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全部秘密心事最後都會變成笑話

米利的戀愛是我一手促成的。

三年級第一個學期,4月3號,她的生日,她非要她表哥、表姐帶她去KTV唱歌,當然也帶上了我。米利的表姐是個愛玩的人,當晚非要玩真心話大冒險。

幾輪真心話之後,米利選擇了大冒險。在其他人的起哄下,我脫口而出,讓她去跟走過包廂的第一個男生表白。隻是,我沒有想到,會那麽巧,那個男生竟然就是顧森。

“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

米利說,那是她得到過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1】

臨一中學在8月27日正式開學,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家人的陪伴下去參加開學儀式。

而早在開學前,哥哥就跟我確定了是否住校這件事。

作為百年老校的臨一中學,位於原市政府大樓附近,據說就連學校門口那條路旁的樹木年齡都超過了一百歲。而顧家大宅則坐落在N市大學城附近,大學城是十年前政府規劃打造的,專門劃了N市西邊的一大片開闊地,將大部分知名高校都搬了過來,離臨一中學自然路途遙遠。

盡管有宋叔叔接送,但家裏的這種氛圍,讓我更傾向住校。

因此開學那一天,我帶的東西非常多。

哥哥先是帶著我參觀了學校位於食堂旁邊的宿舍。都是標準的八人間,四張上下鋪床位,兩兩相望,中間是兩個大的鐵皮儲物櫃。屋中間的八張長書桌是教室裏常用書桌的兩倍長,把整間屋子填得滿滿的。兩個衛生間,每個衛生間裏都配備了熱水設備,插卡就能用。

哥哥滿意了,才帶我去交住宿費用。

我們新生住在宿舍的四樓和五樓——越是低年級就住得越高。跟以前的學校完全不同的是,臨一中學有兩座圖書館。一座古色古香的滿是書籍的圖書館,還有一座完全現代化的圖書館,兩層樓,四個大機房,可供學生上網查資料。

而跟之前的求學生涯最不相同的一點就是,入學就有軍訓,每個人都必須參加。

我先去領了校服,校服的樣式跟日劇裏演員們穿的一樣,一點兒都不寬大,也不顯得肥,而是充滿了英倫氣息。

女孩子是襯衫加黑色的超過膝蓋三厘米的百褶裙,黑色西裝鑲了白邊,還配了紅色的領結。男孩子是白色襯衫、黑色西服、西褲,還配了一條黑色的領帶。

衣服並不是領了就能拿回去穿的,而是要等助教老師將每位學生的姓名縫在每個人領的校服上,才可以帶走。

之後就是領軍訓迷彩服,我在排隊時,收到了米利的微信。她穿著新校服對著鏡頭比了個“V”手勢,說:“好好看哦,上博雅真的好幸福!”

博雅的校服跟我們學校校服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們的校服是黑色的,而博雅的校服是紅色的。嬌俏的米利,真的好適合紅色。

“可是要軍訓,聽說軍訓超可怕,要頂著烈日站軍姿,你們呢?”在這句話後麵是一個哭泣的表情。

“我們也一樣啊,而且我聽說臨一中學的軍訓特別變態,特別嚴格。”

“寶兒,你要保重,要活著回來啊。”米利誇張地回複道。

“你也要加油啊。”

等我回到宿舍,宋阿姨已經幫我收拾完畢,鋪好床了。我的儲物櫃是緊挨著我床鋪右下角的那一個,上麵的鎖宋阿姨說已經換過了,說著就遞來一把小巧的鑰匙。

中午哥哥陪著我在食堂吃了一頓飯才離開,臨走前,他把簡維安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並說:“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就打電話給簡哥。他大部分時間都在N市,盡管不客氣地麻煩他。”

我點點頭,專注地把那一串號碼記在心裏。

上午報名繳費的時候,就已經接到通知說下午兩點在教室集合,現在還不到12點,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決定逛逛校園。

