上寫著隻在高端商場才出現的牌子。我轉身攬住他的脖子:“太棒了!為什麽你總是能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給我驚喜呢?”
“因為我是溪原啊!”溪原像摸小狗一樣摸摸我的頭,“麵試加油!”
“嗯!”
挑了一條白色的、領口綴滿珠子的連衣裙,我最後一次對著鏡子練習微笑。
走出小區,水天相接的地方,雲朵在緩緩地流動。
攔住一輛的士,一路開向這座城市的另一邊。夏天的海風從車窗吹了進來,仿佛也吹散了蒙在我心上的陰雲。我想,今天或許就是我命運的轉折點。
半個多小時後,車在一棟銀色的大廈前停下,我匆匆地下車。
這裏比我想象的還要奢華,大廳裏的燈箱上,貼著一張張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明星海報,牆上用黑色的相框裝飾著,一張張的照片,幾乎全是大腕。
和我擦身而過的女孩們,卷起某些大牌香水的熏風,驚鴻一瞥中,隻見其中一位穿著一襲黑色套裝,一條金色的鏈子把她的腰襯得纖細無比。
這裏美好得就像天堂。
在助理的帶領下,我乘著電梯來到十四樓,走進一個白色的房間,在那裏,我終於見到了美娜。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美娜,我不會想象到這棟大廈、這家公司的老板會是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而且她親切得就像住在我隔壁的大姐姐,輕柔的聲音立即讓我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下來。
麵試進行得很順利,她聽了樂隊的示範音樂磁帶,又讓我現場唱了一首歌。我們在落地窗邊的一張大桌子前坐下,聊了整整兩個小時,談我的理想,談我接下來該走的路。從談話中,我學到的東西比過去三年得到的還要多,我的思路也從來沒有這麽清晰過。我覺得,即使這次麵試失敗了,也是值得的,因為美娜給我上了一堂關於音樂和人生的課。
美娜手裏拿著我的資料,坐在對麵的紅色單人沙發上,緩緩地對我說:“芊芊,你是幸運的,你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機會。你的聲音很好,絕不比電視選秀的那些好選手差,隻要再稍加訓練,就可以駕馭更多的歌曲。”
“不過,我長得很普通……”看著美娜那張酷似香港某明星的臉蛋,我不由地有些自卑起來。
“這個你不需要擔心,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真正有實力的歌手都不靠外表搏出位。再說你長得很清秀啊,我們會把你包裝起來的。一個有個性有氣質的歌手,比長得漂亮的歌手更容易有聽眾緣。你不需要考慮那麽多,隻要專心唱歌就行了!”美娜笑了笑,用輕鬆的口吻回答。
“好的,我會努力的!”我回她一個燦爛而充滿自信的笑容,感到我離自己的夢想又前進了一大步。
“你先回去吧!四十八小時內我會給你打電話,答複你關於簽約的事。不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一旦簽約,你就算我們的人了,你的言行舉止都和我們公司的形象牢牢綁在一起,做什麽事都不能隨便。到時候會有人詳細地告訴你的。”
“好的!”
從美娜的公司走出來,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第一時間撥通了櫻的電話。
“櫻,我麵試完了!”
“啊?這麽快?通過了吧!”
“你怎麽知道?”
“聽你興奮的聲音就知道啊!怎麽樣?美娜最後說什麽了?”
“她說……四十八小時內會通知我簽約的事情。”
“太好了!呼……美娜小姐是個非常好的人,她最喜歡的就是有個性對唱歌又很執著的人,她常常為了幫助別人做出很多犧牲,你就跟著她好好幹吧!”
“放心吧!隻要我答應的事,就會努力做到!櫻,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謝謝你……”
“你不用謝我啦!隻不過,芊芊……”
“嗯?”
“有些事情你需要做好心理準備哦!一旦簽約了之後,你就不是一個自由人了,樂隊的排練隨時可能和你的工作檔期有衝突。而且你一旦忙起來,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和溪原在一起約會什麽的,你自己要安排好哦!而且其他人那邊,早晚要說清楚的,我暫時還沒告訴岑風呢……”
“是哦……”我看著遠處,晚霞在天邊連成一片,把這棟銀色的大廈染成金黃,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溪原的樂隊是我的起跑點,也是我的基地,如果我要揚起自己的帆去遠航,不知道前方會有怎樣的驚濤駭浪,等回頭的時候,我還能找到我的原點、我的溪原嗎?
