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已立春的季節,卻因北方突來的寒流,天氣又忽地轉冷。洛小小安靜地走在校園裏。
她太衝動了,她怎麽打了洛美婷呢?這樣那人又會不斷地說她什麽了。自己一直都很能忍的啊,也從不會替陌生人出頭,什麽時候自己變得這樣衝動了?還因為一個不怎麽熟的同學打了洛美婷。
“還在自責嗎?打都打了。”雷君夜走在洛小小的旁邊,他看著她在那沉入自己的世界中,苦惱地皺著眉頭。
他本來可以製止這次意外的,可是他沒有。因為他明白在小小的心裏,始終有著怨,有著委屈,雖然藏得很深很深。
那一聲幹脆的巴掌,如果可以令小小的心裏好過些,那麽他就縱容她好了,隻要她開心就行。
“我……”
“怕什麽,別忘了你還有我啊,有什麽事我替你扛著。”雷君夜揚起帥氣的微笑,好像在他的眼中所有的困難都不是困難。
第二天,竟然下雪了。
潔白的雪花從空中紛紛飄落,一朵一朵地落在了人間。
空**的樹枝蓋滿了白雪,冷硬的公路鋪滿著白雪,就像突然間轉換了空間,世界一下子成了銀裝一片。
“哇,好美哦。”洛小小穿著羽絨服,將嬌小的身子包得像個粽子似的,肥大而又笨拙。凍得通紅的十指卻仍捧著冰冷的雪,臉上因為興奮紅得像個蘋果。
“乖,將雪扔了,你看你,手指都凍得通紅了。”雷君夜心疼地看著那紅紅的十指,真拿小小沒辦法了。
“可是我不冷啊,還有點熱,額頭都冒汗了。”洛小小將手中的白雪握成球,又捏碎,又握成球,玩得樂此不疲。
“那是因為你太愛亂蹦亂跳了。”雷君夜無奈。
“誰叫我沒見過雪嘛,因為太喜歡了,所以才會快樂到忘形啊。”洛小小回道。
那天雷君夜說什麽事都有他頂著,還以為他會與那人大動嘴皮功夫呢,誰知竟是當天就帶著她出逃,來到了南京。
“你啊,就是因為有我寵著,才這麽放肆的。”
“那是,誰叫你是我未婚夫呢,還是一個慫恿未婚妻逃課的不負責任的未婚夫。”
雷君夜默認地笑了一下。
“看,夜,那邊有人在堆雪人耶。”遠處的一塊空地上,平日綠茵的空地此刻蓋著厚厚的白雪,有不少小孩在大人的帶領下,紛紛堆起了雪人。
“來,聽老師的話,老師數一二三,同學們就開始堆雪人哦。”原來那大人竟是老師。
可愛的小孩子們各司其職,在聽到老師三聲後立馬開始了堆雪人的工作。一會兒挖雪,一會兒堆積的,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好像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似的,堆好雪人後還在老師的教示下,幫雪人戴上帽子,用樹枝拚成雪人的眼睛,鼻子,嘴巴。
不知過了多久,偌大的空地就隻有幾個立在雪中的雪人,還有那一排排雜亂的腳印。
雪不知放晴似的仍舊下著,紛紛而落。打在雪人上,融進它們身體中。
洛小小踩著皚皚白雪,走到雪人麵前,彎著身,與它平視。
“夜,我們也來堆雪人,好不好?”她轉頭望向雷君夜,卻見他踩著她的足印,歪歪曲曲地走來,那樣子像笨拙極了的企鵝。洛小小不禁哈哈地大笑起來。
“夜,你幹嘛踩著我的腳印走啊?”
雷君夜掂著腳尖,一步一步地踩在洛小小留下的腳印中,他沒理會洛小小的取笑,好不容易才走到她的麵前。
“因為我要陪著你一起走,不再讓你一個人。”
心突然被感動灌滿,小小傻傻地揚起微笑。她想要說謝謝,可是卻什麽也說不出。
“不是說要堆雪人嗎?還傻愣著幹什麽?” 雷君夜早已彎腰到地上捧起白雪在空地上堆了起來。
小小愣愣地看著雷君夜,這個人,自已說了讓人感動的話,卻又不懂情趣地打破氣氛。
“還傻著幹什麽啊?快點快點。”雷君夜像是沒有看見洛小小怔住的樣子,不斷地催著。
“嗯。”
路人撐著傘擋著從天而降的白雪,有時他們會側目看著雪地上那一對小情侶,他們似乎很享受雪天,一點也不感到寒冷。
雪一片一片地落下,融進他們的歡笑中。
“唉呀,你快去再挖一點雪過來,這裏不夠。”雷君夜用手堆著雪人,將雪拍得實實的。
“來了,來了。哪裏不夠?”洛小小從遠處奔跑過來,手上捧著一堆雪。
將雪覆在需要的地方上,終於又完成了一個雪人。
“嗯,這個呢是我,這個是你。”雷君夜滿意地看著眼前兩個雪人傑作,一個大雪人拉著一個小雪人。他將大雪人比作自己,將小雪人比作小小。
“為什麽,大雪人是我堆的,應該是我才對,小雪人是你堆的。”洛小小不服地嚷嚷。
“當然大雪人是我,大雪人要保護小雪人,就像我要保護你一樣啊。笨!”
