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情不同於劣等的同情
世界上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發生:地震、暴風雪、水災、車禍……
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正承受著各種各樣的不幸:失戀、失業、病痛、死亡……
從新聞上看到一個個的大字標題時,誰都會以為那是距離現實自己很遠很遠的事情。可就是在不經意間,那些“天方夜譚”會忽然而至,把原本平靜的生活攪得翻天覆地。
當痛苦得連哭泣的力量都喪失時,人們隻能懷疑這是命運開的玩笑,希望一切都是夢,隻要睜開眼睛所有的不快都會過去……
“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慕若沙抓緊安嘉木的手臂,嘴唇已經抖得基本上說不出話來。走道上經過的小女孩的眼神清清楚楚地浮現在腦海裏。
“從今天起,我就再也不能跳舞了,我是個廢人是個癱子。”
如果真的是骨癌,如果真的要截肢,那麽崔美伊再也沒有辦法站起來,再也沒有辦法在球場上跳躍,再也沒有辦法進入體育大學!
對於一個人來說,剝奪她生命的樂趣和希望比殺了她更殘忍!
安嘉木比慕若沙更明白這一點,捏緊拳頭盯著電話沒有吭聲。
“安嘉木,拜托你。”玩世不恭的Sawei國國王朱利安,此時嗓音暗啞低沉,就像隱忍著哭泣,“請你勸說學姐再到其他醫院複查。也許是巴厘市中心醫院搞錯了,我知道這裏的醫療事故很多……”
過了很久,安嘉木才穩定了情緒,細小的聲音從唇縫裏擠出:“不知道學姐她怎麽想的?她會聽我的嗎?”
“拜托!除了你,沒有別人能夠勸她了!”
“可是……”
安嘉木遲疑地看了眼慕若沙,後者直接掏出他的手機,替他撥打了崔美伊的電話。
“嘟嘟嘟……”
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對麵都沒有人接聽。
第二天清晨。.
雖然五月還不算真正的夏天,但是空氣中已經帶著熾熱的味道。朱雀學園的八重櫻已經凋謝,而其他花卉好像要將所有生命裏燃盡似的,散發出的芳香濃鬱到令人窒息的程度。
微風一起,花瓣零零散散地飄落。每當汽車駛過,它們便伺機重新飛起,結果卻摔回路麵,被車輪碾出淚痕般的汁液。
崔美伊背著深黑的書包走在小道上,雖然一雙美麗的眼睛明顯紅腫,但表情卻並不是被判死刑般的陰鬱,淡然得就像靜靜的呼吸。
“崔美伊學姐,你的腿好點沒有?那天看到你倒下,我們好擔心哦,可是醫院人太多,我們又不好意思去打擾你。”
“你們‘天使之翼’什麽時候跟‘丘比特撲殺社團’把下半場的比賽補完啊?雖然知道你們一定會贏,可是我們還想看看你灌籃的樣子!就像飛起來一樣,太酷了!”
不知所以的粉絲們都笑盈盈地跟她打招呼。
“學姐,其實你真的不用那麽刻苦!我知道你拚命練習是為了不輸給已經升上體育大學的兩名學長。”李飛翎屁顛屁顛地追過來,討好地幫她擰起書包,“可是這樣超負荷鍛煉,就算是鋼鐵也受不了的,今天你就別練習了,做場外指導吧。”
痛苦的光從黑色的眼裏一閃而過,崔美伊攥緊拳頭停下腳步,靠在櫻花樹下大口大口地呼吸,豆大的淚水順著棕色的臉頰汩汩湧出。
“滾!給我滾!”
無視滿臉驚駭的李飛翎,她像個孩子一樣無助地抱住肩膀縮成一團。
“你們都知道些什麽?!你們什麽都不知道!”
為什麽偏偏是她?為什麽偏偏是腿?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這個孩子!她已經被保送體育大學了啊!她的前途……”
崔美伊的父母隻是普通的工薪階層,雖然每個月收入不多,但是把所有的錢都花在她身上。而她從小就是乖孩子好學生,學習、體育都是班裏頂尖的,從沒有讓父母費過半點心,但現在……
想到醫生說的治療費用,想到往後他們全家要被一張輪椅給捆死,崔美伊的心髒就像是被無數利齒撕咬,疼痛得想立即死去。
良久良久,覺察到麵前還是有人,她滿臉淚光地抬起頭:“我說滾了,你怎麽還不走?!”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站在樹下的是個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李飛翎已經悄悄離開,取而代之的是慕若沙。
“小個子,你幹什麽!你是來同情我的嗎?!”
“學姐。”雖然被對方的聲音和表情嚇了一跳,但慕若沙還是咽下口水,吸吸酸酸的鼻子,認認真真地說,“學姐是不需要同情的。因為你說過就算沒有手沒有腳,你還是能夠打敗敵人。”
她清清楚楚記得“天使之翼”VS“戰斧”時,崔美伊桀驁的表情、利落張揚的投籃動作,那是獨屬於勝利女神和戰鬥女神的姿態!
“哈,哈,”崔美伊怔了一下,目光迷離地站起身,用力搖晃她的肩膀,“那都是假的!是謊話!你什麽時候看到沒有手沒有腳的人打籃球!”
