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之間
“所有的人都死了，都死了啊！”
新聞已經厭倦去播報那條新聞了。不過就算電視裏那條新聞還在循環播放，千女王也知道電視裏說的話都是假的。
“說是大規模的突然性食物中毒，騙誰啊？人類政府的長官們不也是人類嗎？為什麽他們可以這樣草菅人命，他們的親人不需要人保護嗎？他們沒有需要付出生命去保護的人嗎？”女王看著電視，再一次說出了那句她說了無數遍的話，“所有的人都死了，都死了……”
“他們本不應該死掉的，本不應該。”女王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的大屏幕，不過房間裏的其他人卻知道她說話的對象絕對不是那個冷冰冰的屏幕。
雲海千一沉默著，坐在屬於他的白色皮質椅子上，手指微屈著，抵著下巴。他並沒有看著女王，好像他不知道女王的話是對他說的一樣。
整個房間裏被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重感覺充滿。
“女王，那個RH陰性血少女不在那個學校，我看見了……”
“就算她不在又怎麽樣！”女王突然打斷櫻井澈，高叫著轉過身來，“什麽時候開始，人命的價值可以用血液的不同成分來界定了？那裏沒有那個特殊的RH陰性血少女，難道整個學校的學生因此就該死嗎？澈，難道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櫻井澈動了動嘴唇，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你們……”女王看著大家，眼眶裏盈滿淚水，她緩緩掃視過在場的所有人。她的視線在經過佐藤命時，稍微停了一下，然後才移到雲海千一身上。
“雲海千一，這就是我們沒有出動的結果。”千女王咬著牙終於把她早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我們沒有人希望見到這樣的結果，但是在弄清楚發郵件給我的人是誰之前，不貿然行動也是應該的。”音箱裏傳來紫川洲人工合成的聲音。
千女王冷冷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大屏幕上同樣是合成的紫川洲的臉，說：“可是結果就在那裏，無論誰都無法改變它。那就是那個學校裏的人都死了，都被市原拓司弄死了，隻因為我們沒有去救他們！”
“我們不能貿然行動，我們必須目標準確，出擊必成，我們……”
“我們不就是為了那些弱小的人才變成現在這種怪物的樣子的嗎？”女王打斷紫川洲，聲音顫抖著說。
“怪物。”雲海千一輕聲說，他抬起頭來，藍得沒有一點雜質的眼睛盯在女王身上。
“怪物。”女王重複著那兩個字，自嘲地笑了笑，“我們不都是怪物嗎？如果不能拯救這個城市，我們就和那些夜間政府的家夥沒有一點區別了，和那個為市原拓司服務的白色小魔鬼沒有一點區別了。”
“我不準你用那樣的字眼形容他！”雲海千一的低吼聲讓氣氛近似結冰，他也已經隨著那吼聲站了起來，低著頭，居高臨下地盯著女王。
“哼……我突然發現，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生氣。”女王的嘴角掛著冰冷的笑，“你生氣時的樣子和沒生氣時沒有多大區別啊，也不過……”
“女王姐姐。”念念討厭聯盟裏現在這種氣氛，討厭大家臉上對彼此仇恨的表情，討厭這些，因為這會讓她產生家要崩塌了的感覺。
“女王姐姐……”雖然心裏也生著千一的氣，但是念念還是讓自己走到女王的身邊，拉住了她，“不要這樣，我們是夥伴。”
“我們是……”女王的眼中閃過一道疼痛，她低下頭沉默了下來。那兩個字似乎打動了她。
“我們是夥伴啊，女王……”一個微弱的聲音恰好傳了過來。女王抬起頭，冰封的表情在頃刻間融化了。
琉璃虛弱地靠在門上，努力向女王擠出一個笑容。他身上纏著繃帶，繃帶纏了好幾層，可還是有血滲了出來。
