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幸福
分別的時候日子很長,長得我反反複複地想在一起的事。
明明你向我走來時的目光那麽溫柔。
明明你始終擋在我身前宛如最堅實的壁壘。
明明你在漫長黑暗的巷道牽住我的手是我唯一的依靠。
明明你說過的,不愛一個人沒有錯。
可是晴川,後來,你呢?
愛呢?
【1】
屋漏偏逢連夜雨,說的就是我的處境。
等我發現我被送到成田機場時,已經是深夜,這裏隻有幾趟回國的飛機,而此刻,最快的一班都要明天中午才起飛。我隻得去找酒店,可周圍的酒店基本上客滿了。
我累極了,已經不想再跑去更遠的地方住酒店,隻是抱著我可憐的行李,待在候機大廳。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感覺整個人不太好,感冒的症狀全都顯現了,可我一點也不想留在這裏,堅持著坐飛機回了國。結果,一下了飛機,我就暈倒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怎麽也不會想到,坐在我病床旁,皺著眉頭削蘋果的人,會是齊賢。
“你怎麽在這裏?”我疑惑地問。
齊賢這才發現我已經醒了,先按了鈴,才坐下來,繼續削已經被削得奇形怪狀的蘋果,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在醫院,看到你被救護車送進來的。還幫你墊付了醫藥費,你記得要還我。”
這毒舌讓我一下子就安穩起來,我是真的已經逃離了東京,逃開了季晴川。
“我說,你怎麽回事,這麽狼狽?你那個叫季晴川的男朋友呢?過了一晚上了,不打你電話,也不來看你,你們不會是已經分了吧?”最終,齊賢把那個奇形怪狀的蘋果塞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含糊地問我。
“嗯,分了。”說這兩個字,我心裏一片平靜。
我將他偷來一段時光,現在還回去了。
難過是有的,隻是在東京街上茫無目的地行走時,看著那一團團如煙如霧的櫻花,忽然就想明白了。季晴川給我的幸福,我一直恍然如夢,覺得很不真實,隻是因為他一開始就帶著我站在雲端。
因為是在雲端,所以跌下去的時候,也特別的痛。
可痛也好,至少能讓我夢醒了。
隻是,我再一次地陷入了那個夢裏。
一閉上眼睛,就會夢到。一片死寂的黑暗裏,我孤獨一人艱難地跋涉前行。
而這一次,我安心地任由黑暗將我包圍,讓冰冷將我裹住,我不再掙紮,更不再希望有光。
高燒反複,最後轉成肺炎,最後慢慢地好起來。我終於不用一直吊著點滴,躺在**了,高興得我直想在醫院的走廊上奔跑。
齊賢忽然問我:“你要不要來看看她?”
我愣住:“誰?”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齊賢帶著我走到另外一棟樓,這一棟樓分外的安靜,一點吵鬧聲音都沒有。我們上了三樓,齊賢推開其中一間病房門,對我說:“到了。”
門打開,病房布置很簡單,隻是所有有棱角的東西都被磨平了。一個我熟悉的人盤腿坐在病**,她對我們的出現,也隻是抬了抬眼,之後轉過頭,繼續看著光潔的牆壁發呆。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牆壁,牆壁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
比起最後一次見到她,她歇斯底裏的模樣,現在的她安靜得讓人害怕。
“安楠?”我喊她。
但她沒有理會我。
“她聽得到,但是不理人。”齊賢小聲對我說。
“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也不知道。”齊賢的聲音有些懊惱,“等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到這裏來了……”
“這裏……”我咀嚼這兩個字,忽然意識到什麽,“這裏是?”
“不是你想的那樣,隻是精神科而已。萬安楠的父母覺得她精神出了問題,送她來看心理醫生。已經……快四個月了。”
四個月,萬安楠這樣子已經這麽久了……
而我什麽也不知道。
我輕輕地走過去,坐到萬安楠身邊。她轉頭看了我一眼,接著目光又回到了牆壁上,仿佛那裏有什麽超級有趣的東西一樣。
“你在看什麽?”我忍不住問。
“沒什麽呀。”她居然回答我了。
我有些高興,繼續說道:“沒什麽,那你為什麽看得這麽認真?”
