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陽
很生氣,很生氣,非常生氣。
大喊大叫沒有用,撕心裂肺沒有用,哭泣請求全都沒有用。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小時候,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死去,摸著她冰冷的身體,時間緩慢地流逝,絕望似乎一直沒有離去。
微笑、淺笑、大笑沒有用,冷漠、冷靜、冷血沒有用,甚至無知無覺、深深沉入睡眠也沒有用。
鏡子裏,英俊的麵容卻奇異地扭曲著,伸手覆蓋上去,牽動嘴角硬是扯出一個微笑來,輕輕地,語調不急不緩,客觀地陳述著別人的事情般。
他嘲笑道:“嘿!你終於變得這麽難看了!”
他不甘心啊!這一輩子還能愛上誰?誰都不可以了吧!
一開始就認定了那個人,一直認定的是那個人,努力追求著,使出渾身解數**著……眼神忽然變得銳利,既然沒有辦法等待,不如回頭抓緊她的手帶著她走,這輩子招惹他的是她,她就別想不負責任地一個人幸福地生活!
誰叫她是唯一能給他帶來光亮的太陽呢!
【1】
我第一次曠課,在舍友喊我起床時,從被窩裏伸出手搖了搖。
不想上課,更不想麵對李承那張臉。
超煩。
好難受。
舍友們都離開之後,寢室裏靜悄悄的。我還是起來了,洗漱完畢,下了樓。
零星的幾個人從我的身邊經過,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
不知道要去哪裏,隨意地在校園裏閑逛,眼看著已經十點,沒有吃早餐,肚子已經發出了強烈的抗議聲,我這才挪動步子往校門外走去。
已經是四月了。
風裏卻還帶著料峭的寒意,樟樹泛著嫩綠色,也開始落葉,深深淺淺的顏色一層層落下來,疊在一起,別有一番韻致。白色的玉蘭花才冒出一個個小小的花苞,清新的香味卻已經擴散開來。紫色、淡黃色的小花開在花壇裏,隨風搖曳。
在注意到那個倚在校門口淺綠色電話亭上的人之前,世界是彩色的。
在看到他的瞬間,我的腦海裏一片空白,整個世界,黑色、白色、彩色,全都不關我的事情。
我隻看得到他。
不得不說,歐陽淼實在是一個很漂亮的少年。狹長帶笑的眼睛,臉部輪廓仿佛被畫出來般精致,就算麵無表情,一臉嚴肅,也無法讓人心生厭惡或者害怕,隻覺得這真是非常漂亮的一個人啊。
他一身黑色的風衣,長長的圍巾繞在脖子上,遮住他半張臉,目光注視著校門的方向。
我知道他看到我了,他卻一動不動,隻是看著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小王子》裏的話。
小王子說:“你們長得很美,但你們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沒有人能為你們去死。不錯,一個普通的過路人會以為我的玫瑰與你們沒有兩樣,但是,她單獨一朵花就比你們全部都重要。因為我給她澆水,我給她蓋上了花罩,我給她豎起了屏風為她遮風擋雨。我為她殺死了身上的毛蟲,我傾聽她的抱怨,或者她的自誇自讚,有時甚至聆聽過她的沉默,因為她是我的玫瑰。”
我看著眼前這個人,完全不聽任何解釋就消失幾個月的人。
隻要仔細想,就知道一件事,這個人從來沒有認真地為我考慮過,他不曾為我遮風擋雨,沒有好好地保護我,沒有傾聽過我的心事,甚至沒有了解過我的沉默。
他什麽都沒有做過,我甚至不了解,他是不是像我一般全心全意地在等待。
他隻問我要過承諾,讓我一定要追上他,他卻一句我等你都沒說過。
曾經那樣自信地說過的話,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好像一個笑話一樣,走出了那麽遠,走到這個地步,才發現他的幼稚,他的天真,他的殘忍。
然而到了這個地步,我都無法否認我喜歡這個人。
深吸了一口氣,我把圍巾拉起來,擋住自己的臉,低下頭不看他,徑自往前走。
“長安……”
在經過他的時候,我的手臂被握住了,歐陽淼低低的聲音響起。
好狡猾,這個人,怎麽可以那麽狡猾?
仗著被我喜歡,就能如此肆無忌憚嗎?
