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叫沈若青的女孩

有什麽東西落在了地上,發出晶瑩的亮光。

我一看,那是我的淚啊!

小泥巴,你看到了嗎,我在哭啊!

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所以,連我就站在你麵前,你也看不到我了。

【一】

“小墨,我剛才又谘詢了一下醫生,醫生說,光眼睛的手術費,就要十來萬。這筆錢,就算你要存,也要存很久。我怕小泥巴等不及你的錢,眼睛就看不見了。小墨,其實很多事,都是老天爺注定的。那筆錢對我來說都是筆巨大負擔,更何況你還是個孩子呢!”

晚上,姚媽媽從醫院回來,找我談話。她已經知道我之前說的存錢是因為想進設計學院的事情是騙她的,我存錢的主要目的還是想要幫小泥巴治眼睛。

我沒有去看小泥巴,因為暫時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小泥巴的病一直是我心上的疙瘩,我曾跟自己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幫小泥巴治好眼睛。所以,雖然學習設計的夢想破滅了,小泥巴也很有可能離我而去,但是這些都沒有改變我的初衷。

愛小泥巴,是我一個人的事。

就算小泥巴最終會丟下我,也不影響我愛他。

如果愛要計較回報的話,那就不是真愛了。

“姚媽媽,再給我點時間,我會想辦法籌那些錢的。”

“你怎麽籌?小墨,你還不到十七歲,你還隻是個孩子,十萬對你來說是天文數字,你用什麽辦法去籌?我勸你還是放棄小泥巴吧,做點現實的事。今天聽說你去逸飛設計學院了,怎麽樣,碰到院長了嗎?”

姚媽媽句句一針見血,讓我無力反駁。

她的詢問讓我瞬間回憶起了白天所有的不堪,然而當我以為提起在逸飛發生的事會難過時,卻發現,比起小泥巴的病帶給我的隱傷,那些真的不值一談。

但姚媽媽的話同時也提醒了我,我好像在迷霧靄靄的黑暗中,找到了一片曙光。

“沒有見到院長。不過姚媽媽,我知道用什麽辦法能很快籌到那些錢了。上次買我的設計圖參賽的女生說,他們逸飛學院經常會舉辦服裝設計大賽,差不多每個月會有一次評比,得獎者不僅有豐厚的獎金,還可以有被舉薦到大公司做正式設計師的機會。隻要我找到了工作,我就可以先貸款,然後慢慢還那筆錢。”

“你說的計劃可行。可是小墨,最基本的一點,你要參賽,首先得成為逸飛的學生。而且,就算你參賽了,逸飛學院那麽多優秀的服裝設計人才,你有把握贏得了他們嗎?”

姚媽媽看著我,神色很擔憂。

她說得沒錯,我要完成這一切,首先必須要進逸飛服裝設計學院。如果要進逸飛,我就不能再用以前的設計手法,因為那樣的話,會被人說我是抄襲歐陽錦程的,逸飛一定容不下一個抄襲者。即使我知道,我跟歐陽錦程隻是因為一種說不出的原因,設計手法撞到了一起,但是其他人並不知道,歐陽錦程也不一定知道。

我要進逸飛,就必須要將過去幾年的設計方法丟棄,用新的設計方法重新畫我的設計。熟練度跟控製力都將不確定,新方法定然沒有舊方法把握得熟,要在專業比賽中勝出,真的很難。

進逸飛的第一步就很難。

可是再難也不能放棄,為了小泥巴,為了不被說成是一個抄襲者,我必須要進逸飛,要向所有人證明,我姚曉墨沒有抄襲歐陽錦程,不用那代表性的漸層理念,我也可以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姚媽媽,讓我試試吧,這幾天麻煩你幫我照顧小泥巴,我打算明天再去逸飛一趟。”

姚媽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朝我揮揮手:“好吧,願意嚐試總歸是好的。小泥巴那邊你別擔心,我會照顧好的。”

從姚媽媽的房間出來,我扭動了一下酸疼的四肢,覺得這一天過得很累很累。

從來沒有這麽累過。

【二】

回到房間,我習慣性地從櫃子的行李箱裏拿出放錢的鐵盒。因為上次的事,我特意換了個地方藏錢。

一直想去銀行辦張銀行卡,好把錢存進去,就沒那麽擔心遺失了。

可是因為孤兒院的孩子沒有明確的出生證明,我的身份證一直空缺著,沒有身份證,便辦不了卡,所以隻能一直用這麽老土的方式藏著錢。

這些錢是我的信仰,為了小泥巴,我必須守住這些錢。

然而打開的時候,望著空空如也的盒子,我的心瞬間好像要停止跳動了。

隔壁屋裏傳來嬉笑吵鬧的聲音,我握著鐵盒的手冰涼冰涼的,胸口悶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仿佛很久沒有像現在一樣,那麽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像隻發狂的猛獸。

推開門的那一刻,小瑪麗她們都停止了笑,臉上立刻掛起嫌惡的表情,陰陽怪氣地問我:“你來做什麽?”