幾個人裏麵，為琉璃包紮了傷口的紫川洲最清楚琉璃的傷到底有多嚴重。看到他帶著傷來到客廳，紫川洲禁不住立刻大叫起來：“狗狗，你瘋了嗎？你根本不能下床走動！你還處在危險期。”
“嗯……”狗一樣地叫了一聲，琉璃擠出更多的笑容堆在臉上，還對著一個攝像機鏡頭吐了吐舌頭，“我不想一個人被留在房間裏，不想一個人聽到你們吵架……不想……”
雖然微笑著，但他的傷真的很重。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來，根本走不穩，沒走幾步就要倒下去。佐藤命連忙走過來，一把扶住他的手，琉璃順勢滑了下去，跪坐到地毯上。
雲海千一看了他一眼，隨後坐了下去，讓琉璃可以靠著他的腿——這樣會舒服一些。
改變之後，琉璃獲得了能力，也有了一些人類不會有的習慣，比如他很喜歡坐在地毯上靠著別人，好像一隻黏人的大狗。
熟知他的習性，雲海千一沒有逼迫他像一個正常人類那樣坐到沙發上來，而是有點心痛地看著他靠著自己半躺半坐在地上。
“你要喝牛奶嗎？”雲海千一開口問，琉璃朝他笑了笑，皺著眉搖了搖頭。
“我們是夥伴……”琉璃有氣無力地開口說，一雙碩大澄清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盯著女王，“不要對社長發火好嗎？社長不是故意的……社長沒有做錯什麽……社長……”
一聲一聲的“社長”，讓雲海千一痛苦不堪。如果在他過去的人生裏，在極光都市的邊境等待佐藤命的那段時間是最痛苦難熬的話，那麽現在那段經曆隻能算第二位痛苦了。琉璃靠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好像被人用刀捅一樣難受，因為他是真的在見到千草不二的刹那，將所有人——琉璃、念念、女王、澈，甚至佐藤命都遺忘了。
“琉璃，對不起。”一滴眼淚沿著女王光潔的麵頰落了下來，琉璃立刻露出緊張的表情：“女王怎麽哭了呢？女王不要哭……不要……”
“琉璃……”女王抽泣著說道。
“琉璃。”過了很久，紫川洲才出聲打破了那種讓人無法忍受的寂靜，“你流血了。”
“啊？”做出反應的是雲海千一而不是琉璃。緊靠著他的琉璃已經再次陷入了昏迷，而一大攤殷紅的血液從他的身體裏滲出來，徹底染紅了他胸口的紗布。
暗王子聯盟再次經曆了一段小規模的爭吵。隨後一個新的任務被擺上了日程。
“我聯係了我熟悉的一個知名外科醫生，他可以為琉璃做手術。”紫川洲一邊把醫院的結構圖放大到屏幕上，一邊盡量保持著平靜的語氣對在場的所有人說。
“是吸血鬼醫生嗎？”女王有點擔心地問。
屏幕上的紫川洲看了她一眼，點頭說：“是吸血鬼醫生，但或許是偏執吧，這種時候我更相信願意幫我們的吸血鬼，而不是人類。他曾經是我們家族的醫生，是被我父親變成吸血鬼的，他並不願意……”
後麵的故事，紫川洲並沒有再說什麽，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種身不由己的感覺是怎樣的。
“總之，我相信他，現在能夠幫我們的隻有他。”紫川洲看了一眼被包裹好的琉璃，抬頭望向雲海千一，“琉璃必須去醫院。他的肋骨斷了，我給他做了簡單的包紮，以為靠他強大的生命力能夠自然愈合。但現在看來，或許有斷掉的骨頭進入了他的髒器，這種手術我沒辦法操縱電腦完成，必須帶他去醫院，找專業的醫生，在專業的手術室裏進行手術。”
“千一，你和命單獨出去，沿著下水道可以直接到達醫院的垃圾間，我找的醫生會過來接應你們。吸血鬼幾乎不用去醫院，所以夜間政府的醫院隻有研究部門有人，手術室和病房都是空的，你們隻要小心點就沒問題。”
紫川洲說完，佐藤命和雲海千一就已經開始準備行動了。
就在這時，念念站了出來。她知道這有些為難，但她是琉璃唯一的親人。在手術時，親人都會守護著親人的。如果手術……
“我想和姐夫在一起，我想……”
“開什麽玩笑！”不等雲海千一發作，紫川洲就叫了出來。
“為什麽不行？”問出這句話的人居然是女王。念念震驚又疑惑地望向女王，不知道她接下來會怎麽做。
“我們不是還有掩蓋血型的藥嗎？而且……”女王挺直了脊梁才說，“我願意保護念念，讓她陪著琉璃好嗎？”
