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天,天氣分外晴朗,大朵大朵的雲連綿成一片,漂浮在蔚藍的蒼穹上,仿佛一朵朵白色的棉花糖。風輕輕地吹過街道,兩旁的柳樹搖擺著碧綠的枝丫,顯得婀娜多姿,青翠的葉片在陽光的照耀下,看上去很像一片片碧綠的薄荷糖紙。

希心羽跟經理請了假,從打工的咖啡店裏走出來。

一出店門,明亮的陽光暖暖地灑到她的身上,白皙的臉頰如細瓷般細膩,襯得五官更加清麗秀雅,她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向附近的花店走去。

今天,是爸爸的忌日。

在臨近的一家花店裏買了一束百合後,她坐上了去往郊區的公車。

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到爸爸的墓地上坐一坐。

她靠著車窗,看著路旁的景物飛一樣往身後掠去,天空被車的玻璃窗過濾成更加澄澈的藍色,如同一汪明亮平靜的湖泊,風從微微開啟的窗戶間竄進來,將她額前的劉海吹得有些淩亂,她的思緒不知不覺飄向了遙遠的地方……。

從小,她和爸爸相依為命,媽媽在生她的時候因為難產離他們而去,是爸爸辛苦才把她帶大的,雖然家境並不是很富裕,可是爸爸對她的疼愛卻讓她從小就沒有失去媽媽的陰影,反而比其他的孩子更加樂觀、開朗。

後來,爸爸走了。

她還記得當初失去爸爸時的那種無助感。好像整個世界都瞬間漆黑一片,隻剩她孤獨的一個人,在這個黑暗而孤單的空間茫然無措,隻能緊緊地抱著身體縮在角落裏,隻剩身後的牆才能帶給她一點點的安全感。

她隻知道爸爸是在工作中出了意外,後來自己就被送到了孤兒院,院長告訴她,一直有一個不知名的人家在資助她,她一直很感激那家人,在她快要成年時,她可以離開孤兒院回到原來的房子裏居住。

爸爸一定也很遺憾吧?沒有親眼看著寶貝女兒長大。

時間倒回到十年前的某一天。

“心羽在家要乖乖的哦!爸爸隻去幾天就可以回來了,等爸爸拿到工錢之後,就給心羽買一套新衣服,好不好?”希宏安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對著身後像小尾巴一樣跟著他的小心羽說。

小心羽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黑亮水靈的眼睛仿佛落滿星辰般明亮,她仰起小臉望著爸爸,拉著他的衣尾,撅著小嘴說:“可不可以不要新衣服?”

“心羽乖!”希宏安彎腰將女兒小小的身軀抱起,笑著安慰道:“爸爸隻是去幾天,因為工程很緊,所以沒有時間回家,心羽這兩天就先住在幼兒園裏,好不好?”

“可是,心羽會很想爸爸怎麽辦?”小心羽委屈地嘟起嘴巴,粉嫩的唇瓣就像果凍般豐潤甜美,大眼睛水汪汪的,彌漫上一層淺淺的水霧。

“爸爸也會很想心羽啊!”爸爸笑著親親她的麵頰,“可是爸爸要賺錢送心羽去上學,還要給可愛的心羽買好吃的,這樣才能讓心羽長得漂漂亮亮的呀!”

漂漂亮亮的……

小心羽咬著嘴唇猶豫著。爸爸說過,不好好吃飯就會生病,幹巴巴的很醜,就不討人喜歡了!她要做爸爸心裏最漂亮的小寶貝,像照片上的媽媽一樣漂亮才可以!那樣,爸爸就會更喜歡她,就不會不要心羽了。

“那爸爸要快點回來哦,我等爸爸來接我!”小心羽點點頭,乖巧地在爸爸臉上使勁親了一口。

“寶貝真乖!”希宏安笑著用額頭蹭蹭她的小腦袋,這才放下她。

看著小心羽乖巧可愛的樣子,他的心裏頓時湧起一陣酸澀,女兒長這麽大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他心裏也放不下女兒,可是這次的工程實在催得太緊,他也沒有辦法。

收拾好東西,他帶著女兒去了幼稚園,將她托付給幼稚園的園長後,看到小心羽遠遠地站在台階上凝望他,小小的身影從沒像那一刻一樣深刻清晰,他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揪住一樣,鈍鈍地撕扯著。

那樣的感覺很奇怪。讓他有種不想離開的錯覺,直到離開前,他心中奇怪的感覺越發清晰,回過頭看著女兒遠遠地朝他揮手,莫名地眼眶就紅了,明明隻是離開幾天而已,可是他竟有種深深的不舍和依戀,就好像再也回不來一樣。

他大步地跑了回去,將女兒緊緊地抱住。

半晌,才再三交代道:“羽羽要記得爸爸說過的話,要做一個勇敢、堅強快樂的好孩子,知道嗎?”

