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執迷

從小被欺負到大,我自認為已經如銅牆鐵壁般堅強,然而事實證明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曾經,假裝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沒心沒肺地快樂著,人們就覺得傷害你也隻是一件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你要是敢生氣就大罵你矯情。

受傷了,被傷害了,怎麽會不痛不難過呢?

所以,後來,我從不掩飾我的怒火與傷口。

【1】

早晨剛進教學樓,就看見大廳的布告欄前圍滿了看熱鬧的同學。我當然不會放過看熱鬧的好機會,擠了進去。

隻看了一眼,我就呆住了。

布告欄上貼著歐陽淼的照片,有他去菜市場買菜的,有他去小學接人的,還有他走進一棟老舊大樓的,最後一張照片是那棟舊樓的門牌號特寫。鮮紅的顏色、巨大的字號,寫著“歐陽淼是個騙子,他根本就不是富二代,還是個私生子”。

“歐陽淼,我知道啊,那不是一班那個很帥的男生嗎?籃球打得特別好……沒想到他是個騙子啊!”

“那些話又不是他本人說的,聽說是宋長安傳出來的,誰知道她說謊是什麽心思。”

“那不是宋長安嗎?”

“噓,歐陽淼來了。”

“那就是歐陽淼啊,看著很一般啊,我壓根不知道他這樣的人怎麽會被稱作王子?嘁,落難王子還差不多……”

大家都在竊竊私語,看一場好戲般。

耳朵裏有嗡嗡的聲響,我臉色蒼白,誰那麽缺德,竟然揭別人隱私?

我用力地撥開擋在前麵的人,一鼓作氣地將貼在上麵的照片全都撕了下來。

“走開!都走開——”我渾身發抖,像隻充滿攻擊性的豹子,大聲地朝人群吼。

“長安,長安,教導主任來了。”是何雯雯的聲音,她拉住我,將我拖走。

跑回教室,何雯雯似乎有話要跟我說,而這時歐陽淼進教室了。喧囂聲忽然停止了,大家都默默地看著他。

他卻並沒有受到影響般,臉色如常,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舒曼曼跑過來,問:“歐陽淼,你真的不是富二代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富二代?”歐陽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反問。

舒曼曼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不管怎樣,富二代也好,私生子也好,我舒曼曼就是喜歡你!”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同樣擲地有聲的是站在教室門口的班主任陳老師氣急敗壞的罵聲:“舒曼曼!你現在給我到辦公室來!”

舒曼曼聳肩對歐陽淼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執迷不悟:“你的回答呢?”

“還是那句話,謝謝。對不起。”

舒曼曼失望地被陳老師帶走了,教室裏恢複了熱鬧。這次大家討論的不僅僅是歐陽淼的身世,還有舒曼曼的傻勁。

何雯雯遞過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香樟路十七號二棟,那不是你家的地址嗎?歐陽淼真的住在那裏?你早就知道?”

我心情複雜地回了一個“嗯”字。

何雯雯跳起來,大喊:“宋長安,我恨你!”

說完,她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很多人安慰她,瞪著我。

“宋長安,你對何雯雯做了什麽?”

“還不道歉?”

其中有幾個男同學還惡狠狠地衝我叫道:“宋長安,你對何雯雯做了什麽?你幹嗎欺負何雯雯?”

我被那滿懷惡意的目光刺得心慌,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我也不知道她怎麽了……”

但我得到的隻是冷冷的哼聲。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隻是這件事的開始而已。

接下來的兩天,何雯雯都避開我。我被人指指點點、罵罵咧咧地過了兩天,十分憋氣,十分委屈。

要是別的人這麽對我,我早就破口大罵反擊了,可何雯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隻能憋在心裏。

第三天,我在下課後攔住了何雯雯,問她:“你怎麽了?”

何雯雯比我還委屈,直直地盯著我,一下子眼淚就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呢,原本站在何雯雯身邊的溫佳敏突然伸手,用力地將我推倒在地:“你滾!”

