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如被雷擊一般,曾經那些慘痛的教訓,我以為一切都是秘密,隻要我自己守住就可以保住那份高傲和自尊,可是現在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就像一個傷口被反複撕開,絞磨,最後痛到麻木,讓我筋疲力盡。陳佐雨回頭看我,帶著幾乎讓人察覺不到的一顫,也是一臉震驚的表情。這一刻,我與他,近在咫尺,仿佛能感受溫熱的氣息拂麵。他的手一鬆,我不自覺地往後退,背後一阻,正抵上包廂的大門,退無可退。

陳佐雨感覺到我手抽開,想再次用力抓起我的手。我閃開,他忽然一怔。長久的寂然無聲後,他低低地喘息著,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歉意:“安諾,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這件事的。”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盯著門上的透明窗口,笑得十分勉強。頭頂空調出風口,嗖嗖的冷風從頭一直灌到腳底,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我說:“我知道,我不怪你。”

“不,我錯了。”他語氣強硬,我轉頭看向他,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睛黯了下去。

我隻覺得自己搖搖欲墜,恨不得幹脆倒下去算了,一了百了,不用再麵對陳佐雨,不用再麵對韓莫,不用再麵對那些忘不了的過去。我眼神穿過他,仿佛看著很遠的地方,幽幽地說:“你是有口無心的,我明白了,那些事我都忘記了。”陳佐雨眯著眼睛狠狠盯著我,像洞察一切一般,忽然翻臉:“你真是個傻瓜,明明在意,明明就受了傷,卻裝作毫不在意,任自己一個人去痛,去爛在心裏,也不願意跟人講出來,偏偏你的演技那麽爛,讓人一眼就看穿。你明明喜歡韓莫,卻能看著他跟別的人再一起;明明討厭我,卻會一再地忍讓。我再也沒有見過比你更笨的人了,可是,可是……”他停了一下看著我,語音淒涼,“可是我卻喜歡你這麽一個笨蛋。安諾,如果你一定要一直演這場戲,那麽為什麽不再偽裝得好一點呢,總是讓我看見你的眼淚。讓你開心的人那麽多,我卻隻能讓你哭。”

說完他拉開了包廂的門,頭也不回地轉身走掉。我木然地看著那道門打開然後合上,心裏不由掀起一陣悲涼,臉頰上冰涼一片。我用手摸了摸,原來我竟然真的哭了。為什麽會哭呢?是因為那些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傷痛被這樣直白的提起,還是為被他這樣戳穿真實的自己而悲哀呢?

“小諾,要不要出去跟他解釋清楚?”韓莫背對著我問。我如夢初醒,順手把眼淚擦幹淨,回過頭,費力擠出一個習慣性的微笑:“有什麽好解釋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自以為是,還喜歡亂發脾氣。”

韓莫搖了搖頭,說:“我從蘇涼那裏知道你們之間一個月的戀愛約定。如果說這真的隻是一個遊戲,隻要不傷害到你,我也無意去管那麽多,可是每一次相遇,我都感覺得出來,陳佐雨他是真的喜歡上你了。我本來隻是想激一下他,讓他跟你坦白真實的感受,可是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現在看來好像有點好心辦壞事了。”

我盯著關上的那扇緊閉的門,有點出神,喃喃低語,仿佛自嘲一般:“可是你也講了我們的戀愛是約定,即使他講出來又有什麽用,他根本就不懂得喜歡一個人到底意味著什麽。他要的僅僅是體驗戀愛帶給他的快樂和悲傷。你都不知道,他說的話,做的事,都是來自一本很無聊的教人戀愛的書,我有時候真的猜不出來,他講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僅僅是在演戲。”

韓莫看我的眼神沉了沉:“我雖然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是,小諾,真正的愛必定是存在於兩個人之間的,而不是一個人,所以,哪有絕對對等的付出和喜歡?當你在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交出真心的時候,是否想過他也有過這樣的猶豫?”他微微歎息,“況且我相信你這樣在乎陳佐雨說的話是真是假,也是因為你自己動了真心,才會這樣害怕吧!或許,或許你其實也是……”

“別,韓莫。”我突然叫住他。

“別說出來,你知道的,這種話我不希望從你口裏講出來。”我看著韓莫,一眼的苦楚,誰都可以講,但是唯獨韓莫不行,這個我愛到深處的男孩,一直放在心底的人。如果要由他來宣告,曾經一顆心都放在他身上的我竟然喜歡上了另一個人,那是何等殘忍,讓我情何以堪!