“殘疾人也可以玩輪椅籃球。”
慕若沙剛說完,就被啪地扇了一耳光,白淨的臉上立即浮現出清晰的手指印。
在幾米遠地方靜候的安嘉木衝了出來。在兩個女生中間站定。
崔美伊的手臂在空中顫抖著,像瘋了一樣高聲叫起來:“你給我滾!你在心裏已經把我當成廢人了是不是?!”
“學姐,不是的,我隻是……我隻是……”心髒隨著臉上的皮膚一起發脹,慕若沙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剛才的口誤,隻能用力拉拉安嘉木的衣角。
“學姐,我們去其他醫院查看吧。”安嘉木把慕若沙護在身後,對崔美伊伸出手掌,“巴厘市中心醫院的手足科並不是最好的。他們也會誤診。”
“安嘉木,不要亂說!”崔美伊抹了把淚,撞開他往教學樓那邊跑去,誰知卻被一隻有力的胳膊給拉住。
安嘉木用的是那隻受傷的手,他在她麵前拆去繃帶,淺褐色的眼睛裏透出關心的光芒:“真的會有誤診,我這隻手說是骨裂,要修養一個月,但實際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真的?”崔美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慕若沙生怕她不信似的,高高地舉起手向安嘉木的胳膊拍去,“嘉木不會騙人!”
“啊!”與此同時安嘉木大失酷哥形象地叫了起來,“慕若沙,說好落下時輕一點!你幹嘛不聽!就算是鐵打的胳膊也會被你打碎的!”
“嗚嗚嘉木,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還以為……”
“你們還是排練好,再來騙我吧。”剛剛燃起的火苗瞬間熄滅,崔美伊心裏充滿被別人耍的屈辱,狠狠地瞪了眼安嘉木,“還有你,安嘉木,我隻需要你的喜歡,而不是別的感情!”
“學姐……”慕若沙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崔美伊是情敵不是朋友啊!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想起她在花式聖地打球的姿勢,想起她照顧嘉木的樣子,想起她在醫院外麵流淚的模樣,想起她直率的話語,總覺得沒有辦法丟下她不管……
“好了,慕若沙別追了。”安嘉木拉住她的手,對著崔美伊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說,“學姐,我們不會放棄的。”
巴厘市康複醫院的手足科比巴厘市中心醫院更具權威。安嘉木利用爸爸的關係給崔美伊找了名剛才海外回來的專家,說是拍片之後兩天以內就可以得到準確的答複。
崔美伊最後經不住他的勸說,決定在周末接受第二次就診,不過即使是那樣,她依然沒有抱任何希望。
情緒由剛開始得知患上骨癌症的悲、憤怒,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演變為靜默的絕望。
每天,崔美伊堅持到學校上課、打球。
“趁著還有腿的時候,在籃球場上跑跑。”
麵對慕若沙的疑問,她淡淡地回答,好像那些事情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關於崔美伊的病情,大多數同學和老師都不知道。他們和以往一樣,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棕皮膚的女孩,固執地認為她是被上天的寵兒。
而她也維持著往日的驕傲笑臉,隻不過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表情慢慢地平靜下來,就像一個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
那樣的時間總讓朱利安感到痛苦,同時也讓他知道了真正的戀愛是怎麽回事。
“崔美伊和我交往吧”、“做我的王妃”、“和我來個羅馬假日、巴厘假日”之類的話說不出口了,每天他能做的就是到籃球館看她打球。
每當球進入籃筐的時候,朱利安就仰起頭,紫紅色的眸子裏有晶亮的**緩緩流出。
不久,慕若沙就解散了“丘比特撲殺社團”,進入籃球社當了經理人,而安嘉木也參加“天使之翼”,成為崔美伊的接班人。
三人仿佛有默契似的,誰也沒有問誰這樣做的原因。反倒是外麵的同學幫他們進行了說明。
“崔美伊學姐不是要畢業了嗎?所以就把以前的基業交給自己喜歡的安嘉木啦!人長得帥就是好處多啊!”
“小個子是崔美伊學姐安插在安嘉木身邊的眼線,免得他在學校花心!”
“我不這樣想呢!也許他們三個都已經恢複成朋友關係了!經過上次的招新比賽,他們都明白了,隻有籃球才是他們永恒的愛人!”
