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淡漠初遇
我站在舊時的風景裏,不悲不喜。
夾竹桃開花了,墨綠的葉子細細長長的,簇擁在窗台上,托著一兩朵花。那些花像是用暈染了胭脂的綢子紮起來的,迫不及待地展示美麗的風姿。
我一手托著腮,一手轉著筆,冷不丁聽見數學老師叫我的名字:“元若瀾!”
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黑板。那些亂七八糟的數字和符號讓我看一眼就覺得天昏地暗。
周圍都是陌生的麵孔,各種各樣的目光向我投來。
我在這個教室裏坐了一年,卻還是感覺如此生疏……日子過得很慢,仿佛比冰山上積雪融化的速度還慢。
不知道老師是不是叫我上去解題,我沒動,隻是麻木地看著他。
“請把你旁邊的窗戶關上,風太大了。”老師最後還是給我留了幾分情麵。
我起身關上窗,坐下。
整個教室一片寂靜,隻聽得見我弄出來的響聲。老師在轉過身去的時候,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是無奈至極了吧,對我這樣的學生……
一整天的課程結束之後,教學樓逐漸空了,我抱著書本獨自走在小道上。
踩著滑板的少年不時從我身邊擦過,帶過去一陣陣充滿朝氣的風。
我習慣走這條人少的路,它一直通往學校西側的靜河。
靜河上有一座歐式的拱橋,那是劃分初中部和高中部的界線。從前我在對岸看著這邊,現在我在這邊看著對岸。徐徐的風中帶有水草的氣味。夕陽西落,水麵上波光粼粼,像碎了的金子,也像碎了的鏡子,更像碎了的夢。
這裏風景依舊。我就這樣每日每日地看著它,陷在往日的記憶裏,像是被水草束縛住了,怎麽都掙脫不了。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公主,會永遠住在金碧輝煌的城堡裏,身邊有王子相伴。
可是一年前,家族企業破產,父親為了逃避債務跳樓身亡,我的王子消失無蹤。從此,我的整個世界好像崩塌了。
像是一場夢,一場無跡可尋的夢……
城堡呢?王子呢?一切都離我好遙遠。我的心空空****,整個靈魂都飄浮著,落不了地。這種感覺,相信世上沒有人能夠了解。
在河邊一直待到日落,我正要回公寓,手機響了。
是媽媽打來的電話。
“小瀾,周末回家嗎?”
“不回了。”
“你已經一個月沒回來了,錢夠花嗎?”
“夠了。”我機械地回答。
我不願回那個家,因為那不是我的家,住在那裏,對我來說每分每秒都是煎熬。雖然我很想去看看她,可是,我仍然不能原諒她在爸爸自殺不到半年時間裏再嫁。
其實,我也不能原諒爸爸。
回到公寓裏,我煮了碗麵吃。為了省錢,曾經驕傲的公主也不得不自己動手做飯洗衣。
我們這間公寓裏一共住了四個女生。其中,況勤勤是我的同桌,是個心地很善的乖乖女。其他兩個,名字我都不記得,並不是懷有什麽敵意,而是我早已習慣無視周圍的人。
我在餐廳吃麵的時候,她們幾個有說有笑地回來了。
水晶燈璀璨的光照在黃綠格子的桌布上,跟她們的笑聲一樣燦爛。
況勤勤將一個打包的餐盒放在我手邊,輕聲說:“剛才我們跟美術協會的人一起吃飯了,我猜想你可能沒吃飯,就給你帶了點回來。”
我抵不住美食的**,把麵碗推到一邊,打開餐盒。比薩、甜餅、水果沙拉……這麽豐盛,相比之下,我的麵簡直寒酸極了。
我衝勤勤一笑:“謝謝。”
勤勤在我對麵坐下,雙手撐著下巴望著我問道:“若瀾,你為什麽老是去河邊?你為什麽老是不吃晚飯?你這麽瘦,不要再減肥了。”
我一邊大口吃著比薩,一邊搖頭辯解:“我沒有減肥。”
勤勤眨巴著眼睛,卷翹的濃黑睫毛撲扇著,小心翼翼地問我:“她們說你在河邊等一個人,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給她一個模棱兩可的微笑。
勤勤是從別的學校考來的學生,並不知道我的一些過往。
譬如我和南鈞言曾是整個初中部最搶眼的一對;譬如我家破產之後,爸爸自殺,媽媽再嫁;譬如南鈞言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拋棄我去了國外。
這些流言永遠都止不住,一直在校園裏流傳著,比靜河的水還綿長。
河水映照著我曾經的輝煌,也同樣映照著我如今的落寞。
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慵懶地趴在書桌上聽歌。
書桌的木紋清晰可見,因為隻刷了一層透明的漆,這漆是我和南鈞言一起刷的。他說,每棵樹的木紋都是獨一無二的,可以證明一棵樹的年齡和身份,如果刷上了有顏色的漆,就會抹煞它的一切。
於是我們刷了透明的漆,留住了那棵樹的紋理。
隻是現在,南鈞言,你到底在哪裏?