“你又說我笨,那天早晨你也是在說我笨……”一個模糊的身影劃過小小的腦海。可是來不及捕捉就已經消失。
那天早上,好像除了自己與夜之外,還有別人。
“哪天早上啊?”雷君夜仍望著雪人,沒有注意到小小瞬間的失神。
“就是踩到你鞋子的那天早上啊。”
“你怎麽這麽記仇啊,好了,看在我帶你出來玩的份上,你就把那件事忘了吧。”雷君夜拍了拍洛小小的頭,連帶的手上的雪也一並留在了洛小小的頭上。
“好了啦,你把雪都弄到我頭上了,真是的。”
……
“別動。”
突然,雷君夜無比認真地看著洛小小,正經地說道。
“怎麽了,怎麽了?”洛小小一聽,像個乖寶貝一樣動也不敢動,四肢僵硬,唯獨那水靈的眼珠透著恐慌,不會是有什麽小蟲在頭上吧。一想到這,她立馬感覺到全身起雞皮疙瘩。
看著洛小小害怕的樣子,雷君夜的眼底閃過一絲惡作劇的笑意,可是臉上卻裝作認真,然後他漸漸地,漸漸地靠近洛小小的臉……
“啊——”洛小小一聲大喊,順手抓起一把白雪扔向雷君夜的臉。然後看著滿臉白雪的雷君夜,哈哈大笑著跑開了。
雷君夜愣了一下,直到臉上傳來冰涼和不斷掉下的雪屑,他才知道他竟然被洛小小耍了。
“哈哈。”
洛小小笑著奔跑在雪地上,雜亂的腳印為潔白的雪地增添了色彩。她隻是突然間的反應,不是故意裝傻,她隻知道當雷君夜的臉靠近的時候她的心底沒來由地閃過一絲熟悉,可是卻又排斥著。
“洛小小,你給我站住。”
雷君夜用衣袖拭去臉上的雪渣,太過份了,他可是有潔癖的人,洛小小竟然這樣對他。
可是他的嘴角卻含著笑,像個傻瓜般甜蜜,連他也沒有發覺,他多年的潔癖在洛小小麵前開始慢慢改變。
從她踩了他的鞋,而他竟破天荒的沒有將鞋丟掉時開始。
從她吐了他一身,他卻沒有像往常那般發怒開始。
從為她削果皮,沾粥液的那一天開始。
從他追她入雨中的那一夜開始……
“哈,誰叫你嚇我,活該。”洛小小不停地跑著,臉紅紅的,額頭積成些許汗水,爽朗的笑聲讓不遠處的人群也側目地望向她。
雷君夜不愧是雷君夜,三兩下就將洛小小這個調皮鬼抓住。
“我抓到你了。”
兩人都輕喘著氣,雷君夜將洛小小圈在懷中,緊緊,緊緊地不讓她再逃開。
雪地上雜亂的腳印,分不清是誰的,似她的配合著他的,又似他的配合著她的,剪不斷,理不清,糾糾纏纏。
“我跑不動了,才被你抓到的。”
洛小小放棄掙紮,不過嘴上仍是不肯認輸。她撅著嘴,好似十分地委屈。
隻是笑看著眼前的小小,雷君夜的眼中滿是幸福的溫柔與寵溺,懷中的她是這樣的真實,她對著他笑,對著他撒嬌。
他與她之間再也沒有程熙的存在。
幸福如此的近。
一縷縷柔和的陽光穿過積滿白雪的樹枝,灑在他們的身上,朦朧而溫馨,他的眼中有她,她的眼裏有他,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兩個唇片輕貼而過。
不敢驚擾她一般,隻是蜻蜓點水的吻。
但心底卻泛開了甜蜜的波紋,雷君夜能感覺到心跳不斷地在加速,心房被幸福撐滿得要炸開一般。
洛小小張開著眼睛,唇片傳來的溫熱一晃而過,暖暖的,柔柔的。這就是接吻嗎?好像讓全身有著麻麻的感覺。
“啪”,枝頭終於支撐不住過厚的白雪,折斷輕響的刹那,掉落的雪渣如數砸在了小小的頭上。