我掙了一下,卻沒有掙脫。我想不管他,繼續往前走。下一刻腰卻被攬住,溫熱的氣息噴到我耳際。另外一隻手摟住我的肩膀,他的聲音帶著軟弱:“不要走。”
“對不起。”他還說。
我僵立在原地。
怎麽會……
怎麽會突然想哭呢?
所有的一切都在頃刻間消失無形,眼淚悄無聲息地順著臉頰流下。
隻因為他那麽認真,那麽清晰地說:“我喜歡你。”
【2】
“長安?”疑惑的問句掠過耳邊,我坐直了身體。
歐陽淼手裏端著兩碗牛肉麵,笑眼彎彎,將其中一碗放在我麵前:“給你。”
熱氣騰騰的大碗麵,麵條上麵切成塊的牛肉散發著香氣。
“謝謝。”
“用不著那麽客氣啊。”歐陽淼似乎很無奈,抱怨了一句。
騰起的熱氣模糊了對方的麵容,我低下頭用筷子挑起麵條的時候,還是覺得想哭。
吃完早飯,歐陽淼朝我伸出手,輕聲說道:“你跟我來。”
“什麽?”
歐陽淼重複了一句:“你跟我來。”
我遲疑了幾秒鍾,說:“去哪裏?”
歐陽淼皺起了眉頭。
我的心微微一縮,幾乎是立刻說:“我跟你走。”
他就像是一個咒語,更像是我最柔軟的地方,舍不得他皺眉,隻好自己疼痛。
被歐陽淼牽著快步走,喜悅蓋過了悲傷,心跳越來越快,腦袋開始缺氧。
如果可以……不,這個世界如果存在著神,那麽,可否聽我虔誠的請求:讓這一刻永恒?
兩個人就這麽沉默地手牽手在街道上走著。
從學院路走到國慶路,然後跨越人民路,最後停在中央廣場。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很不合時宜,隻是,我真的又想哭。
愛情這種事情從來不平等,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前我就被那個人深深地束縛住了。無論是內心還是其他,對除了他之外的人完全沒有感覺。而對方處在一個很高的位置,我盡力地跳躍也不能夠觸及,現實就是這麽殘酷得讓人想崩潰般地大喊大叫。
不能啊!連自己都無法把握自己,成為了讓人討厭的弱者,越發配不上對方,那麽連哭都沒有資格。
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我就無法放鬆地享受十幾歲的花樣年華。
但是,盡管充滿了罪惡感,能被這個人牽著手,安靜地走過大街,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有了無上的幸福,這一刻死去都不後悔了。
“要喝奶茶嗎?”他垂下眼簾,看著我問道。
我隻覺得一股熱氣往臉上躥,飛快地撇開頭,艱難地回答:“好……好……”
“那你等我一下。”說完,他放開了我的手。
那一瞬間,失落襲擊了我的心。
在等待歐陽淼回來的時間裏,我都保持著一種失魂落魄的情緒。其實,我有點懷疑現在是不是正在做夢,如果真的是……“那就不要醒來好了。”我忍不住這樣喃喃自語著。
“你說什麽?”歐陽淼遞過手中的奶茶,隨口問。
我接過看起來五顏六色的水果奶茶,垂眸掩去眼裏的情緒,輕輕地說了聲:“沒有。”
歐陽淼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轉過頭說道:“很久不見了,你似乎變大了那麽一點點。”
我頓時臉紅,喃喃不成語:“什……什麽呀……”
歐陽淼伸手蓋住眼睛,說:“喂!”
我頓時有些不安,勉強出聲:“什……什麽?”
歐陽淼揚起嘴角:“我先說吧。”
我愣了愣:“什麽?”
歐陽淼突然煩躁地站起來,走來走去。
廣場的上午,陽光斜斜照耀,樹木、人群、雕像都被染上一層金色。有小孩子在放風箏,巨大的白色蝴蝶,顫顫悠悠地飛上天空。小孩子歡呼雀躍,興奮不已。
我捧著奶茶,半天沒有動靜。
直到感覺奶茶都已經涼了,歐陽淼停止了走動,再次用手背蓋住眼睛,用頹敗的語氣喃喃地道:“我離開C市之後,就去了S市的學校!也被人追求過,對方有一個職校的大哥,帶著一幫人堵住我,非要我跟他妹妹交往,但我沒有同意。對方揚言,要好好教訓我一頓。”
“啊……那怎麽辦?”