我跌倒在地上,大張著嘴,隻覺得難堪不已。

而何雯雯竟然什麽都沒說,隻是哭著跑掉了。

溫佳敏踢了我一腳,罵了一句:“惡心!”

我心裏一震,目光對上她嫌惡的視線,心裏涼涼的。

何雯雯是什麽意思?其他人又是什麽意思?

我欺負了何雯雯?我什麽時候欺負何雯雯了?

身邊全是鄙夷、憤怒的目光,要是眼光能殺人,估計我現在已經死了數十回了。

我卻變得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一直以來,我都因為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何雯雯,而心裏緊緊結著一個疙瘩。

忽然之間真相大白,心裏覺得釋然的同時,又心虛不已。

下午上曆史課的時候,何雯雯讓人給我傳了張字條。

上麵寫著:“下午來播音站,有話要跟你說。”

我想了又想,一時想到我被人指責,她的不理會,一時想到這麽多年,隻有她真心跟我做朋友。

我想既然對方給了我台階下,為什麽我不順勢而下?

所以,我歡天喜地地去了。

於是,在那個下午,我知道了,何雯雯是真的真的很喜歡歐陽淼。

她說太多女孩子喜歡歐陽淼了,她隻好苦苦壓抑自己的喜歡,隻在下課時間問問對方課業上的問題就行了,卻沒想到我居然跟歐陽淼住得那麽近還隱瞞不說……何雯雯抱著我哭:“長安,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每次看到他就覺得好高興,看不到就難過得要死。”

何雯雯哭得梨花帶雨,難過得心都要碎了,我頓時就覺得我不應該生她的氣。我們是好朋友啊,她那麽喜歡歐陽淼,對我隱瞞關於歐陽淼的事情不說,換位思考,我也會生氣。

她哭了一會兒,然後幽幽地問我:“長安,你說歐陽淼他喜不喜歡我?他不喜歡舒曼曼,他會不會有點喜歡我?你幫我去問問他,問問他喜不喜歡我好不好?”

我看著那麽難過的何雯雯,那麽漂亮,那麽好,歐陽淼有什麽理由不喜歡她呢?

“我也不奢望什麽,就想知道他喜不喜歡我……”說著,何雯雯撲進了我懷裏,攀著我的肩膀,“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你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

我們是好朋友啊!

想到這裏,我信誓旦旦地對何雯雯保證:“你放心,我這就去問歐陽淼,他要是敢不喜歡你,我就揍他!”

何雯雯蹙起眉頭,懷疑地問我:“真的?”

我用力地點頭:“放心吧,我一定會給你帶來好消息的!”

何雯雯用力地抱緊了我,幽幽地感歎:“長安,你真好,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樣的動作,這樣的台詞,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要一想起,就覺得惡心得想吐。隻是當時,我感動得一塌糊塗,更覺得肩上責任重大。

【2】

也許是舒曼曼第二次當眾告白讓班主任陳老師多了危機意識,他突然宣布更換座位,男生與男生同桌,女生與女生同桌。

我還沒想好怎麽跟歐陽淼開口,就麵臨了新的危機。

我的新同桌居然是舒曼曼。

她將她的桌子移到我旁邊,看我的目光怎麽都說不上友善。

而何雯雯也不再坐在我前麵,而是調去第五排與溫佳敏同桌。

舒曼曼用力地把書包砸在桌麵上,引得我桌上的東西也跟著一震。我看了她一眼,她無視我,自顧自地指了指兩張課桌挨著的部分,說:“這兒,就是楚河漢界,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敢犯我,我叫你死。”

“好啊。”她如此直白,那我也不必曖昧。

放學的時候,何雯雯跟溫佳敏邊說說笑笑邊收拾東西,之後她跑過來跟我說:“今天佳敏說要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先走了哦!