“哈哈。”甜蜜的氣氛瞬間轉變,雷君夜好笑地看著小小滿是白雪的頭,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洛小小伸出手一摸頭上,滿手冰涼,無奈地撇著嘴。
“好了,我幫你擦幹淨就是。”笑完的雷君夜,終於在洛小小生氣前,柔聲哄道。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好像當洛小小的頭是雞窩,手不斷地揉著,嘴裏還說:“你這頭就是好,連雪都愛在你這築窩。”
一切美好得像一幅畫。
兩日遊一下子就過去了。
雷君夜和洛小小坐在回程的飛機上,他體貼地問乘務員要來一張薄毯,披在小小的身上。
看著機窗外那美麗的景色,小小不由得入了迷。
雲霧淺淺地飄浮在藍天中,碧藍的天空隻剩入眼的藍色,還有那如夢如幻的雲霧,隨著飛機的上升,雲霧開始變得密集,成為滾滾白雲。
“夜,你說跳下雲層去,會不會就真的跟神仙一樣了?”洛小小側過頭,笑問著雷君夜。
雷君夜探頭看了看窗外的雲層,沒什麽感覺的說:“要真跳下去,肯定是成人醬了。”
“是嗎?可是你看那厚雲,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耶。”洛小小指著窗外的雲,繼續說。
“那是假象,就是為了欺騙你們這種女生的。”雷君夜繼續不懂浪漫的說。“不過你要是跳下去的話,我一定會跟著你跳下去的。”
他平淡的語調像是在談論天氣,卻讓洛小小又一番感動,嘴角笑了笑,小小沒有再說話。
機場仍是人滿為患,匆忙的腳步趕著登機,下機。
雷君夜拉著洛小小的手走出機場,自動的玻璃門向兩邊開去。
夾帶著雨花的風吹了過來,小小打了個寒顫。雷君夜將自己的外衣披在小小的身上,然後才走了出去。
天又下起了綿綿細雨。
“少爺。”一道恭敬的喚聲響起。小小側目看去,白衣金扣,三十左右的男人,他拉開著車門,站立在一旁。
“來,天冷,趕緊上車。”雷君夜對著那司機點了點頭,然後擁著小小坐上後座,車門隨之關上。
司機很寡言,隻是認真地開著車,穩穩的車身沒有一絲晃**,他開車的技術不錯。
“我爸有說什麽嗎?”雷君夜將小小的手握住,傳遞著手心的熱量給她。眼睛隨著小小的視線一樣看向車窗外。
終於春天了,這個多雨的季節。
氣溫也隨之時暖時冷,高速上的車不多,可能都討厭這下雨的天氣吧。
司機眼睛盯著路的前方,手控製著方向盤,說道:“老爺沒說什麽。”
雷君夜打開收音機。電台DJ輕鬆地講解著什麽。
突然——
“在墨嵐高中就讀的天才學生程熙,昨日又代表墨嵐贏得了本年度的第一個鋼琴比賽金獎。拒傳聞,維也納最頂尖的音樂學院已向他發出邀請,希望他能去維也納深造,從而發揚鋼琴藝術,業內的專業人士曾表示,程熙極有可能會成為繼查爾斯之後第二個聞名世界的鋼琴王子,也是最年輕的一位。”
……
“啪”的一聲,雷君夜有些慌張地關掉了收音機。為什麽一回來就逃不開程熙的存在?
小小收回眺望窗外的視線,她詫異地看向雷君夜:“怎麽不聽了?”
他笑了笑:“這有什麽好聽的,聽歌不更好?”說著,打開CD鍵,悠揚的歌曲充斥在車間。
小小沒有表態,腦海浮現剛剛電台所說的名字。
“程熙?”
雷君夜的手僵硬了起來,他帶著探究的眼望向小小,喉嚨像被什麽哽住一樣說不出話。她想起他了嗎?自己的幸福隻能是偷來的?