我從旁邊的穿衣鏡裏看著自己,整齊的劉海幾乎要遮住眼睛,曲卷的長發覆蓋雙肩,連睡衣的顏色都是深灰色。我每天把自己保護得密不透風,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臉上永遠掛著不知所謂的表情,不悲也不喜。
隔著耳塞,我聽見手機在震動。這個時候誰會找我?
一條新信息,一個陌生的號碼。
“元若瀾,我是美術協會的尹皓,你應該還記得我吧?我曾經兩次邀請你入會,但是都被你拒絕了。如果你有什麽興趣愛好,我可以介紹你加入其他協會。不論你想與不想,請給我答複。”
我在記憶裏搜索這個叫尹皓的男生,卻一無所獲。我整天渾渾噩噩,別說名字,就連同班同學的樣子都記不清。本想直接忽略這條信息,可是這個尹皓似乎很誠懇,於是我回了一句:“對不起,我忘了你是誰。”
隔了好一會兒,信息又來了:“你到窗戶邊看一下,就知道我是誰了。”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他不會就為了這個,大晚上的跑到女生公寓樓下來吧?懷著好奇心,我摘了耳機,走到窗邊,拉開淡紫色的紗簾,推開窗戶,探出身子……一眼望去,我愣住了。
夜幕下,墨綠的草地上站著一個清秀白淨的少年。他穿著寬鬆得略顯肥大的淺灰色棉襯衣,純白的褲子鬆垮地拖在草地上,赤著腳。他仰頭看著我笑,即使隔了好幾米,我仍然看清楚了他的眼睛,像是盛滿了被揉碎的星光,一閃一閃,清澈明亮。夜風刮過來,帶著某種花草的清香,他身上寬鬆的襯衣隨風擺動,仿佛整個人要飛起來一樣。
那一刻,我懷疑自己看見了一個天使。
他衝我招了招手:“嗨,我是尹皓。”
我禮貌地點點頭,說:“你好,你是幾班的?”
他笑得有些尷尬:“和你一個班的。”
“對不起,我有健忘症。”我拍拍腦袋,撒謊都毫不心虛。
尹皓笑著說:“今天美術協會舉辦活動,你的室友都出席了,隻有你沒到場,我覺得應該關心一下同學,所以給你發了信息。”
我努著嘴說:“那也不用跑到這裏來。就算跑來,也要穿上鞋子啊。”
“我是翻窗出來的,忘了穿鞋。”尹皓笑起來真的很漂亮,笑容幹淨得不染纖塵。
我怎麽不記得班上有這樣一個男生?或許是太自我了,我已經習慣不去看,不去聽,隻想——那種憑空的想,白日夢一般的想。
“你還沒回答我呢,想加入哪一個協會?我可以介紹你入會。”
“我想不用了,我沒有什麽愛好。”我微笑搖頭,再一次拒絕了他,盡管我並不記得之前的兩次。
尹皓擺出一副深沉的樣子,支著下巴說:“那我是不是白跑了一趟?”