她卻緊緊抿嘴,再也不願意開口說一句話了。我再問她,她卻連一個目光都懶得施舍給我,反而孩子氣地背過身去。
又坐了一會兒,護士來了,委婉地告訴我們探視時間已經結束了。
我們離開病房去找萬安楠的主治醫生,但對方卻什麽也不肯說。隻說,病人的隱私,不能夠向我們透露。
“去外麵走一走?”走下樓,齊賢忽然建議道。
我的心情很亂,點了點頭答應了。
一開始,我們在醫院住院部的樓下走了走。氣氛很沉重,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為什麽會這樣呢?”我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
“她有一段時間,總是打我電話,一個晚上要打好幾十通。開始我不願意接,但她多打幾次,我又嫌煩,想聽她到底有什麽事,可是接通之後,她一句話也不說。我問她,她也不說。我掛了電話,她又會打過來。我煩不勝煩,就把電話號碼換了。”
齊賢說著說著,就頹喪起來。
“我也沒想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那一天,我還在上課,突然她姐姐就找上來,把我叫出去,甩了我一巴掌,然後扔給我一個日記本,又把我帶到這裏。我隻是沒辦法喜歡她而已,可是她變成這樣,我脫不了幹係。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除了每天來看她……可是,就算這樣,她也一點起色都沒有。”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隻好說:“會好的,會好的。”
隻是我這麽說,我也很茫然。
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病**,翻開齊賢留給我的萬安楠的日記。
她的日記寫的很亂,很多頁就隻是寫滿了“齊賢”兩個字,密密麻麻的。甚至有一頁“齊賢”兩個字似乎是用鮮血寫成的,幹涸之後變成了觸目驚心的褐色。我從來不知道,她對齊賢的執念,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她寫她七歲的時候,跟著大家一起去遊泳,她很笨拙怎麽都學不會,隻得套著遊泳圈在池子裏百無聊賴地劃著水。
他們班上的男同學起哄,惡作劇猛然將她的遊泳圈抽走了,她拚命地掙紮,卻還是一徑地沉下去。而齊賢救了她,她被救起來,睜開眼就看到齊賢皺著眉頭嗬斥那幫男生。
就是那一刻,她就知道,為了他她什麽也願意做。
她還寫了我父母的那場葬禮。
他問我:“她是你們班的?”隻是他一個眼神,她就知道我對他意義不同平常,所以她才會接近我。
她說,她其實想撮合我跟齊賢的,隻要齊賢高興,她什麽都願意做。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歡他,沒有資格站在齊賢身邊。
她決定表白。
她被拒絕。
她自暴自棄地跟其他人在一起,幼稚地希望對方能夠多看自己一眼。
他開始不理她。
他漸漸地不接她電話。
最後,隻剩下“對不起,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她說聽了很多天這句話,突然地,就覺得很累。從來沒有過,這麽累。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恨不得癱在**算了。
閉上眼,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是不是,就會開心一點點?
最後,她這麽問。
【2】
第二天,我被通知已無大礙可以出院。整理行李物品的時候,我才發現手機不知道什麽時候不翼而飛了,我也沒有在意。
齊賢說送我回家,又送了一束花,慶我痊愈。
走之前,我又去看了萬安楠。她還在睡,我從病房門口的窗戶望裏看了半晌,最終悄悄地離開了。
“以後可以再來陪她。”齊賢安慰我道。
我點了點頭。
春天的陽光那麽明媚,一切都在複蘇中,所以萬安楠慢慢地也會好起來對不對?
齊賢依舊騎著他的“小綿羊”,隻是說,頭盔被表哥家的孩子拿去裝水玩壞了,所以會有點冷。我並不介意。
隻是車子行到一半,他突然將車停了下來,問我:“冷不冷?”
沒等我回答,他又說:“我看到那邊有奶茶店,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買。”
他說風就是雨就跑開了,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守著他的車。
很快,他帶著兩杯暖熱的奶茶回來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察覺到,春天的風實際還是帶著冬日的寒涼的。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奶茶,忽然就聽到齊賢問。
“你跟季晴川分手了,那可不可以跟我在一起?”