韓莫一怔,頭不自然地低了下去,眼裏流露出彷徨和一絲愧疚,說:“對不起,當時我真的是氣瘋了,從來沒想過你的感受,我沒有考慮過其實你才是受害者。陳佐雨說得對,我確實沒辦法做到什麽都不在乎,可是我想如果當時能更理智一點,會不會……”他注視著我,臉上的五官變得更加分明,眼睛增添了幾分疲憊。

我搖頭,再次打斷他:“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韓莫一直就是這樣的脾氣,幹脆,決絕,永不回頭。想當年,高三緊要關頭他不顧父母反對,寧願不買任何東西也要堅持去網吧陪我。他為了和我的承諾,竟然一聲不響陪我踏上遠行的火車。所以當他不置一詞就決然拋下我的時候,也是那麽決然。

我忽然感歎眼前這個男孩到底是和以前不同了,現在的韓莫,會有顧慮,會為別人著想,更加成熟和穩重,不複曾經的年少輕狂。

他頓了頓,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也是,我知道你現在一切順利,真的覺得很高興。”

我心裏一堵:“有什麽順利的,我都覺得現在的生活根本是一團糟。”韓莫抬頭看我,淡淡地說:“小諾,你變了,從前的你不會有這麽多顧慮。其實隻要你再多一點勇氣,一切或許都會不一樣,人不能總是活在回憶裏,要往前看是不是?雖然很遺憾,但是錯過就終是錯過,唯有把握好未來。”

我眼睛濕潤了,喉嚨裏一緊,包廂裏不知道誰拿著話筒一陣嘶吼,黑黢黢的,沒有人注意到門口的我們。屏幕上淡淡的光打在韓莫臉上,我們倆靜靜對望,短短幾秒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久。那些現在、過去交織在一起,有緣,無份,卻隻能是錯過了。

一首歌洋洋灑灑終於結束,唱的什麽都已經不重要。正如這一刻的韓莫,連同那些青春歲月,在我的記憶裏麵,漸行漸遠,最後模糊成一團影子。

告別了韓莫,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下,夜色黯然,韓莫的話在我腦袋裏時刻回響。他說我變了,我不得不反問自己,難道我真的變了嗎?變得不再勇敢?誰能給我勇氣,讓我繼續走下去呢?韓莫說得對,在我對陳佐雨搖擺不定的時候,他應該也是感受得出來的,那麽如果我再相信他一些,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否不會那麽僵?

我低著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同時壓抑著的交談聲在濃密的樹葉間響起來。我抬頭看著離家不遠的院子裏,有兩個一長一短的身影投落到地上。我順著身影看上去,一張蒼白的臉上,眼睛帶著一絲詫異,正對上我的視線。

是陳佐雨,他站在濃稠的夜幕中,任由夜風溫柔拂麵,冷著一雙眼看著我,臉上的神色不停變換,十分複雜。才一會兒不見,我們之間好像又變回到最初的那種陌生感。

“你就是安諾,對不對?”陳佐雨身邊的女子看到我顯得十分驚訝,喊出聲來,我感覺到她毫不掩飾對自己的打量,不自覺全身都緊繃起來,順著目光看過去。

我這才注意到陳佐雨身邊這個身材高挑、有著非凡美貌的中年女子,眉宇間和佐雨竟有七分相像,一頭燦爛的金色頭發,尤其是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一樣的深邃寧靜,如琉璃寶石般的華麗。

我聞聲背脊一挺,禮貌地垂眼點了點頭。她忽然心情大好一般,滿臉笑意地對陳佐雨講:“佐雨,她就是那個讓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孩?”