“嗯,羽羽記住了,羽羽會乖乖等爸爸回來的!”小心羽的小手輕輕地摩挲著爸爸的臉,那一刻她的內心突然也有些難過。

也許,是第一次要分別幾天的原因。

希宏安是這樣想的。

那幾天,小心羽幾乎天天都在園門口盼著,可是一直都沒有爸爸的身影,直到一周之後,來的卻不是爸爸,而是一個陌生的叔叔,帶她去往醫院裏,見到的卻是爸爸已經發涼的身體……

她不懂,爸爸為什麽搖不醒,她不懂,為什麽她來了,爸爸卻依然閉著眼睛不理她,他是太累了嗎?她告訴別人不要吵到爸爸睡覺,等爸爸睡一覺醒來,就不會累了,就會像以前一樣抱著她了。

可是那些人都告訴她,爸爸死了。

死,又是什麽意思?

她不懂,她讓他們都不要說話,不要吵到爸爸睡覺,她要守著爸爸,一直等到爸爸睡醒。

可是……爸爸卻再也沒有醒來。

死亡,就是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對她笑,不會跟她說話,再也不要她了。

直到後來,她才懂得。

死亡等同於離開。

依舊存在著,但是離開了,到了一個她找不到的世界裏,從此,這個大大的世界裏,人聲喧嘩,卻她隻有自己一個人。

售票員報了站點,希心羽揉了揉雙眼,下了車。

她不敢回憶自己痛哭著喊爸爸時的樣子,因為爸爸說過,要她做一個堅強、快樂的孩子,可是那種很深、很沉的痛感,卻久久占著心髒的位置不肯離開。

她走進公墓,看著這片山間一塊塊的墓碑,很大口地深呼吸。仰頭讓陽光灑滿自己的臉,看著明淨般蔚藍的天空,讓心髒那裏沉沉的感覺被微風吹散開,讓拚命要湧出來的淚水流回眼睛裏,天空的陽光都被淚光幻化成迷離絢麗的異彩。

她眨眨眼睛,在那一片石碑中找到爸爸的墓,墓地前很幹淨,連一根雜草都沒有,在一群雜草叢生的墓中極為顯眼。

她微微有些疑惑,走到石碑前,看到爸爸的照片已經有些泛黃了,可是那熟悉的容顏卻依舊那麽清晰慈愛,她心裏又是一堵,喉嚨也哽住了,鼻子酸得厲害。她微微顫抖著伸出指尖,久久地停留在空中,卻沒有摸上去,最後指尖在空氣中緊緊地握成拳頭,收了回來。

她害怕傳遞到指尖的那種冰涼的感覺。

就像那一年,小小的她摸到爸爸的身體,冰涼的感覺滲透了五髒六腑,讓她的心髒也隨著凝結成冰。

她彎下腰將懷裏的百合花放下,才看到邊上放著一束紫色的風信子,陽光淡淡的,風信子紫色的小花在風中搖曳輕舞,淡淡的馨香撲入鼻翼,那一片憂鬱的紫色在她的瞳孔中凝成一片朦朧的紫雲。

她拿起那束風信子,皺著眉,連忙站起,四處張望,可是這空**的墓園裏,一個人影也沒有。

又是紫色的風信子!

她將花放下,摸著墓碑上爸爸的照片,輕輕地擦拭著。

“爸爸,你知道是誰對不對?到底是誰,每年都比我快一步來拜祭你呢?為什麽每一次,我都沒有碰到他?”她一邊說著,一邊看向那束風信子。

紫色在眼前晃動著,風一吹,花瓣輕輕顫動,好像在訴說著什麽一般。

她突然覺得它好像也有了生命似的,和自己一起悲傷著。

她將心中的疑惑放到一旁,從書包裏掏出一個食盒打開,裏麵是爸爸最愛吃的東西。

“羽羽來看你了,爸爸。”她把食盒放在墓碑前,輕輕地凝視著爸爸的容顏微笑,“爸爸,你還記得上次我告訴你,我已經從孤兒院回到家中了嗎?你一定很擔憂我現在的生活吧?爸爸放心,有一個陌生的好心人,一直在資助我上學,我們的房子也還留著,現在已經完全屬於我了。而且羽羽已經長大了,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

她將碗筷擺好,然後倚著石碑在旁邊坐下,指尖輕輕撥弄著一根碧綠的小草,看著天空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蔚藍澄淨,美麗得就像天國一樣。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就在那個地方,正靜靜地看著她呢?