歐陽淼苦笑了一下:“最後,我屈服了。也為自己找了不少的借口,對方有七八個人,每天都這麽堵著要教訓我,超級為難的,連學校門都不太想出。鬧到最後,幹脆找到班上來了。自習課的時候,就會被叫出去。就算成績優秀,也沒有人願意跟我說話,因為被放話了——誰要是敢接近我,就等著瞧吧!被喜歡也是一種恐怖,自己沒有力量就什麽都不是。”
“……後來呢?”
“後來也沒有跟對方在一起,盡管對方到處宣揚是我的女朋友,但我一次也沒承認過。之後,她哥哥因為耍流氓被抓了,我才鬆了一口氣。”
歐陽淼看著我。
“這就是分開這幾年,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
我這才意識到,歐陽淼是在跟我坦白,以及要求我對他坦白。
“李承……我是說昨天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人,我們沒有在一起。他跟我表白,但我拒絕了。雖然這話很矯情,但是,除了你,就再也沒有多看過別的人一眼。雖然當時你留給我各種聯係方式,但是被我不小心弄丟了。後來也想過,如果沒有弄丟,我也不會主動聯係你。打過一次電話給你,但被自稱是你女朋友的人接了,很難過,所以沒有考S大。”
“你恨我嗎?”他突然問。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有過。在以為你把我忘了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傻瓜的時候。”
早春的桃花已經盛開過一輪,枝頭零落,異樣淒美。白色的蝴蝶風箏飛在空中,越飛越高,迎著風,很自由。
“哎呀——”
小孩子發出驚叫聲。
我看著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雲層裏的蝴蝶風箏,喃喃發問:“你……怎麽會來?”
“其實我每個月都會來,直到這個星期才知道你所在的院係和宿舍。”說著,歐陽淼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彈珠遞過來,“我原本以為集齊了七顆龍珠也不一定能召喚出神龍實現我的願望,但幸好,集齊了七顆珠子,我找到了你。”
該怎麽說,該怎麽說,該怎麽說……等待的淒楚似乎不存在了,從此以後,乖乖地認命,好好地……如果可以永遠在一起,不,一定要永遠在一起。
本來輕狂的少年,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被磨去棱角,沉靜,沉著,冷靜,不是厭倦,而是宛如酒越陳越烈。激烈的感情爆發出來,不亞於一場六級地震,震得我內心曾有過的荒蕪全部換了新的天地。
【3】
從四月開始,從歐陽淼找到我後,每個星期六、星期天都要見麵。有時候是很沉默地坐在一起,偶爾是一起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
時間沉默地從身邊經過。
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
馬上就星期六了呢。
以前從未覺得星期六是一個令人歡喜的日子,可現在越接近這個日子,臉上的笑容就越多,收也收不住。甜甜傻傻地笑,那麽幸福。
歐陽淼是小王子,而我是被馴服的小狐狸,星期六變成不一樣的稻田。
“歐陽淼。”忍不住就連名帶姓地喊他。
他微微側頭看我:“什麽?”
沒什麽,隻是再次喚他:“歐陽淼。”
“嗯。”
“歐陽淼。”
“嗯。”
“歐陽淼。”
“嗯。我在這裏。”
我不出聲了。
四月到六月,發生了許多事情。先是宋謹行不願意聽從家裏安排去參軍,跟家裏大吵一架,離家出走三天,歸來後妥協。
另外一件大事是,歐陽淼將我帶去見了他的爸爸和那個女人,他的後媽。明明年過四十,卻還像少女般青春有活力。
他爸爸跟我在學校見到的樣子也完全不一樣。那天,他穿得很休閑,看著身邊的女人,眼睛裏滿是藏不住的笑意。
歐陽淼跟他們的感情似乎很好,一直笑眯眯的。
等回到屋裏,歐陽淼卻平淡地說:“反正是既定事實,我為什麽要為難他們來讓我自己更加不幸福呢?”
如果有一麵鏡子,那麽,鏡子裏映照出來的真實的歐陽淼肯定是個陰沉、黑暗、陰險的危險人物吧。
這樣的歐陽淼隻是讓我離他更近了,盡可能地表示安慰,那幾乎是本能。
假期時,我留在S市,跟歐陽淼一起去一家外貿公司實習。說是實習,其實就是打雜。一個月八百塊錢,車馬費、夥食費自己負擔。在公司做一些零碎的工作,比如複印合同、回複外商的郵件之類。一個星期隻休息一天,如果周末有客戶來,還得加班陪客戶,之後進行調休。
八九月正是旺季,也是因此才招實習生。
周六一起盤貨,倉庫在郊區,貨比較多,盤到了三點鍾,就沒有再回公司。
回去的路上,看到圖書館,有點心動。
還沒等我開口,歐陽淼就拉住了我的手,溫柔地說道:“走吧。”
“呃?”