”說著,她又湊近我,小聲說,“你記得幫我問啊,一定要幫我問問他啊。”

“嗯。”

何雯雯和溫佳敏手挽手出了教室門。

唉,到底要怎麽開口問歐陽淼啊……思索著這個問題,我極緩慢地收拾書本,就聽到舒曼曼在一側說:“被拋棄了呢。”

我猛地側頭,舒曼曼欣賞著自己的指甲,眼簾都沒抬一下。

快到家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走在前麵的歐陽淼。此刻小巷子裏就隻有我跟他,正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我快步追上去,喊道:“歐陽淼!”

他停下了,側頭,問:“幹嗎?”

“那個……你還好嗎?”盡管跟何雯雯冷戰拉去了我大部分注意力,但校園裏對歐陽淼身世的討論卻也時不時傳入我的耳朵。

不少女生都說沒想到歐陽淼竟然是這樣的人,他的形象一落千丈。

還有些就是討伐我的言論了。

也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就那麽無聊,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整天就知道八卦。

“我很好,用不著你關心,與其關心我,不如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和你的好朋友。”歐陽淼平淡地說著,邁步繼續走。

“啊……”我不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隻得小心翼翼地跟著他,亦步亦趨。

寂靜的夜裏,除了偶然路過的車燈一閃而過,就隻剩下我跟他的腳步聲了。

一開始我踩著他的影子,不知不覺,我們同時抬起腿,同時放下,節奏變成一樣了。

這個發現讓我竊喜不已。

走在前麵的歐陽淼忽然止步。

“有什麽事你直接說。”

我小心地瞟他一眼,麵無表情還真酷哦!

“什麽事都可以說?”我問。

他不耐煩地皺眉。

我連忙說:“就是……就是想問你一個小小的問題。真的,隻是一個小小的問題……”我舉起三指朝天發誓。

隔了一個星期,飯後午休時間,何雯雯有些猶豫地拉著我到體育館一側無人的地方,問:“長安,你問過歐陽淼了沒有?”

我點點頭:“問了。”

何雯雯臉色焦急,她握著我的手,捏得我有些痛:“他什麽反應?”

我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何雯雯尖厲地反問。

我點頭:“對,我問完,他沒回答就走了。”

何雯雯的神色變得有些黯然,語氣有些飄忽:“你是怎麽問的?”

“我直接問啊,問他喜歡不喜歡你。”

“怎麽能這麽問啊?你怎麽這麽沒用——”

來不及反應何雯雯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一股令我猝不及防的力道讓我重重地跌在地上,很疼。

晃動的視野裏,是何雯雯飛奔離開的背影。

我站起來想追她,手肘處卻傳來一陣疼痛,我這才發現手肘破皮了,血滲透了秋季校服,顯得觸目驚心。

這個時候,我還想不到何雯雯隻是假意跟我和好,利用我去問歐陽淼喜不喜歡她,我就是個真正的傻瓜了……揚起嘴角想自嘲地笑笑,結果試了幾次,還是笑不出來。

我以為這就是結束,然而不是。

等我推開教室的門,教室裏的喧鬧聲忽然停止了,大家都默默地看著我。

那不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惡意,卻令我分外難受。

何雯雯被人群包圍,嚶嚶的哭聲卻穿透了人群的屏障。

跟上次何雯雯哭的時候一樣,我再次成為眾矢之的。不同的是,我往何雯雯的方向邁了幾步,就被幾個男生攔住了。他們目光不善,表情狠厲。

“說!你對何雯雯做了什麽?”

“居然敢傷害何雯雯!”

“你這個人怎麽那麽惡心!長那麽醜,就少做點怪!何雯雯不願意跟你玩,就不要厚臉皮纏著她,你爸媽沒教過你做人要臉麵嗎?”

後來,再回想時,我已經忘記大部分兜頭蓋臉而來的惡毒話語。我隻記得,我倉皇地望向在人群中間,被女孩子們環繞著安慰的何雯雯,她一次也沒抬起她漂亮的臉孔,為我說一句維護的話。

而高天更是在後來走到我麵前,對我吐了一口口水,罵道:“宋長安,你怎麽不去死!”