“女王……”櫻井澈想說什麽。女王低下頭，輕聲地哀求他：“讓念念陪著她的姐夫吧，那是她的親人，沒有人願意和親人分離。”
“女王……”念念不知該說什麽，隻能望著女王，感到內心有滾燙的液流在不斷衝擊著胸口。
“千一……”紫川洲動搖了，望向千一。
雲海千一指揮著命，合力抬起琉璃，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拿好堆放在門口的武器，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念念，吃藥，我們也走！”女王對念念說，拉緊了她的手。
念念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無奈之下，目光哀求地投向了櫻井澈。明知道他什麽也看不見，念念卻還是那麽做了。
而櫻井澈也作出了反應，他抬起頭來望向念念，好像他能夠看見她的臉一樣。
“念念，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從來都看不見你。”櫻井澈對念念說，念念明白這個“看不見”的意思不是那個“看不見”，而是在櫻井澈可以看到的未來中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念念。
“你看不見我？”
“是的，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你。所以……”櫻井澈想了想，伸出手摸索了一下後，拍了拍念念的肩膀，“如果你想做什麽就做吧，因為看不見的東西才是改變未來的關鍵。我和女王會保護你的！”
“我們會保護你的！”女王拉起念念的手，“你可以和親人在一起，我們會保護你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醫院的走廊被蒼白的光籠罩著，整個醫院都沒有人，空****的，配上那奇怪的光，顯得怪誕恐怖。
醫院外是熱鬧的城市。這個城市晝夜不休地活動著，在人類睡去的時候，世界屬於吸血鬼。而當吸血鬼不能出現時，人類又霸占著這個城市。
隻有醫院，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人都好少。吸血鬼不需要醫院，而人類……最近一個新的法案正在被提交討論，那就是可以將重病的人類交給夜政府自由處理。所以……沒有人願意去醫院，醫院變得恐怖可怕。
念念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或許是此刻的醫院太安靜的緣故。
“念念，你渴嗎？我去給你買咖啡？”女王看到她發呆的樣子，走過來說。
“不渴。”念念搖搖頭，站起身，走到手術室緊閉的大門外。在那扇門內，醫生正在給琉璃做著手術。念念很擔心，但是也沒辦法做什麽。
其實她過來與否都沒有關係吧，不過……隻要站在這扇門外，似乎就可以安心了一樣。
念念透過玻璃看著手術室內，她隻能看到一個藍色的屏風，不過這也就夠了。
“澈，你要咖啡嗎？咦……”身後女王的聲音忽然變了，念念緊張地轉過身來，跑到女王的身邊。
“發生了什麽？”她輕聲地問，湊到了女王的身邊。女王伸長了脖子，拉開一點點百葉窗看著外麵。
念念也跟著望了出去，看到原本空無一物的醫院後停車坪上多了好多不斷晃動的黑影。
一秒鍾……
兩秒鍾……
三秒鍾……
三秒鍾過去，那些晃動的黑影被熙熙攘攘地向醫院靠近的人群取代。好多人……又或者是吸血鬼正結成部隊向醫院湧來。
“該死，是那個天使！”女王咒罵著，打開了耳朵上的對講機。
“社長，天使來了！”
“情況怎樣？”
“很多人在靠近醫院。”
“去阻止他們靠近，火牆，隨便什麽……”雲海千一立刻下達命令。女王卻遲疑著沒有執行：“念念怎麽辦？”
“有我。”雲海千一作出簡單的回答。女王沒有再猶豫就跑了出去。
“澈，你也去，關鍵時刻幫女王想辦法！”雲海千一發出第二個命令，接著聽到一連串遠去的腳步聲。而就在這時，手術室的大門被人推開了。