這將是我未來三年要待的地方。

陌生的景物,陌生的人們。

籃球場上,高年級補課的同學們正在揮灑汗水。濃密的槐樹底下堅強地生長著一叢叢蘭花,並不是開花的季節,葉片綠油油的,很是喜人。

學校的廣播在播放著舒緩的輕音樂,我用手擋在眼前,仰望一望無際的碧藍天空,心猛然被乍起的秋風吹拂得開朗起來。

新的生活,即將揚帆起航。

猶如噩夢般的7天軍訓倏忽而過,開學後迎來了第一個假期,之後每個星期就隻有半天的休息時間,早晨兩節早讀課,上午4節課,下午6節課。晚上住校生還要上三節晚自習課,直到十點半。

就連班主任李老師在放我們回家前,都連連叮囑:“不要以為三年後你們才參加大考,實際上,三年級整整一年,你們都將在題海中度過,根本不會有任何正常的上課時間。也就是說,你們必須在兩年內,掌握好三年要學的知識,再用第三年一整年的時間備考。能夠進入臨一中學,成為臨一中學的一員,我相信大家不會被這種強度的學習嚇到,而是十分有信心,對不對?”

“對!”

所有人齊聲叫道,精神十足。

李老師笑了:“很好,保持住這種精氣神,堅持就是勝利!現在,大家解散,回家休息。兩天後回來,迎接大家的將是入學後的第一場考試。希望大家能在這次考試中取得優異的成績!”

臨一中學就是這樣的環境,似乎所有人一門心思隻有念書。在教室裏學習還不夠,回到宿舍,熄燈了,還偷偷摸摸地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看書。

而每個班的班幹部都是由成績倒數五名的學生擔任,他們負責班級衛生以及所有需要班幹部出麵處理的瑣事。他們要擦黑板,負責收每一門功課的作業本,幫老師分發試卷,每天留到最後負責打掃教室衛生,關閉教室的燈,鎖教室門。事情不多,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既然擔任了班幹部,那就意味著你的成績在班上倒數。這是前年從日本引進的新的教學模式,盡管這一措施實施後,最初引來了眾多家長的詬病,然而連續三年的超高升學率讓所有人都默認了這一新的傳統。

擔任班幹部再也不是一種榮耀,而是一種屈辱。

我雖然沒被分到重點班,卻分到了競爭同樣激烈的A班。而第一次考試我成績並不突出,班上三十名同學,我第十七名。之後,我們班就宛如無聲無硝煙的戰場,所有人都拚著一股勁,休息時間很少有人吵吵鬧鬧、講話聊天。

米利好幾次打電話叫我出去玩,都被我拒絕了。我跟她說了我們這邊的情況,當時她就驚呆了。

“你們也太慘了吧!”然後她又問,“那成績好的有什麽特別待遇嗎?”

“有啊。學校會給每個班前五名的學生發一枚與校牌完全不一樣的金色徽章,憑這枚徽章可以進學校的特殊食堂吃飯,而老師也會單獨給成績前五名的同學開小灶補習。”

“哇,聽起來好厲害啊!寶兒,我就不打擾你了,你一定要加油,拿到前五名的徽章,好好炫耀一把!”

我不由得苦笑。

升學後跟以前完全不同,並不是死記硬背就可以取得好成績的。每一次考試,我隻比前麵一名少兩分,比後麵一名多一分,這樣的緊迫盯人,讓我絲毫不敢放鬆。

米利好奇來找過我一回,在教室裏陪了我一會兒就有點兒受不了了,拽著我到校門口的奶茶店坐下來,說:“你們班上的同學還是不是人啊,搞得我跟你講話好有罪惡感啊。”

我心裏記掛著還沒有做完的數張試卷,沒有跟米利多聊天,就回學校了。

這一年,是我奮發努力的一年,也是我跟米利關係漸漸沒那麽親密的一年。

【2】

臘月二十八,學校總算將我們放回了家。

小年前就已經放假的米利打來電話,約我去看下半年很紅的電影《地心引力》,我們約好在市中心的星城影院見麵。

地鐵上人好多,擠得我都快站不住了。我悄悄地挪動,試圖擁有一點兒呼吸的空間。忽然我透過人群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那人背對著我,雙手抬起來握住吊環。而他的腰上,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衣服下擺。

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一對情侶。

地鐵又到了一個站,下去了一部分人,擠上來更多的人。

我看到了那人的側臉,分明就是顧森。

不會那麽巧我正好跟米利在同一趟地鐵上吧?