我以為我會永永遠遠記住這些人,這些傷害我的臉孔,一輩子都詛咒記恨他們。然而,後來一畢業,轉頭我就忘記了他們長什麽樣,叫什麽名字。

唯有存在心底的疼痛提醒我,朋友根本就不是個玩意兒。

【3】

這件事根本就沒有隨著那天對我的集體攻擊而結束。

我一直等著何雯雯向我解釋,她卻再也沒有同我說過話,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遇見也是一臉冷漠,眼神不屑。

而我,開始受到幾乎全班同學的無視。隻要有我出現的場合,必定冷場。隻要我出聲,必定無人應答。

更讓我難受的是數學課上,老師叫我去黑板上解一道函數題。

下來的時候,有人趁我不注意伸出腳將我絆倒。我直接摔了個大馬趴,聽見所有人都發出哈哈大笑聲,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何雯雯也是一臉的笑容。

第二天中午,我一個人走在去食堂的路上,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回頭,驚喜地看到何雯雯笑著跟我打招呼:“嗨。”

我傻呆呆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舉手搖了搖:“嗨。”

何雯雯跟溫佳敏還有其他幾個女生一起,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被看得不明所以,過了一會兒,何雯雯說:“我還要去廣播站,我們先走了啊。”

“嗯。”

我點頭。

溫佳敏不知道跟何雯雯說了什麽,一群人驟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到了食堂,買了飯,找了張空桌子坐下來,我突然發現頭發上不知道什麽時候黏了一坨白色的口香糖,刺目得很。

我試圖將口香糖弄下來,可是它早已跟頭發黏在了一起,除非我把頭發剪了。

本來因為媽媽的獨裁,頭發就已經成了板寸,好不容易過了一個月,我的頭發剛剛齊耳,而那一坨口香糖死死地黏住我的頭發,我努力了半天,還是弄不下來。

該死的,到底是什麽時候弄上去的?

之前的一幕在我腦海中回放。

已經完全不理我的何雯雯突然跟我打招呼,她們那一群人不懷好意的笑容,最後她們離去時驟然爆發的大笑聲。

傻瓜也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何雯雯故意吸引我的注意力,而口香糖早在她拍我肩膀的那一刻就弄到我頭發上了吧?

眼睛有點發酸,委屈和無力感悄無聲息地蔓延。

曾經說著“我們永遠是朋友”,會在深夜我發一條“好生氣,氣得睡不著”的微博而打來電話的何雯雯已經消失不見了。

雖然早就明白我跟何雯雯之間的友誼已經一去不複返,可真正承認這件事,還是讓我萬分難過。

【4】

我慢慢變得很喜歡早晨,初秋的早晨添了很多涼意,但我還是很喜歡。

一個人在晨光中去出早操,然後慢慢地回到教室。

這時候不是憂鬱地孤獨著,而是享受著一個人孤單的快樂。

一個人孤獨且安靜地過著,考試到來了。

九月底的月考,我第一次掉出了班上前十名之外,年級排名就更加慘不忍睹了。周六下午把成績單拿回家,老媽隻看了一眼,晚上就夥同老爸嚴肅地開家庭會議了。

“首先,宋長安,你反省反省,給我們說說,你最近的狀況是怎麽回事?”老爸咳嗽了兩聲,推了推眼鏡。

老媽在一旁嚴肅地點了點頭。

他們倆並肩坐在沙發上,而我就隻有張小板凳,可憐兮兮地縮在他們前方。

“我知道錯了。”

“錯在哪裏知道了嗎?我看你每天作業都完成得很好,晚上也不多玩電腦,也不看電視,都在溫書,成績怎麽會掉得這麽厲害呢?我們不是要責怪你,而是幫你分析,分析出問題所在,才能解決問題。”老爸的視線從鏡片後方射出,“是跟同學鬧矛盾了心情不好?還是早戀了?”