我聳聳肩,表示事不關己。這時候,旁邊的窗戶打開了,一個女生很興奮地喊道:“尹皓!是尹皓!尹皓在樓下!”
接下來,女生公寓的窗戶接二連三地打開了,唧唧喳喳的聲音頓時使整棟公寓熱鬧無比。
“啊!這麽晚了,尹皓在樓下做什麽啊?”
“會不會是有目標了?”
“尹皓,我愛你——”
“這是誰喊的呀?真討厭!”
“尹會長!你是來找模特的嗎?我行不行啊?”
表白、調侃、哄笑,尹皓顯然越來越尷尬,但他還是“臨危不懼”地站在那裏。
我抿唇笑著衝尹皓揮揮手,關上了窗。相信他此刻一定應接不暇,也不算白跑一趟。
夜裏失眠已成習慣。
萬籟俱寂的時候,我一個人看著牆上的掛鍾,秒針輕微的聲響都能聽得見。我隨著它的走動數著數,機械地數著,有時候數到幾百睡著了,有時候越數越清醒。
今晚的月光很亮,像空中有盞燈照進我的窗戶,光線透過淡紫色的紗簾籠罩在我身上。在這種清涼如水的光芒下,我覺得有些冷,抱緊雙臂試圖溫暖自己。
我抱得很緊很緊,手指尖都掐到了肉裏麵。
就像上次告別的時候南鈞言抱著我那樣。
他個子很高,頭發長過了耳朵,我喜歡聞他身上清新的味道,因此舍不得鬆手。他用挺直的鼻梁在我臉頰上輕輕蹭了蹭,說:“我隻是出國度假,一個月後就回來,不要太想我。”
我閉著眼睛賴在他懷裏,喃喃地說著:“開學之前要回來哦,我們要一起去報補習班,為留學做準備。”
“嗯。”他的聲音從胸腔裏發出來,厚重踏實。
我抬頭看著他琥珀一般亮晶晶的眸子,羞澀地笑著說:“給我打電話。”
“嗯,我一下飛機就給你打電話。”他抱緊我,手指尖都掐到了我的肉裏麵。
我站在門前看著他走遠。白藍相間的T恤,淺灰色的休閑長褲,花哨的帆布鞋,他永遠那麽帥氣又可愛。他上了車之後還衝我揮手,我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我沒有等到他的電話,我失去了他的消息,好像一隻風箏飛得太高太遠,於是就看不見了,想要拉回來,卻發現線並不在我手裏。
緊接著家裏就出事了,爸爸離開了我,房產被查封。在最難熬的那個暑假裏,我不分晝夜地撥打南鈞言的號碼,可是優雅的女聲永遠不疾不徐地告訴我“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不在服務區”。每天夜裏,我都跑到他家的樓下坐著,一坐就坐到天明。女孩子最生動美麗的16歲,我卻整日癡癡傻傻,以淚洗麵。
沒有愈合的傷疤又被我活生生撕裂開來,痛得鑽心。我咬住被角哭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壁紙上有纏繞的藤蔓和零碎的花朵,在這樣的月色下好像被施了魔法,統統變得哀怨起來。
它們都在哭泣,跟著我哭泣。
我掀開被子下床,從床底的盒子裏拿出一雙花哨的帆布鞋。
這是南鈞言手繪的帆布鞋,他一雙,我一雙。他穿著那雙鞋走的,我卻沒有勇氣穿著這雙鞋繼續等他。因為上麵繪的圖案已經被我的眼淚化開了,一片狼藉。
我今天早早起來用冰敷了眼睛,梳頭的時候刻意把濃厚的劉海梳得有點蓬亂,然後頂著一頭天然卷曲的黑發出了門。
我抱著書本低頭走路,匆匆忙忙,直到眼前出現一雙一塵不染的淺咖啡色圓頭短靴。鞋帶係得十分漂亮,藍色牛仔褲的褲腳卡在靴口,不用看人就覺得這人一定很帥氣。
“元若瀾同學,低著頭走路容易撞到人哦。”
我略微抬起頭,看見是身穿米色夾克的尹皓。夾克的立領將他的下巴修飾得尖削好看,蓬鬆的短發是褐色的,與他的眼眸一個顏色。
他驚訝地指著我問:“咦?你的眼睛怎麽了?”