不,他不要。
小小是他的,是他的未婚妻,不是程熙的。
小小沒有發覺雷君夜的異樣,隻是皺著眉回想著,為何這名字這麽熟悉呢?一會兒,她展開眉頭,笑道:“我說怎麽聽這名字這麽熟悉呢,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對不對?”
一顆懸著的心因為小小的話而放了下去,雷君夜展露一個不是很自然的笑,點了點頭。
“唉呀,我真是的,剛剛電台就說了是墨嵐的嘛,我怎麽沒注意呢,嗬嗬。”
“第二位揚名世界的鋼琴王子?哇,那他一定很厲害很厲害了。”
雷君夜將小小的手緊緊的包住,好像怕她下一秒就掙脫掉,他回想著醫生曾說過的話,隻要不是小小自己願意想起,那她可能會永遠忘記。隻要不讓事情刺激到她,她就不會記起。
對,一定是這樣的,所以,一定要遠離程熙,遠離關於程熙的一切。
手傳來疼痛,小小掙紮了一下,“夜,你弄痛我了。”
“小小,不要離開我。”雷君夜將小小埋進他的懷中,低聲地說著,含著哀求。
小小不知雷君夜為何突然間這樣,但他沒有安全感的模樣卻令她心疼,她柔聲地哄著:“夜,我不離你,我都是你的未婚妻了,怎麽會離開你呢。”
“真的?”平視著小小的眼睛,雷君夜索求著承諾。
“真的,我永遠不離開。”小小含笑地狠狠點著頭。
夜是世上最在乎她的人啊,是他的懷抱令她忘卻了多年的悲傷,是他令她不再孤單,她怎會舍得離開他,怎會……
隻是為什麽,心卻揪了起來,泛濫著疼。
車駛進種滿梧桐樹的公路,一會便駛入一幢開啟了大門的別墅。雨花不斷地從天而降,讓人感到陌名的煩燥。
雷夫人聽到車聲便從客廳裏站了起來,剛走到門口,便迎上兒子與小小。她使了個眼色給君夜。
雷君夜會意地往裏頭一探,洛有華一家正與父親交談著什麽。他一下子拉住走在前麵的小小。
小小用眼色詢問著突然拉住她的雷君夜。因為她的視線剛好被雷夫人遮住,所以看不到裏邊的情況。
他低聲地對小小說道:“你爸在裏麵。”
小小怔了一下,而後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冷笑,他還是要來找她算帳是不是?
對他來說,洛曉曉隻是一個人而已,一個類似陌生人的女兒,他要做那勇敢的父親,為他的女兒洛美婷對另一個女兒斥責嗎?
感覺到小小的僵硬,雷君夜以為她是害怕她的爸爸。忙握緊她的手,說:“別怕,一切有我。”
別怕,一切有我。
這一句話像個定心丸般給了小小平靜,她沒有解釋,對雷君夜笑了一下。
她不是怕,她隻是覺得諷刺。
可是,夜說,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於是她回握著雷君夜,十指交纏地步入客廳。
毫不意外的,眾人的視線落在了那交纏的十指上,洛有華皺起了眉頭,洛美婷的臉上有著輕視和得意的表情,而那位洛夫人則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
全場唯有雷君夜的爸爸表現與平時無異,好像對於兒子與未婚妻的交手習以為常,不覺得有何不妥。
靜謐的氣氛透著怪異。雷夫人輕輕一笑,打破了沉寂,關愛的眼神望著小小:“累了吧,要不要先洗一個熱水澡,緩解一下疲勞?”