“切,少來了!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
而歐陽老師也笑嗬嗬地跑過來湊熱鬧:“既然校隊有了不錯的隊員,我也就勉強犧牲點時間,做球隊的教練吧。”
這樣的日子在噠噠的射籃聲中飛速溜走,很快就到了崔美伊的CT出結果那天。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崔美伊沒有通知父母,和安嘉木、慕若沙一起去了巴厘市康複醫院。
那裏所有的建築物細節都經過精心設計,斜坡道、扶手、低位電話、電梯橫按鍵、洗手間扶手……幾乎一切都是殘疾人專用。不少拄著拐杖、坐著輪椅的人以及家屬來來往往,因為經曆不一樣,他們的表情也迥然不同,不過,複雜的眼神裏都帶著被不幸的命運齒輪碾過後的無奈和淡漠。
“你們就在樓下等我,我自己上去好了。”淡淡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崔美伊的情緒並沒有什麽起伏——自從知道病情以來,她就像變了一個人。
看到棕皮膚女孩走進樓梯,慕若沙猛地別過臉,淚水無聲地掉落,她伸手緊緊地抓住安嘉木,仿佛隻有那樣才能找到支點。
綠油油的草地上,五六歲的小孩艱難從輪椅上站起來,支著拐杖費力地往前邁步,幾名醫生護士不斷用手勢和語言鼓勵他。櫻樹下麵的白色長椅上躺了一名身穿病號服的白發老人,兩道淚水從橘皮一樣幹枯的臉頰上劃過,孤單的身影似乎隨時都能融化在稀薄的空氣中。
“在這裏,我覺得自己的幸福來得太容易太奢侈!”視線快速地從他們身上掃過,慕若沙用力揉了揉眼睛,“嘉木,我忽然覺得什麽都抓不住……如果有一天……”
現在,她才認識到能夠健健康康地活著,能夠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笨蛋。”修長有力的胳膊伸過來,安嘉木緊緊地把慕若沙摟在懷裏,下巴擱在頭發蓬鬆的小腦袋上,阻止了她接下來要說的那些不吉利的話,“就算你失去什麽,也不會失去我。”
“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不論是貧窮、疾病,還是死亡……
“什麽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他還罵她笨呢,他其實比她還笨!這不是結婚的誓詞嗎?幹嘛要在醫院這種地方說啊。
慕若沙哽咽著把頭深深地埋在安嘉木的胸口。
他的懷抱,他的心跳,他的手指,就是世上最堅固的碉堡,不管什麽時候,不管什麽地方,隻要有安嘉木,慕若沙就不會受傷。
一定……
擁抱好像持續了一個世紀那麽長,連灑在身上的絲絲陽光也逐漸變得熾熱起來,周圍不時有醫護人員和病患家屬經過,但誰都沒有特意去關注他們——畢竟,在這種地方,生離死別的戲碼每天都要上演太多。
“咳,咳。”
突然重重的咳嗽聲響起,慕若沙和安嘉木同時抬起頭來,看到從大門走出的崔美伊。她的表情和剛進來的時候差不多,隻是黑色的眼睛裏多了一點情緒波動。
“結果……”
慕若沙正要問,就被安嘉木捂住了嘴唇。
“學姐,談好了,我們就上車吧。”
慕若沙花了點時間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慢慢地轉換了話題:“學姐,你坐副駕還是坐哪裏?”
“不跟我爭球了嗎?”崔美伊的聲音很輕,就像從草地上吹過的風,轉眼便了無聲息。
“今天沒有帶球出來。”安嘉木拉開車門,淺淺的酒窩湧上臉頰,“讓你們兩個失望了。”
崔美伊沒有做聲,低著頭坐上副駕。
黑色陸虎上了高速,跟在一輛裝著巨大口袋的深藍色卡車後麵。
好像時間又回到了安嘉木退燒的那天,詭異的沉默充斥在整個車廂裏,隻不過慕若沙不再和崔美伊怒目相視。
就在過彎道的時候,崔美伊忽然開口了:“真的是誤診,我沒事……”
簡單的幾個字還沒有講完,淚水就已經浸濕她的臉。
“腿可以保住,還能打球。”
破碎的字從齒縫裏慢慢流出,崔美伊控製不住,激動地抓住安嘉木的手:“謝謝你,安嘉木,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安嘉木飛快地看了眼後視鏡,發現慕若沙挪開視線,修長的手微微一抖。
就在那時,前麵的大貨車忽然翻倒!
砰!
“5月21日12點47分,巴厘市至天官市的高速公路上,發生了20起追尾事故,先後有34輛車受損,其中五人受傷……”
事後,各大電台都在報道這條新聞,從所有的播報員的嘴裏發出的都是相同的、單調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提醒廣大司機朋友,要保持合理的車距……”
“沙沙,沙沙。”
是誰在耳邊喊?慕若沙費力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出現的是慕媽媽和慕爸爸的臉。
慕媽媽的臉上還有淚痕,明顯剛剛哭過,不過見到女兒醒來,她的嘴角便綻開和平時無異的優雅笑容:“壞小孩,竟然讓媽媽擔心。”
說完,她用力抱緊慕若沙。
慕爸爸雖然沒有做聲,但緊張的表情舒緩下來,他在旁邊坐下輕輕地拍著慕媽媽的背。
慕若沙稍稍一動,全身就散架似的疼,她這才發現自己呆在醫院,而高速公路上的記憶片段也重新浮現在眼前。
驚叫、翻轉、血液……那直就是沒有辦法回放的恐怖片電影!
慕若沙驚慌地抓住慕媽媽的手:“嘉木怎樣了?還有學姐?”
“嘉木他很好,隻是受了點外傷。”慕媽媽還沒有說完,就聽到隔壁病房傳來女人哭叫的聲音。
“美伊,這怎麽可能?為什麽會這樣?!你這小子是怎麽開車的?!”
“阿姨,我會負責的。”
“負責?你說的輕巧,你要怎麽負責?把你的腿切下來給她嗎?!本來以為是好消息,不是骨癌,不用截肢了,可是……美伊,你的命為什麽這麽苦?!”