我一驚,手中的熱奶茶摔了出去,掉在地上。褐色的**流了一地,仿佛是眼淚般。
“你說什麽啊?”
“你都跟季晴川分手了,那為什麽不可以跟我在一起?”他孩子氣般固執。
我氣了:“現在萬安楠還在醫院呢,你說的什麽話?”
“她生病了,有醫生治好她,我承認我對她有愧疚,可是我也要過自己的生活啊。”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齊真,你不能把一切都歸咎在我身上,我沒有辦法喜歡她,就算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還是不喜歡她。我不能因為不喜歡她,就再也不能喜歡別人了,再也不能跟別人在一起了。”
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昨天還在我麵前頹喪愧疚的齊賢今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過了一會兒,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我沒有把一切都歸咎在你身上。可是,你知道嗎?我跟萬安楠是朋友。你可以喜歡任何別的人,跟任何別的人在一起,但我不行。”
“可她根本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朋友過啊——”
我飛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她沒有把我當朋友是她的事情,我是把她當朋友的。再說了……我對你,從來沒有過超出朋友之外的喜歡。”
過了許久,齊賢將他那杯暖熱的奶茶,遞到我麵前。
我看著紛飛的柳絮,並不想理會他。
他蹲在我麵前,高高大大的人,縮得跟一隻失了主人的金毛尋回犬一般。
他仰著頭問我:“真真,你不喜歡我,為什麽要救我呢?”
“救一個人,就是一定是因為喜歡一個人嗎?”
他好長時間內都沒有說一句話。
【3】
很快,我回到學校上課。
顧芳青看到我,突然朝我撲過來:“齊真,你消失這一段時間去哪裏了?電話一開始打不通,後來就是空號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要急死我了!”
“手機掉了,感冒了,住了一陣子醫院。不用擔心,有朋友照顧我。”
“哪個朋友?”
“高中的一位朋友。”我不想多說。
顧芳青將我拉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老實跟我說,你跟季晴川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失蹤的這一個星期,他都來學校找了你兩回了!”
我被這個消息炸得頭暈眼花,心花猝不及防地朵朵開,但很快我壓抑住了:“沒什麽。”
她擔憂地看著我。
我故作無所謂地聳聳肩,笑了笑:“馬上就要上課了,我都已經缺了這麽多課,都不知道老師講到哪裏了,我得先看看書。”
也許是有了顧芳青的話,下午出了教學樓看到季晴川我一點也不訝異了。
他一身黑色的西裝,低著頭,手指間一支香煙。似乎是瘦了些,整個人散發一種凜冽的氣勢。
他抬頭就看到了我,很快就朝我走了過來。
我察覺到周圍的人看好戲的心態,便直接向他走了過去,隻是越過了他,走到了他車前。
他回過頭來,目光之中竟然有幾分不置信。但他很快就調整了失態,走了回來,打開駕駛座坐了上去。
“聽說你生病了,現在好了嗎?”車子開出了一段距離後,先前凝滯的空氣隨著他這一句話開始逐漸流動。
他是從哪裏聽說的呢,想必是顧芳青吧。
我滿心苦澀,轉過頭去,佯裝我還好:“還好。畢竟已經是一個星期前的事情了。”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我不知道你生病,打你電話你一直不接,回國也找不到你,我以為你又鬧脾氣。知道你生病,但我……對不起。”
“沒什麽對不起的。”過了會兒,我又說,“謝謝你。”
他苦笑道:“什麽時候,你對我這樣客氣了?”