“不是想去圖書館嗎?走吧。”
所以才會對這個人完全沒有抗拒能力,明明總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實際上我有任何心思,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察覺。
接下來的日子,兩個人時常在圖書館裏消磨時光。
我們總是占據那裏靠窗的座位。也隻有在看書的時候,我們才會完全忘記對方,卻又因為知道對方就在自己身邊而分外滿足。
“歐陽淼。”
“什麽?”歐陽淼從書裏抬起頭,看向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沒什麽。”
“好吧。”他翻了一頁,繼續看書。
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用食指戳戳他的胳膊:“喂!”
“嗯?”
“我們很幸運對不對?”
“嗯?”
“我們不是仇敵世家,也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所以,我們可以很單純地……”
“你又看了什麽言情小說?”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歐陽淼捏了捏我的手,說:“嗯。我們如此幸運,在很年少的時候相遇。那個時候,我們很純真,相信很多事情。還有,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喜歡到為了你可以放棄全世界。可是,我那麽幸運,你不需要我放棄全世界,因為你也喜歡我,非常非常喜歡我。我們互相喜歡,就是這個世界發生過的最美好的事情了。”
糟糕,臉紅心跳得不得了。
【4】
而在與歐陽曉重逢後不久。
“宋長安!”
某天課間的時候,秦楠用筆捅了捅我的胳膊。
“啊?”抬頭,我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秦楠湊過來一點點,幾乎要撞到我的頭,問道:“那個人是誰呀?”
“哪個人?”
“什麽呀,就是那個人啊!”
“嗯?”我微微蹙眉,十分茫然。
“我說你裝什麽傻呀,好多人都看到了。”
我依舊茫然。
秦楠生氣了:“我那天還看到了呢,你跟他肩並肩、手拉手走在一起!那個人不會是你的男朋友吧?”
“你……你怎麽知道?”我嚇了一跳,臉紅紅的,支吾著問。
秦楠十分不屑:“手拉手走在一起不是情侶,難道還是兄妹不成?”
我能說戀愛讓智商變低嗎?
秦楠說道:“其實這也沒什麽,不過……有人可傷心了。”說完,她朝後望去,“李承最近很頹廢,每天上課下課都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好在他父親很有來頭,老師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不然有他好看的。”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沒事,他很快就會緩過來了。”秦楠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用擔心他。”
我沉默了。
我沒有能力去猜測他人的心思,關於感情,我唯一能夠肯定的不過是自己的心。
歉疚、悲傷、希望,種種情緒混合在一起,期盼對方能夠遇上比自己更好的人,過上幸福的生活,如此而已。
幸好李承隻萎靡了一個星期,便很快振作起來。並且跟原來不一樣了,上課認真聽講,把作業完成得很漂亮,老師對他讚不絕口。
他完全像換了個人似的,小宇宙爆發了。
期中考試時,他還讓人大跌眼鏡地考了全係第一名。
之後,他忽然找到我。
“中午我請你吃飯。”
“可是……”
他把一隻手放在我後麵的桌子上,另一隻手隨意地插在口袋裏,眼眸幽深黑暗。
他俯低身子,淡淡地說:“中午我請你吃飯。”
他靠得太近了。
我慌亂起來,連忙答應他,生怕不答應,他會做點別的什麽事情。
李承站直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毫不留戀地轉身走開了。
過了很多年,我再見李承。他還是那般驕傲,濃密的睫毛下麵是幽暗的眸子,看不出情緒。他說的話,一定要我照做。
麵對這樣的李承,我的胸口有點痛,卻不知道為什麽。
等那天談話結束後,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原位,麵前是融化的冰激淩,空氣裏流轉著萬芳的《孩子氣》的旋律。
我摸著隱隱作痛的胸口,說了一句:“如果……”
隻是如此而已。
這個世界沒有如果,隻有注定。
按照他吩咐的,我赴約。
遠遠地,就看到他站在校門口,玩著銀白色的手機,見到我過來利落地將手機收起,說道:“你來了。”
說話的時候,他沒有看我,視線直直地落在我身後。
不敢回頭看我身後到底有什麽,我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說道:“嗯。”
“走吧。”
他帶著我去了西餐廳,點了牛排以及草莓冰激淩,還要了一瓶紅酒。中午時分,人不少,我們坐在角落,麵對著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人來人往,匆匆忙忙。
“你不喜歡?”他指著我麵前一點都沒動的牛排。
我搖搖頭,說:“我第一次來。”
李承笑了笑,似乎很開心,很快笑意隱過,瞪眼:“不吃餓死你。”
我拿起刀叉,卻不知道從何下手。
“笨死了。”說著,李承拉過我麵前的盤子,利落地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謝謝。”我拿起叉子,還是不敢下手,“有點可怕。”
李承要的是五分熟牛排,還帶血。
李承皺著眉頭:“可怕?”眉目凶狠起來,“不準說可怕!快點吃!”過了一下,他伸手過來,“真的很可怕嗎?”