也許,是我把脾氣隱忍了很久,所以她們覺得我很好欺負吧。

“把錢還給我!”我壓抑住內心喧囂的悲憤,語氣冷冷地朝小瑪麗她們說道。

四歲那年剛到孤兒院的時候,我就認識了從拐騙販手裏逃出來無家可歸的小瑪麗,兩年後,父母車禍身亡而無人撫養的阿美英也住了進來。

我們三個人年齡相差不大,小時候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想搶過來,所以常常爭吵,甚至打架。我每每都是搶贏的那個,所以,她們倆必然聯合起來厭惡我。

後來逐漸長大,開始明白是非道理,便知道,其實我們這群孤兒院的孩子是不該爭吵的。

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孩子,孤兒院是我們僅存的家,每個夥伴都該是我們的親人,為什麽還要爭吵和打架呢?所以我開始漸漸懂得收斂自己的脾氣,可是大家對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最糟糕的時候。無論我怎麽努力,她們還是不喜歡我。因此,我隻有太陽一個朋友。

從小到大,小瑪麗跟阿美英沒少暗地裏給我使壞,跟我說話大都是冷嘲熱諷的。我的性格本來就有些孤僻,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所以每次對她們的挑釁都置之不理,讓她們更加惱火。

我們的矛盾存在了十多年,我可以忍受她們對我做任何事,卻不能忍受她們偷走那筆我要給小泥巴治眼睛的錢。

“誰偷你錢呢?說什麽呢你!”

小瑪麗的眼裏閃過一絲驚慌,但很快她又恢複以往倨傲的樣子,死不承認。

這一天,我過得很累,真的沒力氣跟她再耗下去。

“趁現在我沒報警,把錢還給我,我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如果不還,就別怪我了。我沒有姚媽媽那麽善良,知道錢是孤兒院的孩子偷的都不報警。現在有什麽是警察查不到的?隻要驗個指紋,就知道誰是小偷。所以,趁我還沒報警,把錢還給我。”

我的話讓小瑪麗跟阿美英都變了臉色,雖然小瑪麗還執拗著不願招供,可是從小隻會當小瑪麗的跟屁蟲、沒多少主見的阿美英卻怕了,嚇得急忙從**的被褥下拿出一個布包,不顧小瑪麗的謾罵,送到了我的麵前。

“姚曉墨,錢是小瑪麗拿的,不關我的事。但是這裏麵被我們拿走了幾百塊錢花掉了。不過你千萬不要報警啊,我們會想辦法還上的。”

我從阿美英手中接過那布包,當著她們的麵數了起來,看數目跟阿美英說的差不多,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慢慢地落下來。

小瑪麗在罵阿美英叛徒,出賣她,花錢的時候她怎麽不怕被抓。

阿美英隻是嚶嚶地哭。

我覺得累,沒有聽她們倆的爭吵,抱著錢離開的時候,抽了兩百塊放在了她們的桌上。

這是我最大的忍讓了。

我一直忘不了小時候的我們,即使爭吵打架都光明正大,何曾做過這些見不得光的事!

為了成長,我們到底都付出了什麽?

【三】

第二天,我沒有去逸飛學院,而是去了趟網吧,了解了一下逸飛學院的情況,還特地搜索了一下歐陽錦程這個人。

院長並不是那麽好見的,我想進那個學校,估計要走別的途徑。

逸飛學院官網上關於歐陽錦程的資料很多,大都是褒獎之詞。

如我所知的那樣,他是國際上的Mr.Shen,也就是沈逸飛先生的唯一弟子,是學校每次設計大賽的第一名,獲獎作品數不勝數。同時,他也陸續參加了好幾次國際大賽,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隻是讓人意外的是,這麽優秀的他,卻至今都沒被服裝品牌公司聘請過。

這樣的人,應該可以說是少年天才了吧!為什麽還會本分地待在設計學院裏,做個普通的學生呢?他的能力,都可以勝過很多服裝設計專業的老師了吧?