慕若沙的心好像被重錘擊中一樣,她起身推開慕媽媽,一瘸一拐地跑出去,踹開隔壁房間的門,頭和手貼著紗布的安嘉木怔怔地抱著頭坐在椅子上,在他旁邊是一對憔悴不堪、涕淚交錯、互相撐扶的中年夫婦。
“對不起。”安嘉木從蒼白的嘴唇裏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慕若沙走到安嘉木身前,蹲下身慢慢地仰起頭,聲音很低很低:“不是嘉木的錯,是我的錯,以往都是我坐在副駕的。是我的錯……”
“好了!夠了沒有!副駕是安全係數最低的,有什麽好搶的?!實在要搶就給我爭球!爭到的坐!”
“說實話,你是爭不過我的,為了避免你賴皮,我還是先下手為強好。”
安嘉木拋球的樣子,崔美伊耍詐的樣子,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不過那種快樂的時間離自己已經很遠——遠到就像是存在於一個不可思議的美夢中!
慕若沙把目光靜靜地移到病**的女孩身上。
崔美伊顯然已經醒了,但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兩眼直直地看著天花板,仿佛那頭才是屬於她的世界。
過了好半天,幹裂的嘴唇微微張開,長長的睫毛一點一點順下來,蓋住空茫的黑色眼珠:“說夠了嗎?跟誰都沒有關係,因為這雙腿注定要失去。”
中年夫婦看看彼此哭得更大聲了。
對於剛剛醫生長篇的解釋,他們都隻聽懂了幾個關鍵詞:“腰椎受傷”、“膝蓋以下部分失去知覺”、“接受複健訓練”、“很可能以後再也不能走路”,那就已經給崔美伊判無期徒刑……
“你們都走吧。”
崔美伊的聲音淡淡的,但帶著決絕的意思。
慕若沙哽咽了幾聲,把一臉蒼白的安嘉木拉走。
六月,其他高三學生都忙著應付人生中最關鍵的考試,崔美伊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躺在病**就像一隻沒有意識的偶人,父母把體育大學的通知延緩了一年。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如果到明年她還不能恢複,那麽入學資格便會被取消。
慕若沙、朱利安、安嘉木常去醫院,要不是坐在她床邊削蘋果,就是帶一些零食過去。不過,直到他們離開,那些東西還是原封不動。
崔美伊在急速地消瘦,好像有個看不見的鬼魅在吸取她的精力一樣,豐滿的臉頰已經凹陷下去,往日縱橫球場的“美麗噩夢”,隻剩“噩夢”,“美麗”不在。
巴厘康複醫院的花園相當漂亮,但是在這裏散步的人並沒有幾個眉開眼笑,他們都因為輪椅和拐杖的束縛,被剝奪了快樂奔走的權利。初夏的氣息因為滿眼的白色病號服變得單薄,沾上了說不出的陰冷。
傍晚,朱利安推著輪椅走在樹蔭下,崔美伊突然抬起頭,在那黑色的瞳孔裏,夕陽紅得就像一團快要燃盡的火焰。
“八重櫻都凋謝了。”
“八重櫻?”這是出事後,她第一次跟自己說話呢!受寵若驚的朱利安,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你是說這棵樹嗎?”
崔美伊微微地點頭,靜靜地看著樹冠——好像那上麵開著其他人見不到的花,嬌美、豔麗、充滿魅惑、讓人目不轉睛。
櫻花花期本來就很短,隻能維持在10天到14天左右,遇到一夜強風雨就會飄零四散。瞬間盛放的芳華,以及之後壯烈而利落的凋謝,是一種無法言語形容的悲劇之美!
順著她的目光抬頭向上望,朱利安忽然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櫻花,霎那之華,和球場上扣球的崔美伊簡直一模一樣呢……
過了好久,女孩又幽幽地開口了:“明天是幾號?”
“十號。”
“時間過得好快。”她的嘴角竟然浮現出淡淡的笑容,“我也到了十八歲。”
十八歲的生日,很多女孩子幻想著這一天能夠傳成最漂亮的公主,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吹滅生日蠟燭吧。
淚水漸漸地聚在紫紅色的眼眸裏,朱利安慢慢在崔美伊腳前蹲下,一點一點地俯下頭,隔著牛仔褲親吻她的膝蓋:“崔美伊,我想呆在你身邊。”
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女孩,她在球場上飛奔的樣子,她打他的樣子,她放狠話的樣子……都漂亮得不可思議。
“忘掉安嘉木,忘掉這裏的一切,好嗎?”
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曆,直到她遇到災難,才驚覺自己已經被她的一舉一動牽動到心口發痛的地步……
“也許我以前給你的感覺是個不可靠的花花公子,但是現在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我確定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女。”
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願望,就算她什麽都沒有了,還是想要好好照顧她,和她共度一生……
“開什麽玩笑,我不能打籃球了,不能站起來。”黑色的睫毛微微順下,空茫的眼神似乎猛然凝聚然後又飛速散開,崔美伊把視線挪到別處,“你要讓Sawei國的國民看到一個殘廢的王妃?”
“別人怎麽想都無所謂,我想當你的腿,我可以背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朱利安緊張地抓住她的手——雖然是夏天,對方的手指溫度卻像冰塊一樣。
“任何地方?”遲疑了一會兒,崔美伊從他手中抽出手,“包括安嘉木的心嗎?”