我轉過頭來看他,他的神情苦澀,這副樣子並沒有比我好多少。
幾乎是瞬間,記憶翻滾。
長而幽深的巷子盡頭,他披著一盞燈火,目光清冽得近乎溫柔。那天清晨醒過來,他握著的我手,虔誠地低語:“願我們歲月靜好,平安到老。”
眼淚來的猝不及防,我狼狽地轉過身去,想要撿起我一地的哀傷。
車子戛然停住,身上就多了一個溫熱的軀體:“想要判我死刑,至少也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頓了一頓,然後他說。
“我知道你到東京去了。我打不通你電話,就去機場找你。來回找了好幾遍,廣播了好幾遍,可是你就是沒有出現。我讓人幫忙查入境記錄,你來了。你怎麽敢——”
他語氣發狠,但很快就又平靜了下來。
“後來我知道你從成田機場回的國,我也回來了,隻是怎麽都找不到你。就在剛剛,你明明看著我,卻跟我擦肩而過。齊真,我……”
季晴川從來都沒有這麽多話,甚至他從來都是從容鎮定的,不輕易將自己的情緒顯露。
麵對這樣的他,我呆住了。
【4】
那一天到最後,我跟季晴川也沒有完全攤開來說。
最後,我隻是抱著一絲期望,艱難地問他:“你知道我去了東京,那你一定也猜到我看到什麽了,你沒有什麽要說的嗎?”
他隻回答了我一句話:“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事實到底是怎樣?但他完全沒有解釋下去的意思,反而問我:“你生病一直跟齊賢在一起,你們就沒有什麽嗎?”
“是顧芳青告訴你,我生病的時候跟齊賢在一起?”我失望透了。
他的沉默間接地證實了我說的話。
“你不問我實際情況,反而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疑神疑鬼?”
“我現在不是在問你嗎?”
曾經我以為與季晴川在一起,我是不可能享受到普通情侶之間的吵架了。
他的成熟、包容,使得我們之間他總是處在主導地位,他細心地安排了一切,而這一切裏自然不可能包括我們倆的吵架。
隻是現在,麵對季晴川的吃醋行徑,我卻隻覺得疲憊,沒有一點欣喜,一點都沒有。
我們不歡而散。
之後,季晴川依舊世界各地、全國各地飛。
隻是走之前,他給我寄了一部新手機,裏麵就隻存了他的號碼。他時常會發一些照片和隻言片語回來,諸如拍一張會議中的照片,然後跟我說:“九點半開始,估計要談判個幾天。”
如果有宴會,他還會拍攝他的女伴給我看。之前我在京東看到的那張麵孔時常出現。他說她的名字,叫COCO。生長在美國,行為做派都很西化。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他:“你不要給我發這些了。”
他居然笑了,說:“你不生我氣了?”
“我怎麽可能不生氣?你每天在我麵前說別的女生,我怎麽可能會不生氣!”
“別氣。”他說,然後話筒似乎是遞交給了別人,一個爽朗的女聲傳來了過來,“嗨,我是COCO,我已經結婚了,不可能會覬覦你的季啦。”
我懷疑季晴川根本就是故意讓我難堪。
當然,直接就掛斷了電話。
他很快發來短信:“好了,我錯了,不要生我氣。”
我又輕易地原諒了他。
齊賢經常約我一起去看萬安楠,我發現齊賢跟我一起在的時候,萬安楠並不願意理人,而我一旦離開她的視線,她就會變得稍微活潑一些。我就故意跟著齊賢形影不離,果然讓我發現她在悄悄地瞪我。
如此兩三次之後,我把我的發現跟齊賢說了。
“我覺得她還是很在乎你。”我輕聲說。
齊賢卻很生氣:“我就知道她在假裝,她總是這樣,欺騙我很好玩嗎?”
我搖搖頭:“她不是想欺騙你。”
“不是欺騙我是什麽?”
“她隻是喜歡你。”
齊賢嘲諷地笑了,“喜歡我,我就得順著她?這是什麽道理。我寧願她去喜歡別人,也不要她喜歡我。”
我也不知道說什麽話來反駁。
愛情啊,就是這樣一個磨人的小妖精。
萬安楠需要的不是我,我也就減少了去探望她的次數。而季晴川總算忙完了,他準備回學校準備參加畢業答辯了。
那一天,我們約好在他公司見麵。在那之前,我剛獨立完成了一篇專訪,累得眼圈濃重得都快變成熊貓。因此,當天我仔細地打扮了下,還化了一個淡淡的妝。正要出門,門鈴卻響了,我打開門,看到萬安楠。
她一看見我,就伸手用力甩了我一巴掌,不等我說什麽,就捂住臉崩潰地蹲在地上大哭:“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你還要來破壞我?你現在幸福了,有季晴川做你的男朋友,有好朋友陪在你身邊,學習有導師幫忙,你什麽都不缺了,為什麽還要跟我搶齊賢!你就不能放過齊賢,放過我嗎?”