我有些欣喜,拚命地往裏麵擠了擠,卻猛然停住了。周圍的人一陣抱怨,我連抱歉的話都說不出口。

那抓住顧森衣擺的女生,一頭長發燙了梨花卷,畫了細長的眉毛,貼了假睫毛的眼睛顯得分外大。

這個女生,根本就不是米利!

顧森竟然跟別的女生這麽親密!

我想上前質問他,卻又踟躕不前。摸到口袋裏的手機,我調了靜音,打開照相機,對準顧森和那個女生,拍了好幾張照片。

這一場電影我看得很不是滋味,米利卻興奮異常,喋喋不休地誇讚這部片子的特效:“宇宙和星空就好像真的一樣。”

我還在煩惱要不要把照片拿給她看。

“顧寶兒,我知道你在臨一中學的學習壓力很大,但是我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好好地說過話了,你就不能不這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嗎?”米利卻忽然生氣了。

“我……”

“行了,我知道你行程緊張,我也不耽誤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了。”說著,她掏出手機,“親愛的,我看完電影了,你在哪兒等我呢……嗯?你過來接我?好呀,我就在電影院門口,一會兒你陪我逛逛商場唄?”

掛了電話,米利賭氣地朝我哼了一聲:“就算沒有你陪我,還有顧森陪我!”

我掏出手機,正要跟她說顧森跟那個女孩子的事情,就見她舉起手揮了兩下,轉頭,就看到顧森帶著笑容朝我們走過來。

之前隻在地鐵上看到他的側臉,此刻仔細端詳他,卻發現他真的變化很大。

這種變化,不是指他的外貌,而是說整個人的氣質。原來的顧森盡管沉默寡言,卻看起來很幹淨,笑起來還略帶害羞,單純無害。而現在他的笑容壞壞的,雙手插在褲兜裏,漫不經心的樣子。

米利一臉幸福地挽住他的胳膊:“好了,顧森來接我了,你趕緊回去吧。”

我把那些到了嘴邊的話通通咽了回去。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始終沒有再開口。

過了一會兒,手機意外地震動了一下,是遠去的米利發來的短信:“寶兒,我過年要回C城,姥姥病了。剛剛我沒有生氣。你要努力學習,也要好好保重身體哦。”

收起手機,我雙手環抱住膝蓋,看著窗外綿延不絕的煙火,心裏沉重得好似灌了鉛。

自從哥哥去英國留學後,每次過年家裏都會很快隻剩下我一個人,父母從來不會帶我去走親戚。而每次親戚上門來恭賀新禧,他們也不會記得叫我下樓去招待客人。

今年也是一樣,初四那天我一個人待在家裏百無聊賴,就上街走了走。

街上樹枝間纏滿了紅色的絲綢,街邊的店鋪有的開張了,紅色的鞭炮細末散落一地。漸漸地走到了商業中心,到處都是玫瑰花。看到咖啡館門口的小黑板閃爍著“情人節快樂”的字眼,我才意識到原來今天是情人節。

怪不得街上那麽多人,基本上都是成雙成對的。

漫無目的地隨著人群往前走,在路邊買了一枝白色的玫瑰花拿在手裏。最終,在城市的廣場上停了下來。天色已晚,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星星點點的橘色小燈泡。垂下來的如同冰棱的白色燈泡一閃一閃的。

我捧著奶茶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感覺形單影隻的自己真的好可憐。

一輛自行車從我麵前匆匆而過,轉了個彎,忽然又倒了回來,來人戴著帽子,看不清麵容。

“那個……家成他妹,這麽晚了,你不回家?”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把帽子摘下來,露出一張極為英俊的臉。