陳佐雨竟然有一絲不好意思,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紅暈,眼睛瞥到別的地方去,嘴上卻還是硬生生的口氣:“媽,你多管閑事,跑到這裏來幹什麽?怎麽突然這麽閑了?那些重要的會都不要開了?我說了過幾天就回去了。”

“我還不是為了你的事才會趕過來,你爸爸早幾天竟然跟我說要借我給你的那一百萬,不管是什麽原因,那錢是我留給你的,要借也要經過我的同意,怎麽能私自就動用那卡裏麵的錢?我真不應該把存折給他。”她埋怨的語氣背後,我聽得出完全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維護。

陳佐雨顯得極為不耐煩:“行了,那錢誰都沒有動,存折和卡現在都在我身上。媽,你快回去吧,不信你問安諾!”陳佐雨指著在一邊聽得呆若木雞的我。

我抬起頭,意識到他們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我再次抬頭看了看被陳佐雨喚做媽的人。這個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的婦人竟然是陳佐雨的媽媽,不會錯的,他們如此相像,而這個婦人儼然是為了關心兒子而來,我還有什麽理由去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或者是看錯了。

陳佐雨幾乎是立刻朝我身邊走過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在他麵前就像一個無處遁形的小醜,不論我做什麽事情,都是為了讓他看一個滑稽可笑的笑話。至今我才明白過來,這從頭到尾都是他導演的戲,戲裏要有一個小醜才會完美,而我就是那個可憐又可悲的小醜。戲一遍一遍上演,但是我已經厭倦了。

在他要靠近我的那一刻,我朝身後的陰影處躲了躲,低著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陳佐雨,她是你的媽媽對不對?”

他頓住,緊皺著眉頭看著我,張開了口,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真難得呀,還有陳佐雨啞口無言的時候。我抬頭看著他,突然笑起來,眼裏湧出一股酸澀:“那麽,你說你媽媽為了幫你拿五月天簽名而出車禍離開了你是騙我的對不對?還有,你對我流露出來的那些愧疚、悲傷,以及你跟我講你喜歡我,你說你好像真的喜歡上我了,這些話也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四周很安靜,可是我卻聽到自己血液在沸騰的聲音,咕嚕咕嚕,冒著無數巨大的氣泡,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一般。我轉身就要跑,手卻被他死死拉住,我轉頭就吼:“放開。”

陳佐雨一隻手拉住我,另一隻手想把我的身體扳過去。他說:“你講的不全對,安諾,你先冷靜下來,好不好?”

我低頭看著他握著我的手腕,說:“你是不是總覺得我很好騙呀?”說完我猛地低下頭,狠狠咬在他的手上。我用了全部的力氣去咬,很快就嚐到了血腥的味道。陳佐雨終於鬆手,我掙開他,朝家的方向跑去。

一口氣衝到了家裏,鎖上房門,伏在桌上,陳佐雨說過的那些話還曆曆在目,那根緊繃的神經終於不堪重負地鬆弛下來,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滑落出來。我越哭越難過,從開始的嚶嚶抽泣,到後來轉變成號啕大哭,連鼻息都被堵住。這就是我自認為即將開始的一段感情嗎?原來根本就是一個鬧劇,結果還讓自己落荒而逃,狼狽不堪。

我不明白為什麽每一段感情都會把自己弄得如此悲慘,可是日子總是要過的。這天在學校我碰到班主任李老師,他看著我認真地說:“安諾,以你的成績,說實話,進大學是沒什麽問題的,但是要進好的大學,英語還得抓上來才行。”

我非常虛心地接受李老師的意見,說:“是的,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

李老師一愣,點點頭說:“嗯,有上進心就好。”

我把自己泡在學習裏,中午和晚上也找到借口不回家吃飯。我強迫自己看那本恨透了的英語書,強迫自己背裏麵的單詞和課文,一遍又一遍。

有同學調侃:“安諾,你這是怎麽了?沒看你這麽發狠過,你這是受刺激了還是失戀了呀?”