這一巴掌甩得我眼冒金星,對於她的指控我更一頭霧水,根本沒明白她在說什麽。我以為她還在醫院住著,至少半個月前,我最後一次見她,她還是半死不活地在醫院不理任何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你明明知道我喜歡齊賢這麽多年,你知道他對我的意義,為什麽還要橫插一腳?”
所以說……齊賢和你之間的事情,關我什麽事?
鑒於她情緒如此激動,我隻好盡量語氣平和地說:“你說的……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和齊賢之間的事情,你該找齊賢,而不是找我。”
我以為我說得已經足夠清楚了,萬安楠聽了我這一句,卻撲上來又要甩我一巴掌。
幸好我反應迅速躲開了。
她卻咄咄逼人地衝著我而來,“你不明白?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是你向齊賢揭穿我隻是在做戲的嗎?我本來不是在做戲,隻是因為有他陪伴,才漸漸地好了起來。他也願意跟我傾訴很多事情,任何事情。我不過就是在你的事情上做了一次推手罷了,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你不是已經有了季晴川了嗎?你捫心自問一下,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而你,用你那張楚楚可憐的臉蛋,已經騙到了這麽多,我就騙這麽一回,礙著你什麽了,非得要揭穿我?”
她步步緊逼,說一句話,就用力推我一下,我隻得步步後退。
突然,我聽到一聲加長的鳴笛聲,一聲怒吼“齊真”,緊接著我被人用力一撞。倒轉的世界裏,我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被高高地拋起,然後重重地摔出去。
我聽見我自己壓抑不住的尖叫聲:“晴川——”
我先是手腳冰涼,緊接著衝了過去,卻慢慢地跪在了他身前。
“不——”
他閉著雙眼,血從他身下不停地流出來。
不,不,不!電話、電話——手抖著,按了好幾次鍵,我才撥通了醫院的電話。
鎮定、鎮定、鎮定!我一定要鎮定!
口齒清楚地說明了時間地點之後,我問我還可以做什麽,比如止血什麽的——天啊,天啊,血千萬不要流了!千萬不要再流了——
對方說,最好不要移動患者,可能肋骨斷了,有內出血,千萬不要移動患者。我心裏默念,不能動,不能動他。可是看著血似乎永無止盡之後,我真的恐慌了。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對方的聲音就好似一根救命稻草,我拚命地問她,救護車什麽時候會來,怎麽還沒有來,到底來了沒有?現在已經到哪裏了?
對麵的人回答了什麽,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求求你了,求求你們,能不能再快點……”
【5】
那之後的記憶都模糊了,我隻記得我死死扒住送季晴川的擔架,聽到有人喊給她打鎮靜劑,之後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過來,齊賢坐在我身側。這場景多麽眼熟,第一次我感激他,感激他在我無助傷心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而現在我恨不得他立馬消失。
我試圖坐起來,卻因為用力過猛,又倒回了**。齊賢伸手扶著我坐起來,我卻推開了他的手。
“他怎麽樣?”一開口我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沙啞得近乎失聲。
“還沒有出手術室。”頓了頓,他說,“萬家的人帶著萬安楠跪在手術室外麵。”
我一想到季晴川心就絞痛起來,現在聽說萬安楠竟然跪在手術室外麵,我嗬嗬笑了聲,看著齊賢:“我現在走不了,你幫我找個輪椅過來,我要過去守著他。”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給我弄來了輪椅,還抱著我坐了上去,不顧我的拒絕,推著我朝手術室走去。
手術室外,我看到季叔叔、季阿姨,甚至連在倫敦的晴天都在,而萬安楠就在他們對麵跟一群陌生人一起跪著。
她聽到響動,看到了我,忽然就大哭著朝我爬過來。
“齊真,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才二十歲,我不想在牢裏度過一生,我求求你,求求你,去求求季家人,我不要坐牢啊!”