突然間,我又躊躇了。
“芊芊,如果你為了飛向更高的地方,拋棄了‘愛的期限’,我是可以理解的,我也會真心祝福你實現心中的夢想,但是……我還是舍不得,至少,至少要辦一個完美的演唱會啊!”櫻說著,聲音裏帶著哭腔。
這個多愁善感的家夥,害得我心裏也泛起了一絲傷感,恨不能馬上抱抱她。我恢複一本正經的口氣說:“櫻,既然我答應了在‘愛的期限’做一個好主唱,無論怎麽樣,我都會好好唱歌,讓這次的演唱會成為大家永遠難忘的記憶!至於美娜老師那邊……我會再慎重考慮一下的!”
“啊……好吧,既然你這樣想,那我就放心了!”
一路上,我的腦海中晃動著的都是那棟銀色的大廈,還有牆上那些相框裏一張張光彩照人的麵孔。當遠方的海麵跳進視野裏時,我又想起了溪原,想起他早上把那條連衣裙從衣櫥裏拿出來的模樣。他拿著裙子在我身上認真地比畫了半天,摸著下巴說:“雖然對你來說老氣了點兒,不過可以想象你穿起來應該很好看。”
我甚至可以聯想到他幫我挑選婚紗的樣子,環著我的腰對我說:“你不適合那些花哨而華麗的衣服,白色和珍珠很適合你,這些圓潤的小東西在你的身上就像剛從你臉頰上滑落下來的一樣天衣無縫。”
我打開公寓的門,就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咖啡香味。
他還在屋子裏?一個人的午後,藍山咖啡的味道,聽起來有些寂寞。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想好好地擁抱他,暫時把那些煩心的事情拋在腦後。
“溪原!”我脫下磨得腳底生疼的十厘米高跟鞋,赤腳走進廚房,卻傻了眼,站在窗前擺弄著咖啡機的,是一個陌生而年輕的女子。
一時間,屋子裏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我打量著她,她也打量著我。
她看起來像是三十多歲,皮膚光滑得像水煮蛋,一件寬鬆的藍色罩衫掩飾了略微發福的身材,隨意紮起的鬆鬆的發髻看起來卻很有味道。如果她再年輕一點兒,絲毫不比任何一個排行榜上的大明星遜色。站在她麵前,我突然矮了一截,不知所措地絞著手,猜測著她的身份。
能在這屋子裏隨意地走動,使用廚房的東西,她和溪原一定不是普通的關係。
“咦,你穿著我的裙子還蠻好看的嘛!隻是你為什麽不弄一個漂亮點兒的發型呢?”她走過來,看著我齊齊地紮成一束的馬尾,因為我隻懂得這一個發型。
她的裙子……
“啊!原來是阿姨!溪原的媽媽!”我窘迫得漲紅了一張臉,拚命地彎腰鞠躬,“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在這裏!一定嚇了您一跳吧!而且我還擅自穿了您的衣服!我一定會幫您洗幹淨的!啊,這條裙子一定很貴吧!我會送到最好的幹洗店洗好的!”由於太過緊張,我連珠炮似的冒出一堆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麽。
“呀,你不要叫我阿姨,也不要叫我溪原媽媽,那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老的!”她走過來,拉著我的手,“你是那個在他樂隊裏當主唱的女孩吧?叫什麽來著?哎呀,年輕真好,現在的我,已經穿不上這條裙子了……”
“阿姨,你看起來很年輕啊!如果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我尷尬地笑著,試圖讓氣氛變得輕鬆。
“什麽?你以為我是溪原的新女友嗎?”她挑起一邊眉毛,那神態和溪原簡直如出一轍。我這才發現,她的眉眼簡直和溪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連眉毛上挑的斜度也一模一樣。這樣的大美女,難怪能生出溪原這樣的帥哥。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麽,隻是一味地傻笑,心裏卻咀嚼著這句意味深長的話,難道溪原經常帶女孩回家嗎?
她見到我一點兒也不驚訝,還說我穿著她的裙子很好看,該說溪原的媽媽性格過於隨意了,還是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情呢?
我搖了搖頭,想擺脫這個念頭。
“說了不要再叫我阿姨了,叫我露西吧!溪原也是這樣叫我的!”她重新走到窗前,皺起眉頭大叫起來,“哎呀,我原來是想做咖啡的,可是咖啡機好像出了毛病,補水時指針晃動得厲害,你知道怎麽修理嗎?”