“簡,簡哥!”我扭扭捏捏地站起身,不知道怎麽回他的話。

“還沒吃飯吧?上車,我帶你去吃飯。”簡哥又把帽子戴上了,下巴一抬示意我。

簡維安的這輛自行車似乎有些年頭了,後座十分高,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去,車身晃了一下,我連忙抓住他的衣擺。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摟著我的腰吧,看把你嚇成那樣。”

很久以後我總想起這一幕——我小心翼翼地揪住他的衣擺,不好意思真的摟住他的腰,他帶著我,緩慢地經過一路的燈火,就好像穿梭在一個夢境裏一樣。

最終,我們在一個烤串大排檔停了下來。成串的橘色燈泡散發出溫暖的光芒,電線在風裏搖曳。才初四,大排擋隻在街邊象征性地擺了一桌。老板迎上來,搓著手,說了一句“新年好啊”,然後將我們迎進了屋裏。

我回想剛剛那一路夢境般的景物,最終的目的地卻這麽俗,不由得在心裏悄悄地笑起來。

菜單很簡單,就一張。

“先來一條烤魚,要草魚,配菜放木耳、青菜、青筍就行了。然後再來十串羊肉串、一份烤魷魚、十串孜然脆骨、兩份鐵板茄子……你還要什麽?”一坐下,簡維安就念了一大串菜名,邊摘手套邊問我。

“哦,那我還要兩串土豆片、兩串饅頭片……可以來一盤白糖西紅柿嗎?”

“你喜歡就來唄。”

“那我就要這些了。”

“吃得好少,減肥啊?”

“沒有。”正說著,餘光注意到老板又迎進來兩位客人。

隻看一眼,我就沉下了臉。可能是因為我背對著門口,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

“怎麽了?”簡維安問道。

我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翻到一張照片遞過去:“你幫我看看那兩個人是不是照片上的這兩個人?”

簡維安看了看:“是。怎麽了?”

【3】

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我垂下眼簾:“那個男的,是我朋友的男朋友,那個女的,不是我朋友。”

簡維安把手機還給我:“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我覺得很茫然,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這不是我第一次撞見了,給你看的照片就是上次撞見他們的時候拍的。可是,我一看到我朋友笑得一臉幸福的樣子就說不出口了。”

這就是我躊躇的原因,米利暗戀顧森的時候,沒有一天不念叨他的。後來,米利跟顧森交往,更是恨不得時時刻刻跟他黏在一起。

我記得她跟我說過:“寶兒,你不知道我現在覺得多幸福。你也知道我早上多難起床,他每天早上都打電話給我,當我的鬧鍾。連澈不是每天早上都幫你帶早飯嗎?我跟他說了一次以後,他也每天都給我帶早飯了。我真的覺得,你喜歡他,而他也正好喜歡你這件事真是太好了。寶兒,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不可能會跟顧森在一起。”

米利能跟顧森在一起是我一手促成的,難道他們分手也要是因為我?

“我覺得你應該告訴她現在這個情況。”

我艱難地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把你剛剛給我看的照片發給她,她應該懂。”

我遲疑了。

“你現在不說,她也遲早會知道。與其讓她變成最後一個才知道真相的人,不如你做一回惡人,搶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告訴她真相。”

米利很快打來電話:“顧寶兒,那照片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深吸一口氣,對簡維安抱歉地點點頭,起身離開了座位,躲在角落裏,“我看到顧森跟她在一起,兩個人很親密。”

“哦,這沒什麽,他們是朋友。之前,我們還一起唱過歌呢。紀靜人很好,性格大大咧咧,跟誰都是哥們兒。是你誤會了吧?”米利的聲音很平靜,這一點兒也不像她。

“不是的,我跟你說,他們……現在就在我隔壁桌一起吃飯。今天不是情人節嗎?”

米利沉默了很久才說:“等我回N市再說吧。”不等我回應,她就直接掛了電話。

然而就在我準備回座位的時候,我跟顧森迎麵撞上了。他似乎剛從洗手間走出來。他瞪大眼睛看著我,突然低下頭快步走向還坐在位子上的女生。不知道他跟她說了什麽,他們很快就付了錢,快速地離開了。

我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隻覺得沒有一點兒吃東西的心情了。

“你朋友怎麽說?”