我匆匆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任由劉海像簾子一樣垂下來。
“昨晚沒睡好嗎?不會是因為我吧?”尹皓嗬嗬地笑起來,終於給我讓開了路。
我沒有答話,他也不介意,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
朝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經過走廊裏一根根柱子,光影流轉,好似能看見時間從眼前緩緩流過,流過發梢,流過肩膀,流過手腕,一直流向未知的遠方。在一束束金色的陽光中,塵埃浮動,含著淡淡的馨香——塵埃裏麵應該有從花蕊中飄散出來的花粉。
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沒有交談地一起走進了教學樓。
“學長!”剛入學的小學妹興奮地看著尹皓,眼神裏充滿崇拜。
顯然,尹皓極容易吸引別人的目光,一路上不停有人跟他打招呼,與他閑聊幾句。而我不聲不響地先走了,把他撂在了後麵。
本來我也不認為我們是同伴。
還有幾分鍾早自習的鈴聲就要響起,尹皓終於邁進了教室。經過我桌邊的時候他輕聲說了一句:“元若瀾同學,你太沒有禮貌了。”
我斜眼看過去,他拋給我一個淡淡的笑容,似乎沒有責備的意思。
同桌的況勤勤猛地抬起頭來:“剛才是尹皓吧?他跟誰說話?”
“不知道呢。”我若無其事地翻開書本。
“昨天晚上尹皓跑到女生公寓樓下來了,你知道嗎?”
我故作深思狀,支著下巴說:“我好像聽見動靜了。”
“他連鞋子都沒穿,不知道是來找誰的。”況勤勤圓圓的雙眼眯起來,一副十分陶醉的樣子,“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就坐在他身邊,第一次靠得那麽近,我都不敢看他。”
“你喜歡他嗎?”
“誰不喜歡他呢?”況勤勤說得這麽直接,滿臉幸福的樣子。
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一邊摸著胳膊一邊說:“他有那麽好嗎?”
況勤勤雙手並攏放在胸前,像許願一樣說道:“美術協會的會長啊,長得跟畫一樣漂亮……這學期他們開始畫人像,希望他會挑我當他的模特。”
我看著況勤勤,就像看著一個虔誠的教徒。
鈴聲響起的時候,一個高挑的身影走進了教室,白襯衣、淺紫色的兔毛背心裙,修長的小腿上裹了雙長筒襪,腳下是尖嘴鞋。
是千逸,不過,我忘了她姓什麽。
她曾經瘋狂地追求南鈞言,視我為情敵。
很不幸,我升入高中後就與她同班了。
況勤勤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她又畫眼影了。”
我匆匆瞥了一眼,看見她白皙的臉上有一雙魅惑的眼睛,描了眼線,塗著紫色的眼影。
況勤勤吐著舌頭說:“今天來了新教導主任,一定會到教室檢查的,她還敢這樣。”
“是嗎?”我茫然地看著勤勤,“今天有檢查?”