咖啡機?這種小資貴族的玩意和我這個窮學生沒有半點兒關係。
在溪原家裏,我隻喝咖啡,哪裏有使用咖啡機的資格?
於是,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哎呀!”露西為難地皺起眉頭,“那你過來,幫我從架子上拿兩個高腳杯下來洗幹淨,陪我喝一會兒酒吧!”說著,她徑自走到冰箱前去了。
什麽?酒!
“可是……可是我不會喝酒!”聽到喝酒兩個字,我就一個頭兩個大,在音樂工作室裏我已經擁有了一次難忘的教訓,這種**既苦澀又傷身,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還要嗜酒如命呢?
“沒關係,度數不高的!來吧!我一個人正無聊呢!”露西一轉身,手裏多了一瓶紅酒,看上去貯藏了很久,瓶身上落滿了灰塵,“將就點兒,配點兒牛肉幹吧!哎呀,還好沒過期!”
我苦笑著從架子上拿下了同樣落滿灰塵的高腳杯,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以前真的是歌星嗎?
我隻喝了半杯紅酒,味道比在工作室喝過的好多了,抬頭一看,露西已經在倒第三杯酒了。
“你知道這條裙子的來曆嗎?”露西斜斜地倚在沙發上,慵懶得像一隻火爐旁的貓,臉上帶著酒精作用下的淡淡紅暈,“我第一次上節目打歌,訂做了這條裙子,花了我四百多塊錢。那時我沒什麽錢,特別心疼,但是等我登台以後,聽見觀眾的掌聲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最光彩奪目的明星,什麽都不在意了。你也能理解的吧,那種被無數目光注視著、期待著的快感……”
“嗯,我想,那是很值得享受的時刻。”
每個女孩都有一個明星夢,不過隻有真正站在舞台上,才能感受到那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似乎是被一條裙子勾起了往昔的回憶,露西沉浸在回想裏。
“唉,如果沒有那場失敗的感情,我現在也許可以開個全球演唱會,出一張十年精選集,那感覺一定很棒!”露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惆悵地看了我一眼,悠悠地說,“所以你呀,還年輕,一定要找一個對的人,如果這個男人不能支持你的事業,那幹脆不要跟他在一起算了,因為他根本不愛你!我是太傻,付出了太多代價才知道了這個道理,嗬嗬……”
我靜靜地聽著她的傾訴,作為一個晚輩,根本沒有資格對過來人多說什麽。
露西似乎是有些醉意,在唱片機裏放了一張小野麗莎的碟,和著輕柔的音樂,在夏日的沙發上昏昏欲睡。
她平靜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閑暇時光,而她的眉間,又帶著一種衝不淡的憂傷。
歲月似乎在她的身上隻留下很淡很淡的痕跡,在這美麗的身體裏的靈魂,依舊像個需要愛的小女孩。
或許她在一個錯的時間遇見了錯的人,哪怕這段感情曾經燦若煙花,但是,那也隻是煙花,綻放過後,留下的隻是一些灰燼。
一想到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和露西一樣,像朵煙花在夜空一閃而過,人們一轉身就把我遺忘,而墜落下來的我隻能縮在黑暗的小角落裏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那些長明燈,我就有種站在懸崖邊上的惶恐。
我想,我總要做點兒什麽,不能再這樣無所事事下去了。
從臥室的衣櫃裏翻出一條薄薄的毛毯,蓋在露西的身上。然後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帶上書包走了出來。
門外,夜幕剛剛降臨。
我突然很想媽媽,想弟弟。
或許回到家裏,迎接我的又是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惡戰,但是,我總不能一輩子窩在溪原的海景公寓裏——被愛情滋潤著的溫室花朵會漸漸地失去鬥誌。
我從來沒有過這麽強烈的感覺,也從來沒有過這麽明確的目標——我想簽約,我想站在舞台上,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夢想!