老板走過來,放下兩盤烤串。孜然排骨和羊肉串十分香。簡維安拿了一根羊肉串,又遞給我一根。

“她說等她回來再說。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可是我說不出來,就是有些不安。”

簡維安“哦”了一聲,轉移話題:“你哥哥給了你我的手機號碼吧?”

我點點頭。

“看樣子你過得還不錯,一學期都沒有打電話過來。”

我的臉一下子就發燙了:“不,不是,就是不好意思麻煩你。”

“還適應住校的生活嗎?”

“還可以。大家都專心念書,氣氛很好。”

“壓力大不大?”

還是第一次被這樣細致地關心著,我也隻好把對米利的擔憂放在一旁,專心致誌地回答簡維安的問題。

他依舊送我到家門口,臨走前突然說了一句:“有煩惱也可以打電話給我,任何煩惱我都會傾聽的。”

雖然我答應了,但並沒有想過真的去向他傾訴什麽煩惱。他隻是哥哥的朋友,對我很照顧,我並不想越矩,平白討人厭。

我沒有想到,那麽快我就撥通了他的手機號碼,全然不顧已經是淩晨兩點。

米利突然打電話來,我接通後,就聽到她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質問:“為什麽你非要多管閑事?我都說了等我回來再說,為什麽你要跑去問顧森?”

這質問來得太突然,我完全莫名其妙:“米利,冷靜點,慢慢說。”

“你讓我怎麽冷靜?顧森他跟我說要分手!我不想分手!”

“什麽?”

“我早就知道他跟紀靜之間不清不楚的,可是隻要他不跟我提分手,我就當沒這回事。你為什麽要捅破這層窗戶紙?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多愛他嗎?沒有他,你叫我怎麽辦?沒有他,我不如去死算了。”

我知道的米利,擁有父母的寵愛,朋友的愛護,可是為什麽她現在在說她唯一不可或缺的是顧森的愛情?

最終,這個電話以米利飽含怨恨的一句“顧寶兒,我恨你”結束。

胸口悶悶的,好似有千斤重石壓在上麵,讓我透不過氣來。輾轉反側,依舊沒法入睡。

手機設置了12點關機,屏幕亮起又暗下去。

我最終重新開機,撥通了簡維安的電話,說出心中的疑慮:“為什麽人們在擁有很多愛的時候,卻偏偏隻盯著她得不到或者已失去的那份愛不放呢?”

簡維安的聲音低低的,好似一把低音大提琴:“怎麽了?”

“就是……朋友打電話來質問我為什麽要捅破那層窗戶紙,她說她不想跟他分手,就算他和別人在一起了。還有,她說她恨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我問。

“我先回答你之前的問題,就是因為她擁有的愛很多,所以她不會在意這些她已經得到的愛,而隻會在意她沒有得到或者不小心被她遺失掉的愛。因為這些愛,她是沒有辦法再擁有的。”

簡維安不急不緩地說著。

“這是人之常情,佛都說了,人生八苦,得不到和已失去排在最前麵。”

雖然不懂佛法,聽到這一句,我還是悵然不已。

“別難過了,佛還說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到,順其自然就好。”

我還是很難過:“佛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嗎?”

“佛沒有說,是我說的。”

我沉默了,手機裏,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你送我回來叮囑我說有煩惱給你打電話,是不是早就料到……我朋友是那種反應?”

簡維安承認得很爽快:“是啊。你抓到她男朋友跟別的女生在一起,她不憤怒,不生氣,反而讓你等她回來再說,就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她對這個男生沒有什麽真心;二是她早就知道這件事了。綜合你的反應來看,你朋友顯然是後者。”

“大人都是這麽厲害的嗎?”

簡維安頓了一下才回答我:“就如你所想的那樣,我事先料到了卻沒有告訴你,因為我告訴你了又能怎樣?你不會相信,隻會覺得那是無稽之談。”

【4】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能理解。謝謝你。”

“不用客氣。”他話鋒一轉,“為什麽你說你沒有擁有很多愛?家成對你不好?”