不待小小出聲,雷君夜同樣溫柔地說:“你先衝個熱水燥,去一下寒氣,一會再下來。”然後不待小小拒絕,就將她推上了樓梯。
小小聽話地步上樓,她又怎會不知伯母與君夜的用心,他們隻是不想她受委屈而已。
直到洛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二樓,雷君夜才在單人沙發上坐下。
不知是默契還是什麽,雷父竟隻言未語。於是雷君夜低沉的嗓音響起:“爸,醫生說小小散散心對身體會更好,所以沒征詢您的意見就帶她逃課,是我的不對,請不要責怪小小。”
他的眼睛一直平視著洛有華,順帶的也看見了洛美婷臉上不甘的神色。
洛美婷咬著下唇,才不是這回事呢,洛曉曉逃不逃課她才不關心,她來是為那日洛曉曉刮她一巴掌討公道的。
洛有華看著雷君夜,這個隻有十六歲的孩子眼底湧現著對曉曉的保護,他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然後終於對雷父笑道:“哈哈,君夜對曉曉可真是愛護有加,既然是為了曉曉的身體,這缺一兩天課倒也不是什麽重事了。”
雷父推了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同樣笑了笑:“可不是,現在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思想,做父母也不能太過幹涉,有華兄,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曉曉既與君夜訂了婚,這不久也是雷家的人,曉曉有不對之處,還望雷兄多多管教呢。”
“有華兄客氣了,我們都當曉曉是半個女兒,自然會疼愛她的,怎會舍得責怪呢。”意思就是說,你這個親生爸爸,更不能責怪你女兒了。
“爸——”看著話題越扯越遠,洛美婷搖了搖洛有華的手臂,不依地抗議道。她可是來看洛曉曉好戲的,她要在人前揭穿洛曉曉的虛偽。
“好了,美婷。”洛有華的聲音不大,卻含著威嚴。
洛美婷撅著嘴,望向她媽媽,卻見她媽媽也露出警告的眼神,於是隻好低著頭,憤憤地想著洛曉曉的不是。
一個仆傭輕步走了過來,說:“夫人,晚飯弄好了。”
“嗯,開飯吧。”
“有華兄,晚飯就留在我家吃吧。”雷父站了起來,請道。
“好,好,好。”洛有華也站了起來,連說三個好字。
幾人步向飯廳,落座。
剛洗好澡的小小從樓梯走下來,君夜上前拉過她的手,讓她坐在媽媽與他的中間。
安靜的飯桌菜香彌散,剛燒好的菜熱氣繚繞,落座的小小有些怪異地插在雷夫人與雷君夜之間。
桌下的手卻被雷君夜緊握不放,好像他知道她的不安,故意這樣安排。
食不言,是家教,而在客人麵前,更是如此。
洛有華隻是睨了一眼洛小小,沒再多言一句。
對麵的洛美婷卻是憤憤地心理不平,可吃飯的動作依舊優雅,這樣更能顯出她的“修養”。
當雷君夜伸出長筷,將洛小小最喜歡的金針菇夾到她碗裏時,洛美婷終於失於胃口的說:“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甜美的聲音,舉止適宜的微笑,優雅的離座,無處不顯示出她的禮貌,可是隻有她那緊掐入掌心的手指泄露著此刻她對洛小小的恨。
淡雅的房間給人溫馨的感覺,夜風從陽台飄了進來,將蚊帳吹得時起時落。HELLO KITTY恬靜地靠在床頭,任蚊帳掠過它的臉。
萬裏蒼穹此刻星光閃爍,快樂地眨著眼,隻穿著一身睡裙的洛小小趴在陽台邊,手肘處傳來欄杆的冷,她卻隻是抬頭望天。徐徐夜風撩起她過肩的長發,很安靜很安靜。
這次是第一次,他沒有因為洛美婷而責怪自己。
第一次,在媽媽過世後,有人保護自己。
她以為她早就堅強得不需要人保護,可是當夜緊握她的手,對她含笑,無視他們怪異目光將她最愛吃的金針菇夾到她麵前時,她感到她的心是熱的。
低頭吃飯的刹那,有一滴晶瑩的淚珠瞬逝。
她看到洛美婷離桌時那緊緊掐進掌心的雙手,她知道洛美婷是因為那一巴掌而來,但她卻不知為什麽洗完澡後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沒有任何的責怪,而洛美婷也沒有出言挑釁。
當他們一家三口離去的時候,好似多年前,她也曾經這麽幸福過,爸爸,疼愛的媽媽,她,幸福的一家三口,即便是冷冷的夜也是暖暖和和的。
“叩叩”輕輕的敲門聲將一室的安靜化去。
“請進。”喉嚨啞啞的,洛小小將一眼的陰鬱掃去,揚起淡淡的笑,看著開啟的房門。
穿著睡衣的雷君夜,頭發濕濕的,淩亂的披在頭上,帥氣的臉有著寵溺的笑。他反手將門關上,“怎麽隻穿睡衣站在陽台上,會著涼的。”
好像這會才感到冷,洛小小搓了搓有些冰冷的手臂,笑著:“你頭發是濕的,不也一樣會著涼麽?”