“八首歌,嗯,是不是有些太緊湊了?這首最好砍掉一段……”工作室裏,溪原正站在台球桌前,一臉嚴肅地指點江山。偌大的一張桌子一片淩亂,服裝、樂譜擺得滿滿當當,沒有一塊空地。
我站在門口,手裏提著一袋鹵雞翅,聞到香味的岑風和薛蘇第一時間撲了過來,歡呼著搶走了遲來的晚餐。
“芊芊,你今天美極了!”隻有櫻充滿義氣地拋棄了鹵味,第一時間衝過來抱住我,拉住我的手轉圈圈,“這條裙子真好看!你在哪裏買的?”
“麵試怎麽樣?”溪原把櫻拎到一邊,捏捏我的手掌,我的掌心都是汗,還有鹵味的香氣。
“麵試很順利,所以……”說到這裏,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溪原的眼神充滿了關懷,我想,我必須花上兩倍的勇氣,才能讓自己有勇氣擺脫這種甜蜜的束縛。
所以我要離開你了,離開你的海景小套房……
這種話,叫我怎麽說得出口呢?
“怎麽了?這副為難的表情是怎麽回事?”溪原用手裏的圓珠筆挑起我的下巴,半開玩笑地說。
“我去麵試的……是演藝公司。”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
“哦,那麽麵試的是什麽職位?大明星的小助理?還是幫導演買便當的群眾演員?”溪原回到桌子旁,繼續調侃我。
“我可能……會簽約。”
工作室裏同時響起了三個倒吸冷氣的聲音。麵對一雙雙詫異而疑惑的眼睛,我點了點頭:“是的,是歌手。”
“等等,你該不會被騙了吧?”聽到這個敏感的詞匯,溪原的表情立即變得嚴肅起來。
“是天樂演藝公司。我進了他們的大廈,還跟老板談過了……”接著,我把麵試的事娓娓道來。
聽了我的敘述,岑風和薛蘇都瞪大了眼睛,擺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但是他們都為我感到高興。
“這不是很好嗎?你那副沉重的表情是怎麽回事啊?”岑風一拍大腿說。
“那我們不是應該開香檳慶祝嗎?”薛蘇叫道。
“太好了,我知道你能行的!”溪原隻是笑笑,但是很快恢複了原本的表情,“然後……演唱會怎麽辦呢?”
說到這個問題,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紛紛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我。
對一張張擔心的臉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此刻的我緊張得頭皮都發麻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放心吧!就算我簽約了,我也還是‘愛的期限’的成員,我保證,會在校慶上演好主唱的角色!”我回頭看看溪原,“你和我在一起,寫出了那麽多優秀的歌,難道我舍得讓給別人去唱嗎?溪原,我不會把這個位置讓給別人的,包括你。”
當然,我也不願意把溪原身邊的那個位置讓給任何人。
“是嗎?”溪原沉默了一會兒,吐了一口氣說,“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還以為你帶著炸彈來這裏,害我緊張得不得了。”
“少來了,你有一點兒緊張的樣子嗎?”我在他胸口輕輕打了一拳,“不過,我已經考慮好了,如果我真的打算投身這個事業,走自己的路,不但需要你們,我還需要家人的支持才能完成。”
“理論上說,確實是這樣。”溪原點點頭,“如果你的家人能支持,那是最好不過,可是目前的狀況似乎不太樂觀。”
“芊芊,既然你這樣想,那是不是打算回到家裏,跟媽媽好好談一談呢?”櫻說。
“對,我要回到家裏,和我媽坦誠地談談我以後的生活。我這樣貿然出走,其實不過是一種逃避。那時,她正在氣頭上,一個禮拜已經過去了,我想,她多少能冷靜一點兒地對待吧!”說著,我看了溪原一眼,他神情凝重,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你要回到家裏,那麽,這意味著……”溪原定定地看著我,他似乎猜到了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是的,我明天一早就會把行李帶走。這段時間,真的很感謝你的收留,隻是我不能一直打擾你,我……”我咬著下唇,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我看見他眼裏閃過一絲無奈,我不知道一向看起來強悍的他也會露出這種表情。或許,這一次我真的決定得太突然了。
“明天就要走?”溪原皺起眉,頓了頓,“好吧!這是你自己決定的事,回到家裏,這聽起來也不錯,隻是……你看起來有些沮喪。其實你完全有機會再回到我住的地方,並且住上很久,或許一直到老……”
“你真是夠了!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說情話!”岑風忍不住伸手推了他的腦袋一把,“自從你墜入愛河後,真是越來越肉麻,我都快聽不下去了!”