“你又忘啦?”況勤勤撇著嘴敲了敲我的頭,“你真的要去吃點補腦的藥。”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勤勤說:“哦,難怪你今天沒塗睫毛膏。”
勤勤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開始讀英語。
接近中午的時候,太陽從窗邊鑽進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有些犯困,書本上的字越來越模糊。
老師講課的聲音在耳邊嗡嗡響著,有時候很遠,有時候又很近。
忽然間教室裏鴉雀無聲,我被況勤勤捏醒了,瞪著眼睛張望一圈,發現一個微微發福的女老師身後跟著幾個年輕的老師走了進來。這個就是新來的教導主任吧,我挺直了腰板,老老實實裝出一副好學生的樣子。
班主任說:“同學們起立。”
大家齊刷刷站起來,當然,也有一兩個不積極的。
教導主任巡視了一圈,然後站在講台上指了幾下:“你們幾個,站出來。”
這其中有千逸,她的紫色眼影為她帶來了別人的矚目。
千逸不緊不慢地走出來,站在講台旁邊,高傲地昂起下巴,絲毫不覺得這是什麽難為情的事。
教導主任嚴厲的目光又在下麵搜尋,忽然盯緊了我,指著我說:“這位同學也出來。”
我詫異了,小聲地辯解:“老師,我的頭發是自然卷。”
教導主任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又問她身邊的班主任老師:“是嗎?”
班主任表示自己剛接手,並不清楚。
“你先出來吧,跟他們站在一起。”教導主任指了指她身邊那一排人。
我很不情願地站到了千逸身邊。她高傲地轉過頭來看了看我,臉上是輕蔑的笑。
我們都以為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教導主任又問:“還有,誰是尹皓?”
所有目光齊刷刷地往教室中央掃去,尹皓一臉無辜地舉起手:“我是。”
“你也出來。”教導主任說完,蹬著高跟鞋鏗鏘有力地走出教室。
我們一行人慢吞吞地往教導處走去。
我前麵是千逸,後麵是尹皓。兩旁教室裏的同學紛紛張望,尹皓出現在這個隊伍裏又引起了小小的**。
在教導處,我們和別班的同學站在一起。一共有三排,我有意站在了最後一排。眼睛還沒消腫呢,我本來想躲躲藏藏過完這一天,沒想到這樣引人注目。
教導主任巡視完畢,回到了辦公室,然後語重心長地挨個教育我們。
被教育過的同學回去寫千字檢討,教導處的人少了。最後隻剩下我和尹皓兩個人。
寂靜的辦公室裏陽光浮動。教導主任端起茶杯喝水,咕嚕嚕的聲音清晰可聞。
等喝夠了水,她才開始跟我說話:“你叫什麽名字?”
“元若瀾。”
“頭發是自然卷?”
“是的,從小就卷。”
她走到我麵前仔細看了看我的頭發,還伸手摸了幾下。
尹皓忽然開口說:“報告主任,她是自然卷,我可以作證。”
教導主任問:“你怎麽作證?”
尹皓看我一眼,笑著說:“她的頭發一直是這樣的,很多年了。”
教導主任想了想,麵色似乎好了很多,慢吞吞地問尹皓:“昨天晚上,你在女生公寓樓下幹什麽?”
尹皓沒有掩飾和辯駁,坦然地看著教導主任說:“主任,我們美術協會有急事要找個女同學,我就跑過去了,沒有考慮後果。我承認錯誤,回去就寫檢討書。”
教導主任滿意地點點頭:“晚上9點以後不能私自出公寓,更不能跑到女生公寓那邊去。”
“是,我以後不會了。”
看尹皓言之鑿鑿、毫不心虛的樣子,我真懷疑他天生會演戲。
“好了,元若瀾就不用寫檢討書了,尹皓的檢討書明天交給我。你們可以出去了。”
“主任再見。”我們兩個都很有禮貌地告別了教導主任,一前一後地走出教導處。
尹皓穿的是短皮靴,我穿的是淺口軟皮鞋,都是落地有聲的鞋子。於是,我們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噔噔”地響,又吸引了教室裏的許多目光。
“是尹皓……”
“那個女生是誰?”
“元若瀾,就是那個家裏破產的。”
“啊?就是她呀!”
“她爸爸自殺以後,她媽馬上又嫁給有錢人了,要不然她怎麽還可以在這個學校讀下去!”