“女人，你不用怕成這個樣……”雲海千一愣了一下，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他忘了天使的力量對任何吸血鬼都有用，對任何人也……
“念念，念念。”雲海千一試著喊了幾聲她的名字，發現對方隻是目光呆滯地看著他之後，他伸出手輕喚了一聲，“冰。”
冰做的牆立刻將他和念念完全隔開，不過他並沒有做太厚的冰牆，因為……冰牆另一端的念念幾乎立刻就拚命地撞擊起冰牆來。脆弱的冰牆立刻被念念撞開了一道裂痕。
“手術還要多久。”雲海千一不帶任何感情地問身後的醫生。
“我已經在縫合了。他身體很棒……”
“也就是不要多久了，是吧。”雲海千一冷冷地說，此時他的冰牆已經快要被念念撞破了。
深吸一口氣，雲海千一轉過頭，立刻就迎上了佐藤命的目光：“我控製住念念，你……”
還沒說完，雲海千一敏感地看到正在給琉璃做手術的醫生的手抖了一下，這是不好的預兆。
“我用罩子把你們罩起來，保護好琉璃！”大喊著，雲海千一毫不遲疑地讓力量在手中凝結，白色的霧氣立刻像罩子一般將佐藤命和醫生還有手術台上的琉璃罩了起來，很快就變成了有著金屬光澤的堅硬冰罩。
反正做手術的和被做手術的都是可以不靠體溫生存下去的怪物，所以冰罩並不會傷害到他們，反而還可以暫時避免醫生被天使控製。
實際上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雲海千一的冰罩能夠阻止天使的力量，但是他就是那樣毫不猶豫地做了，並且認為這一定有效，因為……
他能感覺到天使，比任何人都要清晰地感受到天使的存在、天使的力量，甚至他的呼吸。從見到千草不二的第二天起，他們之間那條血液鑄成的紐帶就無比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女王，攻擊我們的是什麽？”
“吸血鬼，被那個家夥控製的是吸血鬼！”女王大叫著，耳機裏傳來了夾雜著炮火和什麽東西崩塌了的聲音。
此時，念念已經突破了雲海千一築起的第一道脆弱的冰牆，衣服破損，目光呆滯地衝了進來。
“命，完成任務，保護琉璃。”雲海千一對著對講機默默地說，耳機裏一片寂靜，更厚的冰罩隔絕了對講機的信號。
念念目光呆滯地走向第二層冰罩，開始不顧一切地用她的身體去撞擊那層堅硬如鋼鐵的冰罩。
“你跟我來！”說了這樣一句話後，雲海千一衝了過去，一把抱起念念，衝出手術室，用冷氣打破玻璃，衝出三層高的樓。
恍惚中，念念看著旁邊急速變化的畫麵，從三層樓高的地方筆直地撞向大地，她不禁目瞪口呆，本能地喊了一聲。
雲海千一不管這些，熟練地改變著周圍空氣的溫度，讓一股冷氣旋轉著，形成了小規模的上升氣流，穩穩地拖住了他下落的身體。
緊抱著念念，他站起身，飛速地掃描了一下，發現周圍都是表情麻木的吸血鬼，女王還在醫院周圍痛苦地防守著。但她不會傷害無辜的人，甚至無辜的吸血鬼，對這一點雲海千一再熟悉不過了。
正義一邊總是無法戰勝黑暗一邊的原因就是感情，因為我們有感情，於是我們也有了弱點。發現念念的吸血鬼，本能地向雲海千一這裏集中起來。雲海千一抬起頭看到夜空的深處一個隱藏在夜色中的白點。
我不知道你的目標是誰，但是我知道你會跟隨我！本著這樣的自信，雲海千一拉緊念念，飛速奔跑著，衝開了醫院後停車坪的鐵絲網，向遠方奔去。
在佐藤命沒有變異前，雲海千一曾經度過了一段很長的獨自生存的時間，為了活下來，他比暗王子聯盟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這個城市的結構。他對城市的地下水網了如指掌，對這個城市裏哪座大廈有秘密的通道，哪座大廈的結構適合防守完全清楚。
奔跑的過程中，他已經在腦子裏想好了如何甩開天使，帶著瘋掉的念念重新回到暗王子總部。
他可以的，雲海千一對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但就在此時，他的手臂上傳來了鑽心的疼痛。念念用牙齒咬了他，野獸一樣地撕開了他手臂上的皮膚和血肉。
“你幹什麽？”
怒吼著，雲海千一忽然覺得胸口一熱，低下頭時一把小匕首已經插進了他的胸膛。搞什麽啊？他再次感到疲勞，難以控製的疲勞。