微風吹起,崔美伊的長發飄到麵前,黑紗般遮住那張美麗而消瘦的臉,朱利安眼中的景色也被額前飄動的金色細線,劃成破破碎碎的圖片。
雖然距離咫尺,兩人卻必須透過層層疊疊、紛紛擾擾的發絲看向彼此,霧氣氤氳的眼睛幾乎捕捉不到對方真實的影像。
“如果你需要的話……”
良久,朱利安閉上眼睛,擋住悲傷得快要破碎的眸子。
“朱利安,明天幫我慶生吧。”崔美伊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嫻熟地推動著輪椅,沿著斜坡道往上爬去。
朱利安默默注視著她的背影,紫紅色的眸子裏似乎有什麽在湧動,不過他最後什麽也沒有說,隻是轉身走出醫院大門。
就在經過樹林的時候,他忽然背脊一直,側身問站在長椅背後的人:“沙沙,你都聽見了什麽?”
空大而蒼白的VIP病房。
在跳動的橙色燭火前,護士和主治大夫一邊拍手一邊唱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許願吧。”朱利安把蛋糕捧到崔美伊身前,紫紅色的眸子裏盛滿了暖暖的感情,“崔美伊,祝你18歲生日快樂。”
“安嘉木呢?”好像沒有看到麵前的人似的,崔美伊不停地左顧右盼。
“他一會兒就來,現在還在準備給你的禮物。”朱利安的眼神閃了一下,笑嘻嘻地把蛋糕再往她麵前湊了一點。
其實安嘉木和慕若沙早就到了,他們兩一直站在陽台上,卻遲遲沒有走進病房。
“嘉木,不關你的事情。全都是意外,”慕若沙努力地微笑著,踮起腳輕輕地揉著他的眉間,好像那樣就會把煩惱都趕走一樣,“今天是學姐的生日,我們高興一點?”
“嗯。”
安嘉木讚同地抓住她的手,但是英挺的眉卻蹙得更緊了。輪廓突出的臉龐因為近些日子的勞累,線條逐漸變得尖銳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傷害到別人、傷害自己的利刃。
“嘉木……”不敢再看那樣的眼神,慕若沙低頭咬住嘴唇,“接受事實吧。”
沒錯,人生總有不如意的事,剛開始大家都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但卻不能不埋著頭繼續走下去。畢竟,隻有丟掉過去的沉重負擔,我們才能看清未來的曙光。
可是這一條法則對某些人是沒有作用的,比如安嘉木。
“我知道,我們進去吧。”不想再從她嘴裏聽到安慰性的話,安嘉木攬著她的肩膀走到病房門口,但在看到崔美伊的瞬間,他便把手放下來,和慕若沙拉開了距離。
崔美伊的嘴角微微地上揚:“吃蛋糕吧。”
和平時比起來,今天她的情緒已經算相當好了,臉上也恢複了些微的血色。
“學姐,我有東西要送給你。”安嘉木把一個漂亮的黑色筆記本電腦遞給她。
“這麽貴的東西?”崔美伊的心一顫,眼睛裏竟然湧動起淚花,笑意從嘴角擴散到眼底,“給我?”
在醫院的日子,似乎是她和他最為接近的時候——比球場上的隊友關係更加親密。不管是她板著臉、還是狂叫,他都會細心地幫她整理枕頭,幫她整理被單,幫她拿碗筷。
如果不是旁邊的慕若沙和朱利安,她差點以為安嘉木就是她崔美伊的男朋友。雖然她不認為這算幸福,但是也足夠補償這些日子遭受的痛苦了。
安嘉木看了眼慕若沙,微微地點頭,然後努力揚起唇角:“這裏麵有些很好玩的遊戲,你可以慢慢看。”
崔美伊好奇地打開電腦,裏麵都是“下一站花式巨星”之類的籃球在線遊戲。
“這……是誰的主意?”
因為有段時間沒有在室外打球,崔美伊的皮膚已經恢複了原本的顏色。但此時,這張臉竟然白得讓人覺得可怕,朱利安立見勢不對慌忙上前,他剛要拿過筆記本,就被她用細細的胳膊擋住。
“我。”慕若沙怯生生地舉起手,傻乎乎地笑了笑,“學姐,這些遊戲很簡單,我可以帶你玩的。”
一方麵是為了讓崔美伊重新振作,一方麵是為了減輕安嘉木的負罪感,自從崔美伊住院之後,慕若沙就拚命地想辦法。
剛開始她通過歐陽老師找到市殘聯,想讓崔美伊接受輪椅籃球的訓練,可是考慮到對方的身體狀況,她最後找到了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籃球遊戲。
為了能夠帶著崔美伊在線上打球,她每天除了上下學、補習功課、打掃籃球社外,就是在家裏苦練中鋒的角色。
本來好不容易練到五百級,卻被人家盜了號,又重新來過,為此她熬了好幾個通宵。現在眼圈都是黑乎乎的。
“慕若沙,別說了。”看到崔美伊那隨時都會發怒的樣子,安嘉木的眸子裏充滿歉意,“學姐,你如果不喜歡我們重新去裝幾個遊戲。”
“不是,很好……很好……”出乎意料,崔美伊笑出聲,“慕若沙帶我玩,很好,現在我也要人帶了。”
“那我先幫你收起來吧,待會兒我們一起玩。”朱利安從她手中抽出筆記本,站起來往書桌邊走去。
崔美伊卻突然尖叫起來:“不要拿走,我現在就要。”
因為重心不穩,她從輪椅上跌下來,重重地摔到地上,手筆直地伸向前麵,可是腿卻像是被埋在水泥地裏一樣,不能移動分毫。
夠不著朱利安的褲腳,夠不著筆記本,夠不著籃球遊戲。
翻倒的輪椅輪子嘩啦啦地轉動,就像命運之神手中拿著的風車,歡快地對她唱著嘲諷之歌。
慕若沙慌忙推起輪椅,朱利安緊張而心痛地把她抱起來,重新放回輪椅上。
“……”崔美伊沒有抬頭看朱利安,重重地喘著氣。
現在和從前全場跑的時候不同了,在病**躺了這麽久,她的身體已經脆弱得像嬰兒,甚至以後會變得連嬰兒都不如。
可是身體退化的同時,為什麽心理不退化呢?為什麽狼狽成這樣,看到麵前的漂亮少年的時候心情還是無法平靜?