“南鈞言也丟下她出國去了,唉,挺可憐的……”
那些細細密密的閑言碎語不經意就飄進了我的耳朵。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隻想盡早逃離。
尹皓緊跟上我,用低微的聲音喚道:“元若瀾,你等等我好不好?”
我幹嗎要等你?我跟你有什麽關係?心裏想這麽反駁,我卻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習慣了沉默,隻用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思想。
我在寂靜的長廊裏快步走著,想要甩掉那些灰色的記憶,可是急促的呼吸、淩亂的腳步讓我覺得前邊仍然是一片迷茫的灰色,根本沒有出口。
“元若瀾!”尹皓的嗓音粗厚了幾分,他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我被他拉扯住,腳步停頓下來。
“你怎麽了?”尹皓輕聲說,“快下課了,等會兒一起吃午飯吧!”
我甩開他的手,冷冷回答:“不了,謝謝。”
然後,我在走廊盡頭拐了個彎,徑直朝教室走去。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不知怎麽熬過去的,我感到饑腸轆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河邊的長椅上睡了一覺。唉,每天都像在夢遊,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我仰起頭,任由樹葉縫隙中漏下來的陽光刺著我的雙眼,以便讓自己清醒一些。
“元若瀾同學。”
光影朦朧中,一張臉龐出現在視野裏。夾克的立領擋在了他的下巴,嘴角微微揚起,在風中飛揚的發絲透著紅色的光澤,蒙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他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帶著些許回音。
我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在做夢……是尹皓!
可是我在睡覺,他這樣偷偷摸摸是不是太沒禮貌了?
我坐起來,發現天藍色的棉布裙子被壓得皺皺巴巴的,皮鞋掉了一隻,還有一隻掛在腳尖上。我用手抓了抓蓬亂的頭發,沒好氣地說道:“我對協會沒有興趣,你別再煩我了。”
“咳……”尹皓摸了一下鼻子,從身後拿出一盒快餐來,“你還沒吃午飯呢。”
我很想不留情麵地趕他走,可是他的表情讓人不忍心欺負,我隻好接下快餐,把它放在一邊,睜著疲憊而紅腫的眼睛看著他:“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你總是這樣嗎?”尹皓臉上掛著幹淨的微笑看著我。
我皺眉反問:“什麽?”
“拒絕別人的好意,把自己封閉起來,隻活在回憶裏。”
我因氣憤而渾身發抖,將快餐盒摔在地上,香噴噴的飯菜灑在了草叢裏、泥土上,全被糟蹋了。
我揮舞著雙臂衝他大喊:“你知道什麽?我還不需要你來評價!”
“元若瀾!”
“離我遠點!”
我飛快地跑開。在這片舊時的風景裏有太多太多舍不得丟掉的記憶,我隻想一個人靜靜地緬懷。而他就是個入侵者,攪得這片風景不安寧。
中午粒米未進,下午的課又開始了。
我伏在課桌上咬緊牙關,額頭上滾下了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若瀾,我還是報告老師吧?”勤勤很著急地在旁邊拍著我的背。
我捂著胃使勁搖頭:“沒事,忍一下就好了。”
“你這是胃病,必須去醫務室拿藥吃。”
我堅決不去醫務室,因為不想再一次地引人注目。
“況勤勤。”後麵有人小聲喊。
勤勤轉過身去,伸手接過一盒藥,笑嗬嗬地說:“誰遞來的?謝謝啊。”
後麵的同學隻說是別人遞過來的,誰也不知道是從哪裏開始傳遞的。
我也不管是誰送來的,胃已經疼得難以忍受,於是匆匆吞了兩粒藥。忽然,我在藥的說明書上發現了一行清秀的字跡:“不吃飯的後果就是吃藥。”
我偷偷側過頭去看尹皓,他認真地看著黑板,手裏的筆飛快滑動,一絲不苟的樣子。褐色的、蓬鬆的短發襯得他的側臉更加清秀;睫毛是濃密的,像小刷子一樣;耳廓凹凸有致,泛著微紅。不過,正是這一點微紅出賣了他。我就好像偵破了什麽特大疑難案件一樣有成就感,微微一笑,將胃藥裝進了包裏。
胃藥真的有效。
我餓得實在難受,想下課後直奔餐廳,沒想到還沒出教室就被隔壁班的幾個女生堵住了。
我向來走在最後,這時教室裏已經空無一人,隻有況勤勤在我身邊。
麵前的幾個女生雖然看起來柔弱,但人多勢眾,況勤勤有些害怕,壯著膽子問:“你們想幹什麽?”