“爸爸,你現在是不是也正在看著我?你知道嗎?好多人喜歡羽羽呢,醫院裏的郭姐、咖啡店的王經理,她們都說羽羽是一個熱心的傻丫頭,爸爸,我全都按你的話做了呢,不計較、不悲傷,做一個很快樂很快樂的孩子。”

天空中飄過幾朵白雲,在蔚藍澄淨的天際裏劃過幾縷輕柔的白紗,朦朦朧朧地拉到遠方。

風輕輕地吹過。

潔白的百合和紫色風信子在風中輕輕搖曳。

希心羽回頭看向爸爸的照片,微笑著說道:“爸爸還記得方浩嗎?前幾天我和他一起過了情人節呢,不過你可不要誤會哦,對於我們來說,那隻是一個節日,不允許你想太多哦!但是我有一個這麽關心和照顧我的好朋友,爸爸會放心多了吧?哦,對了,我這次考試隻考了第八名,如果爸爸還在的話,一定會誇我吧?我知道,你從來都不想我考第一名,隻要我開心就好。”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每次考試結束,爸爸都會準備一桌好菜,還有很多漂亮的禮物,不管她考得好壞,爸爸從來都不會批評她,考到好成績的話,爸爸就會抱起她親親她的小臉蛋,誇獎她真聰明。考得不好,就會鼓勵她下次努力考個好成績……

眼睛再一次濕潤了,眸子裏水霧彌漫。

她咬著唇,輕輕呢喃:“可是……爸爸,我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呢……”

她低下頭,眼睛裏湧進了一股熱源,然後順著眼角溢出眼眶,晶瑩剔透的淚珠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她很努力地眨眼,用手背胡亂地抹著,笑容有些慌亂:“爸爸,我沒哭哦,真的沒有!”

可是,淚水卻不聽她的話,愈加洶湧地流了出來。

其實她更想對爸爸說,她真的好想再讓他高高地把她抱起來,她想要抱著爸爸的手穿過馬路,想要在她長大而爸爸年邁時,為爸爸做飯、帶他上街,像小時候他哄著自己那樣去哄他……

“爸,我要回去了,你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天色漸漸暗下去。

蔚藍的天空變成了沉暗的黛藍,白雲的顏色也漸漸變得黯淡,周圍荒草萋萋,月亮從很遠的地方朦朦朧朧地升起,一顆一顆的星星從天際陸續冒出來。

她看看天色,最後看一眼爸爸的照片,站起來,下了很大的決心轉身離開。

她一直沒有回頭,直到走得很遠時,她才停住腳步,緩緩地往那個方向望去,目光落在那簇紫色上,黯淡的微光中,風信子在風中輕輕搖曳,訴說著無法言喻的憂傷……

晚秋的空氣有些涼,回到居住的地方,已經華燈初上。

路燈下,希心羽單薄的身影被淡淡的光暈籠罩,清麗的臉龐顯得格外柔和,一道影子長長地拉到身後,看上去有些孤單。

就好像,一朵夜裏盛開的花。

她踩著街道的方格地板,一路上都在思索,到底是誰給爸爸送的花,在她的記憶中,爸爸不曾有什麽好朋友,而自己在孤兒院這麽多年,也始終沒有人去看過她,她實在想不出來。

“臭小子,你再瞪一眼試試!”

突然,寂靜的夜空被一個囂張的聲音劃破!