“我想上廁所。”
“學姐,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那邊的設施都是為……殘疾人設計的,很方便。”冷冷地把慕若沙的好意拒之門外,崔美伊轉動著輪椅往衛生間走去。
明明是她的生日,可是像逃兵一樣離開。
走到配有安全抓杆的洗手池用力洗了把臉,崔美伊呆呆地望向高窗外一掠而過的籃球。
是誰在外麵的空地上打比賽嗎?她飛快地劃著輪椅追過去想再看一眼,卻再次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手邊有著不知道從哪裏掉落的玻璃渣,應該是別人打碎了玻璃杯還沒有來得及清理。
崔美伊抓起來看了兩眼,然後朝自己的腿紮去。
既然感覺不到溫度,會不會感覺到痛呢?看到汩汩的血從腿上冒出來,卻像是目睹花園裏的玫瑰開放,一種奇異的報複的快感油然而生。
都已經廢掉了的器官,竟然還有資格流血?
崔美伊笑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尖叫從洗手間門口發出,是剛剛來打掃衛生的清潔阿姨。
接著朱利安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神色驚懼地把她抱起:“崔美伊,你怎麽了?”
有人緊張自己,卻不是最想見到的那個人。崔美伊淡淡地把視線移到他身後那個亞麻色頭發的少年身上。
安嘉木壓低眉,內疚的情緒就像蟄伏水底的獸在淺褐色的眸子裏起起伏伏。
如果我今天就這樣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口,崔美伊的嘴角依然微微地翹著,捏緊的手終於被朱利安用力分開。透明的玻璃碎品混合細細的血絲,順著修長的手指緩緩流下。失去血色的白色皮膚、暗黑色的**、散落在背後的紅褐色長發,在充滿清新劑的衛生間裏顯得格外詭異。
“崔美伊,你瘋了嗎?”
不管是誰看來,都知道她是在自殘。就連朱利安也控製不住情緒,吼著哭了起來,Sawei國國王的親民形象都被拋諸腦後,此時的他就像一個被拋棄的無助的小孩。
“沒有,隻是摔倒了,玻璃紮了進去。”雖然是對著朱利安解釋,但崔美伊的黑色仍然透過他顫抖的肩頭看著安嘉木。
後者攥緊拳頭偏過頭。
傷口並不深,抬回病房後消毒包紮就沒事了。
“安嘉木,我想跟你談談。”當崔美伊被護士扶上床的時候,眼角通紅的朱利安攬住安嘉木的肩膀,就要往走道上走。
“等等,朱利安。”慕若沙拉住他,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褐色的大眼睛裏閃動著複雜的光,“你陪學姐,我來說。”
“沙沙……”
“其實我不是你想的那麽笨,真的,我保證。”
衝朱利安擠出個笑臉,她牽著安嘉木走到剛才站立的陽台上。明明是夏天,可是風吹來的時候,竟然會覺得身體凍得直哆嗦。
互相看了很久,他們都沒有吭聲,而是試圖從對方眼裏找到什麽,可惜頭頂上的雲影不斷變換,像一片片從湖麵掠過的浮萍,掩蓋了湖水本身的顏色。
真的看不懂,可是又好像明白那種沉默的含義。
慕若沙倔強地仰著頭咬著嘴唇,好像是在努力控製眼淚,過了好半天才看看表:“嘉木,我們去約會吧,就8個小時。”
到晚上12點,還有8個小時。丟開過生日的病人,丟開所謂的責任和愧疚,兩個人去約會。
安嘉木盯著她的眼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兩人牽著手穿過人來人往的樓道,走出停著車輛的醫院大門,乘坐黑色的陸虎越野車,回到安家取了黑色哈雷。
他仔細地替她戴好頭盔,臉上浮出微微的笑——那就像黎明來臨前最為絢麗的一道陽光,把這些天的陰霾全部驅散。
摩托從印有兩人點點滴滴的街區上繞過,特意從鬧騰騰的、播放著R&B饒舌歌曲的花式聖地繞過,速度慢得讓後麵的司機罵罵咧咧。
就像古老的、沒有配音的默片一樣,兩個人一直沒有開口講話,隻是慕若沙深深地把頭埋在他結實的後背上,就像一隻受到傷害的花栗鼠。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常去的那家冰激淩店已經換了店名,花式聖地也被翻修了一遍,常常看到的那張廣告牌也被拆掉了……
因為一直有他在身邊守護著,她根本不用費心去注意其他,以後怕是不行了吧……
慕若沙悄悄地直起身摘下頭盔,讓略微卷曲棕色色頭發和一行行的淚水順著風飄落在身後。
到晚上12點還有6個小時。
安嘉木照例在地鐵口停了車子,然後和慕若沙跑進地鐵裏買了兩張票,找到人少的車廂便擠了進去。
年輕的上班族正抓緊時間看報紙,一對情侶抱在角落裏熱吻,老人捂住小孩的眼睛,賣唱的盲人拿著二胡在還算寬鬆的過道上往來。
剛找到座位的慕若沙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丟到盲人的錢罐裏。安嘉木摸了半天,發現自己除了卡什麽都沒有帶,隻能歉意地對他鞠了個躬,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
慕若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她的手心濕漉漉的,有著滾燙的溫度。
孕婦倒也沒有說謝謝,憤憤地就走到一邊拉住扶手:“好端端的,有毛病啊!什麽眼神啊!”