“我們找元若瀾,你讓開。”
勤勤被她們推了出去,站在外頭直跺腳,隻能幹著急。
帶頭的女生個子很高,下巴尖尖的,眼睛細長。她在我身上打量著:“今天上午在走廊的拐角,尹皓拉著你說什麽了?”
我直視她,回答:“我忘記了。”
那女生狠狠瞪著我大聲說:“你在前麵走,他在後麵追,然後拉住你,我都記得,你怎麽會忘記了?”
我臉上始終掛著漠然的表情:“你記得是因為你喜歡尹皓,而我對他沒興趣。”
“是嗎?”她挑一挑描成棕色的眉,有幾分得意,“記住你今天的話。”
幾個女生懶懶散散地結伴而去,我和勤勤站在原地心有餘悸。
良久,勤勤歎了一句:“原來喜歡尹皓會有這麽厲害的情敵……”
我無語,拉著她趕緊去餐廳填飽餓慘了的肚子。
“若瀾,站在那裏不要動。”南鈞言兩手合成一個相框,將我框了起來。
我手裏握著一束淡紫色的花站在黃昏的金色光芒中,眯著眼衝他笑:“幹嗎?”
他從背包裏抽出速寫本和鉛筆:“好美,我要把你畫下來。”
我保持一個姿勢紋絲不動,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直到渾身都麻痹了。
“畫好了,你看看。”
“什麽啊,這是我嗎?醜死了!”
“哈哈哈……”肆無忌憚的笑聲在草地上飄**。
我從笑聲中醒來,眼角掛著淚,看見拂曉的天色中月光微涼。昨晚我竟然沒有關窗戶就睡下了,桌上的書都被吹到了地上。我彎腰去撿,一頁粉色的信紙從裏麵落了出來。
這是從前南鈞言寫給我的道歉信,像是從遙遠的時空寄過來的。我將它捧在懷裏,仿佛還能聞到信箋上淡淡的清香。那是南鈞言喜歡用的一種香水的味道,偶爾在別人身上不經意地聞到,往事都會在我眼前一一浮現。
我是這樣懷念他,不知道他此刻在哪裏,在做什麽,是不是也會懷念我。
太陽躍出地平線,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沐浴在晨光中,我捧著書本在河邊發呆,連書拿倒了都不知道。
對岸有一對手拉著手的小情侶,在大聲地朗讀英語課文,偶爾進行對話練習。女生的英語很流利,聲音也很好聽,在靜靜的樹林子裏像一隻黃鶯在歌唱。男生顯得有些笨拙,而且調皮地在她身邊跳來跳去。女生微怒,拉住他說:“你跟著我念,把英語學好了我們才可以出國!”
這真是很美很溫馨的畫麵,我不禁笑了。
“元若瀾同學。”幹淨而好聽的聲音像音符一樣流淌出來。
可是我翻了一個白眼,頭也不回地說:“尹皓會長,您找我又有什麽事?”
“你的胃不疼了吧?”
我轉過頭去,看見尹皓站在一棵樹旁邊,雙手斜插在淺灰色牛仔褲的口袋裏,腳下還是那雙短靴,鞋帶係得很漂亮。他一邊慢慢走過來,一邊說:“你養成了不好的習慣,胃病一犯你後悔都來不及。”
我聳聳肩:“然後呢?”