我心裏一陣失落,憤恨地看著他,旁人無心的一句玩笑,往往總是能直指事情真相。他說的沒錯,我就是受刺激了,今天是我和陳佐雨約定的最後一天,過了今天我也就確實是失戀了。

不受刺激我能把英語書當飯啃嗎?那一個個蝌蚪般的字母,讓我心煩意亂,可是我還是怪腔怪調地念出來,並且越念越順。我讀得正起勁,一個人從後麵拍了拍我。我怨恨地回頭,江成皺著眉看我,用手抬了抬他的金邊眼鏡,說:“你這樣念英語,調不對,有幾個單詞根本就讀錯了。”

我心想,我讀錯了關你屁事!我瞪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看我的書。他半天都沒有作聲,我以為他知難而退走了,沒想到他突然開口:“安諾,其實陳佐雨沒什麽好的,你如果想回心轉意,我,我。”

我噌地站起來,說:“你什麽你,我也就沒見過比你還不要臉的人,變態一樣!你有種這話當著陳佐雨的麵講,你怎麽還不走?”他睜著老大一雙眼睛看著我,仿佛看到外星生物一樣,然後灰溜溜地跑開。

我現在隻要想到“陳佐雨”三個字,神經就會變得異常敏感,江成他那是自找沒趣。現在誰跟我提陳佐雨,我就跟誰急。

上課鈴響起,我把自己那些情緒統統收起來。我心裏還記著對媽媽許下的承諾,不能因為一個陳佐雨,將我的那些保證全都變成一紙空談。

語文課老師將重點詞句一一劃出講解以後,按照慣例又是找人讀例文。我在心裏默念,不要點我,不要點我。老師拿起花名冊隨便掃一眼,果然,又是我。

事實證明,越是簡單易念的名字,越是容易被點到。他這麽一掃下來,我心裏其實就明白八成是自己了。

讀的課文又是那篇《祖國啊,我的母親》。拿起書,我深吸了一口氣,麵帶微笑,盡量把每一句話都帶上感情色彩來朗讀。我自認為咬字清晰,情緒正確,就算讓我去參加演講比賽也算發揮不錯,我暗自得意地想,陳佐雨就算沒有你,我的生活依然能積極向上。

在讀到最關鍵那句“祖國啊,我的母親”時,突然從教室外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腔調,飽含感情,振奮大喊:“祖國啊,我的丈母娘!”

多麽優美的標準普通話,多麽詭異的陰魂不散呀!陳佐雨,你在我腦袋裏揮之不去也就算了,竟然還不失時機地鑽了出來。我打了個顫,腦子裏隻有一個逃的念頭,可惜這是上課,我有那個想法卻沒有那個膽子。教室裏一下子像打開了話匣子,一發不可收拾。我同桌推了推我,小聲跟我說:“喂,安諾,那不是你那個帥到一塌糊塗的男朋友嗎?你們要打情罵俏也不用挑在上課時間一唱一和呀。”我頭皮發麻,衝她嗬嗬幹笑兩聲。你當這是打情罵俏,我當他是在惡意騷擾,現在我比誰都不待見他。

語文老師很不滿地走出教室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可是教室外麵哪裏還有人影。老師轉身,再次走進教室,大聲嗬斥一聲:“安靜,安靜,還有沒有課堂紀律?繼續上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一節課上得我魂不守舍。

一下課,我就衝出教室,撥開一堆又一堆湧出教室的人群,一個人奮勇衝在最前麵,逃跑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

不是我想跑,而是背後那個人實在是追得很緊。我們在這下課高峰期的人潮湧動裏鑽來鑽去,上演一出你追我趕、我逃你緊逼的惡俗泡沫劇。

好不容易在人群裏把陳佐雨給甩掉,我大喘著氣在學校旁邊的奶茶店停下來,稍稍緩過氣來,抬起頭朝奶茶店老板喊了聲:“老板,來杯冰奶茶,要最快的那種。”

一個身影晃到我的麵前,笑嘻嘻地看著我,然後轉頭對奶茶店老板說:“兩杯一樣的。”

我臉一黑,顧不上剛喘過來的那口氣,又準備跑,卻被他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喊:“你累不累呀,都圍著你們學校跑了一圈了。”

我回頭瞪他:“還不都是你,你不追我又怎麽會跑?”他一愣,問:“那好,你說你要怎麽樣才不躲著我。”

我盯著他手上那個昨晚被我咬下很深的牙印,已經結痂,可是傷口在他白皙的手上那麽猙獰,讓我心裏怎麽都平靜不下去。我說:“你鬆手,你離我遠些我就不跑了。”他說:“那好,我鬆手,你可不能再跑了。”我低著頭點了點頭。他果然鬆開了手,我撒開腿就跑,他在後麵大吼:“安諾,你這個人講話不算話,一點信用都沒有。”

陳佐雨,明明是你先撒謊騙我的,憑什麽我要跟你講信用!