“也不是,哥哥對我挺好的。”

“那是顧伯父、顧伯母……”

“……他們恨不得從來沒有生過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本來想要說謊隨意遮掩過去的,卻偏偏說了實話。

這句話說出口,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這個夜晚,我跟簡維安聊了很久,久到手機滿滿的電池消耗殆盡。

他把我當成一個平等的對象,耐心地傾聽我訴說,溫柔地引導我講述。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會有向人完全敞開心扉的一天,那些隱藏在內心的嫉妒、羨慕、不甘,不經意地就說給了這個人聽。

像毒液一樣腐蝕我的內心的負麵情緒,我從沒想過會有見光的一天。

擁有那些情緒的我麵目醜陋得連我自己都難以麵對,卻在他的安撫下,把一切一一道來。

因為有人疼愛,眼淚才有意義。沒有人關切,那麽哭給誰看呢?

我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我之前躲起來號啕大哭,卻沒有釋放半點兒難過,反而更加沉寂。而現在有人安撫我,有人替我鳴冤,有人張開了懷抱給我依靠,有人說這不是我的錯,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這樣柔聲細語,這樣溫柔細致。

那不被愛的委屈,不被重視的傷心,揭露真相時的崩潰,此時此刻在他的溫柔細語中盡數化為眼淚,安靜地流下。

“哭了的話不用掩飾,我又看不到你的狼狽,你不會丟臉的。”

聽到這樣的話,我沒有哭得更厲害,反而揚起嘴角,微笑起來。

心湖像被溫煦的暖風拂過,醞釀出點滴的甜。我要存儲許多許多的甜,微笑地度過每一天。

第二天清晨,冬日的暖陽灑遍大地。

我在被窩裏伸了個懶腰,趴在床頭拿起昨晚耗盡電池後就直接充電的手機,給米利發了一條短信:“就算你恨我,我也不願意看到你受丁點兒傷害。”

信息發出去後,我抱著被子打了個滾。

隻是米利下午才回複我,隻有冷淡的兩個字:“嗬嗬。”

我蹲坐在落地窗前,看了空寂遼遠的蒼白天空好久,最終低下頭,寂寥地歎了一口氣。

對她的關心有多少,此刻的諷刺就有多濃。

我真是個傻瓜,總是笑到最後一秒,才發現自己胸口早已被插了一把刀,十足的笑話一個。

白天倏忽而過,不過一眨眼,夜就已深沉。給自己定的額外的作業已做完,課程也預習到了兩個星期後的了。牆上的時鍾指針指向11,我該上床休息了。隻有休息好了,才能開始第二天的戰鬥。

可躺下半個小時,我還在**輾轉,睡不著。

我想起米利發過來的冷笑般的“嗬嗬”兩個字,壓抑在心底的難過被放大,宛如驟起的洶湧浪潮,幾乎將我淹沒。

這幾天,我的心情大起大落,就好似在坐過山車。也隻有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才敢放任思緒宛如柳絮般隨風飄舞。

顧寶兒不配有朋友。

這句話讓胸口一痛,我忍不住蜷縮了起來。

不,不,我曾經有朋友。柯曉曦、米利,還有小學時的同桌,我記得的,她的名字叫孫如萱。

在我的記憶裏,她完美得就像最高貴的公主。小學我們一個班級,時常同桌。她是班長,成績比我好,她說什麽我都信,讓我做什麽事我都幫她做。我們形影不離,我們無話不說,她也是最清楚我家裏情況的那個人。

然後有一天,大家都知道了,顧寶兒是個不被爸媽喜歡的可憐蟲。

那些隻對她說過的話,被人們口口相傳,然後哄堂大笑。

她讓我成為了一個穿著新衣的國王,赤身**被人看穿卻後知後覺。

我跟孫如萱大吵一架後和好,然後迎來了五年級。

這一年,爸爸突然決定要把我送到壓力特別大的實驗學校。得知這個消息的我好像被雷劈了一樣,因為即將到來的分別而難過。可是我將這件事告訴她時,她卻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徑自跟隔壁的同桌玩得開心。