慕若沙和安嘉木這才發現她胸前掛著學生牌——原來她隻是一名穿著寬鬆裝的胖子。但座位卻沒有了,旁邊一個帶著耳機的留胡子青年坐了下去。
啞然失笑的安嘉木拍拍自己的腿。
雖然臉上微微泛紅,但慕若沙還是靠了過去。
“嘉木,要不要坐我這裏?”看到因為讓座隻能站在自己麵前的男生,女孩有些不好意思。
“除非你抱我。”男孩抬起眼神鋒利又略含戲謔的眸子,“不然免談。”
“啊?可是,這路還有好長的。”
“這樣嗎?那好,你起來,我坐。”微微地挑起挺秀的眉,安嘉木把慕若沙拉起來,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人也太不客氣了吧。
“現在我抱你?”安嘉木看到她鼓起腮幫子的樣子,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拍了拍結實的大腿,“人皮沙發免費提供。”
“不要!”拜托,這裏的人可是很多的呢!她可不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在和一個霸道又冷漠的家夥交往。
“不要人皮沙發?那麽書皮沙發?”安嘉木從書包裏掏出一疊厚厚的書,放在腿上又拍了拍,“這下可以了吧?”
差點被人擠成肉餡的慕若沙忙不迭地點頭,不過迎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睛,趕快加上一句:“我不要帶扶手的沙發!”
交往前和交往後的差別真的好大呢,交往前兩人在一起,她根本不會想那麽多的,可是到了交往後,兩人稍微靠近點她的心跳就會急促得不能自已。
“知道了。”安嘉木攤開手,“那你自己掌握好平衡。”
“沒問題。”話是這樣說,可實際操作起來難度太大,地鐵雖然比公交車穩很多,可是上下站的時候,乘客擠來擠去的時候她還是搖搖晃晃。
結果,屁股下的書咚地掉到地上,她成功著陸在人皮沙發上,而之後的一陣晃動又不得不讓她對人皮沙發屈服。
“嗚嗚,我還是要帶扶手的,不,要安全帶。”
話還沒有落下,安嘉木溫暖的手便緊緊地抱住了她,輕輕的笑聲從她耳朵背後傳來,細細軟軟的發絲掃過她的臉頰。
“笨蛋。”
雖然是不久前的事情,但是感覺好遠了呢。
在熟悉的懷抱裏,慕若沙有種幸福得想要睡去的欲望,可是眸子剛剛垂下,她就擰著自己的腿,強打起精神。
分手紀念館站到了,他們同時抬頭看著地鐵裏顯示的站牌,又默不作聲地縮了縮身子,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到處都是空位,但兩人依然維持著擁抱的姿勢。
“呀,那邊的小孩子早戀呢。”
聽到那兩個字,慕若沙的心重重一跌。記得有一次聽到同樣的對話,安嘉木隻是送了幾個白眼給對方。
“早戀?像你們這種在幾個月前才對對方感興趣的人,有什麽資格責備互相喜歡了十多年的我們?戀愛沒有早晚之分,隻有對錯之分。”
那麽現在呢?他還會不會說同樣的話?好希望他說,但是又好害怕他說。
慕若沙透過對麵窗戶上的倒影,揣揣不安地偷眼看安嘉木。在刺目的燈光中,他用手撐著下巴,漂亮的頭桀驁不馴地仰起,深邃的眼下劃有一道長長的淚痕,就像人生中無法抗拒的、突然而至的歎號。
慕若沙連忙扭過頭,她不敢再看他,也不敢讓他發現剛剛她看到他流淚的事實。
地鐵到了終點站,安嘉木帶著她跑下車,坐上反方向的列車。
一遍又一遍。
仿佛隻有重複這種沒有意義的事,他們才能夠感覺到彼此最真實的存在。
“咕咕。”
肚子終於餓了。
“還有3個小時了。我們下車吧。”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經過分手紀念站的時候,慕若沙笑著拉著他下了車。
“吃什麽?”雖然眼眶是紅通通的,但安嘉木的褐色眼睛滿是寵溺的笑意,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臉上浮動的酒窩就像是一個讓人不能自拔的美夢。
“巧克力咖啡冰激淩。”仿佛被雷電擊中心髒,慕若沙愣了好久才揚起唇角,“還有意大利披薩。”
其實她一直不知道披薩和燒餅有什麽區別,但就是喜歡吃那種東西,因為那時候安嘉木會很優雅地使用亮閃閃的餐具,一舉一動都優雅得像是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
她沒有告訴他,也不打算告訴他。
還剩2小時,還剩1.5個小時……
吃完晚餐後,慕若沙拉著安嘉木踏上維納斯D廣場。
晚間,這所廣場被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的霓虹燈點燃,就像盛開在初春的、最絢爛的那朵八重櫻。而穿著亮片服飾的少男少女活動其間,好似一顆顆反射著晨曦的晶瑩露珠,他們要麽用瘋狂的姿勢演奏樂器,要麽用漂亮的肢體盡情地舞蹈,要麽用力往外揮灑花瓣。
“是LM學園的學生正在這裏慶祝分手紀念館成立一周年呢。”
“才一周年?”