他認得那把小刀，那是琉璃的小刀，幾個月前琉璃將它給了念念，讓念念防身。防身……結果就是拿來捅我嗎？雲海千一明白這絕對不是一個開玩笑的時刻，但是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為眼前這荒唐的一切，為他荒唐的悲劇的人生。
血一直在流，他的血的溫度很低，但還是溫的，不斷地流下來，浸濕了整個腹部，風吹過來，整個肚子上都冷颼颼的，感覺孤獨而可怕。
在他懷裏的念念抽回手，大有還要刺他一刀的架勢，千一用手握住了念念拿刀的手，回頭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座造型奇特的大廈。
他看著那座大廈，轉過身向它跑去。
幾百米高的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裏是位於極光都市城市正中心的107商業大廈。在這座大廈的頂層的不是別的，正是影響著這整個城市的極光都市電視台的所在，所以……雲海千一並不是瘋了，才會在逃命的時候來到這樣一座矗立於城市中心的大廈。
他深知此時的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憑著個人的能力逃回暗王子總部了，現在最關鍵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個不會被天使影響到、也不會被那些瘋了一樣的吸血鬼追蹤到的地方躲起來。
等待著……
他望著身下光影流動的城市，等待著他的夥伴來帶他回去，他相信一定會有人找到他，那個人有黑色的翅膀。
這座位於城市中心的大廈，通體明亮，樓下是潮水般過著夜生活的吸血鬼居民，樓上是不斷釋放著電波、將天使的影響完美地屏蔽了起來的新聞發射塔，雲海千一就那樣帶著念念，躲藏在大廈腰部一個突起的小平台上，一個稍微不注意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的地方。
忽然，整個城市開始下雨，冰冷的雨水打在雲海千一的身上，讓他的體溫變得更低了。他抬起頭，微微張開嘴，讓一些雨水能夠落進他的喉嚨，那種冰涼的感覺像是在提醒他，他還活著，真真切切地活著。
“我怎麽了？”念念在一片血腥味和冰冷的雨水中醒了過來，她掙紮著攀爬住一個觸感結實而又冰冷的東西。抬起頭來，她才發現她攀爬的東西是雲海千一的肩膀，而她此時正像嬰兒一樣蜷著身體躺在雲海千一的懷裏。
“你對我做了什麽？”大叫著，念念本能地從雲海千一的懷中彈開，立刻一大片血紅的顏色衝進了她的眼簾。
雲海千一的肚子上全是血，殷紅的血在不斷加大的雨水的衝擊下，變成淡紅色的液流，順著雲海千一的身體流下來。
“你身上有血！”念念尖叫起來，大腦一片混亂，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這個懸崖峭壁一樣的地方來的，也不知道在過去的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是的。我的血。”雲海千一低頭看了一下他的肚子，抬起頭就好像這是很自然的事一樣，對念念說，“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檢查過自己了，應該沒有傷到內髒。而且，我已經用我的方法止血了。”
“用你的方法止血，慢點！”念念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這血居然是雲海千一的，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用那樣的表情平靜地麵對自己身體上那麽可怕的傷口。
“這是你流的血，你的傷口！”念念難以置信地叫了出來，不自覺地撲了過去，掀開雲海千一單薄的衣服，看到在他的胸膛上有一個醜陋的傷口，傷口被雨水泡成了白色，但更可怕的是傷口愈合的地方能看到凍傷了一般的青紫痕跡。