我看著她,又抬頭看看仍舊閃爍著“手術中”三個大字的手術室。
我不懂,為什麽萬安楠到這個時候,會以為季晴川躺在加護病房生死難測,跟連小雅那件事情一樣,隻需要我一句話,她便可以轉危為安,光明正大地當成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走在陽光下?
這樣的萬安楠太可怕。
憑什麽愛一個人就可以肆無忌憚、理直氣壯地傷害另一個人?而傷害了別人,就可以說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就完全抵銷了她的過錯?
我看也不看她一眼,自己動手轉動輪椅,艱難地朝季家人走去。
晴天上來,眼睛紅紅的,明顯哭過:“你怎麽了?”
“我沒有事,就是沒有力氣站不起來。”我的聲音沙啞,說完這一句,我的喉嚨就痛得好似被火燒火燎。但我不在意,而是問,“晴川怎麽樣?”
晴天眼眶立馬又紅了,忽然抱住我飲泣。
我的心刺痛,眼睛也跟著流了下來。
我壓抑著,轉頭看著手術室。
此刻,唯有等待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萬安楠一家,最後還是被齊賢勸走了。他走之前,似乎想跟我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在我們幾乎陷入絕望的時候,手術室的門被打開了。我們迎上去,他隻說了一句:“暫時脫離了危險。”就走了。我們還想問具體的情況,卻被護士攔住。
“現在我們要送病人去加護病房,會有十分鍾的探視時間,隻允許兩個人進來,你們商量好了,就跟我來換無菌病服。”
我往後退了一步:“叔叔阿姨,你們去。”
季阿姨與季叔叔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季阿姨上來握住我的手,“好孩子,你跟晴天進去,幫我好好看看他。我跟你叔叔去問醫生具體的情況。”
我的眼淚再一次止不住,哽咽著點了點頭:“好。”
我和晴天跟著護士去換無菌病服,一項一項地記住護士說的注意事項。
他安靜地躺在**,若不是身上那一堆儀器,我會以為他隻是累了,睡得正好。他的唇色特別蒼白,上身**著,我卻不敢細看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痕。
他的呼吸打在呼吸罩上,氤氳出白色的霧氣。我看著屏幕上上下緩慢跳動的綠線,聽著那不時響起的滴一聲,忽然滿心感激上蒼。
我盡力控製住自己不要哭,貪婪地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護士提醒時間到了,讓我們出去。
走出去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靜靜地安睡著,仿佛這世間沒有什麽能打擾到他的。
當天晚上,我們依舊守在醫院。半夜的時候,鈴聲忽然大作。我們眼睜睜一群醫生衝進了病房,進行緊急搶救。這樣的緊急搶救,我記得,一共三次。每一次,醫生都說情況不夠樂觀,但每一次他都挺過來了。
第三天,危險期總算過了,他卻一直沒有醒過來。
第四天的時候,季阿姨讓我陪同她回家一趟。
季家冷清清的沒有什麽人,每個人都愁雲慘霧的。是啊,晴川就躺在醫院裏,生死難辨,又有誰會高興呢?
季阿姨讓我坐下來,她第一次談起我跟晴川的戀愛。
她說:“他第一次跟我說,不願意你難過的時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之前。他不同意我去找你,他覺得我會嚇到你,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我的辦法最快刀斬亂麻。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喜歡你。”
說著,她摸了摸的手背:“我也喜歡你。你們在一起,很好。”
“阿姨。”我忍不住叫了她一聲,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阿姨知道你難過,阿姨也難過啊。我的孩子,他從沒遇到這樣的事情。他現在的情況穩定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阿姨隻要想到……就覺得,心被割掉一塊一樣痛。”她說,“你還小,以後會遇見更好的人啊。”
我忽然就不明白她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呆愣愣地看著她。
“我本來想,讓晴天跟你說的,可是仔細想了想,還是我來說。我們認真地問過醫生了,都說……都說,他恐怕醒不過來了。季家也算有點名望,在國外也有些人脈。我們找了紐約的一位醫生,隻等晴川的情況一穩定,就把他帶到國外去。”
“治好的幾率高嗎?”我問。
“比國內高百分之二十。”
我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那很好。我隻要能陪他一段,就一段時間就好。”我努力地平穩呼吸,“阿姨,您不會反對吧?”