“……我沒有。”突然心就一點一點地沉到穀底了。

真的很討厭啊。

討厭別人質問“宋長安,你是不是喜歡歐陽淼”。

討厭舒曼曼似笑非笑地說“那天你是故意的吧?故意不躲開。何雯雯就坐在你旁邊,她都躲開了,你怎麽會躲不開呢?你是故意的吧?好接近歐陽淼,順理成章地出雙入對”。

討厭何雯雯讓我去問歐陽淼“喜歡還是不喜歡”這樣的問題。

最討厭這句問話“你是不是早戀了”。

一切都是被“早戀”這個詞毀了的。

“我沒有!”我大聲說道,突然站起來,“下次月考我一定會比原來考得還好的!”

說完這句話,我衝進了自己的房間,用力把房門關上上鎖,沒有開燈,直接撲到了**,將腦袋埋在枕頭下麵。

好難過。

好煩。

真鬧心。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我憤憤地用力捶著枕頭,最後失去力氣般平攤在**。

之後,我再也沒有跟歐陽淼接觸過。

後來他也沒有像剛開學那般,眾人矚目,被人環繞包圍。

但歐陽淼本人對此一點都不在意,就好像被喜歡的人不是他,被知道真實身份後被疏遠的也不是他一樣。

而關於我和他之間曾有過的各種流言蜚語,也在悄無聲息裏漸漸泯滅於無形了。

小區街道上的燈光從敞開的窗戶照射進來,明明不刺眼,可眼睛還是被刺痛,我忍不住拿手擋在臉上,卻阻擋不了眼淚的洶湧狂潮。

那些討厭的事情裏,我最討厭的是長大。

【5】

而十一就那麽到來了。

我把自己關在家裏苦讀,宋謹行有各式各樣的約會。第三天媽媽看不下去了,說:“就你這勁頭,非把腦子讀壞不可,趕緊出去玩玩,放鬆放鬆心情吧。”

說完不由分說地塞給我兩百塊錢,就把我推出門去。

我在大街上毫無目的地走著,走累了,就跳上一輛公交車,隨便它帶我去什麽地方。

售票員招呼我下車的時候,我從迷迷糊糊的夢境裏醒過來,站在平地上,身體卻像還停留在搖搖晃晃行駛的車中,無法適應。

我看到街邊有一家奶茶店,摸了摸口袋,決定去買一杯奶茶喝。

而舒曼曼,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映入我的眼簾的。

和舒曼曼成為同桌之後,我還以為舒曼曼會做很多讓我討厭的事情,結果並沒有。

上課下課,她從來不吵不鬧,總是在折騰她的指甲。她的手指纖長,指甲修整得好看極了。粉紅的底色,上麵繪了白色的梅花,一朵一朵盛放在她的指尖。

我還注意到,她經常悄悄地盯著歐陽淼看。

歐陽淼坐在我們前麵一排的座位,從我們的角度望過去,隻能看到他挺直的脊背。黑發蓋住耳朵,大略能看到他抿著嘴,專心致誌的側臉。

我們倆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她坐在靠牆的座位,每次進去她都是踢踢我的椅子,說:“喂,我要進去。”

出來的時候,用手指敲敲我的桌子,說:“喂,我要出去。”

語氣平淡,客氣疏離,讓我一點脾氣都沒有。

而此刻,她一臉沮喪地蹲在馬路邊。一身長及腳踝的裸色長裙,裙擺上綴著細碎的蝴蝶結,長長地拖曳在地上。

仔細一看,裙擺上還有灰色的腳印。

注意到裙擺上的腳印,我才發覺舒曼曼有多狼狽。平時總打理得整齊的頭發亂糟糟的,手臂似乎還受了傷。看她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樣子,我猜測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卻沒力氣繼續逃跑了。

但這些又關我什麽事呢?

所有路過的行人都沒有多往舒曼曼那兒瞧上一眼,大家都帶著一樣的冷漠表情匆匆走過。

可我還是沒控製住自己的腳,往舒曼曼的方向走過去,出聲問道:“喂,你怎麽了?”