雖然我費盡心思避開陳佐雨,可是他就像我的影子一樣無處不在。每次我自以為把他甩開的時候,他就會突然從我身邊冒出來,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我實在是受夠了,索性停下來,不躲也不藏。一來一回下來,我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我去食堂打飯,心情更加不好了。剛才浪費了那麽多時間,食堂本就不怎麽樣的菜更是隻有殘羹剩汁了。我隻好隨便打了兩個菜就挑了個位置坐下來。

看著此刻坐在我對麵、笑得陰險又得意的陳佐雨,我憤怒地把碗裏的菜和飯一頓翻攪,使勁**。他瞟了一眼我的飯盆,皺著眉問:“你吃的這是什麽東西?怎麽跟狗食一樣?”說話的口氣就像上司命令下屬一樣。我怒瞪著他:“你再開口講一句話,就給我滾到那邊去。”我指著旁邊那一桌幾個正看著陳佐雨的食堂大姐說。她們發現陳佐雨看過去,驚喜地發出一陣笑鬧聲。

他猛烈地搖著頭:“那可不行,我要監督你吃飯。”

我嗤笑一聲:“可是我看到你就根本沒有食欲。”

他並不生氣,開玩笑一般問:“你怎麽見了我好像見了鬼一樣?沒想到你那小短腿跑得還挺快的。”我說:“你別說,我見了鬼也沒有見了你覺得可怕,自然發揮超常。”

他失笑,半晌,歎了口氣說:“安諾,我們談談吧。”

我把頭一偏:“還有什麽好談的!”

陳佐雨說:“我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你氣我欺騙了你的感情,但是事實不全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承認,一開始我隻是覺得再次見到你很有意思……”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我氣憤地打斷他,將手捂住耳朵,他還在說著什麽,可是我一句都聽不進去。他接下來的話不論是什麽,都因為這個開頭變成我的一個噩夢。

他閉了嘴,我也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我說:“你回去吧,我要上課了。”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我們誰都沒有再開口講一句話。陰沉的天空中飄著大片大片灰色雲朵,剛才還陽光明媚的天轉眼暗下來,灰暗得惱人心緒。

我轉身朝教室走去,陳佐雨隻是目送我離開,我覺得心裏仿佛壓了一塊巨石,好多事情都鬱悶地糾結在一起,無處訴說,讓我窒息。

我也不想再難過,我也想在他麵前表現得無所謂,可是心裏的那股巨大失落感讓我難受得幾乎要支撐不住。其實我覺得最悲傷的不是陳佐雨對我的那些欺騙,讓我覺得最可悲的是,在知道所有真相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真的對他付出了感情,動了真心。雖然我現在恨他,恨他的欺騙,恨他的虛假,但是再恨也不能掩蓋那因愛生恨的偽裝外衣。

隻是,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們這樣糾纏在一起,到底算不算得上是愛情。

整個下午,教室外狂風大作,大風卷著烏雲,帶著沙塵,伴隨著電閃雷鳴,還有豆大的雨點掉落下來。心裏心外,一片潮濕。昏昏沉沉地上完所有的課,我抱著厚厚一疊複習資料回家。看著漫天大雨,我自嘲般地笑,連老天都有意和我作對,看這雨勢,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了。我把複習資料放進一個塑料袋子抱在懷裏,衝進雨霧裏麵。

一隻手將我拉回來,我猛地回頭,是陳佐雨,又是陳佐雨。我欲哭無淚般地看著他,為什麽不放過我?我都認輸了,為什麽還是不願意放開我?