“傻孩子,傻孩子。”
我不傻,我一點都不傻。他將會活得好好的,那我還有什麽可求的了呢。
【6】
季晴川被送走的那一天,我沒有去機場送行。他們走得靜悄悄的,而我在學校準備期末考試。我的情緒一直平複不下來,但這並不妨礙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原因很簡單,在我得知季晴川將被送到紐約時,周京平教授忽然就跟我透露了一個消息。
在七月,要是我能順利進入K公司實習,而後通過公司的考核,就將獲得被派到哥倫比亞大學留學一年資格。
K公司是國內有名的傳媒公司,前身是香港英皇的一個團隊,後來分出來組了一個公司。主營是電視劇,目前正在起步中,需要各種人才。
根據周京平教授給我的內幕消息,他招收的這一批實習生,主要是想作為公司的長期員工,要簽下30年賣身契,因此才會有如此待遇。
這對我來說,是絕境裏的一縷光。
我一定要進入K公司,並且成為其派遣到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的學員。
六月初的時候,齊賢忽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萬安楠自殺了,跳樓。”
我愣了一下,低聲問:“那葬禮是什麽時候?”
“下個星期。”他說,“你來嗎?”
我想了想:“他們不會願意看見我。”
後來,季家依舊將萬安楠以過失致人重傷罪告上法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天萬安楠家人跪求無果,離開前,那怨恨的目光。
之後的事情我並沒有過多的關心,隻是,她的消息還是時不時透過齊賢傳過來。聽說她真的瘋了,整天瘋瘋癲癲的。後來,事情不了了之。我沒想到,她竟然會自殺,還是選擇跳樓那麽決絕的方式。
“她最後還是說喜歡我。”齊賢說。
“不是你的錯。你沒有什麽錯。不愛一個人,並沒有錯。”
是啊,不愛一個人,並沒有錯。
隻是在整個事件裏,最無辜的季晴川,至今卻依舊沒有醒。
分別的日子很長,長得我隻能反複地想在一起的事情。
我反反複複地回憶,我是什麽時候第一次見到你的,我們的第一次牽手是發生在什麽時候,第一次擁抱時你的感覺又是怎樣的,第一次親吻前你說了什麽話。
後來我們發生了第一次爭吵,第一次鬧分手。
最後我們又怎麽會分開的。
思念入了骨,我隻好把自己弄得很忙碌。
除了自己專業之外,我還閱讀學習了許多關於影視劇的內容。在季叔叔的介紹下,我認識了一些圈內人士,虛心跟他們交流。
考完試,周京平教授找了我一次,他跟我談之前寫的分析課題。
說到一半,他忽然說:“齊真,你把自己逼得太緊,失了分寸。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懷疑等你去K公司麵試,他們隻會看你一眼,就把你刷下來。”
聽了這樣的話,我隻是苦笑:“我也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不去想季晴川,沒有辦法不擔心他,我想盡快地去到紐約找他,我已經孤注一擲。
“你現在這個樣子就像困獸,在做臨死前的掙紮。”周京平搖了搖頭,“我建議你好好休息,睡個覺,跟朋友去逛街,聊聊天,做個美容。”
我離開他的辦公室,下樓的時候,看到樓梯口鑲嵌的鏡子。鏡子裏的我,臉頰深深地陷下去,眼睛底下一團烏黑,整個人好似多年沒有睡過覺一樣憔悴不堪。
這樣狼狽的我,如何能進入K公司,獲得留學資格?