“你用自己的方法……”念念忍不住驚恐地捂住了嘴巴，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人，居然有這樣的男人！
“你是用冰把傷口強行愈合了嗎？你瘋了嗎？你怎麽可以這樣對自己，你不知道痛嗎？你怎麽下得了手……你……”她顫抖著問，光是那些字就讓她渾身都痛了起來，眼淚更是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可惜雨已經越下越大，雲海千一已經看不出她在流淚了。
雲海千一很疲倦，疲倦得不想說任何話，做任何的反應。如果他的行為會讓念念覺得他更加可怕，那就讓念念覺得他更加可怕吧。反正他已經是一個怪物了，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在失去了千草不二之後，隻剩下殺戮了吧，隻剩下這殘忍的無休止的殺戮了吧。
領悟到命運的殘忍的雲海千一自嘲地笑了笑，把衣服拉回去，將目光移向念念，這也是他在念念醒過來之後第一次看念念：“很可怕吧，我。”
“因為我是怪物啊。”
“你……”念念顫抖著捂住嘴巴，尖叫起來，“你在說什麽啊？你在說什麽啊，渾蛋！”
“雲海千一緊盯著念念的臉，忍不住疑惑了起來，“你在哭嗎？”
“是的，我在哭啊！”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會有一個人是這個樣子，讓人討厭，讓人恐懼，卻也禁不住從心裏認識到那樣的人如果錯過了，這一輩子，走遍整個世界都不可能再遇上了。
念念望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他氣得渾身顫抖，隻知道自己完全無法控製地衝他吼了起來：“因為我在痛啊！看到你，我在痛啊！”
雲海千一望著眼前這個隻會惹麻煩的女孩，忽然間覺得好笑起來。讓人討厭的性格，完全沒有一點用的人類，隻會惹麻煩，隻會道歉，隻會哭，但是那不正是人類該有的樣子嗎？那不正是真正的人類該有的樣子嗎？
“有什麽好痛的，傻瓜。”
這個時候，那家夥居然對著自己笑了起來。他幾乎從未笑過，要笑也仿佛是臉部肌肉的不良抽搐又或者是冰冷如嘲笑的嘴部動作。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純潔如水晶的少年，湛藍得好像海洋的大眼睛，溫柔地笑起來，那麽開心，居然是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環境，這樣被血腥味浸透的空氣裏。
念念覺得在她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被雲海千一徹底打垮了，那一瞬間徹底打垮了。
“你究竟是什麽東西啊？究竟是什麽……”抽泣著，念念在他麵前全身癱軟地坐了下去，“是我刺傷你的吧，我記得，我模糊地記得……你為什麽不罵我呢？你究竟是什麽人啊……究竟是什麽……”
看著那個女孩子痛哭著在自己身邊縮成一團，肩膀顫抖著，整個人在大雨中哆嗦得好像北風中的枯葉。突然間，也不知哪來的衝動，他抬手摸了摸念念的頭。
被撫摩的念念發出一聲很長的吸氣聲，那聲音刺入千一的心裏。她隻是一個脆弱的需要人關愛的女孩子而已，就和這個城市所有脆弱的需要人關愛的人類一樣，就和以前的千草不二一樣。
她需要我，和人類一樣需要我，和不二一樣需要我。
這樣的認識，讓雲海千一輕輕地俯下身去，擁抱了那個在大雨中顫抖不止的女孩。
感覺到自己被一個冰冷的、還帶著血腥味的懷抱抱住，念念更激烈地顫抖起來，卻沒有反抗，甚至迫使自己安心地接受了雲海千一的懷抱。
仿佛這一切是大雨給她的恩賜，能夠被那樣一個冰峰一樣的男人接受。
時間仿佛靜止了，在這個天地間唯屬於他們的小天地裏。
翅膀撲打的聲音喚醒了念念。雲海千一舒展開身體，放開她，卻也在放開她的同時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用過人的力量告訴她，他會保護她——哪怕會付出生命。