雷君夜挑了挑眉,用手搓了一下頭發,手一下子便濕了。
看著他想失口否認,卻又證據確鑿無言的模樣,洛小小又笑了起來,梨窩在嘴角邊泛開。
她從陽台走來,靜的不帶一點聲音。
“你還打赤腳?!”雷君夜的聲音揚高了一些,眉頭卻不爽地微微蹙起。
小小越過他,從衣櫃裏拿出一條幹淨的大毛巾,遞給他:“擦幹吧,不然真的會著涼的。”
雷君夜卻隻是望著她,身體斜靠在牆壁上:“這樣的天氣你竟然打赤腳?!”他的模樣似在說,不說清理由,他就真的生氣了。
小小無奈地上前,掂起腳跟,用毛巾胡亂地在他頭上擦著,香氣淡淡的拂過她的鼻翼,是夜的味道。
雷君夜茶色的眼睛仍直盯著小小,看她一臉認真,但動作粗魯地虐待他的頭,他輕輕地呼氣,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她的氣息。
洛小小加重力道,搓著。不知是在搓過厚的毛巾,還是搓那厚毛巾下不長的黑發,腳尖傳來麻痹的感覺,於是她放下腳根,雙腳平踏在地板上。
“小小。”雷君夜隱含不滿的聲音低沉響起。
洛小小退開一步,將毛巾仍留在他的頭上,然後自己坐在床沿。
“隻是習慣了。”
小小聳聳肩答道,這樣的理由夠充分了吧。
是的,習慣了,習慣了赤腳,因為那樣就不會有突兀的響聲回**在耳邊,這樣她就不會覺得原來聲音有時真的令她害怕。
雷君夜怔住,茶色的瞳眼縮緊,毛巾胡亂地掛在他的頭上,巾角垂在他寬闊的肩膀處。
他看著她仍在笑的表情,那雙梨窩那般刺眼,她聳肩,好似真的不在乎,可是他卻聽到她笑聲中含著陰鬱。
他的身體離開牆壁,順手將頭上的毛巾拿下,小小走了五步的距離,他卻隻需三步,居高臨下,望著這個仍在笑的她。
心底泛開不舍,思緒輾轉千回,卻最終成嘴角含笑,溫聲地道:“這個習慣不好,以後就忘記這個習慣吧。”
好像真的隻是個壞習慣,不需要再討論它是否一定要存在,不好的東西就要丟掉,如此簡單而已。
說著,他的手往她的頭上伸去,報複似的,將她柔順的頭發弄得像個雞窩,直到淩亂不堪,他才鬆手,笑了起來。
“討厭。”
小小仰頭看著這個欺負她的雷君夜,撅了撅嘴。然後快速地站上床,床墊受重的凹陷了下去,床單皺成漂亮的折紋。她搶過他手上的毛巾,更加粗魯地擦拭著他的頭發。
隨風而起的落地窗簾擋去了星星的視野,裹住了他們的身影,圈住了歡快的笑聲,不讓那怡人的笑意流出寒冷的陽台外……
一夜好眠,伴著輕脆的鳥叫聲,小小從夢中醒來。
毫不意外的,在拉開房門的刹那,撞見“碰巧”的雷君夜。
“早。”
“早。”兩人異口同聲問好,相視而笑。
雷夫人抬頭睨了一眼樓上,看著兒子的轉變,含笑地搖了搖頭。她這個做媽的,竟然還不如這個未婚妻,想想真是有些醋意,但好在小小也是個討人疼的孩子。
雷父仍是每日一早看晨報,他偷偷瞥了一眼自己的太太,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然後又繼續認真地看著他的報紙。
“爸,媽,早。”雷君夜領著小小走下來,輕鬆地與父母打著招呼。
“伯父,伯母,早。”小小也含著笑喊道,嘴上的梨窩著實討雷夫人歡喜。
雷母拉住小小的手,然後牽著她到餐桌前。
“媽,你都疼小小多過我了。”破天荒,雷君夜竟像個小孩般吃起醋來,隻是那眼中的笑意卻讓人不信。
“你都多大了,難道也要媽牽你的手?”雷母瞪了雷君夜一眼,語氣卻含著寵溺。
小小羨慕地看著這一家人,掌心傳來雷母的手溫,被握住的手暖暖的,沒有一絲排斥。
墨嵐高中,學生陸陸續續走進,或單個,或成群,或靜語,或喧嘩。
天色灰蒙,看樣子可能今天又會有一場春雨。
遠遠地有廣播傳來:請各班同學於八點三十分在操場集合。
剛下車的小小恰巧聽到廣播,她揚起頭看向旁邊的雷君夜:“不知道要宣布什麽事呢?”