我離開後還曾從別人那裏得知,孫如萱對我的離開是很高興的,因為“她總纏著我,煩死了”。

這也是後來,我對柯曉曦和米利從來不會無話不說的原因。

孫如萱教會了我,朋友從來不是用來撒嬌黏糊的對象,你傾訴的任何苦楚都有可能變成她的談資,變成其他人口中不太好笑的笑話。

友誼更不是對等的,你把對方當好友,說不定對方隻是想利用你。

但我以為米利不同,卻沒想到撞上“喜歡”這兩個字,友情那麽輕易就破碎了。

我想起簡維安在掛掉電話之前,忽然說:“寶兒,我很欣慰你告訴我這些。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比你以為的自己還要優秀,還要好。他們不喜歡你,我喜歡你。盡管我比你大七歲,但我想我們成為莫逆之交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莫逆之交,這詞太過於**。

我暗暗心驚,馬上翻身強令自己馬上入眠。

可我又想起了那個悲傷的夜晚,我離家出走卻沒人理會,無助地坐在關門的服裝店門口,希望寒冷的黑夜快點兒過去。而簡維安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拿著手機打開遊戲,試圖逗我一笑。

簡維安抬起頭來對著我微笑的樣子被放大,我驟然後知後覺地想到簡維安說:“他們不喜歡你,我喜歡你。”

像是核彈爆發,時空瞬間都扭曲了。

在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無數飛鳥撲棱著翅膀低低地飛過安靜的水麵,投下的影子剪碎了湖麵。它們的動作那樣快,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鍵一樣,隻在視網膜上留下模糊的影子,像一行行辨不清楚的文字,扭曲著飛上了湛藍的天空。

日光傾城,世界在淒涼冷清的蒼白裏慢慢回了暖。

【5】

一轉眼就過了元宵節,下周一新的學期就要開學了。

一場春雨過後,一夜之間,滿城的迎春花像是得到了信號,花朵繁華了整座城市。

不知不覺就跟簡維安走得很近,從春天到夏天,陽光明媚,灑滿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我不再隻埋頭在課本裏,偶爾跟在簡維安身後晃悠。

簡維安總有許多道理,他問我:“你的夢想是什麽?”見我沉默,他又問,“你未來想要做什麽?”

我從來都沒有認真地想過這件事。

長大以後,就離開這個家。我隻想過這件事。

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他聽。

他替我分析:“首先,你必須確定你要念什麽樣的大學,從而進入怎樣的公司,擔任什麽職位。如果隻是單純地想離開,那至少要考慮一件事,離開之後第一頓飯在哪兒吃,晚上要住在什麽地方。”

我仔細地考慮他的問題,認真想了好久,才說:“我存了一千塊錢,可以租房,而且現在我也會自己做飯了。”

“一千塊,就算去小城市,最便宜的房子一個月都要四五百塊錢房租。剩下幾百塊,估計剛夠你吃一個月。下一個月該怎麽辦?”

我啞口無言,第一次知道,原來離家出走去擁有所謂的自由需要的成本那麽高。

沒有錢,真的是寸步難行。

能攢下這一千塊錢,都已經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父母並不會給我多少零花錢,年節時,親戚會意思意思塞給我紅包,這些則成為我整整一年的花費。學校不時要求我們購買練習冊、習題冊,上交試卷費,跟同學出去玩也需要花錢。

說起來,我最喜歡學校校規裏“必須穿校服,佩戴校牌、校徽”這一條了。要是在學校大家都可以隨意穿著,我一年隻有四套衣服,也就是說我隻能按照夏冬兩套輪著換,不知道會被多少人恥笑。

“我可以去打工,做超市收銀員之類的。”我還是不甘心,可說完這句話,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簡維安摸了摸我的頭,語氣平靜地說:“你可以當一輩子的收銀員,但超市一定不會雇傭你一輩子。”