念念緊張地轉過身，看到一雙白色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半空中，那撲打著未成熟的翅膀飛翔著的男孩，姿態鬼魅，表情冰冷得讓人戰栗。
“天使。”念念念出他的名字，恐懼從身體最深處散發出來。
這一刻，她發現她已經不懼怕死亡，但是她懼怕她會傷害身邊誓死要保護她的男人。
“終於還是被你找到了。”雲海千一的臉上浮現出坦然的笑，聲音平靜甚至有點慵懶地對天使說。
天使側過頭望向他，臉上露出扭曲的笑，盯著雲海千一就好像盯著一個待宰殺的牲畜。
雲海千一驚訝於他居然一點都不心痛，他應該痛到快要死去，但看到眼前這一幕——淋漓的大雨中，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仿佛玻璃做成的極光都市裏，雪白的天使盯著他，要殺掉他。那是千草不二，是他的親弟弟。
他隻感到荒謬。這一刻雲海千一隻感到命運的荒謬還有殘忍。
“殺了我吧。如果你想那麽做的話，但請放了她。”他坦然地說，就好像在說最平常的事。念念大哭起來，尖叫著說了什麽。
雲海千一沒有用心去聽，那仿佛是一般人聽了都會很感動的話，甚至類似於告白，但是此刻他已經什麽都聽不進了，他的內心一片寂靜。
失去了你，失去了我最後的希望，我死或者活著已經沒有分別了。雲海千一平靜地注視著千草不二，等待著他的末日。
他將對講機取下來，放到念念手裏，最後的力量在聚集，但是不是為了反抗，而是為了製造出足夠的冷空氣和冰層來保護念念，讓她能夠熬到佐藤命找到她的時刻。
但往往計劃趕不上變化快，雲海千一也無法捉摸命運的可怕之處。
念念不願意被奪走意識，不願意被人控製，可是她根本沒有力量去抵抗天使。在拚盡全力喊出“雲海千一，大笨蛋！你以為你死了我會開心嗎？我也會死的，我也會的！雲海千一不要離開我……”之後，她的意識變成一片飛舞的雪花。
她看到玻璃一樣的極光都市在她眼前旋轉著，然後她就從那片方寸之地落了下去。還好，雲海千一一直拉著她的手，所以她並沒有掉下去，而是被雲海千一穩穩地拉住了。
“住手！”雲海千一的號叫聲傳來。
念念想要爬上去，卻無奈地看到自己開始瘋狂地啃咬著雲海千一用力拉住她的手了。她是瘋了嗎？眼淚隨著口腔裏湧出的血液一起流了下來，念念痛不欲生，卻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
“住手！不二，不要逼我殺你！不要！”雲海千一號叫起來，那麽淒涼，如同狂野的、將要絕命的狼。
“不要逼我殺你，不二，不二！”
不二是誰？念念的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問句，然後一個冰涼的東西被交到她的手裏。天使邪惡地微笑著，把一把匕首放到了她的手裏。
“不二，不要逼我！”雲海千一的叫聲已經近似崩潰，冰冷的旋渦在他手邊聚集，但是他就是遲遲不能將它打向不二。
明知道這樣下去他和念念都會死，明知道他應該這樣做，但是他做不到！
“不要！”
不要！念念在心裏痛苦地大叫，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用那隻沒有被雲海千一拉住的手，將鋒利的刀鋒一次又一次地刺入他的胸膛。鮮紅的血立刻噴濺出來，濺濕了她的手臂、她的臉，進入她的嘴巴。她正品嚐著她最愛的人的血，用生命保護著她的人的血。
不要！這樣殘忍的故事不要再繼續了。
“不二，對不起！”絕望中，雲海千一看到整個城市都開始在他的眼中融化，身體劇痛著，似乎已經不屬於他了。
“對不起！”眼淚終於從眼眶中流了下來，原來連他的眼淚都已經變成沒有溫度的東西了，他卻是直到今天才知道。
怪物，他已經變成怪物。千草不二也是，也是！
“對不起……”他用最後的力量操縱著巨大的冰旋風，讓一切都結束吧。
“啊！”突然，天使發出驚悚的慘叫聲，往後看了一眼，接著迅速下降，流星一般落了下去，仿佛一場幻境，消失在極光都市的夜裏。
黑夜中，傳來更響的翅膀撲打的聲音。
純黑的羽毛在大雨中落下，佐藤命終於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