難道僅僅是因為他說的,覺得自己水平還不夠?

這人是自我要求太高了吧!

回想起昨日見到歐陽錦程的情形,我不得不承認,那個人不像是個討喜的人,英俊的外表下,蘊藏著一顆冷漠的心。

我真的要選擇從他身上找突破嗎?他會幫我進逸飛學院嗎?

疑慮間,我隨手翻看了一下網上議論他的八卦消息,有些驚愕地得知,這個人竟然完美得幾乎沒有什麽缺點,如果說向來記不得別人也是一種缺點的話。

那麽,歐陽錦程估計也就隻有這個缺點了。

網上說,歐陽錦程對一般人,就算見過很多次麵,也照樣記不住他們。就連跟他同班兩年的同學,他至今都不記得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甚至是臉。

有人說,這或許是一種病,但我覺得,這應該是因為無心吧!

如果有心去記憶的話,怎麽會記不住呢?正因為那些人對他來說或許不是重要的人,所以他才懶得用心去記憶吧。

當鼠標移到“沈若青”這個名字時,我的思緒忍不住停滯了。

這不是昨天歐陽錦程打電話的時候提到的那個名字嗎?

昨天看他好像很緊張那個人,記不住人的歐陽錦程卻將沈若青記得很牢,沈若青到底是誰呢?

繼續看了下去,上麵說,沈若青是歐陽錦程的青梅竹馬,也是他師父沈逸飛的女兒。

原來,她就是Mr.Shen最疼愛的女兒。

傳言,沈逸飛每十年創作一次,為女兒慶生。

有這麽一個優秀的父親,又有這麽一個優秀的朋友,沈若青一定很幸福吧!

我望著網頁上對沈若青的描述,忍不住有些羨慕起來。

果然,人與人的命運是那麽截然不同。

同樣是女孩子,同樣是十六七歲,沈若青有著極度寵愛她的父親,人人稱羨的家庭,唯獨隻對她體貼入微的青梅竹馬歐陽錦程,而我,又有什麽呢?

一個叫做孤兒院的家,一個已經離我而去的好友太陽,一個失憶的男友小泥巴。

不,我不該豔羨沈若青,最起碼,我現在還有小泥巴,小泥巴還沒有離我而去。

我在網吧待了大半天才離去,走在路上,回憶著查到的資料,印象最深的便是沈若青這個人。

有人戲言,如果想要令歐陽錦程印象深刻的話,必然要與沈若青有點關聯,這樣歐陽錦程才會記得你。

沈若青,沈若青,這個人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回到孤兒院的時候,我發現本該在醫院住院的小泥巴,正坐在我的床邊等我。

看到小泥巴,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瞬間有些慌亂。

“你怎麽回來了?醫生不是讓你在醫院裏觀察幾天嗎?”我將肩上的背包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回頭困惑地問小泥巴,言語中有些小小的不滿。

“我感覺挺好的,所以就要求回來了,沒必要再給姚媽媽增添負擔,花冤枉錢了。再說,我要不回來,你是不是打算躲我一輩子?”

聰明如小泥巴,怎麽會看不出來我刻意的躲避?

我想逃開小泥巴溫熱的目光,還未來得及邁開腳步,卻被小泥巴按住了雙肩,貼在牆上,動彈不得。

“小墨魚,為什麽要躲我?你以前從來不躲我的。”

小泥巴的目光緊緊地鎖定著我,即使那雙眼睛沒有以前明亮,可是我依舊能看到他眼底的光芒。

“小墨魚,是我做錯了什麽事嗎?所以你要躲我?”

他的語氣有些哀傷,看著我的眼神開始抑鬱。

我該怎麽回答?我該說,小泥巴,你知道嗎,我看到你夾在畫板最底下的那幅畫了,那女孩不是我,對嗎?小泥巴,醫生說你是因為強迫自己回憶,所以才會腦神經承受不住壓力而昏倒,我該告訴你,我發現了你要撿起過去嗎?

我該告訴你,我多麽懼怕你的離去,多麽懼怕像昨日那樣陷入悲慘的境地時,身邊沒有你的安慰嗎?多麽懼怕未來有一天,沒有人再溫柔地親吻我的額頭,微笑地撫摸我的發,笑著說“我的小墨魚,好乖”。

你讓我怎麽說得出口,我的小泥巴?