我聽從了周京平的話,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先蒙睡了兩天的覺,而後出門逛街。學校已經開始放暑假,除了部分人還留在學校,打暑假工之外,大部分人都回家了,包括顧芳青。所以我也不知道約誰一起。
但還好,就算全世界都很喧囂,一個人的世界還是很安靜。
而後,我去參加K公司的筆試。
筆試主要是一些專業性質的問題,根據這兩個月的突擊,我對自己有一定的自信。第二天下午,對方就通知我參加麵試。麵試我的是一位看起來年紀不超過30的女性。
她畫著淡妝,一襲白色的雪紡曳地長裙,看起來好似隨時可以去度假,而非在公司上班。
她約我在星巴克見麵。
那家咖啡館就在他們公司樓下,約的下午四點。我乘坐地鐵,穿過大半個城市,行至的時候,商業廣場上已經有許多的人架起了麥克風,彈著吉他,唱著憂傷的離歌。
我到的時間還早,星巴克裏人卻很多。大多數人拿著電腦,對著ipad,看似悠閑地忙碌著。
她到的時候,看著我擺在桌上的咖啡,問我要發票,說給我付賬,我回去報銷。
我哪裏敢,她隻是笑笑,說:“你要習慣。”
她叫了一杯卡布奇諾,自我介紹:“你好,我姓徐,徐佳妮。”
“你好,我叫齊真,大學在讀,唯一值得驕傲的是,成績還拿得出手。”她的態度溫婉,讓我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心防。
“先來說說,為什麽想要來我們公司呢?”
這個問題我預演過很多遍,我可以說,我是因為仰慕你們公司的文化,我是聽說你們公司的名氣,我想成為其中的一員。但最後,我選擇了說實話。
“介紹我來參加應聘的教授告訴我,如果能進入,成為優秀的學員,就能獲得前往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的機會。”
她微笑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下去:“我想去紐約,那裏有我很重要的人。”
“哦?”
“他在紐約接受治療,我希望能陪在他身邊。”
“那你應該直接去紐約。”她意有所指地說。
“他是個很優秀的人,在之前,我一直為自己配不上他而自卑。我希望,他醒過來,看到的我,已經成長,足夠優秀,足夠強大,能夠與他並肩。”我笑了一下,“我知道懷著這樣的目的很不單純,隻是……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能夠兩全其美。”
“是。”我承認,“你能給我機會進行麵試,是至少對我筆試的成績較為滿意,我想過很多應對麵試的方式,但最終我想坦白。因為,我的秘密終將有一天暴露在陽光之下。”
“你很有自信。”
“我隻是……太著急了。”
那一天,我想,我是已經壓抑到頂點了,才會在這最後且最重要的場合,滔滔不絕地掏心挖肺。
後麵的話題漸漸轉向專業方麵,我懂的,我一一訴說;我不懂的,就厚著臉皮問。而後在後來的談話中,將我聽到的思考出的東西,說給她聽。
我們聊了很久,我一直記得咖啡館反複在放一首鋼琴曲,我回家後在網上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曲名。
我隻記得它的旋律是那麽柔和,似小溪流緩緩地淌過滋潤了我的心間。
聊到最後,我們兩個人靜靜地坐著。
她忽然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後來,我們不得已分開了,我雖然很想他,卻沒有勇氣去尋找他。我很羨慕你的勇氣,我也欣賞你的勇氣。”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我向她告辭離開,已近七點,天色卻還亮,隻是燈已經漸次亮了。
廣場上唱歌的人,由原來的稀稀落落的兩三人,變成了每隔三米就一位。有些人被很多聽眾圍著,有些人隻是孤芳自賞地獨唱著。
我站在那位孤芳自賞獨唱的人不遠處,聽著他唱一首鄉愁的歌。他的聲音明亮,更適合一些情歌,而不適合這沉重的愁,他卻執意地一首接一首唱著。
手機響起,一條短信出現在屏幕上:“你的才能讓我無法放棄你,盡管你過於在乎他,是一個很不確定的因素,但是你說服了我。後天上午十點準時來公司接受第一次培訓。”
是麵試我的徐佳妮發來的。
而一直唱著鄉愁的歌者這個時候換了一首情歌,唱道:“我要穩穩的幸福,能抵擋末日的殘酷,在不安的深夜,能有個歸宿……”
我抬起頭,已近深藍的天空,數顆星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
收起視線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知道,我正慢慢地走上了我和季晴川的“穩穩的幸福”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