他握住我的手,叉起一塊牛排,喂到自己嘴裏,慢慢地吃,完了,很認真地下結論:“跟平常的沒什麽差別。”
我的臉瞬間紅了,坐立不安,想抽回手,卻被強硬地抓住,動彈不得:“你……你……”
他抬頭,很無辜地看過來:“我怎麽了?你說可怕嘛,我就試吃看看啊,沒吃過怎麽能知道你說的對不對呢?”
我被氣得渾身發抖。
李承卻收斂笑容,用低沉的聲音說:“你快點吃吧,吃完我有話跟你說。”
我再不願意,為了擺脫這種狀況,也隻得快快吃起來。
李承隻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比他高。”
“啊?”
李承苦笑:“我知道他,歐陽淼,從沒掉出過學校理科前三名之列。現在我成績也不比他差,不是嗎?”
“呃……”
“嗯,宋長安,我問你。”
“啊?”
“如果我比他先遇到你,對你很好,會不會……你會不會也隻認定我?”
有關李承的記憶就此定格。
【5】
時間過得飛快,暑假即將結束,外貿公司的實習也結束了,媽媽勒令我必須回家一趟。
這一周,歐陽淼約我到他家玩。在他家看電影時,我一直心不在焉,電影放了什麽都不知道。
突然,掛在牆上的電視機畫麵消失了。
“呃……”我詫異地抬頭。
歐陽淼站起身,走到二樓,再下來時,手裏拿著一把小提琴。金色的琴身,銀色的弦,在燈光下反射著燦爛的光芒。
歐陽淼把小提琴放在下頜處,試了幾個音,突然說道:“我很多年沒有拉過了。”
“嗯?”我瞪大雙眼。
“那一年以後,我再也沒有拉過它。”歐陽淼看著我,移開視線,“因為那個傾聽的人不在。”
我倏地羞紅了雙頰。
“可能不太好聽,不過,很想讓你聽。”
尼科羅·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隨想曲》之一。
那首,就算死去了,也無法忘懷的曲子。
我輕易地陷入往事中——
那些因為孤單一個人,慢慢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現在看來還是那麽清晰。
歐陽淼狡黠地眨眼,得意地揚高下巴,一言不發,假裝不認識我,最後欲言又止……我想起那天,風輕拂起細碎的劉海兒,撩起衣角,在陽光下,歐陽淼本就好看的麵孔顯得越發深邃起來。
“你喜歡小提琴嗎?”歐陽淼輕聲問,然後說,“我可以教你。”
那個時候的我,那麽那麽高興。歐陽淼的眼睛那麽亮,讓人忍不住靠近。
那個時候的我們快樂得好像要長出翅膀,心情飛揚,再飛揚。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著,旋轉著,我看到歐陽淼的笑容比太陽還要燦爛。
隻隱約覺得彼此的距離那麽那麽接近,臉頰又發燙了,似乎要燒起來,心劇烈地跳動,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像喝醉了酒,浮浮沉沉,浮浮沉沉,什麽都不知道了,隻醉得一塌糊塗,一塌糊塗。
歐陽淼放下小提琴,上前一步,我仰頭看他,他低下頭來。
親吻落在額頭。
還來不及驚訝害羞就被輕輕抬起下巴,溫柔的吻落在嘴角,一下,兩下,三下。
恍惚中,我聽到歐陽淼說:“長安,我喜歡你。”
是夢嗎?
還是現實?