我對你的愛,我不說出口,你以前不是也能感受到嗎,我的小泥巴?

那我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恐慌,你能察覺到嗎,我的小泥巴?

“我沒有躲你,我隻是昨天有點忙。”

我遮掩著回答,不願意將心底的不安暴露給小泥巴。

小泥巴將信將疑地看著我,鬆開對我肩膀的鉗製,蹙起眉頭,有些擔憂地問道:“昨天在逸飛學院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看你來廣場找我的時候,臉色就不大好。小墨魚,你要是遇到什麽麻煩,一定要告訴我,好嗎?我想讓你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可以為你分擔憂愁。”

我看著小泥巴眼底真摯的目光,嘴角微微地揚起,寬慰似的伸手捏了捏他有些瘦弱的腮幫,故作輕鬆地說道:“沒事的,小泥巴,相信我,我自己可以解決的。如果真需要你幫忙,我不會不開口的。”

我不想告訴小泥巴昨日我在逸飛所受到的種種創傷。如果小泥巴知道了,他一定會懊悔沒有陪我一起去,一定會內疚為什麽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

我不想小泥巴難過,不想他為我傷心。

愛一個人,就是要讓他跟你一起微笑的,而不是讓他陪著你一起哭泣。

“小墨魚,有時候我覺得你太隱忍,什麽事都不需要人幫忙。讓我覺得我這個男朋友做得好沒用,有種感覺,你好像並不是很需要我。”

小泥巴額頭貼著我的額頭,有些苦惱地說。

我的雙手慢慢地環住小泥巴,心裏又酸又喜。

酸的是,我的小泥巴看不穿我內心的脆弱;喜的是,我的小泥巴,竟然也怕我不需要他。

“怎麽會呢?我男朋友可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人,因為他什麽時候都能逗我笑。小泥巴,我很需要你,真的很需要你。如果沒有你,我會哭的。我很少哭對不對?所以你要知道,你對我很重要。”

我貼著小泥巴的胸膛,認真地說。

小泥巴看著我,忽而用力地環起手臂,像急於求證什麽似的,用盡全身力氣般擁抱著我。

我的小泥巴,難得這麽不溫柔。

為何這熱情而又令人窒息的擁抱,會讓我有種想哭的感覺呢?

小泥巴,我說的是真的,沒有你,我會哭的。

【四】

你知道,很多時候,做沒把握的事,就需要賭一把嗎?

想來想去,我還是沒有重新琢磨新的設計方法,而是按照我擅長的創作手法,花了幾天時間趕出了幾張比較滿意的設計圖,抱著它們去逸飛學院找歐陽錦程。

我想,如果有幸找到歐陽錦程,讓他看到我的設計後,他說不定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覺得我在抄襲,罵我是個抄襲者,但無所謂,我說過,我在賭。

臨走的時候,小泥巴不放心,要跟我一起去。

我拒絕了。

如果出了問題,我可不想小泥巴跟著我一起挨罵。歐陽錦程看上去可不像是個好脾氣的人。

“你要是身體好了,就去院子裏畫畫,曬曬太陽,散散步,放鬆一下眼睛。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相信我,你的小墨魚是很棒的。”

我朝小泥巴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小泥巴無奈,最終放我獨自離開,隻是再三要求,我如果有麻煩一定要告訴他。

估計是前幾天運氣太差,今天的運氣則比較好。

還未到逸飛學院,我就在附近的咖啡吧門前看到獨自坐在靠窗位子上喝咖啡的歐陽錦程。

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即使你隻看過他一麵,可是他的臉出現在你麵前時,你一眼就能認出他。

當然,像歐陽錦程這種不記得人的是異類了。

我抱著放有設計稿的文件夾,用力地深呼吸後,推開了咖啡吧的門,徑直走到了歐陽錦程那張桌子旁。

聽到有人靠近,歐陽錦程下意識地抬起眼來,困惑地看著我。

我沒猜錯的話,他一定是忘了那天他把我推倒的事,更忘了他罵我“神經病”吧!