“沒錯,剛開始紀念館本來是要做戀愛紀念館的,可是後來LM學園考慮到失戀的人比沒有戀愛的人更需要幫助,所以才改變了主題。”
住在附近旅館的遊客聽著巴厘市老市民的講解,不由得瞪大了眸子。
“在這裏分手的人真的不少。”
無意中聽到這段對白,慕若沙的眸子猛地暗淡下來,她拉著安嘉木的跑進了燈火通明的分手紀念館——考慮到失戀的人的心情,這裏的營業時間從中午十二點持續到夜間十二點。現在已經快要關門,裏麵除了工作人員已經沒有其他人。
幾個月沒過來,展覽品又增加了不少,包括好些海外人士寄過來的珍貴珠寶——跟每天都要上演的分分合合的愛情比起來,這些東西都顯得毫無價值。
隨著時間的流逝,慕若沙的腳步越來越快,幾乎是在博物館裏狂奔。汗水不斷滲出,安嘉木感覺到自己快要拉不住她的手。
不同於表白那天,突然落下她,這次是他要被她落下。
在一隻假腿麵前,慕若沙忽然停住了腳步。那屬於一名經過抗日戰爭的上將,他和當時照顧他的女戰友一見鍾情,可是在建國之後就離婚了,因此把兩人的相識之物丟在了海洋這邊的紀念館。
隔著玻璃伸手沿著那隻假腿的輪廓從上往下滑,慕若沙的眸子越來越暗,從眼底慢慢浮出一層水汽,仿佛隨時都會湧出來。
“因為如果我要跟你分手的話,我首先需要把教你打的籃球、和你一起騎過的摩托車、和你的發帶配對的手鏈捐給紀念館,接下來是就是我碰過你的手,我看著你的眼睛,我想著你的心……最後什麽都不剩。”
耳邊似乎有溫柔而堅定的聲音響起,慕若沙慢慢轉過身,露出一個幹淨明晰的笑容:“嘉木,我們分手吧。”
因為他不能說“分手”兩個字,那麽就由她來說。
還有幾秒鍾就到十二點了,紀念館的工作人員想要上前催促他們,卻又被彌漫在兩人之間的緊張氛圍感染,遲遲不敢上前開口。
沙沙。
指針不斷地劃動,刺激著所有人的耳膜。
他看著她盈滿淚水的褐色眼睛,複雜的感情在胸口沸騰著要將整個人撕裂,薄薄的嘴邊卻綻開一個笑容。
慕若沙從安嘉木手裏拿出手機,撥打了崔美伊的電話。
“嘟嘟……”
“好。”就在時鍾當當地指向十二點的時候,安嘉木點點頭接過電話,對著接通的那頭輕輕地說:“生日快樂,我還要送你一份禮物,和我交往……”
看著慕若沙用力擦幹眼淚,飛奔出去的背影,他心頭一陣絞痛,一拳打在裝著假肢的有機玻璃櫃上,手指被震得發麻。
其實,有時候誰都沒有錯,隻不過上天偶爾會開一些殘酷的玩笑。
呼吸快要被陰冷的夜風帶走,肺部似乎都要被扯裂……
慕若沙用盡全力奔跑,她很清楚自己這樣做並不全是為了崔美伊,而是因為青梅竹馬的嘉木,她不想再看到他內疚的痛苦模樣——如果他覺得照顧崔美伊可以讓心裏舒坦的話,她也不想他因為她把籃球、摩托車、手鏈、手、眼睛、心統統丟掉。
所以,就由她來提出分手吧!
踉踉蹌蹌地混進還在狂歡的LM學園學生之中,確定自己已經被巨大的音樂聲包圍後,慕若沙終於忍不住坐到地麵放聲大哭。
在維拉斯D廣場上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齊齊轉身麵對分手紀念館上的維納斯塑像禱告。
“愛神維納斯賜福,有情人終成眷屬。”
“LM學園的保護神維納斯,我祈求得到您的垂青,將LM技能發揚光大。”
“失戀之人一定能走出陰影,愛戀之人一定能得到幸福。”
在猶如唱詩一樣低低的、富有韻律的祈禱聲中,慕若沙連痛哭的權利也被剝奪了,隻能咬住顫抖的手指,伏在地麵靜靜地抽泣。
對麵,分手紀念館的燈火已經熄滅,猶如淩駕在廣場上空的、美麗無比的空中花園,以及十二尊代表愛情的維納斯塑像,也陷入了最為深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