我深深地醉了,一塌糊塗,心甘情願。
歐陽淼微笑:“一路順風,早點回來。”
“啊……”
【6】
八月底,陽光正盛,蟬聲大震,令人煩躁不已。
我很煩惱。
買了票的那趟動車在一個小時前就已經出發了,我已經改過一次,然而,歐陽淼不知抽什麽風,突然又去買了一張票,說要跟我一起走。我隻好再改買跟他同一趟車的票。
所以,繼我見過歐陽淼的家人之後,他也要跟著我回家見家長了!
好想歎氣。
雖然我也不想分開,但是,這種情形,不知道為什麽,怎麽看都有點不對勁啊。
“難道你不想我跟你回去?”歐陽淼臉色陰沉地問。
我也答不上來。
我喜歡歐陽淼,甚至崇拜他、敬畏他、仰慕他,但是,我要怎麽跟他說我的不安?
歐陽淼的態度越明確,我就越不安。
要追究起為什麽來,我也沒有辦法給出明確的答案。
“我媽媽好像不是很樂意我談戀愛。”我咬咬牙,決定還是先用媽媽頂著,“因為……我現在年紀確實不大。”
“是該死的不大!”歐陽淼擠出幾個字,眉頭緊皺,雖然說著粗魯的話卻無損他的形象,反倒增添幾分狂野的魅力。
歐陽淼麵色陰沉,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難道必須得提早讓雙方家長見麵的時間?”
他是認真的!
意識到這一點,我抓住了歐陽淼的手:“你,你到底在說什麽?你不能這麽做……我,我……”
我隻是找了一個借口,用來阻攔歐陽淼的借口,哪知歐陽淼所有的反應竟然不過是“提早讓雙方家長見麵的時間”。
該死!心裏一直忐忑不安,這下可好,內心深處某個地方居然生出喜悅來,非得昏了頭做出以後想起來就後悔的糟糕事情!
“時間上肯定已經趕不及……我們先研究一下……”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我慌不擇言地說了什麽?幹脆讓我死了吧!我們才在一起多久,現在就要訂婚了嗎?
不,不,我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不過,不過,雙方家長見麵,大局已定,那該有多好啊!
我不由得沉思起來。
“你也這麽想嗎?先訂婚……”歐陽淼用力回握住我的手,興高采烈得似乎就要當眾跳起舞來,“這樣吧,我們先商量一下。
今天我去你家,見過叔叔、阿姨,然後約一個時間,找一家飯店……你知道哪家飯店比較好嗎?我記得C市翠微居的菜式都很不錯!還有……我要去你家,要不要準備什麽?到時候雙方家長見麵,我們要不要穿正式的服裝……”
我因為感受到歐陽淼單純的興奮而高興得翹起嘴角,並未深思,不,我根本沒有辦法思考了。
興奮的歐陽淼,露出孩子般天真純潔笑容的歐陽淼,把情緒都展現在我麵前的歐陽淼……“這樣,幹脆大學一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了!那個時候,我二十二,你剛好二十一,法律上已經允許了!好,就這麽辦!”歐陽淼掏出隨身攜帶的記事本,刷刷地寫下一行字,“動車還得二十分鍾才開,我們要不要幹脆訂機票?”
“醒醒啊!訂機票也不會馬上起飛的!”
“哦,對。”
“還有二十分鍾,你等等我,我去買禮物,你媽媽喜歡什麽?你爸爸喜歡什麽?”
“隨便買點水果就好了吧……”
“不行!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能用水果就糊弄過去呢!”
“那要不問一下阿姨,阿姨應該有經驗!”
“對!”
上一刻還在為帶歐陽淼回家的事情煩惱,下一刻就開始展望起見家長,然後訂婚以及結婚的事情來。
我堅信我的腦子一定被燒糊塗了,可是,在歐陽淼眼裏隻看到因為這件事早已忘記了其他一切煩憂的自己。
【7】
兩個小時之後。
我的家。
因為爸爸正好有事外出,歐陽淼要麵對的是我的母親。
一進門,我就吃了一驚。家裏大變樣了,淡雅的窗簾以及擺設,並沒有多餘的家具或者其他鑲金鑲銀的奇怪物品。一組淺綠色的沙發,套上繡有花紋的白色沙發套。牆角有一盆素雅的梅花,通向裏屋餐廳的地方掛著一卷淡綠色的竹簾,斜斜挑著,別有一番韻味。
我媽媽正在看電視,先怔了一下,然後連忙關了電視機讓出座位來。
她看著歐陽淼:“……歐陽淼?”