他皺著眉頭,卻不說話。

隱隱看出他有想離開的傾向,我趕緊抓住他的手,見他眼裏又開始風起雲湧,我怕像那天一樣被他推開,趕緊開門見山地表明來意。

“你好,我想進你們設計學院,但因為之前沒有接受過正式教育,所以不好進,我希望你能幫我。你是這所學院最說得上話的學生,我想如果你幫我的話,院方肯定會答應破格錄取我的。”

網上的資料說,他不喜歡拐彎抹角,正好,我也不想拖拖拉拉。

“憑什麽我要幫你?”歐陽錦程目光冷冷地看著我,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反問我。

來這裏之前,我就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所以心裏很平靜。

“我的設計與你的有七八分相似,人家都說我是抄襲你的。可是你的作品隻放在你們學院展覽過,幾乎不刊登在雜誌上,而且我不是你們學院的學生,也根本混不進你們學院,所以想拿你的作品抄襲很難。你是作者,應該更熟悉你自己的作品。這是我的幾張設計稿,你看一下,再考慮下要不要幫我。”

歐陽錦程很像他的師父沈逸飛,兩個人性格都很清高孤傲,但有個很值得稱羨的優點就是,他們都求才若渴。

我就是在賭,賭歐陽錦程與其他人不同。

“一般人是抄不到我的作品的,除了跟我一起創作的團隊,但我想裏麵沒有你。我作品唯一的公布點,就是學院榮譽欄,但如果不是我們學院的學生,是進不了這裏看的。還有就算被人帶進去了,也被禁止拍照,周圍有閉路電視監控,而且有負責巡邏的人。所以我敢肯定,你是抄襲不到的。不過我也很好奇,那七八分相似到底有多像,很少有人能撞上我的設計。”

歐陽錦程眼中的高傲稍微收斂了一些,他接過我手中的文件夾,垂著眼翻看了起來。

我望著他認真察看的樣子,嘴角不覺揚起了笑。

我想我是賭對了,歐陽錦程跟其他人不一樣,他說我沒有抄襲。

這個人雖然看起來不好接觸,可是比我想象中要好。

歐陽錦程的眉頭蹙得越來越緊,眼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在還沒有得到他的肯定回複前,我不能掉以輕心。

我緊張地看著他,心情忐忑地發問:“我的設計如何?”

他滿臉訝異地抬頭看我,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表情:“你的漸層色搭配是誰教你的?竟然可以配得這麽好?這不僅是七八分相似,簡直是如出一轍,隻是你的設計理念不夠成熟,設計所包含的寓意表現得不明顯,但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取巧的設計者,懂得用你在色彩上的優勢去掩蓋設計本身薄弱的寓意,將整個設計模糊化,營造了朦朧感。”

我很驚訝地看著他,我確實不知道自己常常畫的設計稿到底有著什麽意義。

何為寓意,我真的不懂。

因為我沒有受過專業的教導。

猛然間,心中有股渴望,想進逸飛不僅僅是為了小泥巴,我也想像歐陽錦程一樣,能那麽清晰地說出自己設計稿的創作理念、技巧以及一切。

“為什麽要進逸飛,是想當服裝設計師嗎?”歐陽錦程合上文件夾,視線落回我的身上,眼神深邃地問我。

“為了錢,也為夢想。”我看著那雙閃爍的眼眸,如實回答。

歐陽錦程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訝異的表情,目光在我身上細細地打量,他忽而揚起嘴角,不鹹不淡地笑著說:“很少有人把夢想跟錢放在一起說,因為他們覺得夢想是無價的。不過,我欣賞你的坦白。你叫什麽名字?舉薦人應該要知道被舉薦人的名字吧。”

歐陽錦程的話讓我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他的意思是答應幫我了嗎?

所以,我賭贏了。

老天爺,你沒有耍我吧!你竟然給了我這樣的幸運。

“你的名字是……”他重複地問道。

“沈若青。”

這是我早就想好的回答,為了確保萬一,不被記不住人名的歐陽錦程遺忘,我想,借用這個名字會更好些。

名字隻是個虛華的外物,叫姚曉墨也好,叫沈若青也罷,隻要能保證我進逸飛,我可以丟棄原本的名字。

果然,沈若青這個名字從我嘴裏脫口而出的時候,歐陽錦程的身體微微地晃了晃。

歐陽錦程震驚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鎮定了一下情緒,微微笑道:“好,我記住了。把聯係方式給我,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世界上重名的人很多,我跟沈若青隻是恰好“重名”罷了。

他一定是這麽想的吧!