舒曼曼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一樣。她咬著下唇,用力地撇開頭,倔強地說:“不用你管。”

走近看得更清楚,舒曼曼的胳膊被劃了幾道口子,血已經止住了,但看起來還是觸目驚心。剛剛她一抬頭,我就注意到了她臉上紅色的巴掌印。

我無意探究她的隱私:“你需要幫忙嗎?”

她側著頭,不答話。

“不需要的話,我就走了。”說完,我等了幾十秒,她還是不出聲,我轉身就走。

走了一段路,我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宋長安!宋長安——”

我腳步不停,當成什麽都沒聽到。好心幫忙,結果被當成驢肝肺。我也真是太蠢了。

“我……錯了,你說了你要幫我的!”她似乎急了。

我回頭一看,舒曼曼提著裙擺,正試圖站起來,卻踉蹌了好幾下也沒能做到。

我無奈地走回去,看著她腫得跟饅頭一樣的腳踝,扶住她的胳膊,問:“扭到了?”

然後,我掏出手機,說道:“我送你去醫院吧。”

“別——”她著急地拉住了我的手,在我疑惑地看過去的時候,她撇開了頭,細聲細氣地說,“錢包被人搶了,我……我沒有錢。”

“要不我打電話給你家人?”我提議道。

“不要!”她直接拒絕了,然後繼續小聲說,“我媽媽本來就不讓我出來,我是偷跑出來的,現在這麽狼狽……被她知道肯定會打死我的!”

“可是就算她現在不知道,你回家她也一樣會知道啊!”

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我:“宋長安,你帶我去你家住幾天吧!我經常離家出走,我媽媽都習慣了……隻是住幾天,以後我有錢了,會給你錢的!”

最終舒曼曼坐在我家客廳,跟宋謹行聊得火熱的時候,我咬著手指想,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呢?

就算跟何雯雯特別要好的時候,何雯雯都沒有上我家來,最多在我家樓下大聲喊我。

我還是太心軟了,舒曼曼扯著我的衣角,眼巴巴看著我,我就壓力過大,忍不住同意了讓她在我家住幾天。

打開門,宋謹行就從廚房走了出來,看到舒曼曼愣了一下,又看看我,慢吞吞地說:“你朋友啊?”

舒曼曼顯得有些吃驚:“宋長安,宋謹行怎麽在你家?”

“哦,我是她哥哥。”宋謹行抓抓頭發,“歡迎你來做客。”

等宋謹行回了房間,舒曼曼抓著我的手搖晃:“宋長安,你也太幸福了吧,三班的大帥哥宋謹行居然是你哥哥!”頓了頓,又說,“不對,宋謹行長得那麽好看,你卻長得這麽醜,你到底怎麽長的啊?”

“長得這麽醜,真是不好意思哦。”我翻了個白眼,無趣地回答她。

爸媽對我帶同學來家裏玩和住都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媽媽還幫我換了床單、被套,又拿了一個新的枕頭,還悄悄地對我說:“長安啊,你要好好照顧你同學啊。”

吃飯的時候,他們一個勁兒讓舒曼曼不要客氣,把這當自己家,明明擺了八個菜,還不停地謙虛地說菜太少。

晚上舒曼曼陪我待在房間裏,我寫作業,她無所事事地翻我書櫃裏的漫畫書,安靜了一會兒,就湊上來:“聽說歐陽淼就住在你家這棟樓,你怎麽不出門跟他偶遇啊?”

我正在做化學題,本來就心浮氣躁,不客氣地說:“你要是想跟他偶遇就出門唄,沒人攔著你。”

“宋長安,才覺得你有點可愛,又變得像刺蝟一樣。”

“謝謝你的誇獎。”我故意嘲諷地說道。

舒曼曼突然捏住了我的臉,左右擺弄了下:“宋長安,我發現,其實你拾掇拾掇還可以看啊!”

我不解地看著她。

“世上沒有醜女人,隻有懶女人啊!”舒曼曼傲慢地說,“看在你幫了我的分上,我決定幫你好好改造改造,讓你知道自己有多麽好看!”