我別扭地想掙脫他的手。他說:“別任性,你看你帶著那麽多書,等下全毀了。”我看著抱在懷裏的很重要的複習資料,它們被一個薄薄的塑料袋包住,確實很不安全,於是我放棄爭辯,妥協下來。

一滴雨悄悄掉落到我的衣領裏,讓我覺得一涼,下一瞬間我的頭頂撐起一把傘,一絲絲涼風拂過我的發梢。他將我拉到傘中間,伸手為我捋一捋幾縷碎發,在我身邊輕輕說:“怎麽這麽不懂得照顧自己,下雨了還往雨裏麵衝?這種暴雨,你會著涼的。”

他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蔓延到我的心裏,那些他曾經帶給我的溫暖和幸福,在我心裏清晰浮現,久違的暖意拂上我顫抖的心。刹那間,我感受到他的心那麽靠近且柔軟,若即若離地向我慢慢靠攏。這樣的他善良溫柔,就像一顆光芒萬丈的太陽一樣,讓我無限向往。可是從他口裏怎麽能講出那麽多無恥的話,虛情假意,把我一次次騙得暈頭轉向!最令我厭惡的是,在他對我進行完一係列打擊以後,最後還要擺出一副受到傷害的樣子。

這個世界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我突然一下子變得出奇憤怒。在快到家的時候,我將他一把推開,揮開他打過來的傘,激動地朝他喊:“你這個騙子,你還想幹什麽?你每次給我點甜頭再把我一把推到地獄去!我到底哪裏得罪了你,你總是要將我這樣反複折磨?我承認我受了你的**,對你有好感,而且還不止一點點,隻要你對我溫柔,我就會覺得滿足,會覺得幸福。可是每次當我願意相信你是真心的時候,你就會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那個人殘忍、冷酷,每次都能把我逼到絕望的地步。我自問不是你的對手,經不起你的反複無常,陳佐雨,我很難過,難過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所以——”我看著他的臉,語氣緩和下來,任雨水打在我的身上,用幾近哀求的口氣說,“我求求你了,你放過我吧,現在我沒有任何精力陪你玩遊戲了。”

一聲悶雷,陰沉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襯得陳佐雨白皙的臉越發白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仿佛沒有聽明白我剛剛的話一樣:“你剛剛要我放過你?可是誰來放過我?”

一陣頭暈目眩,他的身子開始晃動起來,在他要倒下去的瞬間我一把抱住他大呼:“佐雨,佐雨,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他的身上幾乎都濕透了,這個傻瓜不會撐傘嗎?不會撐傘還要逞能,把自己淋成這樣。我氣得眼淚都出來了,為什麽?為什麽寧願自己淋濕也要將我護在一把小小的傘下?為什麽騙了我又要跟我講那些曖昧不清的話來刺激我?

那種想愛卻不敢愛的痛苦讓我幾乎崩潰,磅礴的大雨也衝不掉我的哀愁,是淚還是雨,我已經完全分不清楚。我在他耳邊大聲嘶喊著:“佐雨,你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做了這麽多壞事以後把我一個人扔在雨裏,自己倒下去就什麽都不管,一了百了,你不可以這樣,我會恨你的,會恨死你的。”

我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將我的痛、我的恨、我的愛統統都哭出來。一雙有力的手突然回抱住我,把我緊緊圈在他的懷裏,恨不得揉進自己身體裏去一樣。這突然的一個變故讓我措手不及,半天我才反應過來,大叫:“陳佐雨,你這個渾蛋,你又騙我,你假裝暈倒,看到我著急,你覺得很好笑是不是?”我揮舞著兩隻手臂,不停地敲打著他,腳也用上了,“王八蛋,見你的鬼去吧!你放開我,聽到沒有,你快放開我!”

他任我怎麽踢怎麽打就是不放手,嘴唇在我的耳邊輕輕劃過,一股暖流襲來。他說:“別鬧,聽我說,你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氣也該消了一半吧,就算是犯人也有申訴解釋的機會的。”

我死瞪著他,好啊好啊,我倒要看看這回狗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來。他看我不再反抗鬆開了手,將我拉到不遠處的一處房簷下,輕聲問:“你這次為什麽這麽生氣呢?”