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可替代的土地留著給某一個人,或柔軟或堅硬。

跟歐陽錦程告別,我微笑著離開了咖啡吧。

站在馬路邊上,我回頭遙遠地望著繼續坐在原位喝咖啡的男生。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光環籠罩著他,可是坐在光影中的他,卻有那麽點孤寂的味道。

那時的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會有機會跟歐陽錦程坐在一起,平靜地閑聊,會不經意地問起:“歐陽錦程,你心裏留給沈若青的那塊地方,是柔軟的還是堅硬的?”

【五】

歐陽錦程的話,像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

不管歐陽錦程是怎樣高傲孤僻的一個人,我都深深地感激他。

他是第一個說我沒有抄襲的人,是在我迷失信仰的時候,又讓我清明的指路人。他將是我以後奮鬥的目標。

雖然我依舊不清楚,為何我的設計不撞任何人的,偏偏撞上他的,但我相信,這一定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事。

或許,在天堂的太陽知道,上帝都給我們安排了怎樣的道路。

經曆了壓抑的幾天,又經曆了如此令人興奮的今晨,我急於想找個人分享此刻心中的喜悅。那個人,便是小泥巴。

可是,回到孤兒院的時候,我四處找不到小泥巴。

我的心又忍不住慌亂起來,好像小泥巴就要離我而去了,恐懼不安、被拋棄的感覺油然湧了上來。我依舊不甘心地繼續尋找小泥巴,孤兒院的每個角落都不放過,可是,依舊未見到他的人影。

我眼底的濕潤不覺漫了出來,鼻尖很是酸澀。我緊緊地用手捂住臉,咬著嘴唇,拚命地忍著不哭。

小泥巴不會不說一聲就丟下我走的。

小墨魚,先不要哭。我警告自己。

身後傳來小瑪麗的聲音,我以為她又想跟我爭吵,卻見她別扭地朝我走來,咕噥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小泥巴去廣場給人畫畫了,怕你回來找不到他,讓我跟你說一聲。”

小泥巴沒走……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瑪麗一臉驚愣地看著我。我忘了之前我們之間的不愉快,朝她撲了過去,感激地抱了抱她,然後又哭又笑地跑出了孤兒院,打算去找小泥巴。

離開前,我還看到小瑪麗僵硬地站在院裏,表情震驚地望著我,隱約間可以看到她的臉上有抹尷尬的潮紅。

我在老位子看到了小泥巴。

我本想衝過去抱住他,好確認他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未從我的身邊逃離。然而,看到他懷裏擁著的女孩時,我的腳步便僵住了,心上好像被人突然用刀重重地劃了一下,疼痛感好清晰。

“翼冰,我就知道你還會來的。我就知道……”

那天拉著小泥巴不放的女孩,似乎從我們離開之後就一直待在這廣場沒有離開過。

她的臉色很蒼白,匍匐在小泥巴的懷裏,整個人看起來很虛弱。

我不知道我來之前,她跟小泥巴說了些什麽,我隻看到小泥巴焦急地抱住她將要墜地的身體,那雙漸漸黯淡的眼眸裏,心疼的目光一覽無遺。

“沈若青,你醒醒啊!沈若青!”

我還來不及體味那心痛,小泥巴嘴裏的名字像雷電般地將我差點擊倒。

她竟然也叫沈若青?

是巧合還是特定?

我回想起那日初見歐陽錦程時,他打電話焦急的模樣,說是沈若青從醫院裏逃走了,她腿腳不方便,一定要找到她。

眼前的這個沈若青,就是歐陽錦程口中的那個沈若青嗎?

這就是傳說中著名服裝設計師沈逸飛的女兒?

命運就是這麽無常,將我們這群本來毫無關係的人,就這麽用繁瑣的線牽連在了一起……

小泥巴喊她沈若青,他的表情是那麽緊張,是他記起了什麽嗎?他恢複記憶了嗎?他真的是沈若青嘴裏的許翼冰嗎?他過去跟沈若青是什麽關係呢?

戀人嗎?

沈若青突然昏倒,讓小泥巴無所適從。隻見他慌亂地抱起地上的沈若青,神色慌張地朝廣場外跑去。

右手臂被重重地擦了一下,我許久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有什麽東西落在了地上,發出晶瑩的亮光。

我一看,那是我的淚啊!

小泥巴,你看到了嗎,我在哭啊!

你是不是要離開我了?所以,連我就站在你麵前,你也看不到我了。

你的眼裏就隻有沈若青了嗎?

你真的是許翼冰嗎?