我唯有無言,埋頭做題。

“宋長安,他們都說你勾引了歐陽淼,傷害了你最好的朋友何雯雯呢。”

我心裏一痛,頭也不抬:“他們愛怎麽揣測,是他們的事情,那種事情我沒有做。”

“何雯雯說的啊。”

我身體僵了一下,作業本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筆跡:“無所謂,反正我跟她已經不是朋友了。”

“你這個人怎麽那麽好欺負呢!別人說什麽,也不辯解。要不是跟你同桌,我……”舒曼曼靜默了下,突然說,“之前罵你虛偽的事情,對不起,我隻是聽說你跟歐陽淼在一起了,很嫉妒,失去了理智。”

她說的事情,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坐在歐陽淼單車的後座上,在晨風中,安安靜靜走一路的時光,現在想起來,就好像夢一樣。

我也盡力把它當成夢,這樣回想的時候就不會覺得疼,偶然通過窗戶玻璃看到歐陽淼的側臉,也不會那麽難過了。

“說歐陽淼和你在一起了的人,是何雯雯。說歐陽淼是富二代,住在紫苑別墅的人,也是何雯雯。但她說,這些都是你跟她說的。你跟歐陽淼是同桌,而且你跟何雯雯形影不離,所以大家都信了。”

不知不覺,筆尖戳進了掌心裏,疼痛喚醒了我的神智。

“我覺得你有權知道真相。不知道別人是怎麽知道的,但我確實是親耳聽她這麽說的。”

我嗬嗬笑了兩聲:“然後呢?行了,舒曼曼,真相到底是怎樣的,我早就不在意了。你非要追根究底地挖出來給我看,是想要滿是憐憫地看我悲慘的樣子嗎?那……真是對不起了,讓你失望了。”

說完這句話,我抱著化學課本,逃進了洗手間。

牆上的鏡子在我走進去的瞬間,就真實地反映出我難堪狼狽的臉。

為什麽傷害別人的人總是那麽理直氣壯,而被傷害的人,比如我,卻隻能躲起來舔傷口呢?

明明知道是不能笑的,我還是滑坐在地上,捂著臉,嗬嗬地笑了起來,笑得淚流了一臉。

【6】

在我家住的這幾天,舒曼曼和宋謹行成為了好朋友,兩個人經常窩在客廳,拿著遊戲手柄,鬼吼鬼叫地玩遊戲。

舒曼曼喊著:“長安,一起來玩啊!”

宋謹行不發表意見。

但我直接拒絕:“不要,我要念書。”

如果是以前,我會羨慕他們。

小時候我總是羨慕那些玩各種遊戲很開心的人,因為沒有人跟我一起玩。但我用功念書並不單單是因為孤獨,更重要的是,我也有一顆虛榮心。

我渴望站在高處被人注視,渴望被人稱讚,渴望被人欣賞。而考第一,對我來說,是最快捷、最省力、得到誇獎最多的方式。

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遊戲上,不如多做幾道題目,多鞏固些知識。

“嘁,宋長安,你真無聊啊。”

三天後,舒曼曼媽媽打來電話催促她回家,她懶洋洋地說好,然後非要我去她家做客,說禮尚往來。

我壓根就不想去,但我拒絕不了我爸媽的笑臉,隻好拉長臉跟著舒曼曼走了。

“我媽媽上班去了,家裏沒別人,所以你不用拘謹。”在進門之前,舒曼曼如此說道。

不用麵對舒曼曼家的長輩,這讓我鬆了一口氣,真不明白舒曼曼在麵對我爸媽時態度怎麽能那麽自然。

舒曼曼家的房子很大,四層樓的小別墅,一樓是客廳和餐廳,二樓是書房、遊戲房,三樓有三間臥室,不過舒曼曼宣布我必須跟她住一間房,還一臉“你榮幸吧”的表情:“你可是第一個睡我房間的人。”

“我又不會留下來住!”