“好吧,那我可以說,如果你被你媽掃地出門,就給我打電話,我可以勉為其難地繼續收留你嗎?”溪原攤手說。
他這種放鬆的態度不禁緩解了我緊繃的神經,將要麵對的這一切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麽可怕了。我對他露出了一個自信的微笑,心情變得輕盈起來:“溪原,希望你說的這幾句話都是認真的。”雖然我是那麽地渴望留在溪原身邊,但我還是決定要回家一趟。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樂隊裏的每個人都支持我,真是太好了。
“謝謝你們,我會一直努力的!”
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早晨,我提著行李離開了沐浴著陽光的高級公寓,坐在溪原的車上,我最後一次看向閃著鱗光的大海,車一路向前,駛向熱鬧的十字路口。
帶著鹹味的濕潤的風拂過我的臉頰,幾隻海鳥乘著海風低低地掠過海麵。
我覺得自己像是它們中的一員,風頭浪尖也有別樣的趣味。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自由過,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我已經不再顧忌別人的目光,也不會再被家人的願望束縛,更不會因為留戀男朋友的懷抱而躊躇不前。誰也不能阻止我前進的腳步,隻因為,我選擇了自己想走的路。
“你離開家裏,應該有一個禮拜了吧?”車駛出海邊,溪原突然問我。
“嗯,差不多吧。”一個禮拜,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隻是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離開家裏外宿超過三天,記得上一次還是因為學校組織的旅遊活動。而過去的這一個禮拜,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你媽媽……打電話聯係過你嗎?”
“啊,我……”聽見這個問題,我頓時像被鬼怪吸去了靈魂,自由的喜悅變得單薄,最後薄得像一層煙霧,“我媽媽……還沒有打電話給我……”其實我連睡覺的時候也一直開著手機,頭一次一整個星期都充滿了電,每一秒都期待電話會響起,期待接起電話就能聽見媽媽的聲音,希望她用我熟悉的溫柔的聲音呼喚著我:芊芊,你快點兒回來吧!我讓你唱歌!我讓你做想做的事情,我不會再逼著你考研了……
可是,這樣的聲音,隻能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眼睛裏卻充滿了被拋棄的哀傷。
整整一個禮拜過去了,我沒有接到家中一個電話,哪怕是一條憤怒的、充滿感歎號的短信。
我想,媽媽一定是對我失望透頂了,反正,她還有弟弟不是嗎?弟弟又聰明又懂得討大人歡心,我這樣胡鬧不聽話的女兒,她一定不想要了吧?
我看著前方的建築物越來越熟悉,再過兩條街,我家就到了。
半個小時後,我的人生,會變得怎樣呢?
下車的時候,溪原對我說:“你還年輕,不用畏懼失敗,頂多隻是回到我公寓裏的那張大**而已。”接著,他捏捏我的手臂,瀟灑地轉身離去。
五分鍾後,我站在家門口。大門緊閉,我有些手足無措,比毫無準備地被人推上舞台還要緊張。我在門口徘徊了一陣子,猶豫著到底是按門鈴來等人開門呢,還是直接掏出鑰匙,進去等著媽媽的教訓。這兩種選擇的結果,可能都是一個無情的巴掌。我還記得上一次臉頰上那種火辣辣的感覺。但是我卻很清楚,有個地方比臉頰還要痛,需要恢複的時間還要長……
早上明媚的陽光下,我的影子被打在門上,很矮很矮,很濃很濃。溪原離開了,我突然覺得很無助,而我的世界,似乎隻剩下眼前這道門。
而這道門的背後,藏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我正在徘徊,門後出現了腳步聲,接著門打開了一道縫,將我的影子融了進去。弟弟站在我的影子裏,抬頭看著我,一臉笑意。
那一瞬間,我好像身處夢境。愣了一下,弟弟從我手裏接過了行李,動作迅速地拖了進去,衝屋裏大喊:“媽,姐姐真的回來啦!”他奔跑著,快活得像隻小鳥。
“哦,早上吃了沒?肚子餓不餓?我剛好做了銀耳湯,洗洗手過來喝吧!”媽媽係著一條新圍裙,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她笑容滿麵地迎接我的回歸,就像是我隻是結束了一個禮拜的課程,剛從補習的教室回到家裏一樣;就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那天晚上的一場爭執,沒有我的離家出走。
看見那碗銀耳湯,已經繃緊了全身的神經,準備好迎接巴掌或者棍棒的我,突然鬆懈了下來,像是突然被抽掉了靈魂裏倔強的一部分,連控製淚水的閥門也鬆開了。
我在做夢嗎?眼前的這一切,是真的嗎?