雷君夜聳聳肩:“不知道,不過我不關心。”
“昨天有沒有聽電台廣播哦,程熙又代表我們墨嵐拿獎了。”某一女生向著身邊的好友說道。
“真的嗎?哇,程熙好厲害哦,才剛開學耶,他竟然又為墨嵐拿獎了。”
“可不是,不過聽說維也納有院方想他去那邊進修,以後,我們可能見不到程熙了。”
“是啊,真的好可惜。”
“可是那DJ說,程熙可能會是第二個揚名世界的鋼琴王子耶,還會是最年輕的。也許將來真的是這樣哦,哇,到時那些人知道程熙是我們的校友不知有多羨慕我們呢。”
“嗯,嗯,程熙是最棒的,真不知那洛小小為什麽要拋棄他。”
“噓,你不要命啦,在墨嵐不準再提洛小小跟程熙的。”
“我——”本想駁嘴的女生突然間滿臉懼怕地望著前方。另一女孩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滿臉怒色的雷君夜,殺人般的眼神此刻瞪著這兩個八卦的女生。
然後——
林蔭道跑過兩道人影,看不清模樣,隻是那逃命般的速度讓人以為後麵有仇人正在追殺她們似的。
小小傻傻地站在原地,女孩的話不斷地回放著:真不知那洛小小為什麽要拋棄他。
程熙,洛小小?不是自己,對不對,她們口中的洛小小不是自己對不對?一定不是的,不然她不會沒有程熙的記憶。
好像迫於知道答案,她拽住雷君夜的手:“夜,她們說的洛小小,不是我,對不對?”
可是,雷君夜生氣的模樣,好像,好像無言地承認剛剛女生口中的洛小小就是自己。
小小乞求地仰望著雷君夜,忽略心底那一如幾次前突然湧現的心疼感,她怎麽可能連自己做過的事會不知道?
“傻瓜,你從來沒認識過程熙,她們說的當然不是你。”雷君夜將臉上的怒氣壓下,輕拍著小小的頭,肯定地說道。
“我就知道不是我,嗬嗬。”洛小小將手鬆開,輕鬆地回道。可是為什麽散不去那模糊的一片?那模糊的一片到底是什麽?
兩人安靜地走在林蔭道上,靜靜地沉思在自己的世界裏。
廣播又一次響起:“請同學們即刻到操場集合。”
偌大的操場綠蔭上此刻站滿了學生,穿著校服的天才學生,全身名牌的企業家子女,一幅高傲模樣的高官子弟,錯綜複雜地站在了一塊兒。
他們胡亂地站著,時不時回頭或側目與身邊的同學闊闊而談著什麽,對於那講台上高站的校長,投以漠視的態度。
洛小小站在班裏隊伍的中間,能清楚地看見講台上的校長,隻見他拿著話筒,然後宏亮的聲音回**在墨嵐的空中:“請同學們安靜。”
終於世界安靜了下來,灰蒙的天隱喻著什麽,連往日出現的小鳥晨鳴也早已不知所蹤,幾近光禿的樹枝交雜著,新冒出的綠草又被頭上的重腳踩得奄奄一息。
“程熙同學代表墨嵐高中在全國鋼琴賽中又贏得一座金杯,在此,校方特別舉行頒獎儀式。”校長緩而重的聲音由話筒傳播開來,傳入台下所有學生的耳中。
刹時,台下響起一片歡呼聲,皆是一片女音。
程熙穿著白色的襯衣校服,齊肩的發散落在肩膀處,增添了他藝術家的氣質,他從學生隊伍中走出,往講台處走去。
挺拔的身影在轉身的刹那,小小又一次怔住。
是他?
那個在她的訂婚儀式上為她奏出幸福樂曲的少年,那個迷蒙雨夜,暗黃燈光下,手受傷的男子,他就是程熙?
小小緊盯著台上的身影,看著他從容地接過校長遞過的金杯,耳邊不斷傳來女生為他慶賀的喊聲。
這樣出眾的人啊,天生就是站在舞台上的,哪怕是閃耀的燈光也不能蓋去他身上所散發的光華……
洛小小瞥向身後的雷君夜,他專注地望著台上,隻是為什麽他要緊握他的拳頭,倨傲的下巴仿佛緊縮,他怎麽了?