但顯然舒曼曼不是那種會聽別人說話的人,從這幾天的相處我就明白了,不過我打定主意了,不管舒曼曼說什麽,晚上我是一定要回家的。

舒曼曼將我帶到她的房間,她的房間是粉色係的,粉色的牆,粉色的床單、被套,粉色的大大的梳妝台。

她拉著我坐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說:“你先坐在這兒。”

說完這句話,她就跑進了房間附帶的洗手間裏,過了一會兒,她抱著一大堆東西走了出來。

“你躺著,我給你洗個臉,敷個麵膜。我說了要幫你變漂亮,我可是說話算話!”舒曼曼的話不容拒絕,且不客氣,說著,舒曼曼將我推倒在躺椅上,命令道,“閉上眼睛。”

舒曼曼拿了化妝棉沾了水,開始擦我的臉。又在我臉上敷了一層麵膜。

她讓我躺著不要動,自己找出遊戲機玩了起來。遊戲音樂聽得我都煩了,舒曼曼才撕掉我臉上厚厚的一層麵膜,又拿化妝棉擦了一遍,接著拿出一堆小剪刀和刀子來。

我嚇了一跳:“這是幹嗎?”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我幫你把這雜亂的眉毛修一修。”舒曼曼鄙視我,“其實你的皮膚還蠻不錯的,就是毛孔有點大,你平時用什麽牌子的洗麵奶?擦什麽牌子的潤膚霜?”

這問題聽起來就高端洋氣得讓我頭暈:“我不用洗麵奶,隨便擦擦大寶。”

“嘖嘖,做女人,不能這麽糙啊!”舒曼曼咋舌,語重心長地教育我。

“說得你好像很老一樣,你跟我同班呢。”我不服氣地反駁。

舒曼曼撇撇嘴,顯然懶得跟我爭執。

她輕快地在我臉上動作著,偶爾我叫痛她就教訓我:“要想美,就得付出代價知道嗎?世上沒有醜女人,隻有懶女人 ,一點痛都忍受不了,怎麽變漂亮。”

後來我不止一次地想,上天把舒曼曼派到我身邊來,肯定是為了補償我不快樂的被欺負的那些年。

她就好像魔法師一樣,對我施展了魔法。她拿過一麵大鏡子,讓我自己照照看。雜亂無章的眉毛被修得整整齊齊,本來因為口香糖事件剪得更短的頭發也被她略微修剪了下,顯得有型了起來。

看著鏡子裏幹淨利落的自己,我有些呆怔。

舒曼曼得意地自誇:“我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啊。”

因為我堅持要回家,舒曼曼也沒有留我,而是塞給我一大堆東西。

“這些都給你,用法我都寫在紙上了,你每天按照這個來做,保證你幾個月後,完全大變樣!”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遲疑和不樂意,舒曼曼笑嘻嘻地說,“我媽就是搞化妝品的,這些玩意兒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周一回到學校,大家看到我,都吃了一驚:“宋長安,一個周末不見,你好像變好看了啊。”

還有人問我:“宋長安,聽說你整容了?花了多少錢啊?”

我隻笑笑,不說話。

不管別人說什麽,我都不會生氣,因為最生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我萬萬沒想到,舒曼曼會為了我出頭。下午放學後,她把那個問我是不是整容的女生扯到沒人的角落狠狠打了幾巴掌。

而我兩天後才得知這個消息,問起她來,她好看的眉毛微微一皺,淡淡地說:“嘴賤就是這個下場,況且你變漂亮可全是我的功勞。”

本來沒想到她會這麽維護我,我還很感激她,結果聽到後麵一句頓時哭笑不得。敢情她是覺得我被人質疑,就是在質疑她的水平嗎?

但我還是很高興。

何雯雯的所作所為讓我懷疑友情,可舒曼曼坦率的舉動又讓我相信友誼了。

舒曼曼每天監督我,確保我好好按照她說的步驟在打理自己。

而越來越多的人說我變得越來越好看了,就連刻薄如宋謹行,也不得不承認我最近順眼多了。

我偷偷地無數次地經過歐陽淼身邊,期盼著他能說點什麽。

但從頭至尾,他甚至連一眼都沒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