“你不是知道嗎?你除了滿嘴的謊言,還能有什麽?你騙我說你媽媽因為你而去世,不要告訴我那天晚上是我見鬼了,我不是三歲小孩子,那種謊話三歲小孩都不會相信。”

陳佐雨看著我,緩緩說道:“我是騙了你,根本沒有什麽車禍,我媽媽也沒有去世,五月天的專輯也不是什麽生日禮物。”他停了一下,轉身側對著我,眼睛盯著屋簷下不停滴落的雨水。他的雙眸驟然閃過一道光,下一瞬間卻暗得如同鬼魅,神色難以捉摸的複雜,“那張五月天的專輯不是生日禮物,而是一個分手禮物。是我爸媽離婚協議簽署下來的那天,我媽補送給我的禮物。哦,對了,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是不是很搞笑,我的生日是爸爸媽媽的分手日?可是我卻不在乎,我外公是一個厲害的生意人,我媽媽是家裏的獨生女,從小養尊處優慣了。我爸實在忍受不了她的驕傲蠻橫,終於和平分手。當時我爸爸其實希望我跟他一起回國,我媽卻為了報複他,拿走我的撫養權,這點也是我外公所堅持的。那以後我媽也沒怎麽管過我,她有她自己的事業和生活,給我最多的東西也就隻有錢,現在她又莫名其妙給我一百萬,要把我甩給我爸爸。在他們眼裏,我就隻是一種責任。其實他們根本不用做得那麽複雜,我沒興趣介入他們任何人的生活。”

陳佐雨把身子轉過來,眼神從遠處收了回來,看著我:“如果能選擇,我倒真的願意我對你撒的那個謊是真的,至少那個裏麵我不是因為他們的責任而存在。”

我的腦袋被蒙住,一直以來我都是以自己的角度去看待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極端自我的個性必然是有原因的。如今他和我坦白,將我本已理清的頭緒再次打亂,讓我明白我根本就不懂真正的陳佐雨到底是什麽樣子,現在隻有一件事情還在折磨著我,讓我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我問:“那麽你老實告訴我,你跟我在一起表現出來的感情,是不是真的?”

他星辰般的眼瞳閃過各種各樣的奇異光彩,變化莫測,時而熾熱,時而痛楚,淺淡的笑痕隨之淡去,轉而嚴肅地回答我:“我承認一開始跟你的戀愛約定是有目的的,也不否認我偷看了你的日記和QQ聊天記錄,我起初也以為這隻是一個約定。可是,不一樣了,安諾,我發現我對你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當看到你為韓莫流淚內心掙紮的時候,我嫉妒得都要瘋了。我明白他是你的初戀,那是無論如何我都無法代替的。你一次次地在我麵前流露出對他的不舍,你要我怎麽接受?所以我總是想讓你看清事實的真相,隻是每次我的方法都錯了,相信我,我真的不希望你恨我的,我隻是,我隻想要你愛我而已。”

外麵的雨漸漸小了,街上偶爾路過幾個急匆匆往家趕的人,空氣裏彌漫著絲絲愜意,冷風過境,卷走了所有的悲傷、痛苦。這個街角的小小屋簷,成為我心裏一處避風港,一顆心終於開始慢慢回溫。

他上前一步將我擁進他的懷裏,淡淡地說:“我一直記得你跟我講過杯子和水的故事,可是你講了一個開頭卻並不告訴我結尾,好在我終於在你的日記裏找到了。別生氣,聽我講完。杯子離開了水,就像沒有了心,他很痛苦,最後掉落在桌子下麵,變成無數碎片。它這才發現原來心裏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水的痕跡,它終於明白它是愛水的,愛得如此深。可是它再也無法擁有完整的水,於是他將自己的淚與水融合,希望用最後的力量再去愛水一次。”

說完他低頭看著我,視線與我持平,輕輕的,帶著前所未有過的柔情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心:“安諾,我過幾天就要出國繼續我的學業,我發誓以後不會再騙你,原諒我,原諒我之前對你的欺騙,重新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輕風徐徐吹來,這段時間以來,我像做夢一般,無論是陳佐雨帶給我的開心難過,或是韓莫回來後表現出的成熟蛻變,都如潮水般洶湧而至,一波又一波。曾經的一段情,刻骨銘心,最後隻換來“錯過”兩字,抑或是為了成全另一段情的開始。猶如南柯一夢,眨眼的瞬間一切早就時過境遷,而我卻徘徊在過去、未來中間。終有一天我會淡忘所有的一切,淡忘韓莫在我心上留下的痕跡,可是到底要多久才能做到,何時才能靠岸,才能做到真正的心無芥蒂?