希心羽順著聲音望過去,發現不遠處有一群人,正圍著一個男生,看起來正在經曆一場惡戰,被困的男生背對著她,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卻覺得背影有點眼熟。

“笑?你還笑?我看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剛才叫喊的那個人揚起手,一拳重重地打過來,男生沒有閃躲,整個人被打倒在地。

希心羽愣了一下,看到被打的男生搖搖晃晃地又站了起來,這次,他的側麵剛好朝著她。他的身高足有一米八以上,修長的身形在黑暗中依然顯得與眾不同,那種隱隱迸射而出的高貴氣質,讓他在眾人中如同鶴立雞群。

他分明傷得不輕,可是沒有半點服輸的樣子,映著暈黃的燈光,她甚至覺察到他唇角淡淡邪魅的笑容,和挑釁的嘲諷。

她心頭一緊,急急地走了過去。

“怎麽,你就這麽一點力氣嗎?還不如你說話的聲音大。”男生低沉的嗓音隱隱有些沙啞,可是聽在耳中卻覺得悅耳,像有一種吸引人心的電磁波從他的聲音中透出來。

“媽的!真是找死!”被激怒的那個人皺眉,使勁一腳將那他踹倒在地上,然後對著邊上幾個人使了個眼色,頓時,所有人同時一擁而上,對著地上的男生拳腳相加。

希心羽走進了一些,焦急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男生,昏黃的燈光將他的麵部照得陰暗不明,她能感覺到那是一張極其俊美的臉,一雙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迸射出驚心的光亮!

他的唇角似乎抿得很緊,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倔強的神色!

她的心有些觸動,這樣的倔強,讓她想起來自己在孤兒院時被欺負也緊緊咬著牙齒不吭一聲的情景,她心裏突然有些發緊,想也沒想就衝了出去!

“住手!”

她大聲地喊道,心卻止不住在顫抖,她有些害怕,可是又無法就這樣離開。

那幾個人聽到聲音都停住了手,朝她看了過來,猶如一群野狼被打斷了狩獵,全部人的目光都危險地盯住她。

“你……你們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好意思嗎?”

“小丫頭,你多管什麽閑事,再說是他主動招惹我們的,分明就是找死!”帶頭的男人看起來年齡也不大,他怒衝衝地睨了她一眼,又朝著地上的男生踹了一腳。

地上的人隨著他的動作身體痛得一縮,又將頭扭向一邊。

但隻是那一眼,就讓希心羽的心猛地一揪。

……他?竟然是他!

她屏住呼吸,又走近了幾步,借著昏黃的光線看向躺在地上的人。

月光淡淡地灑在他的身上,他額前的發絲漆黑柔軟,淩亂地擋在眼前,隻剩兩道倔強的目光從發絲的縫隙裏迸射而出,雖然他的臉上滿是血絲和傷痕,但那精致的五官就仿佛地獄裏綻放的彼岸花,俊美得有些令人心驚!

他明明痛得已經微微顫抖,但神情依然不服輸,抿起的紅唇仿佛兩片淒豔的薔薇花瓣,挑釁地向一側揚起。

希心羽看清他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個人,居然真的是蘇諾!

他身上已經多處受傷,額頭上的血流到了臉上,可是他卻還在笑,尤其是他的眼睛,那種令人心悸的光彩似乎抽盡了他所有的生命,奮力地燃燒著,讓她想起那次在醫院裏他雙眼緊閉的模樣,心一下子揪緊了。

他分明都沒有力氣了,卻還在掙紮著想爬起來,並且語氣虛弱地嘲笑著:“嗬嗬,你們的動作,比女生的還輕……沒有吃飯嗎?嗬嗬……”

希心羽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臉孔映照著美麗的月光,眼底仿佛亮起了無數星辰,和夜空的星星相映生輝!

然後她轉過頭,緊張地盯著他對麵的那些人。

“你這個臭小子!”那群人一聽,頓時怒發衝冠,轉身惡狠狠地瞪著蘇諾咬牙切齒,可是看到他的樣子,卻隻是握緊了拳頭,沒有再動手。

也許,是看他真的傷得太重了,他們怕弄出人命來吧。

“我已經報警了,很快警察就會來的,你們還是快點走吧!”希心羽一個箭步衝到蘇諾麵前,將他擋在身後,然後揚著手機對那群人說。

那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對著地上的蘇諾恨恨地握著拳頭威脅:“小子,以後別逞能,今天算你走運,下次別再讓我們碰到你,走!”