“不如我介紹你加入健康協會。”
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尹皓一本正經地看著我。
“好吧……”我收斂住所有表情,也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我不想加入任何協會,這句話不會再說第四遍了,謝謝。”說完,我抱著書起身離開。
尹皓仍然跟著我,說些無關痛癢的話,直到快進教學樓的時候,他把什麽東西飛快地塞進我包裏。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消失在人流中。
我總覺得今天有些不對勁,好像所有人看我的眼神裏都藏著什麽東西。直到我坐下,身邊的況勤勤推推我,用很小的聲音問:“你今天早上和尹皓一起來的嗎?”
“是路上遇見的。”
“可是有人說你們在河邊約會哦。”
我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攤開書。忽然想起來包裏有尹皓塞進來的東西,我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小小的食品袋,裏麵裝著兩個蛋撻。我又塞了回去,疑惑地轉過頭去問勤勤:“為什麽女生都喜歡尹皓?”
“他長得跟天使一樣。”勤勤一臉花癡地說。
“可是他沒有女朋友嗎?”
勤勤垂頭喪氣地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樣的女生,表麵上總是那麽親切地笑著,其實根本就很難接近。你看,美術協會美女如雲,他好像誰也看不到似的。”
我拍拍況勤勤的肩膀,鼓勵她:“但至少你還有機會啊,加入美術協會就是為了他吧?”
“可不是嘛!”勤勤甩甩頭發,信心十足地握拳,“我一定有機會引起他的注意的!”
早自習結束後,大家都去餐廳吃早飯。我一個人坐在教室裏拿出蛋撻,猶豫著是吃還是不吃,突然覺得光線被什麽擋住了,微微側頭一看,幾雙漂亮修長的腿在我麵前晃著。
“元若瀾,你早上是不是和尹皓在河邊約會?”
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話,也沒有抬頭看她們。不過這一刻,我決定要吃蛋撻。
我用兩根手指將蛋撻拈起來,優雅地翹著小指,將蛋撻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說:“是啊,蛋撻還是他買給我的早飯。”
大概有人氣得發抖了,氣氛霎時凝重得讓人難以呼吸。帶頭的女生一把揪住我的頭發將我拽了起來。頓時,頭頂上一陣鑽心的疼痛。我卻沒有叫出聲來,隻是緊緊咬著下唇。
“還記得你說過什麽嗎?你對尹皓沒興趣,為什麽要纏著他?”
我用毫不畏懼的目光睥睨著她,笑道:“是他纏著我。”
“不要臉!”她舉起手,從高處向我臉上劈下來,卻在空中被另一隻手抓住了。
“你們在幹什麽?”尹皓臉上的表情與平時完全不一樣,那雙清澈的眼睛裏迸發著令人害怕的怒火。
幾個女生都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尹皓甩開女生的手,將我拉到他身旁,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要是想上教導處寫檢討書,以後就繼續這麽猖狂吧。”
我被尹皓拉出了教室。晨曦中,淡淡的暖意籠罩著我,我突然覺得一點兒都不冷了,天氣真是暖得很快。尹皓在前麵走,蓬鬆的褐色短發好像一根根都要豎起來了,我可是第一次看到他發怒的樣子,覺得有點意思。
“元若瀾同學,以後再遇見這樣的情況,你就跑啊。”
我不以為然地撇開頭,說:“我遇見這樣的情況都是因為你,而且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你隻要離我遠點,我就什麽麻煩都沒有了。”
“是嗎?”尹皓突然收住腳步,靜靜地看著我,那神情就像一個失落的孩子。
良久,他嘴角一揚,勉強微笑著說道:“那我真不該再打擾你了。”
我滿不在乎地點點頭,衝他揮手:“慢走,不送。”
塵埃浮動,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背影在我的視野裏慢慢變小。我終於把這個入侵者趕走了,我仍然站在屬於自己和南鈞言的風景裏,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