我手心裏捏了一把冷汗。
“是的,阿姨,好久不見。”歐陽淼說著,遞上紮成花朵一般的水果籃。
“啊……這麽客氣啊!快坐,快坐!”
媽媽接過禮物,連忙去廚房燒水泡茶,還把我喊到了廚房:“怎麽回事?歐陽淼怎麽會來我們家?”
臉好燙,好害羞啊,媽媽,你別這麽直接發問啊。
“那個……這個……”我腳尖點地,垂著頭,“你不是叫我談戀愛嗎?”
“談戀愛?”媽媽狐疑地問,突然茅塞頓開,“你說,歐陽淼跟你在談戀愛?”
我點頭,再點頭。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歐陽淼看得上你?”
媽媽,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啊……我跟隨在媽媽身後出了廚房,看著媽媽一連串發問。
“那個……歐陽淼啊,你現在在哪兒念書呢?”
“S大。”
“哦,學什麽專業的?工作好找嗎?”
我連忙打斷媽媽的話:“媽媽!”
媽媽瞪了我一眼,慈祥地笑著:“不介意我問這個吧?你父親……原來聽你袁阿姨也提過一些,聽說他比較花心?”
“我父親的事情,作為他兒子的我並沒有評價的權利。我隻能說,我不會成為我父親那樣的人。這一次,來見您,是希望您能同意我跟長安交往,另外,我準備畢業後兩年內結婚,也希望您能答應。”
“什,什麽?”我媽媽尖叫一聲,可能覺得有點丟臉,立刻又鎮定下來,裝作喝茶的樣子,“我沒聽錯吧……”
歐陽淼一本正經地說道:“要結婚的話,我們就必須從現在開始努力。以後我想我們可以在外麵買房子住,不能太小,至少我跟長安都要有一間房當作工作室,要一個大書房,廚房想要大一點的。另外我還想要兩個小孩,當然雙胞胎更好!如果能有個院子種花那當然好,沒有至少也有一塊地方給長安養花,種些蘭花草之類的。當然如果在很遠的城市工作,我想一年至少要回來兩個星期,或者去旅遊,或者隻待在家裏,什麽都不做也好。”
他講得非常流利,而且條理分明,沒有絲毫羞澀,也沒有臉紅,理直氣壯得令人驚奇。
“就目前而言,我能夠做到的是,畢業一年內買房,並且這個買房不會依靠我父親資助。關於這一點,我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因為學的是工商管理專業,S大的這個專業在國內比較有名。年初的時候,學長找到我,希望能夠一起投資做外貿,當時因為還沒有找到長安,後來找到長安又沉浸在戀愛的喜悅裏,所以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但新的學期開始,我會努力促成這件事的。
”
於是媽媽喝茶的動作暫停了,我呆呆的,連手腳都不知道要怎麽放了。
風撩起竹簾,沙沙作響。
時間似乎停止了。
“你,你開玩笑的吧?”媽媽試探著問。
歐陽淼非常認真地說:“不,我知道我現在還不成熟,沒有辦法給出承諾,但是我希望您能看到我的誠意,給我機會努力。”
我的雙手握緊,然後鬆開,忽然拉著歐陽淼跪下:“媽媽,我想要跟他在一起。”
一直以為他漫不經心地對待我,隨便地給出要求和目標,卻從未考慮過我的情況,偶爾一個笑容就能將我收買,而我努力地想要靠近,他卻依舊遠在天邊。
責怪過他的怠慢,怨恨過他的無情,甚至詛咒過他的冷血,現在才明白他的真心。
因為要永遠地在一起,所以必須忍耐。以前就告訴過自己要忍耐,卻因為一個人自說自話,是不可能說服自己的,雖然動搖也開始決定要放棄,還好他一直沒有放棄過。
從遇到歐陽淼起,我就被吃得死死的。
但是甘之如飴。
歐陽淼驚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快低頭:“媽媽,我想要跟她在一起。”
媽媽歎息:“……以後要是後悔……”
我跟歐陽淼交換一個眼神:“不後悔。”
為什麽要後悔呢?
心從不被迷惑,靈魂從未認錯,我想要的,隻有那一個人,無法替代。
很久之後,我翻出了歐陽淼多年前的日誌。
他寫道——
她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想要和她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唯一的、用盡全部的力量也要達成的目標。