看著那幾個人走遠了,希心羽回過頭,將蘇諾扶住,讓他的大半個身子依靠在她肩上。

銀色的月光灑到他的臉上。

淡淡的銀輝中,他漆黑的睫毛上染上了一些鮮血,而下麵那雙眼睛雖然半閉著,卻依然讓她有種不敢直視的感覺。他的額頭、嘴角不停地往外滲出血,絕美的臉因為那鮮豔的血色更加令人心驚,此刻,他就像一隻負傷的妖精,無助脆弱得讓人心疼。

希心羽咬著下唇,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抓著。她怎麽都想不明白,他本來都傷得那麽重,搶救回來沒兩天,怎麽有力氣從醫院跑出來的,還弄成這個樣子?

她小心地掏出手絹為他擦拭臉上的血漬:“你沒事吧?還撐得住嗎?你別怕,我送你去醫院!”

她一邊說著,一邊努力地想要把他扶起來。

蘇諾感覺到毆打自己的人群已經散開,一個柔軟的身體靠向自己,暖暖的,帶著一股桂花的清新氣息,他費力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朦朧中隻感覺到一個淡淡的影子在眼前晃動。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睜開眼睛——

橘色的燈光從街邊照來。

朦朧的光芒籠罩在一個單薄的身影上,一張清麗柔和的臉映入眼底,女孩的眼神那麽溫柔,正深深地凝視著他,眼底滿是緊張和焦急;她的唇瓣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些什麽,可是他聽不見。

她看起來那麽美好,就好像拍打著翅膀的天使一樣……

他微微伸出手,想去觸碰她的臉頰。

“你,是來送我下地獄的嗎?”他有些自嘲地說,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

看著他伸出的手,希心羽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將他握住,目光疑惑不解。

下地獄嗎?

他到底經曆了什麽,要將自己判進地獄裏去……

撇去心中的疑問,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將他移到旁邊的石椅上,還好在醫院裏幫忙有了些急救的經驗,她檢查過他的傷口之後才放下心來,隻是一些外傷,加上上次還沒有完全好的傷口,才讓他像現在這麽虛弱,隻要回去好好調養,就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你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嗎?”她低聲呢喃,為他做簡單的傷口處理,視線落在他的臉上,“生命,是那麽美好寶貴的東西,為什麽每次見到你,總是要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呢?”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天使的囈語,夾著淡淡的心疼,傳到蘇諾的耳朵裏。

蘇諾緊皺的眉心,微微鬆開了一些。迷糊中,他好像又聽到了夢中的那個聲音,像天使一般,在他的耳旁低喃,緊縮的心,莫名地就放鬆了……

沒有手機。

沒有聯係方式。

他又昏迷不醒。

希心羽看看天色,皎潔的月亮在頭頂凝望著他們,散落在周圍的星星則調皮地眨著眼睛。

她看了蘇諾一眼,覺得很無奈,最終隻有決定先將他帶回家再說。

攔了出租車,在司機的幫忙下,她才將他移進車裏,下車後,司機眼神很曖昧,囑咐她照顧好自己的男朋友。

她淺淺一笑,也沒多解釋。

她吃力地將蘇諾攙扶進屋,幫他把臉上的血漬清洗幹淨,沾滿泥土的外套也脫掉,然後脫了他的鞋子,為他蓋好被子,才鬆了一口氣,坐到床邊大口喘息。

到底是什麽,讓他這麽放棄自己呢?

到底是什麽,讓他看起來總是那麽悲傷呢?

她看著熟睡中的蘇諾,漸漸有些出神,他臉上的血漬擦幹淨後,麥色的肌膚在明亮的燈光下非常細膩,五官精致美麗,尊貴孤傲的氣質從他的眉宇間散發出來,他睡得很沉,像初生的嬰兒般純淨乖巧,卻無法抹去眉宇間那抹濃鬱的憂傷。

他是如此俊美出眾,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高貴的王子一樣令人著迷!

她記得郭姐曾經說過,他是致遠集團的獨子。

雖然不知道致遠集團到底代表著什麽,但是他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分明應該幸福地笑得像陽光一般燦爛,可是他就連睡夢中都無法安穩。

“我第一次見你,你渾身是血。第二次見你,你渾身是傷。下一次,可不可以健健康康地見到你,如果可以,我好想看你快樂地笑一笑的樣子……”

希心羽守著他,輕輕地為他撫平緊皺的眉心,在他耳邊低低地說。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灑了進來,漫天的星星趴在窗外偷偷地眨著眼睛往屋裏瞧,她的眼皮漸漸合上,下巴一點一點,慢慢守著**的人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蘇諾的指尖微微顫動,眉頭也皺了起來。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有一個像天使一樣的女生,向他伸出了柔軟而溫暖的手,這種溫暖的感覺,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就像……