目光回到台上的程熙,他在講著致謝辭,謝謝主辦單位,謝謝墨嵐高中的栽培,謝謝……最後的幾字被風吹逝,沒有誰聽清。
洛小小隻聽到謝謝,他最後在謝謝誰?他的眼睛在那一刻是那般的溫柔,如若春風。
就算是萬千學生中,就算台下是一片斑駁的交雜,程熙依然一眼就望見了洛小小。
他在台上轉身的刹那,他就已在萬千的學生中,找到了她。
她終於回來了,三天,似過了三個世紀。
他以為聽到她的消息是痛苦的煎熬,卻終於明白,原來沒有她的消息才是世界末日。
一個曾經無所謂到極點的人,突然間,在最脆弱的地方射入一道光,將所有的灰暗照亮,給予他幸福,那他會慢慢地將過去的堅強一點點剝落。
可是,當那道幸福的光突然間逝去,世界又一片灰暗時,他卻再沒有勇氣回到過去。
這就像悲慘的人不乞求幸福,可是一旦給了他幸福,再收回去,他便不知道他該怎麽活下去。
“為什麽要讓我在快樂過後又要我重回那孤單的世界。”
他終於深刻融醉在這接近崩潰的責怪。
小小不能,他亦不能!
接過那象征式的獎杯,沉重感一下子將手填滿,他有時會以為他的手是虛無的,沒有一絲感覺。可也隻有沉重的感覺,沒有歡喜,沒有興奮。拿過無數的獎杯,而手中的這個也早已在前天拿過,隻不過校方說要隆重慶祝一下,才又重新頒獎。
他看到校長眼中那欣慰的眼神,他鼓勵著自己發表致謝辭。
說著麻木公式似的致謝,他的眼睛卻隻看向小小的方向,她的頭發長長了,一直都沒有問她為什麽她曾經的頭發隻有齊肩長,而每長一點點,她都會將那過長的一點剪去。
他開始以為她是跟自己一樣,隻是喜歡齊肩的頭發,可是後來,發現好像不是這樣,隻是發生的事太突然,來不及問了。
看著她身後的雷君夜,像個盡責的保護者守護著她,以後,將來也沒有機會再問了吧。
沒有機會再問:你為什麽一直留著齊肩的頭長。
沒有機會再問:你現在為什麽開始讓頭發一點點的長長?
雖然距離有些遠,他看不見她的眼神,可是他能想象,她水汪汪的眼睛一定如從前那般含笑地看著他,嘴角的梨窩深陷,一臉甜蜜及幸福滿足的笑。
在這樣的臆想中,程熙終於輕輕地,說謝謝——我最愛的小小。
可最後的六個字輕得一下子被風吹散,變成雨花緩緩地灑下。灰蒙的天終於又下起了雨,雨花輕輕地,一朵一朵一朵地落在他齊肩的黑發上;
落在還未舍得閉口的唇片上。
頒獎結束,學生像一窩蜂散去,隻有零散的女生仍崇拜地看著從台上走下的程熙。
她們發光的眼珠興奮地盯著程熙,卻沒有人上前。
雷君夜拉著洛小小隨著人群散去,雙手平疊在她的頭上為她遮去從天而降的雨花。
一高一矮的身影終融入學生群中,可是程熙的眼中卻依然隻有那單薄的背影,她瘦了。
他似乎能看到她滿臉欣喜,嘴角上揚,伸開雙手接住從天而降的雨花。
她曾經,帶著向往的眼神說:程熙,冬天我們去北方看雪,看那輕得隨風飄,明明很小,卻可以讓整個世界變白的雪,好不好?
他曾經答應過她的,可是冬天太短,短到還未來得及實現他的諾言就已過去。
他知道她消失了兩天是去了南京看雪,這是昨夜洛美婷告訴他的。他仿佛感覺到心又沉了下去,他的諾言讓雷君夜代替他實現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開心地大喊著,伸手接住過可以讓世界變色的雪花。
可是現在他很想很想告訴她:小小,春雨的雨花是跟雪花一樣的,一樣的輕,一樣的美麗,隻是它是透明的,所以被人忽略了。
他真的很想說:別遮擋雨花的降落,人不會發覺到它的降落,隻有當發濕的時候,才發覺原來雨花曾落在了發絲上。
他似乎能感覺到雨花的遺憾,遺憾落點被那雙大手遮住——
“程熙,你能給我簽一下名嗎?”一個嬌小的女生怯怯地上前,左手拿著本,右手執著筆,期待卻又惶恐的看著此時出神的程熙。
眼中的溫柔,無奈來不及褪盡,程熙低頭看著這個女生,她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可是不會像小小那樣上揚。
破天荒的,一向冷漠的程熙竟答應了這個女生的請求。
他接過她手中的筆,飛揚地落下程熙兩個大字,那沒有章法的簽名,似透著另一個名字——小小,女生一臉滿足地拿著簽名本走了。
她真的沒有梨窩的。這是程熙看著女生背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