看著陳佐雨期待的目光,我的心裏擰出無數麻花,可是此刻我也沒有辦法給他答案。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抱歉,佐雨,我現在給不了你答案。”

他驚愕地看著我,眼裏透出的黯然讓我為之心痛。他卻突然用手捏住我的臉,笑起來:“你那是什麽表情,怎麽好像是要跟我訣別一樣?我有說過會放棄嗎?這裏到英國也不過12個小時的飛機,你要是想我了,我自然會回來;當然你不想我,每個假期我也是會回來的。我離開以後會給你發郵件,打電話,不厭其煩地騷擾你,安諾,你是跑不掉的。”

他清澈透亮的眼睛,像極了天幕間閃爍的星星,明燈一般,照亮了我心裏那道陰晦不明的道路。我突然間充滿希望,或許,不久後的將來他能帶我走出那道幽穀,和我攜手踏上光彩四溢的浮華人生。

陳佐雨的電話開始不停響起來,我催他快接,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接起來,隨即一愣,點頭答應了一些什麽,然後才掛斷。我問:“誰呀?”

他眉頭緊皺:“你媽,她回來了。”

我也一愣,轉身就準備走。他拉著我問:“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你又怎麽了?”

我歎息:“我媽的功力你還沒領教過嗎?不快點回去,難道等她找過來收拾我們倆啊?”陳佐雨點點頭,拉上我的手就往家的方向衝去。

我大叫:“鬆開,你這算什麽意思,我現在不是你的女朋友了。”

他耍賴似的就是不鬆,美其名曰:“這是愛情的升華,親情的牽手。”回頭還不忘強調一句,“親情隻是暫時的,最後還是會演變成愛情的。”弄得我哭笑不得,卻也不再掙紮。

打開門的一瞬間,在見到開門的人那寬闊挺直的身板時,我不自覺地安下心來,頓時喜上眉梢,叫了聲:“爸,你終於回來了。”他微微一顫,點點頭,那張喜形很難於色的臉上也有了開心的笑意。

“小諾,佐雨,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我媽突然從後麵閃過來,眼睛緊盯著我和陳佐雨牽在一起的手。

我一驚,下意識地想甩開陳佐雨的手,可是他卻握得更緊。媽媽眼裏的神色一變,立刻拍開佐雨的手,將我們拉開,語氣頗為不悅地說:“小諾,我跟你講過很多回,佐雨是你哥哥,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陳佐雨吐了吐舌頭,低語一句:“什麽哥哥妹妹,又沒有血緣關係。”

“你……”媽媽剛要發作,陳叔叔急忙過來拉住了媽媽:“好了好了,孩子都這麽大了,你就不要管了,我看他們挺好的。”

陳佐雨一聽,立即嬉皮笑臉地又要過來牽我的手,嘴裏附和著:“是呀,是呀,阿姨,您就別管了。”

媽媽瞬時把我往她身邊用力一拉,陳佐雨撲了個空。媽媽瞪著我,態度堅決:“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所有人都愣住。剛剛才營造出來的溫馨氣氛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我媽媽拉著我進門,轉身的時候嘟噥了一句話,讓我驟然緊繃的心終於放鬆下來。

她說:“至少上大學以前不行。”

陳佐雨和我先是一愣,對望一眼,然後他朝我擠了擠眼睛。得到了默許,他更是笑得毫不掩飾。

這種對突如其來的事情不能接受的心理我是明白的,可是未來的事情誰又知道呢,何必現在就求一個結果?所謂的結果,也隻不過是一個故事的結尾,另一個故事的開端罷了。

我隻知道,此後的日子都將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未來,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還有很多不可預知的事情在前方尋找。

這樣美好的生活,如何能令人不心生感動!事實上,我已經感覺到幸福在向我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