長期在陰冷的地窖中生存著,突然被拉了出來,和燦爛的陽光直接相觸,那些潮濕的角落也暖了起來,忘記了不安、忘記了痛苦,隻想好好地睡一覺。

安靜的氣息,像是一條漫長的河流。

蘇諾覺得自己像沿著這條河流不停地走,看到了另一端點的陽光,突然就醒了過來。

一個陌生的小屋。

床頭櫃上開著一盞台燈,散發著暖黃的燈光。

蘇諾環視著四周,確定自己並不認識這個地方,而之前發生了什麽,也不是太清晰,隻有身體傳來的疼痛感,提醒了他剛才又一次和別人打架了,確切說是挨打了。

床的對麵是一扇窗,窗子上掛著用糖紙折成的千紙鶴,成排地掛成簾。窗下是一張簡潔的書桌,在書桌的左上角,放著一張照片,雖然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她的笑容很燦爛。

這是哪裏?

為什麽,會讓他有一種莫名的安心的感覺,還有一種……歸屬感?

他揭開被子起身,從口袋裏掉出一個東西,他撿起來,想起了在醫院裏醒來時,手中緊握著的糖果,抬起頭,正對上窗戶上的紙鶴,心微微觸動。

綠色的糖果,帶著輕微薄荷的香氣,記憶中,這曾是他最喜歡的糖果……

“你生病了嗎?”

“哦……”

那時候的對話中,她隻說這兩句話。

可是他卻記得異常清晰,她失落無助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讓他那麽想要去保護她,讓她不再傷心哭泣,也許她覺得是他給予她勇氣,其實小女孩並不知道,那時候的她,給了他想要活下來的期望。

想要再見到她,想要保護她,想要讓她笑得很開心,想要讓她不難過。

所以,在手術的時候,他反倒不害怕了,因為有了期待,他變得很勇敢,手術非常順利。然而等他醒過來再去找那個小女孩時,她卻不見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會是你嗎?”蘇諾看著掌心中的糖果,慢慢地走到桌子旁,端詳起照片中的女孩,她笑得那麽燦爛,幹淨的眼眸裏沒有絲毫的悲傷。

也許,那隻是他做過一個很美好的夢。

隻是夢,而已……

放下照片,他微微地歎了口氣,動一下便會扯動身上的傷口,很疼,疼得有些習慣了。渾渾噩噩,這是爸爸形容他的生活狀態,他承認。

隻是……

“這樣的你,還有什麽資格去守護別人?”

自嘲的笑容,在他俊美的臉上浮現,明亮的眸光隨之黯淡,他凝視著手中那顆薄荷糖,輕輕地笑著,笑得那麽無奈……

屋外的門鎖突然被人擰動,蘇諾猛地朝外看去!

此刻,他的內心有一陣慌亂的緊張感,他發現自己有些期待見到這個小屋的主人,照片中那個笑得令他有些嫉妒的女孩。

屋外傳來腳步聲,他慢慢走到門邊,打開門——

瞬間和屋外進來的人同時怔住了!

那是一張陌生的男生的臉,俊美而充滿陽光的味道。

男生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笑容凝固:“你是誰?”

蘇諾也愣了一下,沒有想到進來的人會是一個男生,而且他的語氣十分不善,帶著濃濃的敵意。

於是,蘇諾冷冷一笑,回到**,沒有回答。

“你到底是誰,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你還躺在心羽的**!你給我起來!”來找希心羽的方宇,沒想到出來開門的竟然是一個陌生男孩子,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衝過來,他和心羽認識這麽久,都不敢隨便進她的房間,而這個不知道哪跑出來的男生,居然還敢躺到她的**!

蘇諾連頭也沒有抬,聽到心羽這個名字,他的眸光一顫,頓時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他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心羽?昨天為自己輸血的女生,好像就叫這個名字。

當他經過搶救醒來之後,醫院的護士跟他說,幸好有心羽在,即使伸出援手,不然他就沒命了!