是誰曾在月夜下,那棵老榕樹旁,親吻著我,用溫暖的語調說:“我還沒瞎呢,至少還看得見你。”

太陽,這一年都是我在做夢嗎?

那個說就算瞎了眼還能用心看得見我的小泥巴,剛剛就這麽從我身旁擦過,眼裏卻沒有我。

太陽,我是不是該夢醒了?

他不是我的小泥巴,他是沈若青的許翼冰,對不對?

太陽,我是不是連最後的溫暖都要失去了?

【六】

我坐在醫院的走廊等小泥巴。

頭頂昏黃搖曳的燈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就這麽不吵不鬧、不悲不喜地坐在冰冷的長椅上,耐心地等著小泥巴從沈若青的病房裏出來。

總該要有個了結的。

門口出來的那個是我的小泥巴呢,還是沈若青的許翼冰呢?

我抬頭,望著從病房裏推門出來的少年那熟悉的眉眼,和他眼底讓我心慌的憂傷,不禁困惑了。

太陽,你在天上能看得清楚嗎?向我走來的那個男孩,是小泥巴,還是許翼冰呢?

我的眼睛是怎麽了?為什麽就認不出我的小泥巴呢?

“小墨魚,你怎麽在這裏?”

目光觸及我,小泥巴愣了愣,然後疾步走到我的麵前,神色有些慌亂地問我。

他還記得我是小墨魚。

那他是誰呢?

“我看到你抱著那個女孩來這裏,所以我就跟過來了。”我如實回答,後半句哽在喉嚨裏沒有說出口。

我沒有告訴他,我是想來看看,我的小泥巴是不是要走了。

聽我這麽說,小泥巴的眼裏閃過幾絲不安,像是怕我誤會似的,眉頭糾結地蹙起,跟我解釋道:“小墨魚,我也不知道那個叫沈若青的女孩為什麽那麽頑固,一直等在那裏。昨晚還下了那麽大的雨,她竟然淋雨了還不走。她這樣的身子,怎麽能撐得下去呢?要是我今天沒去的話,她難道要繼續等下去嗎?小墨魚,她是淋雨發燒暈倒了,我才送她過來的,我們沒什麽的。”

看來,眼前這個眉眼溫潤的少年還是我的小泥巴,他仍然不認識沈若青。

隻是,為什麽我從小泥巴的解釋中,聽到的更多是對沈若青的心疼呢?

“你怎麽知道她叫沈若青?”

“她自己跟我說的啊!她說她是沈若青,而我是許翼冰,說我們曾經是一對人人羨慕的戀人。後來發生了一場意外,導致我跟她分離了。”

小泥巴淡淡地說道,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眼裏飄過幾絲痛楚。

他又在強迫自己回憶了嗎?

“小泥巴,如果沈若青說得沒錯,你真的是許翼冰,怎麽辦?你要回到她的身邊嗎?”

我一邊問,一邊用手指緊緊地抓著小泥巴的雙手。

我想知道小泥巴會怎麽選擇。

然而小泥巴還未開口,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纖瘦身影就突然闖入了我跟小泥巴之間,我們就這麽被分離了開來。小泥巴的腿被剛蘇醒過來就急著找他的沈若青緊緊抱住了。

“翼冰,我還以為你走了。”

我眼底的傷痛再也遮掩不住。

我慌亂地轉過身去,想要逃跑。

原諒我是懦弱的膽小鬼,我很怕受傷。

太陽在的時候老說,小墨魚,你其實是個很需要疼愛的孩子,你表麵上看起來不喜歡哭,那是因為你把眼淚都偷偷地流進了心裏。要是連我都走了,你該對誰哭泣呢?你的心一定會被水淹沒的。等我到了天堂,我一定會天天為你禱告,讓上帝賜給你一個聽得到你心裏哭泣的人。

太陽,是不是你為我禱告的時候偷懶了,還是貪吃的你偷吃了上帝的聖果,得罪了他,所以,他沒把那個人給我?

“姚曉墨,不要走!”

身後傳來小泥巴的怒喝聲,他從來沒有這麽大聲地跟我說話。

我忍不住回頭看他,眼裏是一片淒迷的淚。

小泥巴,視力消退的你還能看得到我嗎?看得到我眼中的淚水嗎?