“媽,對不起……”我努力睜大眼睛,含著淚水,不讓它沒用地掉下來。其實我想說的話很多很多,我想告訴她我要開一個小型演唱會,我要在音樂學院的校慶上唱歌,會有很多人來看,還有,我通過了演藝公司的麵試,還有……其實我放不下這個家。
“先別說那麽多,快點兒來吃吧!”媽媽把銀耳湯端到桌邊,認真地把勺子放好。那柄銀色的勺子是我的,白色的是媽媽的,有卡通兔子圖案的是弟弟的。現在它們都擺在桌上,整整齊齊,各就各位。
在桌前坐下,銀耳湯的味道和以前無數次喝過的一樣,甜絲絲的,和溪原煮的咖啡一樣值得留戀。但是我明白我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跟媽媽撒嬌,因為我是以一個嶄新的麵貌回到這裏的。
媽媽是怎麽想的?她是不是以為我品嚐了失敗的滋味,受不了才回到這個家裏的?
還是說,她真的已經妥協了?
果斷地放下手裏的勺子,趁這個機會,我老老實實地說:“媽,這幾天其實我一直住在樂隊的朋友家裏,過得很好,隻是今天,我要搬回來了。”
“然後呢?”她停住了手裏的動作,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我,充滿了期盼。
“我可能會簽約,然後……到天樂演藝公司去上班,當一個真正的歌手……”
於是,我迎來了進門後的第一輪沉默拉鋸戰。
果然,她的眼中還是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隻是,她沒有表現出來。
麵對沉默,我開始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演藝公司的性質、簽約的條款,乃至美娜老師的故事,努力地闡述一個對她來說非常陌生的、甚至是光怪陸離的世界。
同時,我也做好了挨罵的準備,因為從傳統的角度來看,我的行為基本上還是衝動的、幼稚的、不計後果的。
她一直靜靜地聽著,偶爾問一兩個問題,我已經是欣慰得熱淚盈眶。沒想到能有一天,不再是各說各話,她聽不進我的話,我聽不進她的話。我慶幸我今天回到了家裏。這樣麵對麵坐下來真正的溝通,是我從來不敢想象的。
“如果你真的能在那個演藝公司好好當個歌手的話,你就去試試看好了,如果有機會,也讓我見見那個什麽美娜的。”出乎意料的,一番長達半個小時的談話之後,媽媽居然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
我差一點兒從餐桌上跳了起來。這一刻,我覺得我的靈魂得到了救贖。我想在餐桌上跳舞,放聲歌唱,不過最後,我擁抱了媽媽。
“媽媽,謝謝你!你太好了!”難以想象媽媽為了我的理想,居然放下了她多年的夙願,做出了這麽大的讓步,我感動得恨不得馬上成為美娜旗下的一員大將,弄出張專輯,開個個唱,做出點兒成績給媽媽來看看。
於是,我背負著的期盼又多了一份,而且這份很大,很重,很溫暖。
媽媽歎了一口氣,悠悠地說:“你這孩子,我能拿你怎麽辦?難道讓你再離家出走一次?你在家裏至少有我看著你,要是真的讓你一個人出去亂闖,萬一出了事怎麽辦?”
“媽媽,我就知道你是愛我的!”我幾乎歡呼起來。
“反正我已經做好了你哭著回來說不幹的準備了,不過這樣也總比看著你天天不開心不甘願的臉要強得多,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做看吧!到底適合不適合,也要做了才知道。至少你現在年輕,有本錢,失敗了還可以重來。”
“嗯,是的,媽媽說得對!”我抹掉眼角的淚花,這是我的真心話。
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媽媽說出一句這麽有哲理的話。不,這是真理!
“不過你不要高興得太早,我也不是真的完全由著你胡鬧!”
我愣了一下,鬆開手,再次繃直了背盯著她變得嚴肅的臉。
“你可聽好了,不考研究生也行,你至少給我好好讀完大學吧?要是唱不了歌了,至少你還能有個大學文憑。辛辛苦苦讀到了現在,也不能就這麽放棄了呀!”
“好!好!隻要能讓我繼續唱歌,我什麽都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