原來在醫院裏,就是這個女孩為自己輸的血……

“喂,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看著他不可一世的模樣,根本沒將自己放在眼裏,方宇終於忍不住,揪著他的領子一把將他從**拎起來,用力推到一旁大聲質問道。

“我也不知道。”蘇諾聳聳肩膀,漠然地說。

他淡淡地睨著眼睛看向方宇,對於方宇有些過激的行為,十分不悅。

“心羽呢?”方宇努力平息著自己的怒氣,心想他也許是心羽的朋友,也許是遇上什麽事了,按心羽熱心的個性,收留一個人也是正常的。

“心羽?”蘇諾重複著這個名字,微微勾起唇角,輕笑,一把撥開他的手,“我並不認識什麽心羽。”

他說得理所當然,完全沒有理會一旁已經快要爆發的方宇,在聽他說並不認識心羽時,方宇再次衝了過來,抓著他的脖子說:“那是誰允許你隨便進別人房間的?你是小偷嗎?看來我要報警才能弄得清楚了!”

“你有見過小偷拿了東西不走,還在主人**睡覺的嗎?”蘇諾甩掉他的手,雙手抱胸,嘲弄地反問。

正在這時,希心羽拎著一個飯盒走了進來,一進屋就看到方宇和蘇諾怒劍拔張的樣子,她嚇了一跳,立刻走過來,拉住衝動的方宇說:“你怎麽來了?”

蘇諾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心微微的顫動,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複蘇,萌芽……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希心羽拉住方宇的手,眼睛微微眯起,危險的光芒從瞳孔中迸射而出,他不解為什麽心中會有種不快的感覺,讓他那一瞬間想要揍人!

“他是誰?你認識他嗎?他怎麽會睡在你的**!”

方宇一連串地發問,目光憤恨地瞪著蘇諾。

方宇的問題,讓希心羽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她焦急地解釋道:“我在路邊看到他和別人打架,他受傷昏迷了,所以……”

“……哦,原來是這樣。”

她還沒說完,方宇就已經明白了,他太清楚心羽的個性,一旦看到有人受傷,絕不會袖手旁觀。

希心羽輕輕一笑,見方宇明白了,也不再解釋,轉身看向蘇諾:“你醒了?感覺還好吧?”

看著他們默契的眼神和動作,蘇諾的拳頭漸漸握緊。

他盯著她沒有說話,然後冷冷地別開臉,從**拎起自己的外套,大步往門外走去。經過她身邊時,他的腳步頓了頓,偏過視線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麽。

希心羽凝視著他。

但他隻是停頓片刻,終究什麽也沒說,冷冷地朝門外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生氣,明明她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可是為什麽,她急著解釋著他和她隻是陌生人的關係,自己會這麽不開心……

“喂!你要去哪裏?”希心羽急忙追出去問,“現在已經很晚了。”

“對啊,別人救了你,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嗎?怎麽這麽沒有禮貌!”方宇十分不爽,對於這個陌生的男生,他有一種莫名的敵意。

路口的燈光從門口照進來。

逆著光,蘇杭的背影仿佛透明,炫目的光芒將他優雅的身形映得朦朧而神聖,那種高貴的氣質更加清晰地散發出來,俊美的側臉在炫目的光芒中有種迷離的韻致。

“在醫院裏,是你給我輸的血?”蘇諾的腳步停住,背對著她問。

“呃,是的。”希心羽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他好像笑了一下,回過頭,目光像冰冷的利箭般朝她射過來:“你太多管閑事了,在醫院裏是這樣,今天也是這樣。”

冰冷的聲音像在寒潭裏沁過。

希心羽怔住。

她,不應該救他嗎?

看著希心羽受委屈的樣子,方宇立刻上前一把抓住蘇諾,卻一下就被他甩開,絕美的身影此刻充滿了震懾人心的力量。

方宇再一次衝上去,一邊憤怒地喊道:“你什麽意思?簡直莫名其妙,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你死在醫院裏!”

死在醫院裏……

蘇諾的心猛地震了一下,詭異地笑了起來。

希心羽急忙拉住方宇,不讓他衝過去,朝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方宇看著她的樣子,雖然很憤怒惱火,但還是強忍著怒氣閉了嘴,退到邊上。

希心羽看著蘇諾眼底的笑容,他的笑容裏,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像一塊陰鬱的烏雲擋在她的心裏,她望著他,輕聲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一再傷害自己,可是就算下次,我再遇到了,還是會救你的。隻是,希望你能愛惜你自己一點,生命是很珍貴的。”

蘇諾的指尖一僵,心髒像被什麽輕輕敲擊了一下。

“可笑!”

他回過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勾起一抹冷笑,然後轉身走出門外。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