我總以為我的思想已經足夠成熟,去做網上測試心理年齡的試題,也總是得出心理年齡已經45歲以上這般滄桑的結果。

偶爾我會憎恨自己縮在年幼的身軀裏,阻撓了我奔向自由的腳步。

現在我終於知道我是多麽幼稚,思想有多不成熟。

沮喪在很長一段時間像朵烏雲一樣籠罩在我頭頂,等到考試排名出來,我往後掉了七個名次,隻差一個名次就要擔任班幹部,這才悚然驚覺。

拿到成績單的那天下午,我呆坐在座位上,渾身僵硬。

排在我後麵的曾默下課後走過來,陰影落在我身上。我抬起頭,夕陽的光輝刺痛我的眼睛。茫然的光暈裏,曾默巧笑倩兮。

我怔了怔。

曾默雙手按住我的桌子,對我說:“你比我多一分是你運氣好,下次我看你就沒有這種運氣了。”

所有人都在拚命往上遊,偏偏有個我逆流掉下來,被人狠狠踩一腳根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隻是,我居然完全沒有鬥誌去反駁她的話。

曾默趾高氣揚地離開了,教室裏很快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世界寂靜了。

仿佛瞬間被耗盡了精力,我趴在桌上,渾身無力,隻想一睡不起。

麵前是一本本擺放整齊的課本、練習冊。手指一本一本地滑過它們,我問自己,做那麽多習題,反複地念同一本書,用同一個公式解許多道題,一天背誦兩百個單詞,可最終有什麽用?

它們變不了現金,也填飽不了肚子。

星期五的下午最後一節課,是這個學期才有的生物、物理、化學實驗課。生物、物理、化學三科輪著上課,而這實驗課也是唯一的A班和C班兩個班一起上的課。

兩個班60名學生,分成了20組,3個人一組。分組並不是隨意組合,而是按照學號來,跟我一組的是張薔和李煒。實驗成績是以小組為單位計算,雖然高考不會考做實驗,但實驗分數會記錄在寄回家的成績單裏。

這個星期輪到生物課,上次生物課是使用顯微鏡觀察洋蔥皮上的細胞組織。

我大概完全沒有這方麵的天分,張薔和李煒在幾分鍾內就成功了,而我搗鼓半天,又在他們倆指手畫腳的指導下,仍舊不成功。

最後,他們都有點兒不耐煩了。

偏偏臨到下課,我都沒有完成,實驗用的洋蔥皮都被我剝光了。最終還是老師幫忙,我們小組才記了兩分。

一上課,老師就宣布這一堂課的內容是在高倍鏡下找到分裂細胞,我一聽就想哭了。

張薔安慰我:“沒事,有一節課的時間,這次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李煒卻有些陰陽怪氣:“希望你這次別拖後腿了。”

張薔說:“李煒,你怎麽說話的呢?”

“我實話實說,時間寶貴,我還想早點兒做完實驗,回到教室多做幾道題目呢。”李煒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也想努力做好,早點兒拿到分數,可是越著急越容易出差錯。

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跟在老師身後,看著她把實驗室大門鎖上。

生物老師是個很好很有耐心的老師,她安慰我:“沒關係,實驗課高考的時候不會計分,你不用壓力太大。”

我點了點頭,背著書包往外走。

難受的是,別人都可以做好的事情,到我這裏就變得很艱難。而且,我那麽討厭變成別人的麻煩,卻不止一次拖了別人的後腿。

我是不是真的一點兒用都沒有?

簡維安打電話來問我,周末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朋友的工作室玩。

在我看來,學法律出身的簡維安唯一鮮明的職業特征就是他為人正派,性格溫柔的同時十分嚴謹,平時帶我出去玩,也從不去酒吧、會所之類玩樂的地方。一群人開車在附近的城鎮自由行,又或者是做一些運動,以及參觀朋友的工作室。

收起沮喪的心情,掛了電話,我暗想,沒有夢想又怎樣,眼前不正有一個榜樣等著我學習嗎?

我可以把簡維安當成我奮鬥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