小泥巴拉開抓著他衣領的沈若青,疾步朝我走了過來,像怕失去我一般,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聲音嘶啞地說:“姚曉墨,為什麽要哭?我還在,我沒有走,你為什麽要哭?為什麽不相信我呢?姚曉墨,你為什麽不相信我對你的愛呢?你怎麽就肯定我要走了呢?”

瞧吧,我就是這麽好哄,小泥巴的話,將我整顆心都拉了回去。

我強忍著眼底的淚水,整個人撲進了小泥巴的懷裏,緊緊地抱著他,喊:“小泥巴,小泥巴。”

一陣劇烈的悶響傳來,沈若青摔了下來。

我這才意識到,她的雙腿是殘疾的。

她一直坐在輪椅上,剛才急著要把我跟小泥巴分開,硬生生地使力,卻一下沒支撐好,掉了下去。

她就像個壞掉的布娃娃,虛弱無力地癱倒在地上,很悲傷地哭著。

她跟我一樣在喊,喊的是不一樣的名字,她喊:“翼冰,許翼冰……”

小泥巴推開了我,抱著頭痛苦地大喊:“我不是,我不是!”

一直喜歡微笑的小泥巴,在那一刻卻無意識地流下了眼淚。

我蒼茫地看著哭倒在地的沈若青,又看向痛苦流淚的小泥巴,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覺得自己好殘忍好殘忍。

如果小泥巴不是許翼冰,他為什麽會在廣場上為沈若青心疼?為什麽現在會痛得流淚?

如果小泥巴不是許翼冰,沈若青為什麽要纏著他不放?一個人真的會認錯自己心愛的人嗎?

如果小泥巴不是許翼冰,他為什麽要掙紮?為什麽要痛苦?為什麽要這麽恐懼地否認?

如果小泥巴是許翼冰,那我是不是做了很殘忍的事,我硬要在他們的感情中插入一腳,讓他們如此痛苦,卻還放言說自己悲哀?

“你說我是許翼冰,證據呢?證據在哪裏?我沒有記憶,你給我證據啊!”

小泥巴突然鬆開了放在頭上的手,衝到沈若青麵前,朝她咆哮。

沈若青停止了哭泣,伸手摸上小泥巴的臉,小泥巴沒有拒絕,那蒼白的手指落在了小泥巴的眼角,黏上一滴清澈的**。

“證據就是你的眼淚啊!你的心在為我痛,你的心還記得我啊!翼冰!”沈若青激動地說道,那張蒼白清秀的小臉上滿是心疼。

“胡說!你胡說!如果我是許翼冰,如果我認識你,那麽過去的一年,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找過我?你早不出現,晚不出現,為什麽偏偏現在才出現?我的眼淚不是為你流的,我不是為你痛,我的心裏隻有我的小墨魚,我在為我的小墨魚痛,因為讓她親眼看到了這樣的事情。”小泥巴僵硬地站起身來,冷冷地朝沈若青吼道,然後衝到我的身邊,拉起我冰涼的手就要帶我走。

小泥巴,為什麽連我都不相信,你的眼淚是為我而流?

身後的走廊裏傳來沈若青絕望的哭喊聲:“不找你,不是不想找你,而是我們以為你死了!我們都以為許翼冰死在了那場泥石流裏。以為你死了!翼冰!許翼冰!”

小泥巴拉著我拚命地往前跑,仿佛後麵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追著他,他拚命地拉著我跑。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許翼冰,我不是!”

我看不得這樣瘋狂的小泥巴,看不得沈若青那麽絕望蒼涼的身影。

我甩開了小泥巴的手,忍住心口所有的傷痛,淡淡地說:“小泥巴,你走吧!”

“不!姚曉墨!我愛你!不要趕我走!不要!”

小泥巴恐懼地過來要再拉我的手,我狠心地甩開,眼裏盡是淚。

小泥巴,這場愛情一開始就太悲傷了。

我寧願放你去做沈若青一個人的許翼冰,也不想要一個不像小泥巴的小泥巴。

不顧小泥巴的呐喊,我狠心地離開,將我的心魂都從愛情中抽離出來,原來那愛已經滲入我的血液骨髓,我疼痛地抽離,傷痕累累,卻依舊逃不開。

我抽筋扒骨地成全沈若青與許翼冰的愛情,將我的小泥巴埋葬在心中那座被淚水湮沒的心墳中,妄圖一個人哀悼,可他不願就此沉睡,倔強地回來,眼眸哀傷地說:“小墨魚,你真的不要小泥巴了嗎?”

怎麽舍得不要,怎麽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